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游戏城“SCORPION”的二楼,有两个男人面对面久坐不动,内心各怀鬼胎,但表面上相当平静。
“伤脑筋呢。您是说,无论怎样都无法帮我向组长先生转达吗?”
前来拜访星的这个男人说。他身形瘦削,乍看透着知识分子的气质,但身上穿着工作服,胸前绣着“HHFA泽村”。
“很抱歉,劳您亲自跑来一趟,泽村先生。”星和颜悦色地回答,“据说冈山组的各位最近很忙,无法再面见泽村先生。关于这件事,组里就交由我来应对了。”
“如您所知,我们的团体眼下正被迫置身生死存亡的危机之中,好不容易迎来收获时节的蔬菜,却无法很好地送到各位消费者手中。能请您设法帮我们确保销路吗?”
“我说过好几遍了,难以和你方达成交易,这是组里给出的结论。明明倡导‘无农药’、‘有机栽培’,却并非如此,既然弄清楚了这一点,那是无论如何也……”
星装腔作势地呷了一口咖啡。这回的味道倒是不浓也不淡,就是异样的温吞。刚刚才端到待客桌上来的,怎么回事?星朝站在墙边的金井瞪了一眼,金井没能察觉星的目光的含意,只知道惊惶失措。
“黑社会说到底是一桩信用买卖啊!”星放弃了,不再追究温吞的原因,接着说道,“伪劣品一旦过手,手指飞掉;搞不好,埋尸深山。十分抱歉,和HHFA的洽谈,就请当作从没发生过。”
“我知道的,星先生,向市民团体提供信息的,是您吧。”
泽村始终面带微笑地说。星把咖啡杯放回杯托,悠悠然将身体依靠在沙发的靠背上。不仅因为空调开得太大,也因为另有一股冷森森的空气在流动。
“泽村先生,难不成你认为我是无缘无故被人泼脏水也不吭一声的那种人吗?”星静静地恫吓道。但泽村也不是省油的灯。
“无数次唆使烦人的狗到我们的菜园里来,也是您吧。”
“什么意思?”
“山城町和峰岸町的菜园。”泽村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托您的福,我见到了一张令人怀念的面孔。”
我手下这帮家伙,理应没出什么岔子。星想了一瞬间,内心怒声腾起:“便——利——屋——”倒是听说过在峰岸町的菜园撞上了HHFA,山城町又是怎么回事?明明没叫他们去,难道他们擅自贼忒兮兮地去了?
话说回来,所谓“令人怀念的面孔”,指的是谁?
“难道是过去的旧相识?”
星佯装不知地出言试探,泽村并不理会,唱歌似的说道:“难道您听不见只能腐烂在菜园里的蔬菜们的呼喊吗?我们的团体,汗流浃背辛勤劳动到现在,假如您在这里不答应一声‘嗯’,恐怕我已经没有信心压住我们会员的怒火了。”
“西红柿炸弹、茄子匕首,想造什么只管造!”恕不奉陪。星坐着扭头看向墙边,“金井,送客!”
金井自诩为星的保镖,硕大的身体无声无息地走到近前,打算强行拉泽村起来。泽村掸开金井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太遗憾了。您自己贩卖那么多对身体有害的东西,没想到竟然对极其微量的农药介意到这种程度。”泽村缓步走向门口,“那种东西,明明能够被我们所种蔬菜的营养价值充分净化。年轻人就该有年轻人的样子,建议你最起码注意长寿。病倒了再哭着来求我们,也不会把我们的蔬菜分给你们。”
门赶在金井冲过去之前关上了,泽村离开了事务所。
“让他去!”星安抚愤怒的金井说,同时转得颈椎嘎嘎作响,“听得见烂蔬菜叫唤的家伙,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啊!”
“总觉得那家伙怪怪的呢。”此前一直坐在办公桌前的筒井,像说“这下好了”似的伸了个懒腰,“我猜是那家伙的脑浆被天气给热腐烂了还差不多。”
“不是腐烂了,是痴迷于宗教呢。”伊藤也从电脑后面加入了谈话,“星哥,HHFA背后的猫腻,挖到了。那帮家伙,好像是以前在真幌有过不少信徒的一个新兴宗教团体的余党。大约十年前,自称教主的一个男人老死之后,教团好像就中途解散了。”
“叫什么教团?”
“‘天之声教团’。据说通称也叫‘声闻教’。从年龄上来看,泽村多半是因为父母沉迷于‘声闻教’,而他至今没能脱离那种影响吧。”
“十年前中途解散的话,也可以理解为他是凭自己的意志加入教团的,不是吗?”
“大概不可能。‘声闻教’到了最后,并不怎么热衷于网罗新信徒了。相反,将诱使其全家入会的会员中的孩子培养成‘声闻之民’,似乎倒成了他们殚精竭虑要做的事了。”
“声闻之民?”筒井冷笑道。
星则始终保持着严肃认真的表情,这时他双手抱胸说道:“要是跟宗教沾边的话,可就有点棘手咯!”
“为什么?”筒井看样子不理解,“眼下只不过是一帮让蔬菜烂掉的家伙呀!”
“筒井,你是相信我的,是吧?”星说。
“当然。”
“我问你,你跟那帮家伙的区别是什么?‘相信’这种心理,谁都有。所以处理起来就很难、很棘手。”
就像爱啊梦想啊希望啊一个样。虽然它作为一样美好的事物在每一个人心中发芽,但也有可能轻易地转变成黑暗的丑东西。
听了星的解释,筒井似乎仍旧摸不着头脑。至于金井,看样子从一开始就对什么“相信”“不相信”的不感兴趣,他站回墙边,唯有眼睛热心地追踪着星的动向,的确体现出对星近乎信仰的一种信赖,而看情形,他本人并没有这方面的自我认知。
跟筒井和金井说不上话是司空见惯的事,因此星对着唯一的头脑派伊藤说:“那个什么‘声闻教’,现在并没有实体,对吧?”
“是的。教团解散了,也不见HHFA作为宗教法人登记在册。说到底,是作为蔬菜的种植销售团体在开展活动呢。”不过——伊藤补充说,同时指着参加HHFA活动的成员名单,“你看,赞同HHFA的宗旨、全家参与种蔬菜的情况好像很多。以泽村为首的HHFA的好几名干部,是因为小时候进出过‘声闻教’,他们把在那里耳濡目染学会的网罗信徒的要领,也应用在了HHFA的活动上面。”
“几乎全都是真幌市民呢!”星拿起名单看着,“在真幌过着平常日子的话,饮食会陷入如此缺乏蔬菜的境地吗?”
“有很多父母热衷于教育啊。”伊藤苦笑道,“他们也打算积极地投入到食育中去。也可以说,HHFA正是巧妙地瞄准了这一点开拓生意的。不过,零零星星地好像也有人抱怨。”
“比如说?”
“父母一头钻进HHFA的活动中欲罢不能,让孩子干很多农活,结果弄得孩子站都站不稳——市内的中小学好像已经向教育委员会报告并提出质疑。”
“原来如此。”星把名单放回办公桌,重又抱起了双手,“看来,最好暂时监视HHFA一段时间啊!资金上被逼得走投无路了,说不定会采取奇特的行动。”
“不提醒便利屋一声吗?”筒井战战兢兢地提议,“种蔬菜的那帮家伙,好像已经发现菜园子被人监视了。便利屋的情况,他们恐怕也在着手调查了吧?”
噢!筒井看到了事情的深层次!世上的父母在自家孩子头一回开口喊“妈妈”的时候,想必也是产生了如此这般的感动吧!星对筒井的成长感到很高兴,嗯嗯地直点头。点完头,却一口回绝了提议:“没必要。便利屋不去管他也没问题。反正,卷入麻烦事当中好像就是他的工作。”
盂兰盆节一临近,真幌市大马路上的人流量似乎就减少了一些。大家要么宅在屋里避暑,要么提前休暑假出去游玩,必然是二选其一。
多田在这盛夏时节也是日日干活,因为,待在事务所里也没空调,再说,也没有足够的金钱和时间出去游玩。今天是在位于松丘町的一所豪宅的庭院里,从事清洁雕像的工作。
几天前,有一个新客户打来委托电话,说希望把庭院里的石像弄干净。当时想象成类似于地藏的雕像,实际过来一看,却是大理石的白色裸妇像。并且,比真人还要大的雕像有近十尊散落在庭院里。
庭院本身又大,覆盖着青翠的草坪,甚至有一个圆形的游泳池。房子是西洋风格建筑,阳台向外突出,支撑着它的柱子正中间有一个优雅的弧形凸起。
“帕特农神庙?”看了房子,行天侧着脑袋说。
这所房子的主人似乎是一位雕刻家,也在美术大学教书。不过主人一家上意大利去玩了,不在。委托人的信息是从留守的住家保姆那里得知的。
这位老年保姆充满猜疑地瞥了一眼多田和行天,等目光一停在春身上,突然就笑容可掬起来:“先生说了,进游泳池也没关系。不过,那种东西请马上收好!”她指着多田带来的刷帚,活像指着令人不快的毒虫似的厉声说,“这些是先生的重要作品,必须要像抚摸少女柔嫩的肌肤一样用海绵温柔地擦拭。”
保姆从房子里拿出厨房用的海绵,塞给多田。
“活儿干完了,请招呼一声。自来水和皮管,凡是院子里有的东西,请尽管用。”
通过不知是窗是门的全是玻璃的出入口,这位保姆穿着鞋就进入了室内。手拿海绵留在院子里的多田,收拾起心情,在裸妇旁边摆好梯凳。行天从院子的水龙头那里拉了皮管过来,递给多田。
“好事啊,多田,抚摸柔嫩的肌肤正是你擅长的呀!”
性骚扰的话,赶紧给我打住!
“喂,水出不来!水龙头开了吗?”
“啊,忘了。”
多田转向春,拜托她说:“你能帮我去把那边那个自来水龙头拧一下吗?”
春沿草坪跑过去,遵照吩咐做了。相比行天,四岁的春倒更能帮上忙。水从多田的手边如花洒般涌出,形成了彩虹。
“小春,你可以到游泳池里面游泳哦!”多田一边用海绵摩擦着女性雕像的胸部,一边说,“行天,你过去好好看着她,别让她溺水了。”
没承想,背后咚地响起水声,回头一看,行天已经在游泳了。他不知何时脱得只剩一条短裤,什么春,早扔到一边去了,自顾自像一条金枪鱼似的在圆形游泳池里来回地游。
近来,好不容易行天也终于习惯了春的存在,本以为时间不长的话,他能帮着看孩子了。多田叹了一口气。站在梯凳旁边的春,看看多田又看看行天,说:“我,就在这里。我不会游泳,游泳池就算了。”
没想到要让如此幼小的孩子体谅自己!多田胸中感慨万千,禁不住抬头望天,成了从下往上仰视裸妇鼻子的姿势。没有鼻孔!
“小春,去把行天脱下来的衣服扔到游泳池里。”
“这样做好吗?”
“没事的,正好趁机洗一洗。”
春跑到游泳池边,把行天的衬衫和裤子丢进水中。
“喂,你这个小鬼在干什么!看我不把你抟起来沉到水里去!”
“不准对小春说脏话!”
“我把您做成球状,请您永远沉潜在水中哦!”
行天换了一种说法。正如行天习惯了春的存在,春也已经习惯了行天的骂人话。她咯咯笑着跑回多田身边去了。
“你听我说哦,行天的衣服湿透了。”她显得很得意。
“好好好,做得好!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嗯!”
多田把布递给春,让她帮着擦拭雕像的足部。行天把打湿的衣服拧干后晾在游泳池边,不知悔改地继续来回游泳。
下午三点,所有的雕像变得光亮如新。多田把清洁用具装上小皮卡,辞别了这座有雕像的豪宅。穿着湿衣服的行天,全身上下活像河童似的一路滴水。
“亚沙子女士家也在这附近吧。也是这种低级趣味的房子吗?”
“不是啊。既没雕像也没游泳池。”多田回答说,“赶紧上货斗!”
“这样的落汤鸡被风一吹,要感冒的!”
“怪你自说自话游泳咯!”
让春坐进副驾驶座,让行天爬上货斗,多田开着小皮卡返回站前。遇上红灯,车停在十字路口,多田在真幌大道上的行人中发现了田村由良。
多田以前曾经接受由良母亲的委托,负责到补习班接过他。初见面时还有着几分稚嫩的由良,现在已经是小学六年级学生了,一段日子没见,个子也见长了。
“由良阁下!”多田打开驾驶座的车窗,探出身子喊道。由良也注意到了多田,摆了摆手。原以为他会就这样走过去,不料他穿过人行横道之后就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看着多田。
多田趁着信号灯变绿的机会,开过十字路口后把车停在了路边,然后,离开驾驶座绕到副驾驶座这边,把春从儿童安全座椅上抱下来。行天趁机跳下货斗,一蹦一跳地跑到由良身边。
“由良阁下,好久不见。看着蛮不错呢。”
“你也是呢。”由良从上到下打量着行天说,“你怎么全身湿透了?”
“最近,多田那儿栖息着一只恶魔啊!全是那家伙搞的鬼。”
谁才是恶魔!多田这样想着走近由良,介绍了春。由良似乎不懂该怎样和小女孩接触,光是“唔”了一声。春则抓住多田工作服的口袋,害羞似的望着由良。
“由良阁下,今天也上补习班吗?”发现由良背着双肩包,多田问他。
“刚刚上了暑期班回来。六年级的暑假,被说成是‘生死攸关的战斗’呢。每天绷得紧紧的,放松不了。”
即将考初中的由良,看样子过着忙于学习的日子。看着带有几分得意之色的由良,多田露出了苦笑:好像比我还要忙得多啊!
“然后呢?”行天催促由良进入正题,“你特地停下脚步的理由呢?肯定有什么事找我们吧?”
“是的。”由良稍稍扭头,指着自己背后说,“这家伙,我同学。”
多田这才看到了站在由良身后的那名小学男生。不,先前就已注意到他的存在了,可由于他和由良隔开一段微妙的距离站着,看起来又好像挺老实的,所以也没想到他会是由良的朋友。
“什么嘛,还以为是由良阁下的背后灵呢!”连行天也语气轻快地讲述有失礼数的印象。
“我叫松原裕弥。”
并不因为被认定为背后灵而感到气馁,裕弥以微弱的声线自报家门。他身穿一件领口松弛的T恤和一条短裤,膝盖上有一些龟裂似的伤痕。明明还是个小学生,总感觉透着疲惫。
“裕弥吧,他说现在很烦恼。”也许是见裕弥寒暄完之后就默不作声了,由良急了,补充说,“于是我就想,要不找多田先生他们商量商量看吧。”
“烦恼?”多田微微弯下腰,仔细看着裕弥的脸。由良从一旁伸出手,轻轻抓起裕弥的手递到多田眼前。
“你看这个。”只见裕弥的手上有着一道道细细的割伤和擦伤,“他被逼干农活,但补习班又不能不去上,裕弥都累趴下了。”
听到“农活”,多田自然第一个联想到了HHFA。想要再多了解一些详细情况。也因为由良好不容易把自己看成依靠,所以也就不忍心弃裕弥于不顾。虽然不可能向小学生要报酬,但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便利屋,听人家讲讲总还是做得到的吧。
“要不要喝果汁?”多田向由良和裕弥提议说,“有一家叫作‘咖啡神殿阿波罗’的蛮有趣的咖啡馆,我请客!”
由良和裕弥似乎被勾起了兴趣,不料行天却唱反调说:“呃——我不行啊!衣服湿了,店里的椅子坐不下去。”
“垫几张报纸不就行了?货斗里堆的应该有。”
“穿着湿衣服喝什么果汁,肚子要受寒的。”
“那么,你一个人回去得了。”多田叹了口气,“正好,你帮我把小皮卡开回停车场。”
“我可是只懂得前进的男人。”行天煞有介事地陈述道,“不会左拐右拐,也不会后退,行吗?”
怎么可能行呢?
“抱歉了,”多田重新向由良和裕弥提议,“你们能跟着一块儿到事务所来吗?我拿果汁给你们喝。”
两个小学生都乖乖地同意了,不料行天又泼冷水:“多田,有一个噩耗!我今天早上把事务所的马桶给弄堵住了。你与其带由良阁下他们去喝果汁,不如先疏通马桶,否则,估计我们早晚要得膀胱炎。”
“怎么刚堵上的时候不马上说!”
“因为你当时好像忙着照顾这个人。”行天说着指指春。
也许是听到了厕所的话题,春小声地说:“我想尿尿。”因为由良和裕弥在场,她表现得比平常文静一些。
“知道了。”多田给出了结论,“行天,你帮我带他们三个到‘阿波罗’去。到了‘阿波罗’,先陪小春上厕所,给由良阁下和裕弥君点好他们喜欢的饮料,好吧?”
“呃——”行天俨然一副真心提不起劲的样子,“多田你干吗?”
“我先把小皮卡开回去停好,顺便到事务所通一通马桶。然后马上拿着你的替换衣服上‘阿波罗’。”
“在这期间,我得直挺挺地站着看孩子吗?在咖啡馆?小鬼头们却能坐着喝果汁?不怪吗,那样儿?”
“你平常不怪吗?别在意。”
多田把孩子们托付给不情不愿的行天,一个人坐进了小皮卡。
事务所的厕所压根儿没堵塞。拿着通马桶的工具——在多田便利屋,习惯称之为“卡嘭”——站在马桶前,多田失望透顶。实在太不像话了,行天这家伙。难道他不惜撒谎也不愿意听裕弥讲他的事情吗?
将行天的替换衣服装进纸袋,多田奔“阿波罗”而去。
由良和裕弥坐在座位上,正饶有兴趣地四下张望着店内的装饰;春坐在他俩对面的椅子上,在试着把手指戳进桌上摆着的那只河马烟灰缸的嘴里。至于行天,他就站在春的身边。并且特地站在桌子和椅子的中间。就应该更加满不在乎地靠墙边站着才是啊。活像个回答不出老师的提问而被罚站的差生。
理所当然地,行天引起了周围客人们的注目,但由良和裕弥似乎决定了不在乎行天,他俩无视笔直站立在自己正对面的这个男人,开开心心地说着诸如“那面墙上装饰着一只鹿首”、“好厉害!就像森林一样”之类的话。春这时又把河马烟灰缸拿在手里,教它去咬行天的腿。
“嗷——大口大口。”
“好了好了。行了,快喝果汁吧。”
噢,行天在拿普通人的态度对待春!不,似乎该说是孩子们以宽宏大度的心接纳了行天。可不能一味地让他们照看行天。顶着诸位客人的视线,多田鼓起勇气靠近餐桌,把纸袋递给了行天。
“多谢。”行天说着,跑进“阿波罗”的洗手间换衣服去了。估计他明白谎言已揭穿,可他既没发怵,也不见丝毫尴尬,只扯动一边的脸颊笑了一笑。
多田向店员加点了咖啡后,坐在了空椅子上。因为是四人座,他抱起春让她坐在自己的膝头。春也许是对河马烟灰缸感到厌倦了,从多田的膝头伸长身子喝起了橙汁。由良和裕弥也终于观察完了店内,开始用柠檬苏打水和橙汁润喉咙。
行天换好干衣服回来了,坐在刚才春坐过的椅子上。终于进入了能够定定心心听裕弥讲话的态势。
“怎么着?”多田切入正题,“你说被逼干农活,到底被谁逼的?”
“父母呀!肯定的嘛!”本打算问裕弥的,回答他的却是由良。裕弥本人则难为情地垂着头。他仿佛全身上下都在诉说:自然不是干农活令我感到难为情,而是被父母逼迫,以及无法拒绝,这两样令我既难为情又痛苦。这是一个多愁善感且温柔的孩子啊,多田感叹。
“我跟他说过,教他清楚明白地跟他们说:‘我累了,不去了。’”由良似乎也挺为朋友担心的,“只怪裕弥太懦弱了。”
“我妈妈是为了我着想。”裕弥对着多田辩解说,“她说,‘蔬菜有益健康,而且在太阳公公底下干活强身健体。’”
“有一定的道理。”不忍心伤害裕弥,多田点点头,说道。
“可是,你也想吃肉的吧?”由良反驳说。
行天问裕弥:“肉,一点也不吃吗?”
“是。在学校吃午饭也把肉剩下来,因为我妈妈要求的。”
“哎哟!”行天似乎大吃一惊,“还真是奇遇呢!我也一直跟多田说‘想吃烤肉’,可他从来也没带我去过啊!差劲吧?‘想叫人干活先给人吃肉’,我说句抱怨的话也行吧?”
凭啥我非得带你上烤肉店啊。你几时让我瞧见过你干的活值一份肉钱?多田也想要抱怨他三四句,可还是使劲忍住了。一旦搭理起行天来,事情就没法往下说了。
裕弥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因此,关于肉,他只说了一句:“偶尔也想吃一点。”可关于农活,他似乎有着各种各样的想法,话语如同劈开岩石的水一般汹涌而出,“另外,茄子的蒂上带刺,采摘的时候相当痛。还有每三个月一次必须参加在小山内町的总部举办的住宿式锻炼营,那也很痛苦……”
多田若无其事地将视线移到了裕弥遍布伤痕的手上。还很细弱的手腕。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看起来有些粗糙。
“裕弥君帮忙干活的,莫非是HHFA的菜园子?”
“你怎么知道的?”裕弥似乎有一点吃惊,随即忧伤地笑了,“肯定知道的吧。因为就是待在南口转盘的那个古怪团体。”
“裕弥说,他最讨厌的就是南口转盘的宣传活动。”由良补充说。
裕弥点点头:“大人都说‘宣传’是重要的工作,可我不愿意站在什么南口转盘。我妈妈说,必须让大伙儿了解蔬菜的益处……可自从被朋友撞见之后,在学校在补习班,到处被人嘲笑,跟我正常说话的也就田村了。”
“喂,多田先生,有什么办法没有?”由良一脸严肃。
多田有些为难:“你说有什么办法……”
“这回又得在南口转盘作宣传了。”裕弥求助似的诉说着,“日期还没有确定下来,等那天到了,你能假装学校或者补习班的老师,把我叫出去吗?这样一来,我想我妈妈也只能放弃了。”
“他们能相信我是老师吗?”多田摩挲着长着邋遢胡子的下巴说。
裕弥盯着多田看了一会儿,说:“你打个电话给我就行。”
沉默了一阵子的行天问:“你爸呢,他怎么说?”
“他会偶尔打个电话来说,‘听妈妈的话,好好吃蔬菜。’他工作调动,一个人到外地去了,所以我想他不是很清楚。”
突然想到一点,多田问道:“裕弥君,HHFA现在依然采摘很多蔬菜吗?”
“是的。虽然最近好像卖不大掉了。有几个来菜园的孩子说,看到过大人偷偷把蔬菜扔掉。”
“不过,你们家是用HHFA的蔬菜做菜的吧?”
“是的,当然。”
为什么要问这样一个问题呢?——裕弥表示疑惑。想必也并没有使用量大到足以给人体带来坏影响的农药量吧?多田犹豫了半晌,只说了一句话:“回去告诉你妈妈,就说蔬菜还是仔细洗干净以后再烧比较好。”
春坐在多田的膝头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来,见她险些把额头撞到桌上,多田慌忙托住了她的头。
“我认为,就算让多田假装老师也没意义。”行天以冷淡的口吻对裕弥说,“你把这些告诉你爸,让他帮你吧。这样见效更快。”
“为什么?”由良不满地纠缠道,“负责假装的人,也可以是行天啊。行天,这种戏码你很擅长,对吧?”
“都说不行了。”行天冷冷地断言,“父母对待孩子,永远随心所欲。父母一旦决定这样做,老师再怎么叫他出去都毫无意义,哪怕是真正的老师。”
裕弥再一次垂下头去。多田抱着春,一只手从工作服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
“虽说不知道能否顺利做到,不过一旦知道了日期,就跟我联系。”
裕弥用还不习惯的手势郑重其事地接过了名片。行天朝多田投去责备的眼神。是想说我多管闲事吧。我自己也这么认为。但是,多田无论如何不忍心弃沮丧的裕弥于不顾。因为听了裕弥的话,使他联想到了行天儿童时代的境遇,想到了嘴里说着“是为你好”的同时伤害孩子、逼迫孩子的父母。现在,裕弥发出了求救信号,多田没法无视。
“抱歉,差不多行了吧。”多田把账单抓在手里,由良和裕弥看了一眼熟睡的春,顺从地点点头。
结完账,他俩彬彬有礼地对多田说:“谢谢您的款待!”不懂礼貌的行天则飞快地走出“阿波罗”,走在了真幌大道上。
告别了少年们,多田去追行天。被震醒的春扭着身子闹脾气。追上行天后,他把春放在了地面上。春牵着多田的手,踩着稍稍变长了一些的影子往前走。行天一只手里拿着装有湿衣服的纸袋,慢悠悠地跟在他们身后。
“我好不容易要把麻烦事给赶跑了,”行天咕哝道,“你干吗主动跳进去啊!”
“只能说性格使然吧。”
“这是很不好的性格啊。”行天似乎真心感到愕然,“你懂不懂什么假扮老师啊?我猜也就是结结巴巴地说一些‘裕、裕弥君的成绩有点、有点下滑的倾向,所以——’之类的吧?”
多田凝望着路面上自己一行人拉长的身影;通过影子,他看见春把空着的那只手伸上半空,像在寻找什么似的轻轻摇晃着,看见行天无可奈何地对这只手作出回应,握住了她的指尖。
裕弥打电话到事务所来,是在盂兰盆节的前夜。
“就在明天。”裕弥轻声说。他似乎是在自己房间里用手机打过来的,“刚才,我妈妈跟我说,‘明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难道不是盂兰盆节的意思吗?”多田试着推测说,裕弥却咬住不放,“我们家不会在盂兰盆节出去旅行或者扫墓之类的,因为我爸盂兰盆节不回家。我妈妈老说‘在单身赴任的地方有外遇了吧’。”
松原家的情况似乎相当麻烦,裕弥在说的时候到底明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呢?多田用没拿话筒的那只手揉了揉眉心。
多田会在盂兰盆节前往市营墓地,今年原本也打算这样做,因为那里安眠着他那个在婴儿期就夭折了的儿子。
但是,遇到委托,勉力接受,是多田便利屋的宗旨。即便打电话来的是一名小学生。
“几点之前把裕弥君从家里带出来,就用不着上南口转盘站着呢?”
“呃……”裕弥吞吞吐吐地说,“凌晨五点左右?”
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有哪个老师会这么老清老早地叫学生出来。也许是猜到了多田心中所想,裕弥不知所措似的说:“太早了,对吧?不过,明天一大早就要到菜园去干活,我妈妈也一起去。我想,等活儿一干完,所有人就得一块儿赶在午饭前转移到南口转盘去。”
“不好办呢!”多田挠了挠太阳穴。除扫墓外,明天上午已另有一单委托,是去探望住在真幌市民医院的曾根田老太太。老太太的儿子儿媳,有一种一到年中年末就感到内疚的倾向。是因为他们撇下老太太全家出去旅游的缘故吧。
行天这时候正在进行每天必做的腹肌锻炼,让春坐在他大腿上,自己躺在地板上。
“怎么说怎么说?”
他插嘴问道。多田用手遮住话筒,简洁地告诉他大概。行天嗯嗯嗯着听完,断言道:“这个简单啊!到菜园去接他就是。”
谁去?我跟你,无论怎么拿大顶,看着都不像老师。
多田一方面感叹人才不足,一方面却也没有其他办法,所以先问了声裕弥菜园在哪里。
“明天的工作,在山城町的菜园。”
“那个,是在公交车站附近的菜园吗?”
“是的。”
好死不死,偏偏就在冈家正对面。老冈大概对检举横中公交一事确实死心了,今年的盂兰盆节并没来委托按惯例调查延趟运行的事。可是,贸贸然靠近冈家,总觉得还是没有好结果。
“明白了。”多田对裕弥说,“我们会制订作战方案,设法在上午到菜园去接你。不过,也不要期待过高。”
他预感到只能实施一种没多大用处的作战计划。
裕弥却并不在意多田的叮嘱,以充满无限期待的声音说:“我等你。谢谢,多田先生!”
挂断电话,多田站在换气扇下方抽了一支好彩烟,往三只杯子里加入了冰块,在其中两只注入威士忌,剩下的一只倒入大麦茶。
“行天,开作战会议。”
行天这时已让春骑在背上,转而练起了俯卧撑。
“好重啊,这个人。”
“我不重——是行天太弱。”
春灵活地站到地板上,去沙发坐下了,然后抱起熊熊,装模作样地喝着多田递给她的大麦茶。她摇晃着杯子,摇得冰块咔咔响,仿佛沉浸在享受美酒的心情中。
大概因为被春说了太弱,行天看样子打算比平时多练几下。傻瓜!多田心里想着,也在春身边坐下了,等着行天练尽兴。
“怎么说?”终于练完俯卧撑的行天,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汗也不擦一下,马上喝起了威士忌,“你想了一个怎样的背后灵营救作战方案?”
“别叫他什么背后灵。人家正当容易受伤的年纪。”
“没问题没问题。同理,我叫地缚灵。”行天神气活现地说,“就附在多田便利屋。”
求求你不要做地缚灵,快升天吧。多田喝下一口威士忌代替叹息。
“裕弥君据说明天早上要在老冈家前面的那个菜园里干活,我把带他出来的任务交给你。”
“凭什么叫我?我可没什么像老师的衣服。”
“我有点事。”
“约会吗?”
“干吗要在盂兰盆节的一大早就开始约会!”
多田低声说。他和亚沙子,自从那次以来一次也没见过。彼此都忙于工作也是原因之一,但之所以连电话也没打一个,是因为多田没有勇气。莫非亚沙子并不希望跟他多田保持继续交往?那个晚上只不过一时心血来潮,就这样好好地运动了一回,舒缓了压力——莫非她是这样理解的?
尽管并不认为亚沙子是这样一种人,多田却总觉得没有自信,让结论先行,因而陷入连恋爱对象的声音也听不到的恶性循环。
“总之你去菜园!”多田拼命摆出威严的模样下命令道,“衣服的话,把我的借给你。”
“多田,你有西装吗?”
“黑的有。”
“那个,葬礼用的吧?要是穿那种衣服去接背后灵的话,会引发大骚动哦!‘盂兰盆节的奇迹?!黄泉与真幌连通了!’——电视台的记者会大喊大叫着过来哦!”
“才不会来呢。”
“呃——”
“别穿西装,白衬衫加一条什么合适的裤子就行。好了,去吧。啊,小春也跟你一起哦。”
“不要!我跟多田先生走。”
在一旁观望事情进展的春主张道。想必幼小的心灵也有所感受,跟着行天一起行动很危险。
“抱歉啊,小春,我这边事情一结束,就马上去跟你们会合。就一个上午,你帮我好好看着行天。”
多田一劝说,春点点头,样子显得勉勉强强。行天也并不强硬地表示反对,最终接受了作战方案。想必他察觉了多田打算去扫墓吧。
行天看似对别人不感兴趣,实则洞察一切。多田苦涩地笑了。对,我是不想带小春去市营墓地。当着那块小小的墓碑,我没法和小春说说笑笑。
一年一次,多田要和儿子度过两人独处的时间。
哄春睡下后,多田也立刻躺上床为第二天做准备。可是,睡魔迟迟不到访。夏天年年如此。不仅因为事务所没有空调,也因为记忆在折磨着多田。今年也许是有春在,每天忙忙碌碌的缘故,比往年要好一点。尽管如此,一想到明天要去扫墓,睡意便远去了。
行天去了澡堂,至今未归。多田拿团扇给春扇了一会儿风,终于放下扇子拿起了手机。确认春不会醒来后,他走出了事务所。
走下商住楼的楼梯,他试着给亚沙子打电话。呼叫铃声响过两回后电话被接起来了。
“晚上好!”多田说,“还没睡吗?”
“正好刚回到家。”亚沙子的声音里包含着些许紧张。她似乎感到害怕,不知多田会对她说些什么。于是多田终于恍然大悟:感到害怕的,并不仅仅是自己。
“明天,我去给儿子扫墓。”多田并不介意亚沙子的沉默,接着说道,“不知道说出这样的话是否合适,在那之后,我想见一见柏木女士。”
“我明天,也要做我先生的第一次盂兰盆会。”
“晚上也不要紧。见着你的面,我立刻回去。”
“我还以为你是感到惊讶,心想,才刚没了丈夫,马上就变心。您既没联系我,也不来店里。”
亚沙子的丈夫是去年死的,在这之前两夫妻就已经分居了。丈夫没什么大不了的理由就离家出走了,亚沙子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多田明明了解这一情况,眼下却令亚沙子再次陷入不安。
我总是对重要的人太怠慢啊!
虽然为时已晚,多田还是饱含感情地说:“我想见你。一直这么想来着,只是……这么大的人了,总说想见你想见你,也很奇怪吧?我怀有这种奇怪的顾虑,或者说难为情……”
亚沙子终于露出微笑的感觉,通过掌心里的手机传达给了他。
“明天晚上,我等着您。晚安。”
“晚安。”
多田切断通话,拼命忍住了没乐得像个花痴。
“难为情的是我啊!”就在这时,背后有人跟他说话。回头一看,是从澡堂回来的行天,“‘晚安!晚安!离别是这样甜蜜的凄清,我真要向你道晚安直到天明。’”行天唱歌似的说完,毕恭毕敬地用手指着手机说,“哎,别有顾虑,只管通到早上。”
“已经挂断了!”
“嘿嘿嘿!”行天并不把多田的抗议当回事,笑着直摇头,温吞的水滴从依然湿漉漉的头发上四散飞甩。
“擦干它!你是狗吗?”
“嘿嘿嘿嘿!”
行天迈开步,多田跟在他身后上了楼梯回事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