就在前阵子,庭院除草、纱门换网的委托还比较多,现在却净是清除堵住导水管的落叶,以及整理储藏室的工作。
大概一旦十一月过半,年底的大扫除就开始在人们的头脑里闪现了吧?多田便利屋没等进入十二月繁忙期,就已经呈现相当的盛况了。到了这个季节,去每户人家,都会说:“一年,真是转瞬即逝啊!”难以断定是寒暄还是感慨。
确实如此!多田心想。
每增加一岁,便感觉时间越发地加速流逝。照这种情形,五十岁过三天甚至就该畏惧已到九十八岁要寿终正寝了。过于得过且过的话,很有可能一辈子一事无成,回过神来,人已经在棺材里了。他偶尔也会想,虽说并没有一定要做些什么的野心,只要赚到让自己吃喝不愁的钱就足够了,每天也都脚踏实地干活,尽管如此,我也太得过且过了,不是吗?
到来年正月为止,行天来多田便利屋就整两年了。
既非家人,也非情侣,又非朋友,勉强来说也不过是高中同学的一个人,而且是一次也没能做到百分百沟通无碍的一个人,居然还让他在这里待了两年,这样的人类究竟哪里还找得到呢?得过且过也要有限度的。
说到底,我拼命干活是为了自己一个人能不愁吃喝,而行天在的话就是两个人了。行天干的活连半个人的份额都算不上,所以我必然要匀出一些来供给这家伙吃喝。这就是明显的不平等,或者说叫人无法释然的一种状况,难道不是吗?
多田回顾工作繁忙的一天时想道。
虽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但要是不对行天提点要求,心头实在意气难平。
于是他鞭策着诉说疲劳的腰和腿,从已经躺下的床上拖起身子,掀开用作隔断的布帘,面对事务所的接待区说道:
“喂,有关今后的展望……”
正想叫他“一起讨论讨论”,下面的话就接不上了:充当行天睡床的沙发上没人。不知为何,行天正钻到接待客人用的矮几底下,以优雅的速度做着俯卧撑。
“一百零七,一百零八。”数到这里,行天似乎才察觉到了多田的存在。“什么?什么展望?”说着以活像鳄鱼的动作爬出来,端端正正跪坐在昏暗的事务所的地板上,抬头仰视着多田。
多田保持掀帘的姿势呆立当场。
“……你在干吗?”
“俯卧撑。”
这个一看就明白。
“为什么躲到矮几底下去练?”
“我发现,在一个即使厌倦了也没法立刻站起来的地方练,才是坚持下去的秘诀。”
行天显得挺得意。接着他再次像鳄鱼那样在地板上爬,等腰部以下退入矮几底下后,这回练起了背肌。
讨厌!一想到自己睡觉的地方旁边有人深更半夜又练俯卧撑又练背肌的,就不禁觉得讨厌至极。
多田战战兢兢地在沙发上坐下,望着在矮几的边缘上上下下的行天的后脑勺。
“为什么突然开始锻炼?”
难道他是想增强体力,多少对工作有点帮助吗?
“最近,觉得身体的灵活度下降啦!”还以为他是想和自己面对面说话呢,没想到他仰面朝天练起了腹肌。“看来,喝酒再加上吃饭还是不行啊!”
“年龄的缘故吧?”
为什么明明既不是士兵又不是格斗家,还有必要重视并锻炼身体的灵活度?相比之下,更希望你增强的是劳动意愿。要是觉得胖了,你倒是先戒酒呀!
心里想说的话很多,但多田只是叹气了事。讨论有关今后展望的事也作罢了。
算了!估计我是出生在抽贫穷签的星星之下吧?命中注定得让行天混吃混喝,攒不了钱,还得忍着腰痛干活,勉强度日。
睡吧!睡一觉,至少也能消除点疲劳,又能够以崭新的心情迎接早晨。
“适可而止吧!”
所谓顿悟的境界,和抛开不管是同一个意思啊!发现了这一点,多田自顾自点着头站起身。
行天一直在用眼睛追踪着多田的动作,这时问他道:
“你的腰,疼啊?”
“职业病,没办法。”
“为了应对变化,平时必须做好准备。”
听行天说话的腔调里透着认真,多田停下正准备掀开隔断用布帘的手,回头看着仍在继续锻炼腹肌的行天的脊背。
“什么意思?”
“多田的腰痛病,是上了年纪的关系吧?年过三十还不采取任何对策的话,好像肌肉也要变五花肉,而且会越来越花呢!”
多管闲事!
多田钻过布帘,尽管心头气愤难平,可还是小心谨慎地在床上躺下了,以免牵扯了老腰。
为何行天突然开始在深夜刻苦锻炼,个中缘由,第二天便毫不费力地揭晓了。
就在多田和行天在“东急手创”买好工作必需的清洁用品,正要踏上站前南口的转盘时,看见星从对面走来,身后紧紧跟着一个多田见过的、显得孔武有力的男人,活像一条忠实的狗。
行天发现了星,“啊,卖砂糖的!”说着提着卖场的马夹袋一路沙啦作响地跑上前去。“我,俯卧撑能做一百个以上了!”
星一挥手,叫忠犬走开,站定了脚步。
“腹肌和背肌呢?练肌肉可不是完成一定的数量就行,最好是保持身体平衡,一下一下扎扎实实地练。”
“要不,全都各练五十下?”
“啊。蛋白质粉吃哪家的?”
“都没吃。”
“想要快快地长肌肉的话就吃。现在有各种口味的,相当好吃。体脂率下降的话,容易造成贫血。也别忘了吃营养素补铁哦!”
“我没钱买那种东西呀!舔铁钉不行吗?”
什么跟什么嘛!行天几时跟星变得这么亲密了!多田大感诧异,远远地望着站在南口转盘交谈的两人。星的那条忠犬也在瞪着行天,脸上流露出看似又懊恼又羡慕的表情。
星传授着有关锻炼和营养素的知识,行天则饶有兴趣地“嗯嗯”直点头。
那么强调锻炼身体打算怎么着?你们这些人,不用练就已经拥有超越人类的弹跳力和膂力了呀!
一旦行天练得肌肉块块突起,饮食费就得翻番了。反正估计马上就会厌倦,不过肌肉锻炼希望能适可而止吧!多田心想。
正想跟行天打声招呼,说“先走一步了”,工装裤裤兜里的手机响了。好像是打到事务所的电话呼叫转移了。多田走到转盘一头,按下了通话键。
“感谢您来电话,这里是多田便利屋。”
“想要拜托您整理遗物,”一个女声说,“不知道您那边能接受吗?”
有些麻烦的委托。多田的视线落在了一只经过他脚边的胖鸽子身上。电话里的那个女人,从声音上判断,想必和多田年纪相仿。如果是这样,去世的不是那女人的父母,就是祖父母。
将死者的物品整理工作委托便利屋来做,可想而知,遗属和死者关系不融洽的可能性很大。在这之前,多田曾经接受过三件整理遗物的工作,哪一件都称不上是愉快收场的工作。
鸽子轻扇翅膀,懒洋洋地飞到转盘延伸出去的支路的扶手上。
“原则上,我们恳请有遗属在场,可以吗?”
“这样啊……”那女人显得稍有些犹豫,但声音很快便恢复了张力。“没问题。请问你们大概什么时候能过来呢?”
“最早是明天下午两点到四点有空。”
“两个小时能做完吗?”
“这要看情况。”多田开始检索脑内行事历。“后天傍晚六点以后也有空。”
“我希望尽快收拾好。不好意思,我能暂时预约明天下午两点以后,还有后天傍晚六点到九点吗?就算工作提前完成,也一定会支付共计五小时的报酬的。”
“明白了。”多田说着摸了摸口袋,圆珠笔是有,可没有纸,于是他朝行天招招手。这时,行天已经结束和星的谈话,正望着这边。“请问地点在哪里?”
他把信息记在行天的双手手背上。
真幌市成子町5——4——2樱大厦203室
“明天两点钟请到公寓。”那女人说,“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是……”
柏木亚沙子——多田记下了。行天老老实实地站着,伸着两只手。不知不觉间,星也走近前来,看着行天手背上排列着的文字。
多田挂上电话后,星似乎有话要对他讲。
“有事吗,星哥?”
“没什么事儿,便利屋。”星微笑着说,“只是觉得这桩委托挺有意思的。走了,金井!”
星接着又关照行天“也别忘了拉伸哦”后,带着忠犬消失在人群中。多田和行天朝事务所走去。
“遗物整理这种事也接啊?!”
“嗯,偶尔会有。”
“日程排得满满当当,都没空休息了。”没想到明明一天到晚自说自话休息的行天却这样说,“今年买什么样的门松好呢?照这样下去,买一棵比去年那棵大一圈的看来也行啊!”
“门松别再买了。多出来的钱就当买空调的资金吧。”
“你怎么好像沉着张脸嘛!”行天感到不解。
“刚才那个委托人,声音明快得离谱。”多田说。
不祥的预感应验了。约好的碰头时间下午两点过了十五分钟,仍不见柏木亚沙子来公寓。
小皮卡停在小区内,多田倚靠着货斗抽完了第二支烟。行天则站在货斗里,遵照星所教的那样,弯弯、扭扭身体,忙于拉伸。也许是等得不耐烦了,他开口说道:
“要不打个电话?”
每次等它响十五下、每五分钟打一次,打第三次时,柏木亚沙子终于接起电话。
“你好!”
“我是多田便利屋。”
“哎呀!”含有烦躁情绪的声音突然间丧失了气势。“哎呀呀呀,两点半啦!对不起,看来工作没法抽身。明天我一定去,你能先开始工作吗?”
“正如昨天告诉您的那样,没有遗属在场的话……”
“房间里的东西,全都扔了也没关系。”
“请问您大概几点钟回来?晚上也没关系,我再过来一趟。”
“我想,今天要过九点了。”
这个时间开始工作的话,自己的身体也实在吃不消。多田用空着的手揉了揉脖子。
“钥匙呢?”
“203室门前有个煤气表,应该用透明胶粘在那个后面的。”
“了解了。”
多田挂上电话的同时叹了口气,登上公寓生锈的楼梯。
“你吧,委托人是女的,就特别容易妥协,对吧?”行天说着从货斗上灵便地一跃而下,跟了上去。
虽然是一栋相当陈旧的公寓,但二楼所有房间似乎都住满了。一溜四扇三合板房门,楼道上摆着盆栽,扶手上晒着蹭脚垫,从房里漏出电视综艺节目的声音。
唯有其中从里往外数第二间的203室的房门口没有透出任何活物的气息,悄然无声。估计柏木亚沙子和死者并不住在一起,她的家不在这里。
合同还没签呢!多田再次叹了口气。该不会盘算着叫人整理完遗物后,不付钱就逃掉吧?
厨房的磨砂玻璃映出调味料的影子。多田从煤气表背面取下钥匙,打开了玄关的门。
“哇啊!”
不自觉地喊出声来。行天也从多田身旁探出头打量着室内,叹了声“哎——”。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沿厨房墙壁堆积着的数量庞大的盆栽杂志。也许是在旧书店把过刊统统买下了。从旧刊到新刊,大约有三百册,全部角对角整整齐齐码放着。
踏上积了些许灰尘的地板,打开隔断居室和厨房的门。像是兼作起居室和卧室的六叠间也是井井有条。除了没收起来的被子胡乱地卷着以外,给人的印象是一个仅由直线构成的房间。
但是很遗憾,东西太多了。
被子旁边的榻榻米只留出一条三十厘米宽的过道,此外全被东西淹没了。有折叠得整整齐齐、用绳子捆扎得十分挺刮像金属块一样的报纸;还有几十册经营类实用书,全都包着书店的包书皮,书脊上写着书名,字写得很好。但是,不知为什么,还堆着好几个装着弹珠的荷包、按不同颜色陈列的迷你汽车模型的盒子。
这些繁杂的物品依照只有主人才明白的某种规律被分类、收纳进袋子或盒子,堆放在榻榻米上,使人联想起没一个观光客前来参观的、门庭冷落的博物馆。留出的过道也是笔笔直的,似乎经过精准的测量。
“这间房的主人,没准是在睡觉的时候发生了某种变故,被救护车运走的吧?”
“是要收拾这里吗?”
行天望着堆放各种各样的空瓶的角落问道。也许是东西太多的缘故,房间里布满灰尘。再看行天的表情,活像一个腹语师,不通过鼻子自不用说,似乎还要尽量不用嘴巴吸气。
“单单就把这个房间给烧了,行不行?”
确实,单单是把垃圾分成可燃垃圾和不可燃垃圾就够费劲的。想到把房间拾掇干净需要耗费的气力,多田也叹了口气。拉开壁柜的拉门一看,挂着西装衣裤、领带、毛衣。可能连毛衣也熨烫过了,无论哪件衣服都是横平竖直。至于衬衫,像是用上了厚纸板剪的模板,全部折叠成了相同大小。
一个有着收集破烂的癖好的人,神经质到了异样的程度。简直就是一个可以用“内里暗藏秩序的混沌”来形容的房间,总觉得轻易不敢碰触。
是啊,这个房间,就好像把人类的心理赤裸裸地展示出来了,多田心想。只收集感兴趣的东西,然后仅仅为了方便自己而进行整理归类。
通常的住家,会有待客用的茶盅或茶杯,有储备的罐头。也有人家会在杂乱无章的搁架上用图钉钉一块掩人耳目的布。可是,在这个房间,你一点也感觉不到这些常识、习惯、在意他人目光的虚荣。买着备用的厕纸及商业街上拿的廉价团扇这一类在哪个家里都会被遗忘在某个角落的东西,也完全没有。
反之,却按照外人难以理解的审美观积蓄着东西。这些数量过甚的物品,如今仿佛从自以为完美的主人的统率下逃脱了,尽情地撒野、叛逆,暴露出这间房的居住者那凄寂的欲望与年华虚度。
总之,不动手,打扫工作就永远结束不了。多田把心一横,戴上了手套,同时也戴上了口罩,因为猜到会面临这种情况。
“首先把杂志搬出去吧!”
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里,多田和行天一边同漫天飞舞的细灰战斗,一边干活。
行天双手提着用尼龙绳捆扎的杂志,往小皮卡的货斗来回了好几趟。虽然行天讨厌干力气活,但多田还是强行叫他搬:
“你的肌肉是派什么用场的?”
在这期间,多田把床单抽出来,用它把垫被和盖被裹住扎好。这位居住者虽然神经质,但似乎顾不上晒被子,棉被潮呼呼的挺重。
为了给房间通通风,他伸手去开齐腰高的窗户。锁明明打开了,窗却打不开。不仅窗框是歪斜的,不锈钢的窗帘轨道也生了一层白色锈迹。
死者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啊!难道就是幽闭在窗户也打不开的这样一个房间里,一门心思埋头致力于给破烂玩意儿分类吗?
他放弃了,离开窗户,站在被子搬走后腾出的空间里。他这才发现靠墙摆着一只衣柜,被东西埋没了。多田用脚踢开破烂,望着房内可说是唯一的一件家具。
这是一只竟有多田这么高的漂亮衣柜,但想必不怎么使用,黑色的把手上积了厚厚一层灰。衣柜前面有一大堆经过整理的破烂,即便想拉抽屉也拉不开吧。活像被杂物覆盖了的这只衣柜,难以窥其全貌,没有存在感。
首先必须把地板上的东西清理走啊!
行天从小皮卡里拿了大量的垃圾袋和打包带回来,多田趁此正式着手工作。行天也不情不愿地承包了厨房。他把不知为什么有很多种的醋倒进洗碗槽,把空瓶一一装进垃圾袋。
五日元硬币做成的龟鹤摆件。夹着杂志上的“美味好店”特辑剪报的好几个蓝色文件夹。塞满卷成手球状的破袜子的纸板箱。
这些东西之间实在不存在符合逻辑的联系,却都被整整齐齐地分好类放置着,让人不由得烦躁至极。看不清居住者的真面目。这些东西涉及的面实在太广,叫人摸不清他真正的兴趣所在。日记、相册这一类散发着个人气味的东西却一样也没有。
常见的那种发着黑光的虫子掠过多田的视野。在活像人类灭亡后的博物馆似的这个房间里,也有这种家伙好端端地栖息着吗?多田大感佩服,但事出突然,他转动视线,打算找样东西来拍死它。
虫子趁机溜出六叠间,猛冲进行天待的厨房。行天用戴手套的手猛地用力抓住虫子,打开玄关的门,把它使劲扔到外面。
面对这一出乎意料的处理方法,多田瞠目结舌,呆立当场。面对向他们进攻的灰尘与物品数量,行天似乎也烦躁不安,从而把目标从虫子转向了窗户。
“怎么不通通风呢?”
他左手单手将厨房与六叠间的窗户一扇接一扇扳开。活像地狱油锅的锅盖没盖正似的,四下里响起刺耳至极的、金属的吱嘎响声。
这是什么样的神力啊!肌肉锻炼过头了吧?
六叠间的窗外,安装了一个小小的盆栽摆放架。但是,尽管明明好像看了很多盆栽杂志,却一盆植物也没摆。
“哎呀哎呀,今天可算倒了大霉了。”
完成预定的所有工作后,多田驾着小皮卡朝真幌站前疾驰。
“明天居然还要倒同样的霉!”行天少见地表现出不高兴。“这回要是白干活的话,我要像大魔神那样发怒。”
“这个嘛,我也一样。”多田表示同意。
“我说,多田,委托人的住址,你清楚吗?”
“不清楚。”
“柏木亚沙子并不住在那个魔窟里,对吧?不问她现在的住址的话……”
“我明白。”
他答应着。然而,对方手机关机,没法通话,叫他怎么办呢?也许最好还是做好报酬被赖掉的心理准备。
话说回来,行天准确记住委托人的姓名,还是头一回,不是吗?行天可是像野生动物那样第六感神准的。莫非是某种天地变异的预兆?不过,假如是身为便利屋的自觉性多少萌生了一些,倒是件好事。
“你一点都不明白!你呀,真的是稀里糊涂啊!”
虽说一语中的,可惜指摘的人是行天。多田假装没听见。行天伸手摸进正在开车的多田的后裤兜,从窄缝里拔出手机。
“怎么,你要干吗?”
“看昨天的情形,卖砂糖的好像知道柏木亚沙子,对吧?”他自说自话动了几下手机,把它伸到多田面前。“让他告诉我们住址就行。”
不要啊!多田心想。欠了星一个人情,他以后很可能会来要求离谱的谢礼,太吓人了!然而,手机似乎已经接通了。
“便——利——屋——!要是无聊的事情,什么后果,你明白吧?”低沉的威吓声在车内响起。“喂,你在听吗!打电话过来又不说话,你什么意思!”
“对不起,星哥。”多田急忙把小皮卡停在路旁,从行天手里抢过手机。“昨天,在南口转盘和星哥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不是接到一个委托电话吗?那位委托人、柏木亚沙子,星哥好像知道她吧?”
“难道你不知道吗?”
“是的。”
“你该看看报纸啦,便利屋!”
星说着笑了,多田感到不安。
莫非,把樱大厦203室变成博物馆式魔窟的人物——多半是柏木亚沙子的家人——是在那间屋里被杀的吗?没听说真幌最近有杀人事件发生,可他不看电视也不订报,所以没有底气断言。委托人该不会实际上就是逃犯吧?
“你想知道柏木亚沙子的什么情况?”星问。
“暂时先要她现在的住址吧。”多田心焦地应道。
“等三分钟。”
多田坐在小皮卡的驾驶座上,一手拿着切断通话的手机,老老实实地等着。旁边,亮着车前灯的汽车一辆接一辆疾驰而过。行天待在副驾驶座上抽烟。
不多不少整三分钟后,手里的手机响了。
“松丘町,3-13-1。”星说。
多田用嘴咬开圆珠笔笔帽,在行天递过来的真幌市地图上的目标门牌号做了标记。说起松丘町,在真幌市内属于高级住宅区。特别是三丁目,大宅子尤其多。多田也曾因为工作去过好几回。松丘町三丁目的业主,和六叠大的一室户公寓,很难联系到一起。
“星哥,柏木亚沙子是何许人呢?”
“‘真幌小厨’,知道吗?”
“知道。”
那是以真幌市内为中心,跨越龟尾川,一直进驻神奈川县的一家餐饮连锁店。原先是从真幌大道上的一间小小西餐馆起家,如今应该有十二三家分店了。
总店“西式套餐真幌小厨”,多田在高中期间也曾去过两次。便宜量足,店里挤满了学生和工薪族。不过,后来连锁经营上了轨道,总店趁机关张,旧址现在是一间手机专卖店。
“柏木亚沙子是‘真幌小厨’集团的社长。大约两个星期前,前任社长猝死,担任专务的老婆亚沙子继承了他的事业。这位前任社长的名字叫柏木诚一郎,六十八岁。顺便说一句,亚沙子三十二岁。”
多田拿着手机,行天之前一直把耳朵凑过来听星说明,这时他短短地吹了一声口哨。
年龄差距比父女还大的这对夫妻,在家里都交谈些什么内容呢?
“你了解得很详细嘛,星哥。”多田说。
“这是我做生意的基础。查看报纸上的死亡报道,作为收集各种情报的线索。”
“社长的死亡,让‘真幌小厨’集团内部产生了星哥能钻的空子吗?”
“目前没有。在前任社长生前,就有人评价说亚沙子的经营手段更高明啦!让一个比女儿还年轻的老婆在工作上比下去了,诚一郎真叫颜面扫地,不是吗?”
看来,住在樱大厦的基本是诚一郎没错了。他之所以凭着兴趣爱好,在那间房里留下堆积如山的破烂,是对能干的妻子的一种讽刺吗?多田叹了口气。
讽刺也好,什么都好,替他擦屁股的是便利屋。
“我这个情报很贵哦!”星说。
“不就是纯粹的八卦新闻吗?”多田这样应对,但星压根听不进去。
“至于让你替我办什么事,等我仔细想清楚了再联系你。”滴水不漏地宣布完毕,星挂上了电话。
“超能女社长啊!危险喽!”
行天在副驾驶座上伸了伸懒腰。
“什么危险了?”
“你呀,喜欢那种人吧?精明能干,又坚强,可又显得有些寂寞的女人。比如说,丈夫先她而去的。”
“别胡说八道!”行天再次一语中的,多田决定强行改变话题。“好了,现在怎么吧?”
“去给社长打预防针,让她明天一定来。”
“大晚上的?”
“再怎么工作也该结束了吧?这时候去不是正好吗?要是脸蛋也是你喜欢的类型就好了,对吧,多田?”
“别胡说八道!”
话虽如此,报酬被赖掉的话就伤脑筋了。多田虽然不是很起劲,但还是同意前去柏木亚沙子住的地方。姑且确认一下地址,万一对方耍赖,可以直接拿着发票上门要钱。
从结论来看,柏木亚沙子的脸也是多田喜欢的类型。虽然不是令人眼前一亮的美女,但似乎内心很坚强,给人爽快、开朗的感觉。她的妆化得不太浓,身穿一套整洁朴素的西装。
亚沙子是晚上九点半回家的。见到自家门前停着一辆可疑的小皮卡,她也没有表现出畏缩的样子。下了出租车,她笔直走上前来。
站在小皮卡旁边的多田,马上把在货斗里拉伸筋骨的行天拽到地面上来。
“两位莫非是多田便利屋?”
“是的,我姓多田,这个是行天。”
“今天全部委托你们了,实在抱歉!”亚沙子说着深深地低头致歉。“会议延长了,无论如何没法抽身离开。”
“明天来吗?”行天问。
“会去的。”她点点头。
“那么,这个。”行天从茄克衫的口袋里掏出闪着银光的钥匙,放入亚沙子的掌心。“樱大厦203室的钥匙。”
“你什么时候……?”多田叫出声来。
“离开房间的时候忘了粘在煤气表背后了。社长你拿着。”
多田发现,行天对待亚沙子的态度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怎么,行天,柏木亚沙子的长相也是你喜欢的类型吗?
本以为是一个想要赖账的客户,哪曾想,亚沙子太专注于工作了,竟然忘了约定的时间。这种类型的人,将一丝不苟的顶真作风与自由奔放的态度绝妙地融于一身,其结果,是周围人给她贴上“怪人”的标签。她和如假包换的怪人行天,说不定挺合得来。
“你不拿钥匙过来的话,我们就没法开始工作了。”
行天这样说着,表情阴险地笑了。什么嘛!多田心想。和个人偏好根本无关,行天似乎只是想要增加一个收拾房间的重要成员。发现自己居然因此感到安心,多田有些动摇了。
面对行天这一类似于策略的行动,亚沙子好像也并不生气。
“我一定会去。”她握紧钥匙,爽朗地笑着说,“明天就能全部整理完毕吧?”
多田和行天简短地交换了一下视线。堆积得那么厚的地层,想要统共花五小时搞定,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根据刚才的这句话可以断定,亚沙子从未踏足过那个房间。
“冒昧地问一句,住在樱大厦203室的,可是‘真幌小厨’集团的前任社长?”
“是的,是我的丈夫诚一郎。”亚沙子这回撇了撇唇角,笑道,“你们在短时间内好像调查了很多事情嘛!”
“没有,这些就是全部了。那个房间,三个人拼命收拾到深夜的话,明天也许能够收拾完毕。情况就是这样。好了,晚安!”
多田催着行天上了小皮卡。亚沙子站在门前目送小皮卡离开。与真幌市非常不谐调的南欧风格的白墙宅邸,还有孤零零伫立着的亚沙子的身影,在后视镜中渐渐变小。
难道亚沙子是独自一人生活在那所大宅子里吗?没有一扇窗户是亮着灯的。
“你怎么看?”多田问行天。
柏木诚一郎为何要扔下年纪小很多的妻子,离开好不容易建成的家,在那个布满尘埃、堆满破烂的房间里生活呢?单是把收集来的东西进行整理分类,也必须得耗费一大半的自由时间,不是吗?多田想象不出,诚一郎是对与妻子的共同生活中的哪些地方感到不满。
“社长估计家务事也干得很完美。”
“你怎么知道?”
“她的头发和皮肤都做了护理,只有指甲剪得很短,也没涂指甲油,说明她亲手做菜不是吗?再说,刚才她在开门的时候顺便把那些盆栽也给摆正了。”
他似乎是通过后视镜观察的。你是她婆婆吗?多田心想。
“工作上是得力助手,连家里的事情也干得妥妥贴贴,梦寐以求的太太,”行天唱歌似的说,“让人快要窒息!”
也许是这样。可是,因此而出逃也太任性了。多田不由得感到义愤填膺,比平时粗鲁地扳动方向盘。
“哇——”穿着西装打开203室的玄关门的亚沙子,仿佛霎时间头晕目眩似的往后退了一步。“都是什么呀,这些垃圾!”
对亚沙子而言,诚一郎收集来的所有东西用“垃圾”一词便可概括。
昨天,随着多田和行天的打扫工作的进行,诚一郎构筑的秩序渐次崩塌:成堆杂志的角对不齐了,漂亮的贝壳被从广口瓶里倒到了榻榻米上,能当作凶器的尖尖的铅笔芯在被掸落的同时悉数断裂。散落于房内的这些东西,让亚沙子只能认为是“垃圾”,的确也是无可奈何。
行天先一步踏入房内,他打开窗户,弄出地狱油锅般的噪音。
“没想到他是这么爱囤东西的一个人!”亚沙子摸着挂在壁橱里的西装说,“他每天照常来公司,所以我猜他一定……”
“猜他有女人了,跟那女人一起生活?”
见行天口无遮拦地问出不好问的问题,多田“喂”了一声,支起手肘捅了捅他的肚子。却见亚沙子微微一笑,仿佛在说“你说的没错”。
“两年前,我丈夫突然离家出走了,说是‘想一个人静下心来想些事情’,我不明白个中原委。”
亚沙子开始从壁橱里往外抽衣服,不挑不拣就直接塞进了垃圾袋。折叠成折纸一样的衬衫、看着还能穿的西装、破了洞的一大堆袜子,一律被判定为“垃圾”。
“他好像是在屋里感到不舒服,自己叫了救护车的。我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赶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前一天,他跟我商量完周初会议的事,跟往常一样在公司道别来着。”
正因为语气淡淡的,似乎倒越发传递出亚沙子内心的混乱与哀伤。丈夫死后才不过大约两个星期。该如何将记忆与事实联系起来,恐怕亚沙子自身也不知所措吧?
多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行天也在默默地把小冰箱里的内容转移到垃圾袋中。里面没什么正经的食材,除了单人容量的酱油、沙司、蛋黄酱,剩下的几乎全是别人送的芝士和糕点。既看不出诚一郎做过菜,也看不出有人给诚一郎做过菜。
想到他身为给大众提供物美价廉西餐的公司的社长,却生活在这个房间,吃着不像样的饭,多田不由得百感交集。
尽管想必每天工作繁忙,亚沙子的皮肤却很漂亮。想来是非常注意营养均衡,睡前必然做全套护理,也不缺乏适度的运动和睡眠。和诚一郎共同生活的时候,肯定也关注过丈夫的健康吧?
让人快要窒息!行天说的意思,多田也有些明白了。亚沙子本人在把丈夫收集来的东西扔进垃圾袋的时候,脸上也是一副快要窒息的痛苦神情。亚沙子和诚一郎,仿佛是通过垃圾袋发出的声响在进行最后的交谈,替代没能说出口的话语、没能听进去的话语。
临近深夜,厨房和榻榻米上的东西才终于收拾干净了。剩下的只有摆放在六叠间的那只衣柜。亚沙子拉开最上面的那格抽屉,里面同样井然有序地分类存放着细碎零杂的东西。
有文具、纽扣、常备药、文库本、公司的文件,等等。抽屉里面以糕点的空盒子细细地区隔开来。下面一格也是相似的内容。
要说特征,就是旧东西一样也没有。最多是几年前的东西。
看起来,诚一郎是几乎不带一样身边的东西、可称为“承载着回忆的东西”就离开了家,净把新买到手的东西层层叠叠地堆积在樱大厦。
“衣柜里的东西也全部扔掉。”
亚沙子用一种毫不犹豫、毫不动摇的语气说道。能感觉到她是在强自掩饰着沮丧之情。房间无论哪个角落都寻不见体现诚一郎感情的痕迹。满眼的物质。他对妻子的思念也好,他和妻子的共同记忆也罢,都被完美地擦拭干净了。
抽屉被抽出来倾倒,里面的东西不经仔细确认就被转移到垃圾袋中。
“衣柜本身怎么办?”行天问。
“这是我结婚的时候带过来的衣柜,所以,还是搬回松丘的家。”
“诚一郎先生是特地带着你的衣柜离开家的吗?”
多田是怀抱着一线希望询问的,却见亚沙子悲戚地笑着摇摇头。
“听他说‘我想一个人过,所以租了间公寓’,我强行叫他带去的。因为当初我以为他是要跟别的女人生活。如果房里放着我的衣柜,我丈夫和那个女人心里肯定都不舒服吧?”
可怕啊!多田心想。但他也感觉到了一种难以抗拒的魅力。
多希望被她五花大绑!整洁的家、美味的家常菜、愉快的笑容下汹涌澎湃的情感。假如能让她以拥有的一切将自己五花大绑,即便窒息也心甘情愿,不是吗?
亚沙子开始拿干抹布擦拭榻榻米。多田和行天则把圆鼓鼓的垃圾袋搬进小皮卡的货斗。
搬运工作也大致完成后,他俩待在外楼梯底下抽支烟稍事休息。
“我还是搞不懂,”多田嘀咕道,“诚一郎选择在这里生活的理由是什么?”
“因为一个人更轻松。”行天说。
有哪个妻子会认可老公找这样一个理由离家出走呢?想要另找一间隐寓一样的住所也能理解,可是,丈夫追求轻松的代价,是妻子得不到一个正当的解释就被撂下了,试问妻子情何以堪?
多田和行天抽完烟,登上了外楼梯,两人压低嗓门继续交谈。
“那么,索性提出离婚就好了,不是吗?”
“我想,社长的老公是个任性的老爷子。他是想要自由,可又没勇气离婚做一个纯粹的孤家寡人。”
你瞧这个!行天说着递给他一张快照。一直以为203室完全找不到私人记录之类的东西,所以多田大吃一惊。
“哪儿发现的?”
“冰箱。不是有一格放着蛋黄酱之类的吗?就在那儿,门一打开就看得到的地方。”
照片上是一个长相特别可怕的女人。这是女的吧?多田心想。镜头拉得比较远,细节看不清楚,能看清的是,这人戴着粉红色的非洲黑人假发,不知为何穿着西裤和衬衫,还戴了领带,鼻孔里插着一次性筷子,翻着白眼站在办公桌上跳舞。好像是公司内部忘年会什么的一个场景。
在楼道上停住脚步,多田越发压低嗓门说道:
“这个……就是诚一郎的女人?”
“啊?”行天瞬间露出猝不及防的表情。“唉,大概是吧!”
“不太好吧?要是知道这样一个学怪叔叔搞怪的女人就是诚一郎的情人,柏木亚沙子肯定大受刺激。”
“唔——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输给这种女人,让丈夫离家出走了,这有伤做妻子的体面啊!”
“是吗?”
“是的。”
“你真的以为这是他情人的照片?”行天表示疑惑。“把这样一张打扮得稀奇古怪的、拍得又不清楚的情人的照片,特地珍惜地收在冰箱里,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说不定是一个柏木亚沙子也认识的女人?员工,或者客户?所以诚一郎才挑了这张看不清人脸的快照。万一哪天亚沙子到公寓来,被她发现照片,也好说。”
“你呀,建议你把脑子里积聚的阴云给吹散吧!”行天嗤之以鼻。“把这张照片拿给社长看看吧!”
“不行不行不行!”多田慌忙拉住行天。“别把事情闹大!”
也许是察觉到楼道上有人在推来搡去,203室的门打开了一条细缝。
“便利屋?”亚沙子小声喊道。“你们怎么了?”
“喂喂喂,社长!”
“不要,行天!”
再把情人的存在活生生摆在她面前,亚沙子不知会怎样。多田进了玄关一关上门,就在狭小的泥地间把行天倒剪双手钳制住了,亚沙子站在厨房怔怔地看着他们。
“找到这个。”行天不顾多田的阻拦,硬是把照片朝亚沙子递出去。
“都说不要啦!”多田作势就要把照片从行天手里抢过去。
“找都找到了,有什么办法呢?”
“吞掉!钻石都吞过,这个也吞下去!”
“到底是什么?”亚沙子上前从行天手里抽走照片。“哎呀,真是的,这么难为情的照片!”
“你说什么?”
“这是我。当时我喝得酩酊大醉。”亚沙子说着两颊飞红。“哪里找到的?”
多田感到四肢无力,尴尬地看了行天一眼。
“冰箱里面。”行天回答。他扫向多田的目光雄辩地说着“呆子”。
亚沙子把照片收进西装口袋里。
“辛苦两位了!”她朝多田和行天露出笑容。“来喝杯茶吧!衣柜里有没开过封的茶叶。”
行天从归类为“不可燃垃圾”的袋中摸出茶壶、茶杯和饭碗。三人于是在衣柜的俯瞰之下坐在六叠间喝起了热茶。
“什么都没了。”亚沙子环顾着室内,平静地说。
多田把下巴罩在从诚一郎的茶杯里腾起的热气上。没有女人。就在这个房间,就在这个囤积破烂的地层当中,诚一郎独自一人平静地生活、平静地上公司去。
把身为妻子的柏木亚沙子关在门外。
如果有情人,说不定反倒能够拯救这对夫妻。他猛然下意识地这样想道。
“两位便利屋是真幌人吗?”仿佛惧怕降临屋内的沉默,亚沙子主动抛出话题。
“是的。以前在外面也生活过,不过出生长大都在真幌。”
“真是个好城市啊!生活悠闲,又不失活力。”亚沙子说着把跪坐着的脚稍稍放松了一些。“我是因为上大学,才来真幌开始独立生活的。”
多田想象着十几岁的亚沙子的模样,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比如今更加郁闷的身影。如今的亚沙子这副开朗的笑容,看着像是经由哀愁与苦恼过滤后的表情。
“莫非,”行天说,“你是到‘真幌小厨’打工,然后认识了你老公?”
“猜对了!行天先生的直觉很灵啊!”亚沙子轻轻耸耸肩。“那是好不容易开了二号店的时候。虽说年纪相差很大很大,可还是恋爱了。”
“你喜欢老头子?”
“起初也没那个想法。毕竟,之前也和别人交往过,是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人。”
听到这里,多田松了口气,同时也对松一口气的自己感到诧异。
“虽然遭到了父母的强烈反对,诚一郎本人好像也很犹豫,可我死活坚持,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了。后来虽然忙于‘真幌小厨’的工作,可是特别幸福。没想到我丈夫突然离家出走……”
见亚沙子说着说着低下头去,多田慌了神,忙说:
“多半只是想出去透透气吧。原先肯定是打算很快回家的。”
“他要是有个女人倒好了!”亚沙子声嘶力竭地尖声嚷叫起来。“跟我说要跟那个女人生活,所以不要我了,倒好了。那样就一清二楚了。要是早知道莫名其妙地分开生活两年,最后以这种方式撇下我先走的话!”
亚沙子咬着嘴唇,像是遏制不住了。突然,她把脸一皱,像个孩子似的不管不顾地放声痛哭。
“你为什么这么重视那样一张照片?”
和你一起拼命地工作,家务事也没偷懒,无论何时都笑容满面,漂漂亮亮。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因为我爱你。
“你更喜欢我在宴会上表演的傻样子?你有没有那么一点点喜欢过我?”
泪水接连不断地沿脸颊滑下,亚沙子面对着天花板哭泣。她像个迷路的孩子那样不知所措,浑身上下诉说着悲哀、怨怒、怅惘。
为什么撇下我不管?为什么一声不响就走了?信赖遭到背叛、爱情遭到割裂、独自伫立的这样一个人,她内心的震颤摇撼着屋里的空气。
多田已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听着亚沙子的哭声,看着她哭泣的脸庞。
仿佛被黑暗的洞穴吸进去的那种浮游感。许久不曾体验到的、坠入爱河的一瞬间。
我到底打算怎么样?!
曾经听过的婴孩的哭声、曾经见过的妻子哭泣的脸,在脑海里恍如昨日地重现了。
为了应对变化,平时必须做好准备。
完全正确!知道自己的心绪正在开始急剧地蠢动变化,多田却既不能推波助澜,也无法力挽狂澜,唯有呆若木鸡地坐着。
行天看着多田和亚沙子,沉默不语。
哭声仍未断,灌满屋内,溢向冬日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