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擦干净的大窗户,能看见漫天飘落的樱花花瓣。无休无止地斜掠过视野的片片白色。感觉仿佛被禁锢在了暴风雪中,但路上行人的表情,却是柔和的。
迎来春天的真幌市,像在假寐似的呈现一派朦胧景象。不知是花粉的缘故还是汽车尾气的缘故,空气中仿佛有淡淡的蒸汽升腾。
多田也在照进窗户的阳光下渐渐暖和起来,此时他正在等待着汉堡肉饼套餐做好端来。他一个人占领了“真幌小厨”的四人座,带着些许紧张朝厨房那边张望。
开在真幌街上的“真幌小厨”,是本地自创的西餐连锁店。虽然它不像大型家庭餐馆那样整齐划一、高效率,可店堂内总是十分亮堂、洁净,饭菜也相当美味。对真幌市民而言,只要说起“一家人下馆子”,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就是这“真幌小厨”。
晌午已过,店堂里比较空。有两个晚吃午饭的上班族;有点了蛋糕套餐摆在眼前,聊得兴高采烈的中年妇女们;还有看报纸打发时间的老人。
每一个人都心平气和地待在这轮廓暧昧不明的春日午后时光里。
柏木亚沙子从厨房现身了,多田于是端正了坐姿。人造革的沙发好像骤然变软了,总觉得屁股坐着不舒服。
亚沙子围着黑色围裙,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光洁的皮肤。也许是在店里来回走动的缘故,面颊隐隐透着红晕。
她五官端正,但并没有那种在人群中引人注目的艳丽。不过,一旦注意到她,目光便再也不会离开,恰似凝望着细密的白沙地涌出一泓澄澈的清泉。至少对多田而言,亚沙子是这样一个人。也渴望将手浸在那水中,可能的话,掬起一些润润喉咙;可是永不可能付诸实践,唯有伫立在一旁眺望。
“汉堡肉饼套餐。让您久等了。”
在烧得滚烫的铁板上,肉、土豆和花菜发出美味的声音和香气。
“我开动了。”多田说着轻轻点点头,拿起放在小篮子里的餐叉和餐刀。
“这是赠品。”
亚沙子把盛有莴苣沙拉的碗也放在桌上。
对于“赠品”这个词,多田感到如此这般的怦然心动,还是孩提时代以来第一次。多田怀着打开随糕点附赠的赠品盒子时的那种心情,凝视着莴苣翠绿的叶子,以及色彩热烈的圣女果。
“说不定还有事情要委托多田先生呢。”
看样子,沙拉表达的并非好感,说到底只是对熟人的一种馈赠。这也很正常。亚沙子是“真幌小厨”集团的社长,而他多田,不过一介私人经营的便利屋,是一个曾接受过亚沙子一次委托的存在,何况那还是一单整理亚沙子丈夫遗物的委托。
还好没抱多余的期待!多田藏起极其轻微的沮丧,表达了谢意。
据说因为春假期间来打零工的学生数量不够,以至于身为社长的亚沙子常常在店里帮忙接待客人。了解了这一点,多田这阵子便频频光顾“真幌小厨”,同时注意保持着“不叫人起疑的频率”。
亚沙子并未立即返回厨房,还在桌边站着。多田笨拙地切了一块汉堡肉饼送入口中。
“发生了什么不得不委托我来办的麻烦事吗?”
虽说纯粹是出于担心问的问题,可一旦变成话语,多田心中又生出了别的担心:总觉得听着既冷漠又生硬,会不会呢?
亚沙子刹那间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但随即面露笑容道:“没有。也就是担心‘新员工培训’进行得可顺利之类的事吧。从下礼拜开始,新一批学生临时工应该要进店了。”
那就是说,能在店里和亚沙子见面的机会也所剩无几了。“真幌小厨”的办公室虽然位于真幌站前,但他既没有事情需要上门拜访,又不好说希望她能来多田便利屋玩。那边是五层楼高、现代化的自家公司大楼,这边是连外墙也开始剥落的商住楼内的一间房,而且里面住的人也奇奇怪怪的。譬如,在多田事务所的那层楼面上,就进驻了一间名为“元气堂”的针灸按摩店。这家生意极其冷清,多田一次也没见到过客人的身影。虽说不能随便议论别人的事,可那店到底是如何维持经营的,还是个谜。
“今天,行天先生没有一起来吗?”见多田一副陷入沉思而不自知的样子,亚沙子转换了话题。
“他留守。”
其实,他是强行把行天留在事务所了。行天自然满腹牢骚:“什么?我也想去亚沙子那里吃饭呀!”可是,跟行天一天到晚面对面,从精神健康的角度来说并不好。他偶尔也想单独行动。
其实的其实,是因为行天每回跟着来“真幌小厨”的时候,总是嬉皮笑脸的;是因为他总是一脸色情狂老头的表情,满嘴初中生水平的胡言乱语,诸如“今天亚沙子小姐在呢!喂,多田,你不多点些菜说得过去吗”之类。
真想叫他别多管闲事。起码让我静静地咀嚼这久违的恋爱之心。
亚沙子答应着客人的呼唤,离开了多田这张桌子。多田这才终于能够定定心心地吃汉堡肉饼和沙拉了。对于这样的自己,他着实感到恼火。
我才是仿佛回到了笨拙又愚蠢的初中生状态,不是吗?明明也恋爱过,还有过妻子,怎么事到如今居然还会尽量不被察觉地偷偷注视着她,同时心如鹿撞,手心还会异常地拼命出汗?要是个初中生还好说,都已经人到中年了,这样只会叫人恶心。
多田悄悄拿餐巾纸擦了擦手掌。
大概是由于长期以来,他将喜欢上某个人的感觉封印在了自己的内心深处,因此,简直就像平生头一次感到某个人可爱的时候那样,面对汩汩而出的情思,不知所措了吧?
很快就会习惯。习惯之后,就能够佯装从没有过所感觉到的那些心思,等它过去。就像包括曾经的多田在内的许多人那样,拿工作的忙碌及家庭生活的琐事作借口,一直将爱和欲望押后再办。
手机响了。时机刚刚好,似乎是算准了多田这时候会把汉堡肉饼套餐吃完。“事务所”这三个字在屏幕上显示出来。
一按下通话键,行天那带着笑意的声音便霎时间响了起来。
“打扰你幽会,不好意思,不过事态紧急!”
“怎么了?”
“被子刮走了。”
“我说你啊!”
“又不是我的被子,也不是说俏皮话哦!是委托人在电话里这么说的。好像是飞走了,落到邻居家的屋顶上了。”
“几楼的屋顶上?”
“这个——没问。”
我说你啊——为了忍住想要再说一遍这句话的冲动,多田喝了口水。
“你把事务所里最大的梯子带出来!”
“呃?扛到‘真幌小厨’?太远了。”
“扛到真幌大道就行。我现在开小皮卡过去。”
“好嘞!”
多田把切断通话的手机放进工作服的口袋。本打算餐后点一杯咖啡的,可好像没时间优哉游哉了。
亚沙子走近前来,打算给他再倒点水。多田谢绝了,拿起账单站起身来。
等多田结完账,亚沙子笑眯眯地说道:“欢迎再次光临!”
这甚至不是一句社交辞令,而是《待客指南》上的套话。推开玻璃门,夹带着花瓣的大风扑面而来。为了掩饰往下撇的嘴角,多田叼起了香烟。
停在停车场上的白色小皮卡,挡风玻璃上贴满了花瓣。看这情形,难怪被子也会飞走。
开着小皮卡来到真幌大道信号灯前的多田,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
只见行天如他嘱咐的那样从事务所里带出了一架拉长后至少有六米的、最大型号的梯子。是那种一折为二后也能用作梯凳的梯子。但是,他把梯凳放在人行道上,自己蹲在最上面,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就是说,行天是从近三米高的地方俯瞰着人来人往的大马路。
你以为你是游泳池的救生员吗?
路上的行人一个个困惑且不掩诧异之色地频频看向行天。就这样居然也没人向警察通报。
多田把小皮卡停在路边,轻轻按了声喇叭,行天立刻发现了,轻轻纵身跳到地面,折好梯子扛进小皮卡的货斗,随后跳上了副驾驶座。
“来得够快啊!”
“我都嫌来得太晚了!”因为他又一次没能制止行天的怪异举动,“地点呢?”
“森崎小区三号楼304室。”行天念着记在自己手背上的信息。
“小区?你是说,在小区里晒被子,结果飞到了隔壁那栋楼的屋顶上?这是乘了怎么样的一股上升气流啊?!”
“这个——没问。”
多田放弃了,开启方向指示灯,转动了方向盘。
森崎小区距离真幌站前开车大约十分钟。真幌市有不少住宅小区,森崎在这里面恐怕也是初期形成的。虽说进行过防震加固以及改造、修缮,可筑龄应该至少有近四十年了。
四层楼高的楼房约莫有十栋,每一栋都挺小巧。电梯看样子也是后来安装的。小区里面看不到一件游乐设施或一辆儿童自行车。孩子们早已经长大成人搬出了小区,如今好像只剩下步入老年的父母辈住在这里。
多田瞥了一眼中庭稍显荒芜的花坛,还有长成大树的樱树,走楼梯上了三号楼的三楼。梯子兼梯凳太大,搬不进电梯,只能扛着上楼。行天则空着双手跟上楼。
多田按响了304室的门铃,几乎同时,站在他背后的行天开口说话了:
“梯子就搁在货斗里也行,不是吗?”
确实如此。看来是自己见过亚沙子后本就心神不宁,再加上看见呈游泳池救生员状态的行天,以至于丧失了正常的判断力。
“干吗不早说?”
他才向行天提出抗议,眼前的门就开了。
探出头来的,是一个戴眼镜的、稍有点胖的男人。约莫五十五六岁吧?花白的头发简直没一丝光泽,脸色也很差。明明樱花都开了,他却穿着一件起满球的厚毛衣。
多田报上名字,那男人嘴里咕咕哝哝说了个“多谢”,自顾自进了屋。多田扛着梯子,腾不出手,就抬脚挡住了眼看要关上的门。
“这图案总觉得像迷宫呢。”
行天嘀咕道。说什么呢?多田想了想,才明白他是在评价那男人穿的毛衣,禁不住微微笑了。的确,这件毛衣,用茶褐色与绿色的毛线织出了一个旋涡样的奇特图案。
尽管对方没说一句“请进”,可多田和行天断定多半是让他们进屋,于是在入口脱了鞋子,梯子则横放在了门外的过道上。那男人站在貌似通向起居室的短走廊上,正等着他俩。
起居室和厨房相连,约有六叠大,正面有面向阳台的落地窗;好像还有一间做卧室的房间,隔间的门却紧闭着。
室内收拾得十分整齐。但是,看得出来,这整齐并非因为平时就注意保持身边环境整洁,而是刚刚进行过一番大扫除。证据是,室内的空气稍稍透着灰尘的味道,厨房里堆放着好几只大的垃圾袋。由于是透明的垃圾袋,里面的东西透过袋子就看得见。似乎不仅有纸质垃圾和厨余垃圾,还装着衣服、文具及餐具之类。
亏得这一番收拾,屋里东西极少,甚至显得煞风景。
这个中年男人看来是在工作日的大白天进行的大扫除。多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怎么会需要扔掉这么多零零碎碎的东西?准备搬家?换换心情?还是……处理身边物?
“这边。”男人朝多田招招手,打开窗来到阳台上,“正打算把被子拿进来,没想到不小心手打滑了……”
循着这男人指的方向,多田从阳台的栏杆上探出身子向下张望。
男人所住的这栋楼位于小区的边缘,一张铁丝网之隔的对面,坐落着一些独栋住宅,其中一间的屋顶正巧对着男人家这间屋子的正面,上面落着那条出问题的被子,虽然有些泛黄,可好像是一床真正填充了棉花的被子。
多田在大风中眯起了眼,心中暗自思量:估计分量相当重,这样的东西会随随便便飞走吗?
“我跟那家人家又没有来往,况且屋顶有两层楼高,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这男人怯生生地从旁添加注释。
“我们带梯子来了,没问题。我会和那家人打声招呼,让我们上屋顶。”多田承诺道。
行天也站在多田身边俯瞰着被子。“与其用梯子,还不如从这儿跳到屋顶,那样看来更快呢。况且被子正好可以当垫子。”这样说着,他做出眼看就要翻下阳台栏杆的动作,多田慌忙制止他:“别跳!”
“万一屋顶被你跳个洞怎么办?”
“你居然担心屋顶!”
那男人抛下争吵着的多田和行天,带着始终显得硬邦邦的表情,从阳台进了起居室。
“你怎么看,那个?”行天悄悄问道。
“我什么也不要多想。我们只要把被子拿回来就行了。”
尽管对那个男人相关举动的推测或疑惑在心中慢慢滋长,多田还是决定不驰骋想象。
起居室角落里摆着一张小桌子,多田把必须填写的文件放在上面交给那个男人。只见他一笔一画规规矩矩地逐一填写委托书与合同。津山重胜,五十一岁。啊,比外表年轻好几岁,有点微妙嘛——多田脑中掠过这个无足轻重的念头。职业栏空白。
“能抽烟吗?”
还在阳台上的行天说。确定津山怯怯地点了点头后,行天从兜里掏出薄荷万宝路的盒子。因为风的关系,试了好几次才点着烟。
“景色真不错啊!”
听见行天的声音,多田和津山也把脸转向窗户这边。越过阳台上的行天,能看见朦胧的淡蓝色天空。在行天的眼睛里,大概还看见了春光里暖意融融的、家家户户鳞次栉比的屋顶,还有花朵簇拥的樱树枝条吧?
“感觉好像要飘飘悠悠地飞走了呢,乘着飞毯。”
拖着香烟燃起的轻烟,行天从阳台走进了起居室。多田从兜里摸出常备的便携式烟灰缸,接住从行天的指尖落下的香烟。既然要抽,你也得一并考虑善后的事啊!
就在多田合上便携式烟灰缸的当儿,行天一把抢过委托书。津山也不抱怨,怯怯地注视着行天之后的举动。
“唔——你没工作。”
身为便利屋助手的你就无限接近没工作,还有脸说别人?多田还没来得及加以制止,行天紧接着又来了一句粗鲁无礼的话:
“需要两千日元,支付得了吗?”
津山猛地站起身。多田以为他是火冒三丈想要揍人,忙摆好架势,但津山却径直走过多田和行天身旁,消失在厨房。他好像无法坦率地表达愤怒。大概生性坚忍吧。
行天并不理会津山的样子,移动到靠墙的柜子前面,自说自话地拿起摆在上面的相框,指着照片对多田说:
“这脸吧,说到底,是靠零部件安装的一点点差别来决定的,对吧!”
照片上是一个朴素却看着挺和善的中年妇女,和一个可爱的初中年纪的女孩子。好像是在游乐园拍的,两个人都喜笑颜开。想必是津山的妻子。从中能看到愉快度假的一家人的模样。
“别乱看人家的东西!你想说什么?”
“丑老鹰夫妇也能生出如花似玉的可爱孩子。”
“这样说可没礼貌吧。”
“对比父母和他们孩子的长相,挺有乐趣的不是?这家人的情况,就好比是成功的蒙眼拼像,跟失败了一点点的蒙眼拼像呢!”
“你真的、真的太失礼啦!快把照片放回去!”
就在多田和行天小声争执期间,把厨房的抽屉弄得丁零当啷一通响的津山,手里拿着钱包回来了。
“虽然还在找工作,可积蓄还是有的。”他说着静静地把两千日元放在桌子上。
“多——谢!”行天赶紧离开柜子,把两张钞票叠好收进了口袋里,“搬家?太太跟女儿不帮忙吗?”
“这种事跟你无关吧。”津山这下当真现出了怒容。
然而行天兀自爽朗地大放厥词:“啊,都逃走了吧,就在你被公司炒掉的当儿!”
多田真想仰天长叹。津山看样子也超越了愤怒,感觉到了跟一种匪夷所思的动物狭路相逢般的恐惧。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他压低嗓门问多田。多田又不好说,他这是以他独特的方式为你担心,就只道了声歉:“对不起。”
“这个人,还请您别放在心上。我们去拿被子。”
他说着顶顶行天的后背,留下津山出了屋。行天步履轻快地下楼梯而去。
把梯子扛下一楼,照旧是多田的工作。
屋顶上落着被子的那家人家似乎没人在家。无奈之下,多田揿响隔壁家的门铃,对出来应门的一位中年妇女说明了情况。擅自爬上人家的屋顶,万一被附近的居民通报给警察就麻烦了。
这位中年妇女看了看递上来的名片,又看了看多田的脸。
“便利屋的传单倒是收到过好多张,见到真人可还是头一回呢!”
“当您遇到困难的时候,请打电话给我们。”
这回,这位中年妇女轮番看了看浮起商务性微笑的多田和行天,说道:“我来跟山崎先生说,没问题。”
从她视线所落之处,看得出,她应该是对行天的商务性微笑更加着迷。虽说本性是个怪人,但脸长得好总是吃香的。多田尽管很不以为然,可考虑到这样就能放心地把被子从屋顶解救出来,也就算了。
他们把梯子架在没人在家的山崎家。山崎家的院子虽然不大,可拾掇得干净整齐,亏得如此,他们用不着为找一块架设梯子的空间而伤脑筋。空花盆满地乱丢,石子满院杂草丛生的家庭也多得很,那样还得首先拾掇院子。
梯子正好直接通到二楼上的屋顶。
“给我按住!”
多田嘱咐了行天一句后,爬上了屋顶。接着,行天不知为何也上了梯子,多田见状慌忙抓住梯子的上部帮他固定,以防梯子摇晃或歪斜。
被子就落在靠近屋脊的屋面上,巧妙地呈平摊的形状。多田以弯腰撅臀的姿势靠近被子,行天却三步并作两步从他身旁飞快地走了过去,如履平地。
“你啊,去当消防员得了。”
“的确,我倒是完全不恐高。”
“难道还有什么东西是你害怕的吗?”
“有啊。记忆。”
听到这个始料不及的回答,多田不由得抬起头,只见行天似乎早已走到被子边上,此时正转过来望着多田,可由于背光,他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
“晒得暖和极了!”行天说着坐在了被子上,“我猜那位委托人大叔是故意把它从阳台上扔下去的吧?”
“没准是吧。”多田应道。内心却在想:他说害怕记忆,是什么意思呢?
“你破天荒地帮了忙呢。”
行天侧侧脑袋,说道:“从三楼跳下来多半也死不了吧?”
多田终于到达被子和行天所在的地方。
津山说不定是丢了工作后妻子也跑了。也许他是突然决意对屋子进行大扫除,干着干着,不知不觉间有了一种处理身边物的感觉,于是恍恍惚惚地来到了阳台上。
宛如樱花的花瓣一般在风中飞舞。如果有一块飞毯,落地时的冲击力也能得到缓和。
他单纯只是不小心把被子给弄掉下去的吗?还是厌倦了一切,故意把被子扔下去的?还是原本打算自己跳下去的,没想到晒在那里的被子却先掉下去了?还是突然产生一种无所不能感,以为能裹着被子飞上天?
想象能有千种万种,但真相却不得而知。跟津山,今天是初次见面,今后再见面的可能性估计很小。虽说也觉得应该问明情况,有必要的话加以阻止,可这并非出于古道热肠或侠肝义胆,都不是,而是出于多田自私的考虑:可能的话,他不希望遭遇事后叫人不愉快的事态。
出于自私的考虑,他不会贸贸然对他人的事情探头探脑。
“你跟亚沙子的幽会,怎么样了?”
“不是幽会,只是作为顾客去吃饭而已。”
“还是没有进展啊。”行天叹了口气,躺倒在被子上,“啊——阳光真好,真想睡个午觉呢!”
多田也在被子边上坐下了。融融暖意从屁股底下传上来。
是怎样的记忆令你痛苦?他也想开口问他,可还是作罢了。因为,闭着眼睛躺在被子上的行天,脸上的表情一如往常,看着似乎没有丝毫烦恼或不安。
“话说回来,刚才那钱……”多田朝躺着的行天伸出手去。
“你记得啊。我还想据为己有呢。”
行天坐起上半身,摸了摸裤兜,递过去两千日元,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简直容不得半点疏漏!多田接过纸币,放入自己的口袋。接着,行天又递给他一个白色的信封。
“这是什么?”
“遗书。”
“咦,你的?”
“怎么会是我?是迷宫大叔的呀!”
“津山先生的?!放哪儿的?你干吗拿过来?”多田低头看着手中的信封,只见前前后后一个字也没写,也没封口,“……怎么说?津山先生果然是钻进了牛角尖的感觉?”
“这个嘛,里面还没看。因为就放在相框边上,所以借过来看看。”
“这么说,这个是不是遗书还不清楚喽?”
多田感到浑身乏力。但是,终究放心不下。犹豫片刻后,他从信封里取出信纸打开。
“说什么?”行天凑过来要看。
信纸上写满了小字。正是刚刚见过的、津山的笔迹。粗粗一看,似乎是写给妻子的信,说因为遭到公司裁员,本打算回到家人身边,但是调整好状态之后,又打算留在东京找工作,等等。
“原来大叔不是跑了妻子女儿,而是单身赴任来的真幌啊。”行天说,“不是遗书啊。”
“有点微妙哪!这里还写着‘一想到可能给家里人添麻烦,心里就非常痛苦’。”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不问自取拿了封信出来,然后根据这封信,跟人家说‘好了好了,请振作起来’之类的,合适吗?怎么办呀,这个?”多田把信纸放回信封,塞进行天手里,“你负责把它放回津山先生房间里。”
“这个简单。放到这里面就行了。”说着,行天把信封塞进了被套边缘。
“不行不行,应该在柜子上的东西却到了被子里面,太奇怪了!难道信自己会瞬间移动吗?”
“都说没事啦!多田你就是太在意细枝末节了。”
“这可不是什么细枝末节!”
多田想拿回信,就跟行天拉扯起来。一拉一扯间,同站在阳台上眺望着这边的津山四目相交。
完了!他该不会认为我们消极怠工吧?不,这种状况分明就是消极怠工吧。
“总之,赶紧把被子拿下去!”
信只能事后想办法了。多田催着行天赶紧从被子上退开。行天也注意到了津山,满不在乎地朝阳台那边挥挥手。当然,津山照旧是一副冷面孔。看他的表情,明显想说,我可是郑重其事委托你们的,可你们居然在玩耍!
然而行天并不理会津山的这副模样,只见他坐下来,伸出双手抓住被子两边,前后摇晃着身体。
“喂,你干吗呢!”
多田才刚开口训斥,被子已经载着行天像雪橇一样沿屋面往下滑了。
“大叔——看好了,是这样玩儿!”
行天冲阳台上的津山吼着,连人带被子从屋顶上俯冲下去。
在半空中,有一瞬间,行天和被子看起来仿佛静止了。而下一个瞬间,行天和被子从多田的视野里消失了,与此同时,山崎家的院子里响起沉闷的一声“嗵”。
“行天!”
多田连自己有点恐高也忘了,忙跑到屋顶边沿,提心吊胆往下一看,只见行天四仰八叉地躺在被子上。
多田急忙爬下梯子,在院子里跑着绕到房子背后去。在小区的阳台上,津山一脸担心地抓着栏杆。
“便利屋先生,要叫救护车吗?”
“不用,先看看情形再说。请稍微等一等。”多田这样应着,又给阳台上的津山一个忠告,“身子别伸太长,危险啊!”
多田兜里的手机大声响起了来电铃声。所谓客似云来,指的就是这种情况。这种时候到底会是谁呢?多田条件反射地抽出手机,没好好看一眼屏幕就按下了通话键。
“您好,多田便利屋!”
传来一个女人冷静的声音:“我是真幌市民医院的护士,我姓须崎。”
明明还没叫救护车,医院那边怎么就来联系了?尽管多田头脑有些混乱,不过保险起见,姑且先应了一声“给您添麻烦了”。
“您现在方便吗?”
不行。因为有个男人乘被子从屋顶上俯冲下来,正昏迷不醒——又不好这样说。
“是,请说。”
多田用肩膀和面颊夹住手机,跪在了地上。坠落到庭院里的行天,此刻正在被子上漂亮地摆出仰躺的姿势,双眼紧闭。
他用手掌摸了摸行天的脖颈。好像还活着。虽说觉得过多地移动他的身体不大好,可多田还是把手搁在行天肩头,轻轻摇了摇他。
“是这样的,曾根田菊子太太的病情不容乐观。”须崎在电话那头说道,与此同时,多田小声呼唤着眼前的行天:“行天,喂,行天。”
短时间的沉默之后,须崎说,“是的。事出突然,您大吃一惊,也很正常。”这句话与来自须崎的信息渗透进大脑,几乎同时,多田大叫一声:“你说什么?!”
对不起,我不是大吃一惊,而是因为刚刚在呼唤一个姓行天的人——又不好这样说。唉——姓这么一个容易混淆的姓,关键时刻不叫人哭笑不得吗!多田在心里骂着,不知不觉竟粗暴地摇晃起行天来,一面又在头脑里整理事态。
曾根田菊子——通称曾根田老太太,因为年事已高,以前就住进了真幌市民医院。多田曾经接受老太太儿子的委托,代为探望。由于这位曾根田老太太略有些痴呆,所以每回多田假装是他儿子前去探望时,她总是非常欢喜。老太太的脑内线路似乎偶尔能够正常连接,这时候也能把多田当作多田本人来认识。这种时候,多田便倾听老太太讲述真幌市的往事。
对于自称儿子欺骗老太太这件事,他心里也感到很痛苦。不过,多田还是积极地接受了这项代为探望的委托。曾根田老太太兼具可爱与不好伺候这两样特点。多田认为,假如通过探望能使老太太感到欢喜,他就乐意撒谎。
话说回来,到底发生什么了?年底去探望的时候,老太太还格外精神,吃了多田带给她的糕点呢。
“是哪里有问题?相当严重吗?”
“也没有哪个地方特别怎么样,也许是岁数的关系,这几天基本上卧床……我想,您要是想见她的话还是早点来比较好,所以就跟您联系了。”
“谢谢您!我马上过去。”
多田在和须崎保持通话的过程中,摇行天摇得越发厉害了。你就不能快点起来吗?!
“但是,为什么通知我?”
对于须崎这个姓,他没有半点头绪。多田去过无数次真幌市民医院。不仅是探望曾根田老太太,行天也曾因为被小混混刺伤住过院。想必是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混得脸熟了的几位护士中的一位吧。不过,单单听到姓氏,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是谁。
“您也知道,事实上,我和曾根田老太太非亲非故……”
“曾根田太太总在盼着多田先生您的到来。”须崎的声音变得有些明快起来,“都胜过盼真正的儿子儿媳来呢!这话就你知我知啊。所以我就凭我的个人判断翻查了电话本。保密哦!”
多田再次道了谢,挂上了电话。
委托给便利屋的,基本上全是仅此一回的杂事。虽然也有顾客会继续委托,但是琐碎的家庭事务占了大半。尽管多田对便利屋这份工作抱有恰如其分的自负与自豪感,但令他切实地感受到、认识到自己的存在能作为某个人的支撑的机会却很少。
太开心了!没想到,曾根田老太太居然这么盼着我去探望她。
必须尽快赶去医院。问题是,行天仍旧躺着没醒。该不会当真摔到要害了吧?
多田心头的不安骤然加重,他凑近了看着行天。
“情况怎么样?”
听见背后有声音,回头一看,只见津山不知何时已进了山崎家的院子。看样子,他是实在太担心了,就从旁边小区的自己家里特地跑过来看看情形如何。本就干燥蓬乱的头发,这下子更显得乱糟糟了。
“还没醒。我来叫救护车。”
多田打算用一直拿在手里的手机拨打119。
“没到那一步。”
一只冰冷的手碰到了多田的手背。是行天。行天睁开眼,躺在被子上笑着。
“你不要紧吧?”
“嗯。就好像睡了一觉。”
你可别这会儿睡觉啊!半是气恼半是放心的情绪一起袭上心头,令多田肩头颤抖不已。津山似乎也松了劲儿,站在多田身后叹了口大气。
“总之太好了!保险起见,到市民医院检查一下吧。刚才碰巧来了个电话……”
“我知道。”行天打断多田的话,活像戏剧中的上场人物似的毫不畏缩地断然说道,“事情我全部听到了。”
“你不是睡着了吗?”
“曾根田老太太情况不妙对吧?喂,快走吧!”
行天并不理会浑身乏力的多田,不摇不晃稳稳站起身来,将刚刚还躺在上面的被子像卷海苔卷寿司似的卷好,拿起来递给津山。
“这个,可不是什么飞毯哦!痛得很!”
撂下这句话,行天快步离开山崎家,朝小区的方向走去,留下目瞪口呆抱着被子的津山,和感到头痛的多田。
“跳得真漂亮啊!”津山以听着既像感叹又像讶异的语气咕哝道,“感觉好像神清气爽了。”
多田一边将目光从塞了信的被子上移开,一边应道:“这个,也没那么……”只能这样回答。
“体检费,我来付吧。”望着行天消失的方向,津山像是突然想到似的说。
“是那家伙自说自话跳下来的。”多田揉着太阳穴,慌忙摇摇头,“不过,能麻烦您把被子抱回屋去吗?刚才接到电话说一个朋友危在旦夕,我想现在马上赶去医院。”
“危在旦夕”也真是一个奇怪的词语,可因为不清楚曾根田老太太实际病情恶化到了何种程度,所以实属无奈。
“没关系。”
津山重新紧紧抱住被子,出了山崎家的门。信有时候也会瞬间移动——就这样吧。这样告诉自己后,多田也收起了梯子。
通过门铃对讲机告知隔壁家的那位中年妇女工作已结束后,多田扛起了梯子,快步走向停车场。在小区的门口,他追上了抱着被子晃晃悠悠走着的津山。
“发票需要吗?”
“不用,算了。”津山边走边将视线投向多田,“这个,怎么说,非常感谢!”
津山有些难为情似的说完,随即挪开视线,走进了三号楼,脸上仿佛带着几许愉快的表情。
津山多半已经不要紧了。虽然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可多田就是这样认为。
在小皮卡的副驾驶座上,行天正百无聊赖地抽着烟,等着多田。多田一发动汽车引擎,首先就放下车窗散烟。
“津山先生道谢了哦!”
“怎么?”
“看了你的俯冲,好像神清气爽了。”
“唔——”
他的一言一行,到哪一步是算计好的?行天的真实意图向来叫人难以读懂。
系上安全带,多田驾着小皮卡奔向真幌市民医院。
真幌市民医院正处于不知第几回的扩建改建当中。随着工程的推进,停车场的位置也在不停变换。医院外观和年底来的时候又不一样了,多田为寻找停车场的入口,绕医院周围开了有半圈。真想咂嘴,越是心急火燎的时候越绕!
终于找到停车场让小皮卡钻进去后,他俩便直奔曾根田老太太住的那栋楼。
“行天,你先去挂号做个检查。”
“呃——算了,很麻烦的。万一做这种事的时候,老太太死了怎么办?”
“别净说些不吉利的话!”
两人早已拿出竞走一样的速度踏上了病房所在那栋楼的走廊。
“便利屋先生!”
听见招呼声回头一看,正有一位护士从护士站走出来。约莫四十来岁吧,看着脸熟。
“是须崎女士吗?”
“是的。啊,便利屋先生,你们来得有些晚了。”
须崎像在叹息似的摇摇头,当先迈开了步子。
不会吧,难道曾根田老太太她……多田强自稳住打颤的膝盖,追上须崎;行天也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病房跟之前来的时候没有变化。六人间最当中的一张床。须崎轻轻打开隔断用的帘子。
“就在刚才……”
老太太像睡着了似的躺在纯白色的寝具中间,神态安详地闭着眼睛。
多田膝盖脱了力,险些当场蹲坐在地。
不会吧,这么突然!不,老太太年事已高是明摆着的事实,即便没有来自她儿子的委托,也应该更加频繁地前来探望才是。进入今年以来,机会也多得是。话虽如此,尽管多田心里记挂着老太太,却总是想着“今天忙,下回吧”,一直拖延着没来医院。
什么忙不忙的,都是借口。因为,在没有委托的间隙,他也曾坐在事务所里发呆。
“曾根田太太!”
多田满怀悔恨,小声呼唤着曾根田老太太;须崎在一旁再次摇头。
“刚才,她起床吃了果冻呢。现在睡下了,我想,一时半会儿不会醒。”
“什么?”多田把目光转向须崎,“曾根田太太,她这个,纯粹只是睡着了吗?”
“哎!”
那还能怎么样?——须崎的表情仿佛在说。
老天爷啊!多田这回真想蹲下来,全凭气力才撑住了。行天伸出手掌搁在老太太嘴部上方,说道:
“完美睡眠中呢。都说睡觉也需要体力,应该不要紧吧。”
“不过,上个星期,一度病危也是事实。”
须崎说在这里说这些也太那个什么了,就把多田和行天请进了位于相同楼层的谈话室里。这里面摆放着两台大型电视机,还有好几套沙发。有几个老人在看电视,也有几个聊得正开心。
他们在沙发上坐下,听须崎讲述原委。据说曾根田老太太上个星期拉肚子了。
“老年人无论如何总会由于运动量不够而导致容易便秘,曾根田太太也开了药性较弱的泻药,晚饭后她自己服下了。”
一不留神,临睡前又服了泻药。也难怪要拉肚子。
“从那时候起,体力就下降了。肚子虽然治好了,可躺着的时候却越来越多了。”
院方联系了她儿子。原本期待他带着老太太喜欢的东西前来探望,他的回复却那样冷酷无情。
“他说:‘到了差不多的时候,我会去的。’”
须崎毫不掩饰气愤之情。大概正因为一直近距离目睹生生死死,所以对于能够押后与不能押后的事,她是再清楚不过了吧。
“想来也有各种原因吧!”须崎说着像要调整心情似的吁了一口气,“我看曾根田太太觉得挺孤独的,就有点担心。便利屋先生,你能给曾根田太太打打气吗?”
“明白了。今天也没其他委托了,我就多等一会儿,等曾根田太太醒过来吧。”
有护士来叫须崎,她匆忙离开了。多田和行天也回到了老太太的病房。
他俩端来折叠椅,并排坐在床边。老太太和先前一样,仍旧闭着眼睛。
“到底是为什么呢?”望着曾根田老太太的睡脸,多田咕哝道。
“你说什么?”行天问,一副漫不经心的腔调。
“她儿子不来探望的原因啊。曾根田太太这个人,难道就这么遭自己孩子讨厌吗?”
曾根田老太太总在祈祷让儿子夫妇分手。也许是她的祈祷作用到了别的方向,老太太跟儿媳的关系似乎陷入了谷底。但是,难道就因为这个而拒绝探望即将病危的母亲吗?
“这个嘛,要么工作太忙了,要么怕把母亲的地位抬得太高惹妻子不高兴,总有各种原因吧。多田,你在结婚有家室的那段时间里,难道就没因为婆媳问题烦恼过?”
“这个……”多田想了想,说,“我没发觉有这样的问题存在呢。你怎么样?”
“都说我是假结婚了。”行天这样说着,蓦地浮起冷笑,“而且,自从高中毕业以后,跟我爸妈一次也没见过,婆媳问题之类的也没法发生。”
面对行天的回答,他无可置评。多田绞尽脑汁想到一句蹩脚的标语:“没有关系就没有问题。”话虽如此,他到底没法满心欢喜,开口说出,“亏得人际关系淡漠,用不着为婆媳关系而烦恼,真是幸运啊!”
“正因为是自己的爸妈,有些事情也就更难原谅不是?”行天平静地说着,把头朝床铺那边伸过去,“啊,老太太醒了。”
只见曾根田老太太睁着眼睛躺在白色寝具中间。多田多少有些紧张地凑近了去看老太太的面孔。今天的老太太会把多田认作“便利屋多田”和“儿子”中的哪一个呢?多田需要根据她的认知来改变演戏计划。
“您感觉身体怎么样?”他稍稍抬高嗓门以确保老太太听得到,同时慎重地问道。
老太太眨了好几下眼睛,看表情,好像想说听到了来自天空的声音。虽说似乎花了点时间努力掌握眼前的状况,但看样子终于觉察到了床边有人的可能性,只见她慢悠悠地朝多田转过脸来,说道:
“哎呀,佐佐木医生,查房来了?辛苦您了。”
怎么办?从老太太嘴里出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多田不知所措。这时候应该假装这位佐佐木医生吗?多半是老太太的主治医生吧?多田自然没穿什么白大褂,不过他挺了挺胸,以求至少显得可靠一些。
“您的肚子也治愈了,好极了。今后也一定得注意养生啊。”
“养生”这个词,当下的医生还在用吗?会不会像一个常驻疗养院的、大正时代的医师?
多田这出实在蹩脚的医师戏,看得行天在一旁扑哧笑出声,老太太也跟着笑了。
“讨厌。我认得你。”曾根田老太太说,“你是,那个……开便利屋的多田先生吧?”
哦!这位老太太今天把我认作“多田”,甚至跟我开了个玩笑!可是,老人在认出对方前的那一瞬间,又是怎样的呢?每回感受到那一个瞬间的存在的时候,便感觉到仿佛被吸入了一个深深的洞穴、被吸向黑暗的宇宙似的,从而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匪夷所思的心情。
多田心里想着这些,嘴里一边答应着:“是的。很久没来看您了,真对不起。”
“好了好了。你们也都忙吧?叫你们过来,真抱歉呢。”
曾根田老太太在被窝里翻身侧卧,胳膊戳着床单,身子颤抖不已。看明白她是要起身,多田和行天忙伸手帮助老太太。他俩撑起她的肩膀与后背,老太太才总算能够在床上采取坐姿了。行天拿了一个枕头垫在床头板和老太太佝偻的背中间。
“想吃什么东西吗?我去买。”多田说。
“什么都不要。”老太太却摇摇头说,“最近生意怎么样?”
“马马虎虎吧。”
“趁现在养精蓄锐也好。便利屋今年可能要卷入某起骚动中。”
曾根田老太太偶尔会像这样带有预言意味地说话。当然,没半点根据。多田并不放在心上,听过就算。
老太太拿起放在床边桌子上的白开水喝了一口。多田吃了老太太给的糕点。是一种包在糯米纸里的、颜色浓艳的琼脂冻。行天瞒过老太太的眼睛,把自己那份果冻硬塞给了多田。多田无可奈何,只好连行天的那份也吃了。从牙根直甜到头顶。
三个人聊聊停停,夜幕很快降临了。走廊上传来晚餐的配膳准备的声响。
让曾根田老太太过于劳累恐怕也不妥。
“我们下回再来。您好好吃饭,保重身体。”
老太太点点头,看着多田。老太太眼珠的黑色以前就这么淡吗?看着简直发青。
“我说,多田先生,”老太太说,“那个世界,真有吗?”
多田无言以对。就多田而言,他认为那个世界并不存在。死了就完了。这一想法始终带给多田一种令人震颤的无依无靠感,和一种使人神清气爽的解放感。可是,面对显得畏怯的曾根田老太太,他犹豫了,不敢直接回答说:“我认为没有。”可恨的是,他一时找不到任何能够给老太太打气的话。
“什么那个世界,没有的。”
多田晚了一步,行天毫无顾忌地替他回答了。这句话,让曾根田老太太的表情瞬间变僵硬了。
像这种不好说的话,不用这样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吧。多田哭笑不得,打算出言制止:“喂,行天。”可是行天不管不顾地接着往下说:
“不过,我会尽量记着你,哪怕在你死后,直到我死。这样行不?”
明摆着不行吧?你又不是她家里人,无非作为便利屋的助手跟她见过几面,你说“记着你”,管什么用——多田心里虽然这样想,却不禁被行天那带着沉静确信的气场压倒。提心吊胆地再去观察老太太的反应,却见老太太笑了。
“那敢情好啊。”
曾根田老太太说。听来既像是死心断念,又像是下定了决心。
离开医院前,保险起见,多田帮行天预约了详查体检。虽然接待时间已过,但护士须崎还是帮他们将预约内容输入了电脑。
“请务必重点检查头部。”
多田附加要求道。即便除去从屋顶落下这回事,对于行天这颗脑袋的状况,他平日里也是有所怀疑的。
“凭什么呀?!”行天显得很不满。
夜色渐浓的真幌大道上交通稍嫌拥堵,小皮卡奔着站前缓缓前进。
多田和行天将车窗打开一条细缝,开始抽烟。
行天说“会尽量记着你”,确实,也许只有这个了——多田心想,对抗降临到每个人身上的死亡的手段。
多田也怀抱着一段绝对忘不了,也不想忘却的记忆,同死者至今相连。循着记忆唤醒死者的存在,固然痛苦,但同时也是一度以为已然失去的幸福时刻复苏的瞬间。
与死者,无法再次交谈、再次抚触,既无法为他做什么,也无法叫他为你做什么。与如此这般的死亡的残酷性相抗争、不让死者成为单纯的死者的唯一方法,恐怕就是,由活着的人来维持记忆。
“看来你挺喜欢曾根田太太的嘛!”
多田把手轻轻放在方向盘上,咕哝道。副驾驶座上的行天边往外抽车载烟灰缸边说:
“还行吧。虽然,没准我比想象的更早就痴呆了,真到了要死的时候,把什么都给忘了。”
“不过,曾根田太太心里也踏实多了吧。”
“是吗?”抖落烟灰,行天再次叼起了那根烟,“那么,我也尽量记着你多田吧,怎么样?”
你打算活得比我长吗?脸皮真够厚的。多田忍不住皱眉。一旦知道了你是个会从屋顶跳下来的冒失鬼,这条难得的提议也就欠缺了让人感激的色彩了。
“我还是谢绝吧。横竖要找个人记着的话,还是漂亮女人好。”
“一副怪大叔的说话腔调嘛!”行天“嘿嘿嘿”地笑了,“换了是我,可不想被任何人记着呢!无论多漂亮的女人,也不接受。”
他觉得,在行天的笑容底部,似乎隐约露出一个透着古怪的黑暗空间。突然感觉春天的夜风有点冷,多田忙关上了窗。
那么,你是打算带着你拥有的记忆一道沉入虚无的黑暗吗?甚至不让任何人察觉你已经死去,就那样一个人上路?
他很想这样问,可还是作罢了。因为他能预料到答案一定是没心没肺的肯定回答。
多田想起行天曾说过“害怕记忆”。他暗暗思量,使行天想连自己都完全抹除干净的、恐惧的记忆,究竟是怎样的呢?
一回到事务所,行天便直冲沙发而去。如果都像这样见缝插针地让身体休息的话,说不定他确实能活得比我长。多田目瞪口呆地望着四仰八叉的行天。
“喂,你起码准备个晚饭吧!”
“准备?今晚的菜单呢?”
“要么咖喱饭,要么牛肉丁盖浇饭,喜欢哪样挑哪样。”
“又是速食包。不就是烧个开水吗?”
“所以呀,这不叫你快去烧开水吗!”
行天被多田催着赶着不情不愿地站到水槽前面;多田则去把用过的梯子横放在房间的角落里。
事务所的固定电话响了。多田正打算换衣服,刚把衬衫下摆从裤子里抽出来,于是他衣衫不整地拿起了话筒。
“您好,这里是多田便利屋。”
“我是三峰凪子。”
是行天的那位据说是假结婚的前妻。多田不由得朝行天看去,只见行天正直挺挺地叉腿站立在水壶前面等着水烧开。
“好久不见。”多田应着,尽管这通来自意想不到的人的电话让他感到吃惊。
“夜里打扰,对不起。小春在吗?”
“在。”
还没来得及说他在烧开水,就被凪子打断了:“嘘——为了不让他猜到是我来的电话,请只回答‘是’或‘不是’。”
怎么?——尽管心存疑问,多田还是爽快地答应了:“好的。”
“其实,我有事拜托多田先生。这件事我想在小春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您什么时候方便见个面吗?”
我想首先了解是怎样一件事。但是又只能回答“是”或“不是”,所以多田一时没接话。凪子也许是担心多田已经放下了话筒,犹犹豫豫地呼唤道:
“多田先生?”
“是。”
“我现在先报一遍我这边方便的日期,请您在听到您方便的日期时说声‘是’。”
多田还没回答“是”或“不是”,凪子就已经开始念经似的报数字了。没办法。听到行天预约好到市民医院体检的日期,多田大声说了个“是”,俨然一副甩牌的气势。行天一脸诧异地望向这边;多田清了清嗓子,转身背对行天。
“本周五,对吧?”凪子确认道。她似乎在翻记事本。隐约听得见纸张摩擦的沙沙声,“我晌午过后能上事务所一趟。这样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可是我想要知道让你特地跑到事务所来的是一件什么事情。多田再次沉默,凪子终于心领神会了。
“啊,好吧,除了‘是’和‘不是’以外的词也都解除禁令。不过千万注意保密,别让小春发现。”
“日期没问题,可是委托的内容呢?”
“我想把我们的女儿春,请您代为照看一段时间。”
“你说啥么?!”
由于太过震惊,多田竟吐字不清了。他又重新说了一遍:“不是,你说什么?”
虽说春在遗传学上是凪子和行天的女儿,却跟凪子和凪子的同性伴侣在一起生活。行天说他一次也没见过女儿,多田以前也只跟凪子和春见过一次面。
尽管如此,她却说想把宝贝女儿托给多田照看一段时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也难怪您会吃惊。”凪子以平静的语气说道,“具体情况等见面再说。”
“不不,不行,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啊,千万注意保密。”
看来凪子是无论如何都希望在不被行天察觉的情况下进行。让多田犯踌躇的原因,也就在这里。
行天讨厌小孩。
通常自称“讨厌小孩”的人,恐怕是将由于不习惯和孩子接触导致的不知所措用“讨厌”这个词来表示了。恐怕就跟没有机会和爬虫类动物亲近的人说“我讨厌蛇,太恶心啦”差不多吧,多田心想。实际上养了蛇之后,开始认为“没想到还挺可爱”的例子,应该也比比皆是。
但是,行天的“讨厌小孩”的情形跟这种截然不同。感觉就好比一看见蛇——就算那条蛇跟蚯蚓尺寸相同,也要尖声惊叫,同时不由分说地夺路而逃。可以说是生理性的恐惧与厌恶吧,表现出强烈的反应——片刻也不愿让对方进入视野,而且不希望对方靠近。
如果说对蛇是那样也就罢了,但对待人类的孩子,这样的态度就有点不妙。孩子的父母也许会生气,怒斥他“失礼”;最重要的是会吓着孩子。尤其是幼儿,会被行天的反应吓得抽抽搭搭哭个不停。这样一来,行天越发地陷入恐慌,终致无法靠理性压制情感。
多田便利屋的宗旨是,尽可能接受来自无论男女老少的委托。但是多田和行天有过约定,即“回绝与小小孩相关的委托”。多田断定,这不仅是为了行天,哪怕是为了多田便利屋的口碑及对孩子的情操的影响,这样做看来也更好。
上述这些情况,该怎样向凪子说明呢?多田就像在折一件复杂的折纸作品似的,在脑袋里把尽可能和缓的言辞反复折起又展开,结果也没能找到模棱两可的说法,只说:
“我没经验……”但愿她能读出“带孩子的”这层含意。
“经验?”凪子微微一笑道,“不实践怎么积累经验?”
“这倒也是,可在确定对方的意思之前,我不好轻举妄动。”
“我会跟春好好说明白的。我只有多田先生能拜托了。”
行天喊了声“好烫”。多田拿着话筒扭头望了一眼厨房,只见行天已经把水壶盖打开了,正一边与水蒸气格斗,一边把速食包捞起来。
“那么,那天就多多拜托了。”趁着多田意识开小差的间隙,凪子快速说道。
“呃,等等,喂喂!”多田喊她时候,电话已然挂断,“吃不消她。”
“怎么啦?”
行天双手端着一只大盘子,手指间夹着两人份的纸盘和调羹,朝沙发这边走过来了。
“我才要问你这是怎么了呢。”
多田不禁瞪大了眼睛望着摆在矮几上的大盘子。只见在大盘子的中央,速食包白饭盛得恰似一座小山,同是速食包的咖喱和牛肉浇头一左一右浇在上面。他这种盛法和预想的相差实在太远。
“这么一来,哪种都能吃到不是?”
问题在这里吗?感叹归感叹,多田还是接过他递来的分盛用的纸盘,坐到了沙发上;行天也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
两人默默地吃了一会儿。他们各自按喜好从大盘子里挖取咖喱饭和牛肉丁盖浇饭到纸盘里吃,吃着吃着,在大盘子的中心线上,咖喱和牛肉丁浇头混在了一起,分不大清哪边是辣的哪边是甜的了。
“喂,多田,你别净吃咖喱呀!”
“我本来是要吃咖喱的,没想到你自说自话把两种都热了,还盛得奇奇怪怪的。”
估计行天也感觉到了苗头不对,他硬是转换了话题:“对了,刚才是什么样的委托?”
“唉,没什么。”多田千方百计努力让有些闪躲的目光集中到大盘子上。
“黄色委托?”
“怎么这么想?”多田大吃一惊,问道。
“你不是又说经验又说轻举妄动的吗?”
光凭这个就想象成是黄色委托?!多田一边把调羹送到嘴边,一边再次说道:“唉,没什么。”眼下怎么着都必须设法蒙混过关,“喏,就是那个,委托刷油漆的活儿。”
“不是干过吗?”
“也就刷刷储物间跟狗窝吧。说到整个房子的话,有困难吧?我们又不是专业干这个的。”
“唔——”行天闭着嘴咀嚼着咖喱饭和牛肉丁盖浇饭的混合物,“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唉,没什么。”多田第三次说。
行天去医院的日子来临了。
看着似乎也没必要去体检。离“被子被风刮走”事件过了几天了,行天一直活蹦乱跳的。行天自己也不大乐意,说:“哎——算了,用不着体什么检的。”
可是,不去就麻烦了。多田一边瞄着钟,一边卖力地劝说。末了,他从箱急百货买来长崎蛋糕,给他交代了体检以外的任务:“顺便去看望一下曾根田太太。”
听他提到曾根田老太太,行天这才开始准备外出。说是准备,也就是在厨房洗把脸,马马虎虎地剃个胡子。
“那多田你干什么?”
“我今天待在事务所洽谈工作。”多田又感觉到自己的目光在闪躲,“喏,就是刷油漆那活儿。”
“唔——”
行天投来充满狐疑的一瞥,离开了事务所。还不能麻痹大意。多田透过窗户俯视着外面,看见行天正沿着小路急匆匆地走向真幌大道。
行了!多田匆匆把事务所打扫了一下,上仲通商业街买了茶叶,吃了围炉家的便当当午饭。
三峰凪子一点前就来了。
她和以前一样,没有化妆,衣着朴素,但皮肤十分光洁;看起来是一个沉静且聪明的人。但是,还不能麻痹大意。虽说是假结婚,可正因为她曾是行天的配偶,所以凪子也是一个怪人。可以说她言行之间有一种奇特的停顿,或者说稍微慢半拍,她总是保持着特有的安静态度,稳步走在自己的路上。多田在内心这样评价凪子:“一台媲美混合动力车的无声推土机。”
多田暗暗担忧,生怕凪子这回也贸贸然就把春带过来。万一事态发展成这样,该怎么向行天解释呢?不过,凪子是一个人来的。多田暂时放下心来,请她在沙发上坐下。然后用刚刚买来的廉价茶叶沏好茶,做出定定心心听她讲话的姿态。
手上端着客用茶杯,凪子轻吁一口气。她的肩头沾着一枚绛红色的樱花花萼。循着多田的视线,她也发现了这片花萼,捏取了搁在茶托上。
“我的伴侣,现在在国外工作。”
多田不清楚这冷不防开始的话头将朝哪个方向推进,怔怔地附和了一声“哦”。
凪子讲出数年前开始便纷争不断的一个中东国家的名字。据说,凪子的伴侣正在一个没有医生也没有医疗设施的村子里,日以继夜地为村民看病。凪子是一位内科医生,这他是知道的,没想到她的伴侣也是一位医生。凪子以前说过:“我们俩都在拼命地干活,所以不需要从小春那里拿扶养费。”三峰女士和她伴侣挣的起码有我的十倍吧!多田再次表示钦佩。
“原来如此,那可是很艰苦的工作啊!”
“她偶尔也会发邮件过来,好像每一天都特别充实。”
凪子微笑道。感觉得出来,她信任伴侣并引以为豪。
“派遣期限是一年,原定九月回国。春和我本来打算在家等着她回来的……”凪子的表情黯淡下来,“事情变得有些麻烦了。”
估计要从这里进入正题了。“怎么了?”多田比刚才更加积极地催促她接着往下讲。如果不尽快结束谈话,行天和凪子就要撞个正着。
“从七月到八月底,大约一个半月的时间,我也必须前往美国的一所研究机构。”
“这又是为什么?”
“恩师跟我说:‘实验渐入佳境,你过来帮帮我。’这位教授在我拿博士学位的时候关照过我,况且实验内容对我的兴趣和专业领域而言也非常重要。顺便说一句,我们的研究课题是‘从蛋白质的变性看细胞的机体防御及……’”
“不用,有关研究的具体内容,您不用向我说明。”多田急忙阻止凪子说下去,“总之,是说需要去一趟美国的研究机构,对吧?”
“是。”凪子无力地点点头,“当然,也想过带春一起去,可是,对积累的实验数据进行分析,再总结为一篇论文,需要集中力。我最终得出结论:在异国他乡,和春共同生活的同时面对短期决战,看来有些勉强。”
“就是说,为了专注于工作,在这一个半月期间,想要把小春寄放在我这儿,是吗?”
“我深知这一请求既过分又任性,可是,又难以遏制不愿放过这次机会的心理。”凪子深深地低下头去,“拜托了!”
该怎样回答才好?多田犹豫了。
“能够帮忙照看小春的其他人,就一个也没有了吗?”
“我的父母已经去世,我伴侣又和家里断绝了关系。春平时是托在托儿所的,夏天我不打算让她去。没想到一旦退出,想要再入托就相当困难了。”
父母亲戚没一个能够依靠,单靠自己和伴侣两人竭尽全力养育春的凪子。说因为工作原因希望代为照看春一个半月即可的凪子。让他责怪这样的凪子任性,多田做不到。
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周围的状况及环境肯定时不时出现难以预期的变化。不能因为无法一直照顾孩子,就说是不称职的父母。父母也有他们的工作和人生。
多田依稀明白凪子大概有多爱春,行动之前怎样最优先考虑春。凪子恐怕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才满怀苦涩地推导出“请人代为照看春”这一结论的吧?就是此刻,凪子那双放在自己膝头的手,也像是强忍着痛苦似的紧紧地揪着裙子。
“我跟行天商量之后再答复您。”
听多田这么说,凪子猛摇头:
“那不行。跟小春说的话,他肯定拒绝。”
“但是,虽说非常不乐意,可我现在毕竟和行天住在一起呀。如果把小春接到这儿来,行天也必然得帮着照顾小春。”行天春彦是“小春”,凪子的女儿也是“小春”,多田都觉得很难区分是在叫谁了;他接着说道,“绝对需要行天的同意吧?”
“的确是这样。”凪子顿时泄了气,“跟小春结婚、接受他的精子的时候,我就和他说好了,说‘我不会拿孩子的事情来烦你’。这样就等于违背约定了。”
“这样的约定,只管违背好了。”多田也伸手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已经变温吞的茶水,“因为从基因上讲,行天也是小春的父亲。三峰女士和您的伴侣在养育小春这件事上暂时性地陷入了困难的状态。这样的话,行天毛遂自荐提出养育孩子,哪怕单单只在这段时间,也是理所当然的。”
“能请您帮我劝说小春吗?”
见凪子眼中充满恳求的神色,多田只好点头答应了:
“我试试吧。”
是否能教会一贯言行出格的行天何谓理所当然,多田非常没有自信。
行天还不会回来吧?多田重新烧开水,重新沏了茶。
凪子据说找同事商量后让对方承担了今天的一部分工作。
“所以,还有一点时间。”她说着将第二杯茶送到嘴边。
“有一个实际问题,”多田说出了一直担心的问题,“在这长达一个半月的时间里,我们能不能照顾好小春,这一点我很担心。行天不消说,我也几乎没有什么育儿经验。”
几乎。话是自己说的,但多田感到心头一阵尖锐的疼痛。没错,我并不是没有一点育儿经验。照理说,自己眼下应该有一个比小春还大的孩子。
想起出生后不久就夭折的儿子,他陡然间惊恐万分。假如在代为照顾期间,小春出个什么事该怎么办?万一因为我的过错害小春受伤或生病呢?不,问题不在于有没有过错。总之,万一这么个幼小的孩子待在自己身边备受折磨或又哭又闹,或者被一场意外事故夺去生命?!
这回我铁定一蹶不振,脑子肯定要不正常。
行天异常讨厌小孩——几乎可谓恐惧,个中原因,究其根源,说不定是一样的——多田这样想道。
娇小、无力,只能遵循周围大人的安排与意愿活着的存在。无法用语言很好地表达痛苦与悲伤,只知道哭闹或撒娇的存在。对于这样一种名为“孩子”的活物,多田有时也会感到可爱又可怜。而行天,对于孩子的弱小无力,想必更多地感到生气与恐惧,而非可爱吧?
凪子对多田的事情一无所知,说出一句有点跑偏的话来:
“别看春年纪不大,可很坚强,而且身体属于结实的,所以我想不会给您添太多的麻烦。”
我的不安可不是身体结实就能抹掉的。不过,多田微笑着不说话。他不打算告诉凪子那段失去孩子的过去,转而问她:
“行天厌恶小孩的原因,你有什么头绪吗?”
“小春和我,并不是能够亲密地谈论个人事情的那种关系……”凪子像是在追寻记忆,手指尖在茶杯边缘绕来绕去,“不过,在我怀孕期间,他为我花了很多心思。”
“很多——具体点说呢?”
“他从公司下班回家的路上,经常到我伴侣和我住的家里露个面送个东西。”
听说“吐得厉害”,就不管寒冬腊月地带着凪子爱吃的西瓜过来;听说“不知道起什么名字好”,就买来《婴儿起名辞典》——看样子行天罕见地做出了合乎常识的反应。
“所以,我不认为他严重讨厌孩子。倒不如说,他看起来好像非常期待孩子出生。”
话虽如此,行天跟凪子,从结婚当初就签订了合约,约定如果通过人工授精怀上了孩子,那么就在生产前离婚,从此以后,行天跟孩子不存在任何瓜葛。
“那份合约,是三峰女士您提出来的吗?”
“一半一半。我只说过‘一旦成功怀孕,就要马上离婚’,提出‘孩子出生后不见孩子’这个条件的,是小春。”
不过,凪子打从心里感到:“小春大概是有所顾虑,才说‘不见’的吧?”因为对待怀孕的凪子,行天破天荒地发挥了积极性。据说凪子因此曾尝试提出变更合约内容。
“说是说合约,可原本就是口头约定。我就说:‘想见的时候,欢迎随时来见孩子。’”
“行天没有点头同意吧?”
“是。他说‘我不要见’。”凪子叹了口气,“仔细想想,感觉上小春不是单纯说‘不见’,而是说‘我认为这样更好,所以不见’。”
“为什么不见更好呢?”
“这个……”凪子稍显失落地摇摇头,“也许小春早就知道,一旦得知春的存在,他父母就有可能来说要把孩子领回去抚养。事实上,后来真的发生了,这件事,多田先生也知道吧?”
知道。
是前年的事。行天从公司辞了职,孑然一身回到了出生地——真幌市,为了解决自己的父母在跟凪子和春接触后惹出的事端。不,怕是决定杀掉父母的心都有了——多田和凪子都这样想。行天甚至令人觉得,他似乎跟父母相当疏远,也不喜欢父母的影响波及近旁。他对父母的感情,或许可以说是憎恨、惧怕。
行天父母似乎察觉他要来,便逃也似的搬了家。之后,多田与无处可去、坐在公交车站上的行天重逢了,那还是高中毕业以来的首次重逢。从那时起,他就在事务所赖到现在。
只要那天晚上没撞见行天,我就已经过上稍微平静点的日常生活了吧!多田再次忍不住诅咒起自己的坏运气。
“行天的父母是怎么样的人?”
“我跟他们只是在电话里聊过几次,所以不太清楚。有些古怪这一点,好像没错。”
“唉,因为行天也相当古怪啊!”多田硬是带着几分嘲讽说。
“小春不古怪。”凪子责备他说,“他只是偶尔想这想那地想得多了点,做出的反应跟别人有点不一样罢了。”
所以才叫“古怪”,不是吗?多田心想。周围的怪人率实在过高,从比例上说属于少数派的多田反倒险些要被认定为“怪人”,环境如此,笨拙的反驳还是作罢吧。
“对于我伴侣和我而言,小春是一个特殊的人。当春的生命在我的胎内凝结、发育期间,我伴侣和我,还有小春,联结得非常紧密,就像无可替代的朋友那样,就像关系非常好的兄弟姐妹那样。您觉得奇怪吗?”
爱情、结婚申请书,还有令人惬意的不加干涉,想必曾经恰似一股微弱的电流流过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中间吧。
“没有,我也觉得能理解。”
多田说。在不含恋呀爱的这类感情的前提下,拼命地为行天辩护的凪子,看起来挺可爱的。确实就像一个保护不争气的弟弟的姐姐。
“小春他欢欢喜喜地看着我和我的伴侣为了即将出生的孩子做各种准备,或者由于意见不合而争吵,而且他还说:‘能由凪子女士你们养育的孩子,肯定很幸福吧!’”凪子的视线落到了矮几上,“当时那个平和的声音,我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吧。小春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认为自己不适合养育孩子。”
如果让他从适合不适合中二者选一,那自然是选择“不适合”更稳妥。回想起行天此前的一言一行,多田打从心底里赞同行天的自我评价。不过,看来又会遭到凪子的责备,于是他做出将默不置评贯彻到底这一英明的判断。
行天家原来应该就在冈家附近。该不该调查一番呢?如果向附近的居民打听打听,说不定就能弄清楚行天家的亲子关系。
将这事作为研究事项记在头脑的一个角落之后,多田决定再次投入当前的难题中。
“三峰女士,听了您的话,我越发觉得要让行天同意代为照看小春,是极其困难的。”
“我就是想拜托您千万想想办法,才特地前来拜访的。”
凪子将坚如磐石的意志推到了前面。这个实在离谱的要求,反而容不得他缩回手脚。面对这堵磨得滑溜溜的岩壁,多田绞尽脑汁,不知该如何攀登才好。
沉默落在了多田便利屋的事务所内。
过了一阵子,凪子开口说话了:
“也许我太过拘泥于正面进攻打法了。”
感觉到她有让步的迹象,多田探出身去。没准她能放弃?
“只要不说春是春就好了,您说呢?”
凪子笑着提议道。多田陷进了沙发里。
“这样不行,绝对要露馅。”
“哎哟,怎么会?小春可一次也没见过春呀!”
“第一,小春长得像行天;第二,别看行天那副德性,直觉可相当敏锐。说到底,一叫小春的名字,马上一记本垒退场。”
“小春可知道春的名字?”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当然知道吧。”
“我觉得好像没跟小春讲过。多田先生,您告诉过他?”
听到她带着责问的语气,多田感到招架不住了。虽说这种事不会一一记得清清楚楚,可想必多半说过孩子的名字。因为在这之前,他是在认为行天“当然知道女儿的名字”的前提下和他交谈的。
凪子叹了口气,像是说“没办法”。
“在请您代为照顾期间,您可以改用别的名字来喊春,没关系的。”
“这可是侵犯小春的人权啊!给幼儿造成混乱怎么办?”
“那么,就跟小春撒个谎,跟他解释说‘春’是爱称,本名叫‘春香’?”凪子说到这里站起身来,“哎哟,都到这时间了!”她一边轻轻抻平裙子上的褶皱,一边朝事务所的门口走去。
“等日子临近了,我再和您联系。”
“等等,请等一下!”多田慌忙追上去拦住她,“靠刚才那套作战方案,没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凪子已经打开门,她扭头望着多田问:
“怎么说?”
“行天与其说是‘因为是自己孩子才发怵’,倒不如说他是‘对全体孩子发怵’。”
“这一点请您说服他。”
凪子带着完美的微笑说,俨然一副嘱咐暴饮暴食引起腹痛的患者“请多保重”的医生面孔。
门关上了,多田一人留在了事务所内。
“怎么办?”
悄然呆立了一会儿,估计行天该回来了,多田果断地振奋起精神开窗换气,把茶杯洗好擦干收进橱柜。怎么活像一个“赶在妻子回家前努力消灭外遇罪证的丈夫”?!多田觉得自己真是可怜。
正当他关上窗,心潮难平地在沙发上坐下时,行天回来了。
“我回来了。”
行天说着环顾事务所内,似乎还呼扇了几下鼻翼。不,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多田告诉自己要冷静,他尽可能从容地答应着:“回来啦。体检怎么样?”
“他们把我塞进一台奇怪的机器里面骨碌骨碌转了一通,我又不是要洗的衣服。”
行天在厨房洗了手,又漱了口,轰轰地发出冬天猛然刮起的暴风似的声音。
“结果什么时候出来?”
多田接着问道,其实心不在焉。他满脑子都是什么时候把代为照顾春这件事告诉行天,怎样取得行天的谅解,等等。
“好像是下个星期吧。啊,对了,老太太也一如既往像个死人一样很有精神地躺着。”
“是吗。”
坐在对面沙发上的行天,听见多田的附和,诧异地侧着脑袋问道:
“总觉得有点怪啊!刷漆那活儿谈得怎么样了?”
“哦,回绝了。”
“是吗?”
行天看着多田,多田觉得,这时候一旦挪开视线就等于输了,但是他实在没勇气看他的脸,于是将视线投向了行天手边。
所谓心脏快要从嘴里飞出来了,指的就是这种时候,多田心想。
只见行天把一片绛红色的花萼放在指尖上转着玩。肯定是凪子搁在茶托上的那片花萼,在他洗茶杯的时候沾在水槽的不知哪个角落了。
他怎么就眼睛贼尖地发现了,还拿到了沙发这里?
多田一边祈祷着自己脸上神色如常,一边从兜里摸出了好彩烟的盒子。点着一根烟,他将烟深深地吸进肺里。
行天似乎定睛注视着多田的一连串动作。他把那片花萼弹进摆在矮几上的烟灰缸里。
“别怪我问起来没完,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
多田条件反射地撒谎说。随即后悔了,刚才蛮好趁机跟他挑明春的事的。
“没有最好。”行天也抽起了薄荷万宝路,“承蒙你多田关照着,火大了忍不住把你揍趴下这种事态,我想能免则免吧!”
吓人!行天的这句话,虽说不清楚是单纯的虚张声势,还是因为他已经相当准确地揣摩到了什么才说的,总之挺吓人的。这个男人,可是每天晚上默默地做着俯卧撑、锻炼着腹背肌肉的;可是曾发挥超越人类的瞬间爆发力,打得小混混们流鼻血的。
多田越发难以开口说明真实情况了。在春到事务所来之前,看来只能假装到底了?
吃得消吗,我的胃?多田轻轻摸了摸肚子。
一个星期后,行天的体检结果出来了,据说完全健康。说春“身体属于结实的”,没准是遗传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