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替换衣服塞进纸袋,帮春坐上副驾驶座的儿童安全座椅,多田驾着小皮卡直奔市民医院。春抱着熊熊和为曾根田老太太买的长崎蛋糕,表情严肃地直视前方。
都办完住院手续了,行天仍旧在手术台上。多田心里不踏实,坐在走廊的沙发上,和春一起等着手术室的门打开。
“行天,很讨厌我吧?”
听春咕哝了这样一句,多田大吃一惊,问她:“怎么这么想?”
“我也不知道……”似乎是没法解释清楚,春支支吾吾地说。
“要是讨厌的话,他就不救小春了。”
“行天,救了我吗?”
“对呀。刚才救了你不是吗?”
“我没看见。因为我怕得闭上了眼睛。”
“我看见了。行天一瞬间也没有犹豫,就冲到小春前面去了。”
然后,挡在大木前面的那只手,小指飞到了空中。
“为什么,行天会救我呢?”
因为你是行天的女儿。险些这样说出口,多田急忙闭上嘴。同时也觉得,因为是女儿这一点,对行天而言,并不是什么理由。
不要思考,去感觉!
多田给出的答案,最终是:“那家伙就是这种人。”
平日里净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装作对人情的微妙一窍不通,但其实并非如此。他是在默默地观察着,有时付诸大胆的言行,绝不会弃濒临危机的人于不顾。紧要关头,他甚至会不顾自身安危,挺身守护某个人。
所谓行天春彦,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行天的手指,能接上吗?”把鼻子埋进熊熊头部的春咕哝说。
“能接上的。”多田像要给她打气似的搂住了春的肩膀,“接上过一回。再来一次怕什么,能接上。”
“以前手指也断过吗?”
“嗯,上高中的时候。手指砰地飞了。”
“真的——”
“吸取了那个时候的教训,今天我把断指马上浸在冰里了。肯定能接上的。”
虽然他认为对一个幼小的女孩子说这些,未免太血腥了,但春却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肯定没问题的吧。”
这样说着,她把身体朝多田靠过来。感觉着春的体温,多田蓦地察觉到了:她在给我打气呢。
拿来了行天的替换衣服,自己反倒忘了换衣服。沾在多田衬衫上的行天的血,变色后成了黑色的污渍。多田颤抖着双手合十。尽管不信神,但他还是忍不住祈祷。
手术时间比想象的更长久。
多田感到肚子越发地饿了,祈祷也好担心也罢,均已达到临界点。他带上春,前往位于真幌市民医院顶楼的食堂。
买了餐券,多田吃了大份咖喱饭,春吃了鸡肉鸡蛋盖浇饭。食堂三面镶嵌着落地玻璃,视野很好:天空呈现一片淡淡的橘红色,丹泽群山浮现出黑影,开着车前灯的迷你版汽车行驶在远处的街道上。
不到三十分钟就吃完晚饭,回到了手术室门前的走廊上。等了又等,行天就是不出来。
虽然相比以前腹部被捅了一刀的时候,这回还算是轻伤,但不会在我吃咖喱饭期间因为出血过多……多田展开不好的想象。电视剧里面不是常说吗,“要输血,拜托亲属协助”。早知这样,就应该忍着不吃什么饭,在这里候着。不过我不是行天的亲属,首先,不知道这家伙的血型。小春的话,跟行天血型相配的可能性很大,但恐怕不能从幼儿身上采血吧……
刚巧路过的一名护士,“哎呀”了一声,告诉他们:“如果是接小指的那位,已经做完手术转移到病房去了。”
行天的手指,据说暂时接上了。话虽如此,由于接上的血管有可能堵塞,所以医生今晚要对他进行严密观察。好像需要住院一个礼拜,同时必须打一种点滴,使血液不容易凝固。
“同一根手指切断两次的人,没几个呢。”
主刀医生也是一脸愕然。听他说是把骨头稍微削去了一点,把神经和血管小心翼翼地连接好以后,再把皮肤绷紧缝合的。
做完这台细致手术的医生,眼睛显得很疲劳了。他一边向多田作说明,一边揉按着眼睑。
“患者抽烟吗?”
“是的。抽得很凶。”
“这样的话,没准很难接上呢。因为血流不通畅呢。”
“我可以给他按摩,干什么都行。”
多田看着躺在床上的行天,右手被夹板和绷带固定住的行天睡着了。不知是因为麻醉药效没过,还是单纯因为太困而睡着了,一副可说是没心没肺的安详表情。
“在确定完好地接上之前,不要触碰患部,动作必须轻一点。”约莫四十来岁的医生没精打采地摇摇头,“因为是全面看护,所以两位可以回家去了,没问题。”这样说完,他一边给护士下达一些指示,一边离开了病房。
多田和春面面相觑。透过窗上挂的窗帘,能感觉到夜色的逼近。病房里摆着八张床,行天的床靠近走廊。在隔壁那张床上,有一个年轻男子在悠闲地看着漫画杂志,吊起的腿上打着石膏。
“咱们再多待一会儿吧。”
春说。多田点点头,把带来的替换衣服收进了床边的小柜子里。春把两条胳膊支在床上,让上半身的体重压在上面。然后上下摇了摇,轻轻震动了床上的弹簧。
行天不见醒来的迹象。春无聊地把脸颊搭在自己的两条胳膊上,歪着头,目光对着行天的下巴。
“看得见鼻孔!”
“嗯。这里是医院,保持安静。”
“好——的。”春转头告诉被行天的血弄脏的熊熊说,“要保持安静哦!”
多田站在春身边俯视着行天。好在手术总算成功了。一块石头落地的同时,疲惫感猛然袭来。真是一个叫人心惊肉跳的盂兰盆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行天他们才会出现在那个场合?
“小春,你今天做了什么事?”
“嗯——乘上了公交车,和行天,还有背后灵一起。”
“然后呢?”
“去了很大的公园。还有,有人给了我糕点。”
春笑眯眯地说。令人吃惊的是,这似乎是愉快的一天。要是这样的话,唉,也不错吧。多田心想。
“行天好像也不会醒,回去吧。”
多田提议说,春顺从地点点头。春抱着熊熊,多田拿着长崎蛋糕,两人手牵手来到了走廊上。开着小皮卡抵达医院的时候,也许是惊慌失措了吧,带上替换衣服的同时,把蛋糕也一起带来了。
在走廊上迈开步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病房。行天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我想去探望一个人,过去一小会儿可以吗?”
“嗯。”
穿过没有人的大堂,前往另一栋内科病房。
曾根田老太太早早地就吃好了晚饭,端坐在六人间的病床上,弓着背,既像在打盹,又像在侧耳倾听来自灵界的声音。
老太太今天的记忆是怎样的状态呢?是把我认作便利屋多田,还是错认成儿子,还是必须假扮佐佐木医生之类?完全无法预测。多田犹豫一番后,心一横,打招呼道:“曾根田太太。”
老太太抬起了头。除老太太以外,另有三个老人也抬起了头。剩下的两个,也不管还不到熄灯时间,就打着鼾睡着了。
“哎哟,佐佐木医生,大晚上的查房,辛苦您了!”
难道非得拖着疲惫的身子扮演佐佐木医生吗?见多田稍显畏缩,曾根田老太太笑了。
“骗你的,骗你的,多田先生,我知道是你哟。”
“您就饶了我吧。”多田也笑着拉过老太太床边的折叠椅说,“对心脏不好。”
把长崎蛋糕递给老太太后,他抱春坐在膝头,在椅子上坐下了。老太太拿着长崎蛋糕,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春。
“多田先生的孩子?”
“不是,是一个朋友的孩子。她叫三峰春。”
春被多田催促着,有些害羞似的问候道:“晚上好!”
“你好!晚上好!”曾根田老太太面对春郑重其事地点头致意,“多田先生的那位搭档好像不在呢。”
“那家伙受了伤,今晚开始在这里住院。”
“怎么回事?”
“只不过割到了手指,不要紧的。”
多田转述时淡化了事实。
“行天,救了我哦!”春说,“说是砰——地飞了。”
“飞了?什么飞了?”
曾根田老太太担心地皱起了眉头。春刚想说“手指”,多田急忙对她展开挠痒痒攻击,截住了她的话。春在多田膝头扭动着身子。好像想笑,但似乎还记得刚才对她说的“要保持安静”,小脸涨得通红,一副拼命忍笑的样子。
“唉,没事就好。”曾根田老太太放弃了追问,摇了摇长崎蛋糕的盒子,“你的那个搭档,说过会记得我。他要是比我先死就伤脑筋了。”
“看样子不会死。”回想起行天那张没心没肺的睡脸,多田说,“曾根田太太,长崎蛋糕请放在明天吃。”
“感到胃里充实,就觉得很幸福呢……”老太太辩解着,感觉不情不愿地将长崎蛋糕放到了床上,“好的好的,现在不吃。”
膝头接触的春的身体,突然变热了。她好像困了,把脸靠在了多田胸前。为了让她睡得舒服一点,多田把春重新抱好。看着这样的多田,曾根田老太太蠕动满是皱纹的嘴角说:
“多田先生好像长大了呢!”
“是吗?”
我应该没长胖,况且生长发育期也早已经过了。
“苦难与骚动使人成长。”
老太太严肃地说出一句类似于“创业社长的金句格言”的话来。多田报以苦笑。
整个夏天干着干不惯的带孩子的活,为公交车劫持事件担惊受怕,在大太阳底下被迫卷入群殴当中,末了,亲眼目睹吃闲饭那家伙的小指飞掉。遭到如此之多的骚动一桩接一桩地袭击,确实也是应该开悟的。
多田而今已步入波澜不惊的境界。
只要行天在,平静安稳的日子就落不到我头上。这一点已经无计可施。就跟附着在家中的座敷童子一样,再怎样求他“希望你给我出去”都白搭。你一回神,座敷童子就在那里。想出去的时候才出去。人界的理论和道理对他不通用。对多田来说,无非给他提供房间,对他说“请尽管自由行动”,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心境:反正我也尽量自管自的。
只要想到是被一只奇特的妖怪喜欢上了,也就能断了念想。轻轻拍打着春的背,多田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来。
“多田先生的旅行,说不定差不多要结束了呢。”曾根田老太太静静地说。
“是什么意思呢?”多田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便问道,“是说我要死了吗?”
“不是这个意思哦!”老太太摇摇头,“是说你抵达了你想要去的地方。虽然恐怕有一天又要开始旅行,可是在这之前,你只需要慢悠悠地在附近散散步。”
尽管不大明白,多田还是点了点头,随后抱着春温热的身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时候不早了,我这就告辞了,下回再来。”
“好的,晚安。谢谢你的长崎蛋糕。”曾根田老太太郑重地寒暄并道谢,端坐在床上挥手目送他们离开。
真幌市民医院的停车场上,已几乎不见有车子停着了。多田的小皮卡反射着街灯的白光。
他先让睡梦中的春在儿童安全座椅上坐好,接着调整空调出风口的朝向。在等待车内温度下降期间,多田用手机联系了柏木亚沙子。
铃声响过两遍,亚沙子接起了电话。
“我是多田。现在,你讲话方便吗?”
“方便。我刚刚从我先生的——”亚沙子说着调整了用词,“从已故柏木的父母家回来。”
“今晚,去不成您那儿了。对不起!”
“是吗……”
有一段不长的时间空白。莫非多田改变心意了?在已故丈夫的第一次盂兰盆会,就同别的男人相见,很少有人会对这样的女人抱有好印象,不是吗?多田猜到亚沙子正在这样那样地胡思乱想,急忙想要解释,不料亚沙子先他一步以明快的声音说道:
“那么,挺遗憾的,下回再约吧。”
想来她是决定了不让多田感到有心理负担吧。她打算强行要自己理解,多田可能是因为工作太忙,累了的缘故。多田蓦地获得一种直觉:“不能就此作罢!”
亚沙子很坚强。此前她也曾咽下如此之多的不满与哀愁,在职场、在家庭,完美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可是,不完美又如何?表现得善解人意,只在对方方便时见面——用不着谈这样的恋爱。不想这样恋爱。
“我想见你,哪怕一小会儿。”眼看亚沙子要切断通话,多田发自肺腑地说,“大半夜的,很抱歉,不过你能来我的事务所吗?”
“好的。”亚沙子说。她似乎是被多田的气势压倒,条件反射似的回答的。能感觉到她对这样的自己不知所措,终究有几分犹豫。
“行天受伤了,住进了医院。”多田慌忙说明情况,“所以今晚,我不能离开事务所,因为小春在。”
“我过去吧。”亚沙子干脆地说,“行天先生的伤,严重吗?”
“没有生命危险。具体情况等见了面再说。”
多田正要告诉她事务所怎么走,却被亚沙子打断了话头:“没问题。我也是真幌的居民,站前的话,光凭地址就有数了。”
说起来,行天在他俩重逢的时候也说过同样的话。多田感到无比怀念。
行天的手指必定能接上。今晚第二次有此直觉,笑意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脸上。
春在副驾驶座上打着鼾。马上就能和亚沙子见面了。在驾着小皮卡奔向事务所的路上,多田发觉自己感到特别幸福。
多田抱起春,从包月的停车场踏上了通往事务所的不长的一段路。途中,他拐进便利店买了饮料。由于不晓得亚沙子的喜好,他买了瓶装茶、无糖罐装咖啡、微糖罐装咖啡、牛奶咖啡、罐装啤酒,量相当之大。
在亚沙子到来之前,也应该先打扫一下事务所吧?多田心里想着,脚下快步前进,根本不把春加饮料的分量当回事。欢喜雀跃的心情一受到压抑,步调却变得异样不自然起来。
步伐尽管难抑兴奋,眼睛却依然看见了站在事务所入驻的那栋商住楼前面的星和金井二人。
在楼梯旁,星双手抱胸倚墙而立,金井则以堵塞楼梯口的姿势伫立不动;这一组合,恰似大小不均衡的一对金刚力士像。
楼里除了多田便利屋外,还有其他人入住。虽然邻居之间完全没有来往,但多田便利屋时常有一些来历不明的男女老少进进出出,他下意识也能感到其他居民认为他这里很可疑。不料,这回变本加厉,以妨碍居民通行的形式,出现了金刚力士像。
平日里明明自说自话进屋的,怎么今晚就偏偏站在楼门口碍眼呢?多田皱起眉头,走近星和金井。认出多田的身影后,星挺身离开了墙壁。
“哟,便利屋,你搭档的手指接上了吗?”
“手术做完了。虽说目前情况还不好说,不过多半没问题吧。”
“那就好。”
令人意外的是,星似乎并非故作姿态,而是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就多田而言,险些仅凭这一点就被他迷惑了,好在转念一想,“不行不行,我就是因为这种时候给他好脸色看,才会老是听凭他利用。”
“星哥,你今天好像也很忙呢。”他努力说出挖苦的话来,“和令堂一起去扫墓,一切可顺利?”
“说话别带刺儿嘛!”星苦笑道,“我不在期间发生了超乎意料的大骚动,我感到很抱歉。”
星用一只手一示意,金井便递过来一只褐色信封。
“什么,这是?”
金井并不理会困惑的多田,默不作声地只顾塞信封给他。终于招架不住接过来一看,信封相当之厚。估计至少装了五十万。
“是慰问金。”
星说。一旦欠下星的人情,事情就麻烦了。多田急忙要把信封还回去,但金井握紧了拳头,示意不可返还。
“拿着吧。”星是一副不容分说的腔调,“虽然也可以说,要是你那搭档不乘着那辆古怪的公交车冲到南口转盘,也不会演变成那样一场大骚动,唉,拿着吧。”
他在微妙地要多田领情道谢。多田已经累了,况且公交车这件事一旦被他捅出去,自己这边确实脱不了干系,于是他决定此时此地姑且顺从地收下这笔慰问金。
见多田把信封塞进了裤兜,星满意地点点头。
“如我们所愿,HHFA这下子看来学乖了。并非无农药这一点质疑也传播得相当之广,再加上又引发了这场骚动。明知道是重视形象的买卖,这回恐怕受了相当严重的打击吧。”
“割断行天手指的那个男人,怎么样了?”
“被真幌警署带走后就没放出来。HHFA的干部正起劲地擦屁股呢。被抓了个现行,又是他抡起镰刀乱砍的,起诉应该是免不了的。我想,警察也会来找你和你搭档询问情况,你们就坚持说是‘碰巧在场被卷进去的’。”
“你说身为便利屋的我碰巧打了个举广告牌的零工?”
“就因为你是便利屋,所以无论打什么样的零工都没问题不是?”星笑了,“这种时候,你可以报上我的名字。举广告牌虽然也是业务的一环,但出乎意料的是,老缺人手呢。有时候也会拜托便利屋。”
原来如此。领会了概要,多田点点头。劫持公交车的老人们和行天的关系,也只需解释为:“碰巧遇上熟人包租的公交车,就一同乘到了南口转盘。”
多田与星相视微微一笑。虽然与星成为同谋实属不情愿,但彼此之间油然而生一种“干得好”的成就感,也是事实。
多田试着向他询问自己关心的一件事:
“HHFA的母体,据说是一个名为‘声闻教’的宗教团体,对吗?”
“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行天的父母,没准以前信过这个教。”
星想了一想,稍后说道:“决定信什么不信什么,是本人的自由。问题是,值得你去伤害某个人的所谓信念是否存在吧。你的搭档会将‘声闻教’的教义强加给某个人吗?比方说,这个小鬼?”星抬起下巴指着沉睡中的春说。
“没有。”多田回答,“没有哪个家伙像行天这样跟信仰之心八竿子打不着,况且他绝对不会把什么东西强加给谁。”
“那就没什么问题。”星耸耸肩,“‘声闻教’作为宗教团体,早已停止了活动。只不过HHFA的干部里面有几个信徒罢了。会威胁到你搭档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
除了行天心里有关痛苦的记忆。虽然行天对泽村说过“已决定忘掉”,但多田知道,那恐怕包含了几分撒谎的成分。正因为有些东西无法忘却,行天才能对曾根田老太太说出“记着你”这样的承诺。以多田为首的周围的人,虽然能够守护、支持行天,听他诉说,但对于行天的内心和记忆却无能为力。首先,行天自身不一定希望得到守护、支持,并主动诉说。
体味过一次的感情及经历,是无法消除的。唯有带着那些活下去。莫非行天正在淡然地实践着这一点,并淡然地满足于实践的轨迹?多田忍不住这样想。而行天,恐怕并不以到处宣扬这是种需要何等努力与痛苦才能进行的实践为荣吧。
大路的拐弯处停下一辆黑色出租车,亚沙子下了车。发现多田的身影,她小跑起来,奔向事务所这栋楼。一看就面相不善的星和金井显然理应一并进入了视野,但亚沙子却不见丝毫畏缩。
星瞥了一眼亚沙子后,将目光挪回多田身上:“行啊便利屋,趁着搭档住院,居然往家带女人。”
什么往家带?被人听到可不好。我只不过是请柏木女士过来一趟而已……就在多田嘟嘟嚷嚷辩解的时候,星带上金井离开了。
“哎,好好处着吧。钱不够的话吱一声。”
星的来访,重点似乎在于对行天受伤一事表示道歉,所以才不合身份地、客气地没闯进屋里去。
多田摇一摇头,切换了情绪,站在楼梯底下迎接亚沙子。
“我会不会来得太早了?”亚沙子一来到多田面前,便稍显难为情地这样说道,“刚才那两位是?他们是不是找你有事?”
“事情已经结束了,请不要放在心上。”
多田催着亚沙子上楼梯。星甚至在表达挂虑的时候也这般旁若无人,拜他所赐,没了打扫的时间,无奈啊。
“屋里比较脏乱,这一点如果也能不介意,我将感激不尽。”
亚沙子在厨房洗了手,饶有兴趣地观察起了事务所的内部:她坐在待客沙发上试了试弹簧,又盯着看了看堆满烟蒂的烟灰缸,还对着摆有文件夹的搁架及摊在办公桌上的地图看了一阵子——恰似一只被带进新居的猫。
多田拉开待客空间与居住空间的隔帘,让春先躺好,帮她换睡衣时顺便拿湿毛巾给她轻轻地擦了身体。春起先有一点不乐意,但擦去汗之后好像舒服多了,自己在铺在多田床边的床垫上躺下,正式睡着了。她自始至终没发觉亚沙子的存在。要是知道有客人在,春恐怕又要欢闹一阵子了。
幸亏乖乖地睡着了。多田一边待在厨房翻着塑料袋里的东西,一边偷偷看了一眼背后,只见亚沙子不知何时已蹲在床垫旁低头俯视着春的睡脸。
在春身旁,还躺着熊熊,尽管被血弄脏了,但照样是一副可爱的表情。春也和熊熊不相上下,带着一张天真烂漫的脸在梦的世界里游玩。
为了更靠近春,亚沙子对熊熊的位置作了微调。双臂搁在蹲着的双膝上,亚沙子略低着头,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要喝点什么吗?”
听到多田的话,亚沙子抬起头,看着摆在狭窄的灶台上的饮料队列说:“我喝啤酒。”
多田于是拿上两罐啤酒,坐到了床上。亚沙子也站起身,犹犹豫豫地移动到了多田身边。
两人并肩坐着喝啤酒,脚边睡着春和熊熊。室内非常安静,唯有驶过大路的汽车声音偶尔传来。静谧,且使人满足。
“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呢。”
亚沙子小声地说。想必是看到熊熊身上沾的血,有所推测吧。多田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来龙去脉说给她听。一旦重新诉诸语言,这一天竟显得如此漫长。
春和行天卷入了公交车劫持事件。南口转盘发生大骚动,行天的小指飞了。HHFA的势力恐怕就此被削弱。亚沙子时而大吃一惊,时而表示担心,其间问了好几个问题,最后似乎全明白了。
“因为出了行天先生的事,我无法纯粹地对整件事表示高兴,可总而言之,事态好像平息下去了,这就好。”她陈述道。那认真且一本正经的口吻,惹得多田不由得笑了。
“我以前就一直有一个疑问,”望着春的睡脸,亚沙子又接着说,“您对我说过,是朋友托了代为照看小春,您和她母亲是关系亲密的朋友吗?”
“不是。”多田慌忙说。
“我想也是。”没等他详细解释,亚沙子便点头说道,“这样看着,觉得和行天先生挺像的。”
“不,也不是。”多田回答,“小春的父母去了海外工作,我只是代为照看一个夏天。还有两个星期就来接了。”
一旦这样诉诸言语,多田不禁再次觉得,这才是真实的。小春的父母——疼爱她、养育她的,是三峰凪子和她的伴侣。
亚沙子并没有多加追问,只是以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音量喃喃道:“说实在话,我曾经有一点妒忌,在真幌大道的咖啡馆里,看着多田先生你们……”
“我很高兴。”多田回答。他拼命忍住想要一蹦三尺高的冲动,尽其所能地扮演板着脸的严肃男人。
多田和亚沙子分别开始喝第二罐啤酒。虽没有下酒菜,但因为屋里闷热,酒就像水一样流过喉咙。
“你很能喝吗?”
“也不是。因为不知道节制,所以在家不大喝。”
“我想这就叫很能喝。”
如此云云,二人拉拉杂杂地小声聊着天。既不讲有实质内容的话,也不一口气将彼此间的距离填满,这样的一时片刻,感觉舒服极了。看得出来,亚沙子也有这样的感觉,她似乎很放松。
平静安详的时光,被事务所冷不防打开的门打破了。隔帘没拉拢,坐在床上,能一清二楚地看到门口。
行天保持着开门时的姿势,静止不动了。并肩而坐的多田和亚沙子,成了与行天正面对视的状态。
“哎呀!”
亚沙子喊了一声,多田则大吃一惊站起身来。见行天的一张脸青得像黄瓜一样,他还以为行天肯定是伤势恶化,化作幽灵现身了呢。
“打扰了。”
行天礼数周全地说着,静静地用左手关上了门。右手和在医院所见的一样,一圈一圈缠满了绷带。
直至行天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多田才幡然醒悟,刚才所见并非幽灵。如果是幽灵,想必没必要特地开门关门吧。
“喂,行天!”
他喊道,却只听到一串下楼梯的脚步声,“我出去一下。”多田对亚沙子打了声招呼,急忙飞奔出屋。慌里慌张的,手上还拿着喝了一半的啤酒罐。
冲下楼梯,刚冲出楼,就追上了行天。行天正迈着摇摇晃晃的步伐朝大马路走去。
“行天,怎么回事?”多田绕到行天前面,使他暂时中断了前行,“你不安心静养怎么行啊。”
“嗯——说是这么说吧。”也许是贫血加剧了,行天的脸色已经乌紫得像茄子,“想起你今晚跟社长约好了。我想,要是没人看家,恐怕你会伤脑筋。”
可谓有些奋不顾身吧,行天说出这番与身负重伤不相符的话来,不过有件事更让多田在意。
起先因为跑动的缘故没看见,但此时他看清了行天身上那件T恤的胸前印着大大的“万岁真幌!”的字样。而且,用的是感觉上挺雄劲的毛笔书法体。
“我问你,那个到底是什么?”
多田禁不住问道。行天循着多田的视线,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前胸。
“不是你拿来当替换衣服的吗?”
“是吗?抱歉。”
本以为拿的是普通的白色T恤,但慌乱之中好像搞错了。话说回来,这种古怪的T恤又是几时塞到事务所的柜子里来的呢?
“……这种东西哪儿买的?”
“之前哥伦比亚人给我的。”
露露对于服装的品位处于常人不可估量的地平线上。多田后悔了,怎么也没仔细看一眼就从柜子里给扒拉出来了呢?
T恤上沾的是血迹还是墨迹,行天似乎并不在乎。胸前顶着傻到家的文字,他摆出一副光明正大的态度问道:“有烟吗?”
“有是有,但不行。”
“为什么?”
“医生说过,血流一旦不通畅,好不容易接上的小指就会脱落。”
最重要的,你这会儿不是贫血吗?多田坚决不答应他的要求,行天笑着突然一转身。
“要是你担心的话,我就让血流通畅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夺过多田拿着的罐装啤酒,猛地灌下了肚。然后将空罐子塞到目瞪口呆的多田手里,用缠着绷带的手擦了擦嘴角。
“酒精能让血管舒张,所以没问题了。给我烟。”
多田死心了,从兜里掏出好彩烟的盒子,摇了一摇后递给行天。他先吸上自己那根,然后用打火机给行天叼着的烟也点着了火。
“哈——美味!”行天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烟,“医院是服务得挺周到的,头疼的是,想抽的时候没法抽。”
“你差一点就永远没法抽了。别抱怨了。”回想起行天洒在南口转盘的血,多田说,“我给你出租车费,赶紧回医院去。”
“况且好像不需要有人看家呢。”
行天嬉皮笑脸地说。多田觉得挺尴尬,急忙辩解道:
“我只是让柏木女士过来一趟。况且还有小春在,什么也……”
“明白明白。”
行天脸上的笑意越发地深了,成了一张呆萌的柴犬似的笑脸。觉出辩解也白搭,多田便沉默了。
两股烟慢慢溶入燠热夏夜的黑暗中。多田的内心一片安宁详和。行天或许也有着相同的感觉。在抽完这支烟之前,他始终沉默地望着烟飘去的方向。
良久,行天说:“再见了。”说着将烟蒂捻进多田拿着的空罐子,朝真幌大道的方向走去。
“等等等等等等,出租车费。”
多田正打算掏钱包出来,想起从星那里拿了一笔钱。刚巧有一辆出租车经过,行天向它优雅地扬起了手。多田急了,把塞在裤兜里没拿出来过的信封原封不动地交给了行天。
“难不成你要我乘出租车上稚内去?”手上拿着沉甸甸的信封,行天诧异地问他。
“是到市民医院。可别乱花钱!”多田弯下腰对坐进出租车后座的行天嘱咐道,“因为手术费和住院费用也得从那里出呢。”
多田一叮嘱,行天放下了车窗,跟司机打声招呼说“请稍等”,接着转过来面对多田问道:“你说了什么?”
算了。横竖是一笔不义之财,有多少用多少吧。
“明天,我去看你。”多田只说了这样一句。
行天露出了微笑。不见一丝阴影的那副表情,令多田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用来。”将左肘支在放到底的车窗上,行天抬头看着站在出租车旁的多田说,“多田,多谢了。”
“什么嘛,突然……”
“就像你说的,代为照看春没准是件好事。”
听见行天嘴里说出春的名字,多田大吃一惊,惊得连刚才的那种预感也烟消云散了。
“说出这样的话虽然有点怪怪的,”行天接着说下去,“到了关键时刻,身体不是为了伤害春而动,而是为了保护她。这让我觉得……”
很幸福。
虽然音量特别小,但还是传到了多田的耳朵里。多田看着行天,行天显得有些害羞似的笑着关上了车窗。
“理所当然的吧。”
多田冲着已经开动的出租车咕哝道。咕哝渐次提高了音量,成了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言语。
“我一早就知道了。应该也说过无数遍了。你不会伤害某个人,绝对的。你就是这样一个家伙,我知道得很清楚呢。”
喝得酩酊大醉的一伙年轻人,经过时似乎有些胆怯地望着多田,可他并不在乎。红色的尾灯混入了车流,恰似河水般划出弧线,拐弯了。
心情舒畅地目送尾灯离去,多田笑了。
第二天早晨,春一看见睡在床上的亚沙子,就进入了兴奋状态,嚷着:“是谁?客人?”
睡沙发的多田尽管浑身上下痛得不行,还是兴高采烈地为春和亚沙子煎了荷包蛋。
跟要回家的亚沙子在站前告别后,他带着春前往真幌市民医院。
俯视着空空如也的病床,多田在病房里怔怔地呆立了好一阵子。
行天已经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