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去见你

隔天清晨。

雪烟醒得早,在别人家,她不敢睡太晚。

她有点混沌,等意识回笼,才坐起身来。

昨天收拾得太晚,衣柜敞着,里头挂着一批舞裙。

这是雪玉树以前买给她的。

她天赋高,以前拿了不少舞蹈比赛冠军,但他去世后,家里情况急转直下。

裴秀颖忙着寻找新的饭票,也就不愿意在风花雪月的事上再浪费钱。

雪烟也不敢提起,背着她练,到底没丢了底子。

天气太热了。

雪烟晃着领子,散开全身的热气。

房间有个风扇,旧得她不敢开。室内闷得难受,她一晚上都在出汗,醒了好几回。

雪烟隔着窗户,望向窗外。

一栋栋窄楼四壁斑驳,窗栏腐锈,间距小得能握手,窗边有棵老树,绿得青葱。对面晾着未干的衣服,连阳光都没有,更别谈任何风景了。

艰难生存的人都起来了,锅碗瓢盆叮咣响,还有早餐叫卖的声音。

烟火气息倒是浓郁。

雪烟也没空欣赏,后背黏着睡裙,难受得厉害。

她捞起另一件睡裙,下了楼。

早上六点,其他人都还没醒。

雪烟轻手轻脚地,进了浴室,她想冲澡,顺便洗了个头。

今天是第一天上学,她不想破坏形象。

洗完后,她用毛巾包着湿发,盯着镜子中的自己。

她生得漂亮。

是属于地暗天昏时,能点亮天光的类型。

第一眼就让人过目不忘,所以从小到大,她收了不计其数的情书。

她各方面都像雪玉树,唯独体质像了裴秀颖。

尤其父亲走后,她一到换季就容易过敏,轻点抹药就过去了,严重些的,遍及全身,甚至会红肿流脓。

这问题给她招来了不少流言蜚语,很多人都以为这病会传染。

中考前三个月,她精神压力大,又得了神经性皮炎。

一开始只是起了疱疹,奇痒无比,后来开始蔓延全身,看着触目惊心。

同学们都不敢和她做过多接触,为此,她渐渐习惯了戴口罩。

好在她足够努力,没让这病影响高考,还是考上了全市的重点高中。

现在皮肤虽然有点凸起,但到底看得出长相了。

她放宽心情,再养养就全好了。

雪烟收回眼,戴上口罩,出了浴室。

正好看到了从卧室出来的裴池。

他生得高,长相俊秀,头发偏长,穿着绿色T恤,气质没衣服颜色蓬勃,倒是透着一股阴郁的味道。

雪烟主动打招呼:“表哥,早上好。”

裴池直接无视她,颓废地晃着,掠过她时,感受到她身上的水汽。

他抬起头,忽地一怔。

雪烟背对他,单手用毛巾揉着湿发,一边用塑料杯倒了杯水。

喝完后,她转过身,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表哥,怎么了?”

裴池收回眼,声音含着未睡醒的哑,“没事。”

雪烟不疑有他,朝他笑了下,抬脚往楼上走。

人字拖落地的轻响,一下下的,听得人心头发痒。

裴池偏过头,目光钉在她身上,不自觉从上往下挪动。

雪烟穿件白色吊带裙,套着米色罩衫,脖颈纤细,他应该一只手就能握住。

她生得纤瘦,腰肢柔软,肤白欲溶,抬脚时,裙摆起伏,小腿线条美丽,看着荏弱可怜。

裴池眼神转深,喉咙滚了下,心底倒是勾起了点兴味。

脸上坑坑洼洼的,身材倒是勾人。

……

雪烟打开窗,坐在桌前吹风,好将头发弄干。

半晌,她听见楼下的响动,应该是舅舅舅妈醒来了。

她一开始没在意,但很快听见他们吵了起来。

“你那好妹妹怎么想的?好好的亲闺女,她个做亲妈的不养,扔到我们这算什么事?”

“你这什么话?”裴良朋音量刻意放低,听不太清,“我妹的情况你不知道?”

“她都上高中了,就不能去住宿?”

“秀颖去问过了,学校已经没宿舍了。不住我们这,你让她住哪?”

雪烟动作微顿,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

原来裴秀颖一开始,是想直接把她扔进宿舍的。

“她还呼呼睡懒觉呢。还有,你妹是怎么教人的?”说到这,齐兰夏似乎更不满了,拔高了音量,“来亲戚家住,你这外甥女倒是不客套,连点上门礼都没准备。”

“……”

“我看她啊,眼里根本就没你这个舅舅。”

雪烟心里堵得慌。

要是昨天走路小心点,没招惹那群人,就能把西瓜拿回来,现在也不至于被人背地数落。

她感到羞耻,深吸着气,宽慰自己。

算了,必有后福,以后她在这多表现些,他们会喜欢她的。

底下还在吵着。

裴良朋是个淳朴的人,嘴皮子不利索,这会也动怒了。

“你注意言辞!我妹不给了生活费?多副碗筷的事,能吃咱们多少钱?”

“就那么点钱,够谁用?你不当家,当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齐兰夏冷笑,火气更大,“现在就嫌我抠了?你每天就挣几个子啊,话倒是说得轻松。”

裴良朋似乎怕吵醒雪烟,软下语气,只想息事宁人,“我没这意思,而且雪烟这孩子打小就听话,不会让你操心的。”

齐兰夏咄咄逼人:“你这话……”

“烦不烦!她早醒了,你们在这吵不嫌丢人?”

是裴池不耐烦的声音。

底下的声响顿时全然消失。

雪烟睫羽动了动,怔怔地看着窗外。

现在是九月初,正是开学季。

雪烟去年映雪囊萤,所幸如愿以偿,考上了本市排名第一的休港高中。

裴池比她大一岁,和她同校,听舅舅说,也是理科生,成绩拔尖,老师们都很看好他。

吃过一顿尴尬的早餐,裴良朋送两人去学校。

路上,裴良朋好几次欲言又止。

雪烟看出他的顾虑,找了个话口,说自己刚在睡回笼觉,勉强将这事糊弄过去。

至于他信不信,那就不关她的事了。

粉饰太平罢了。

现实世界大多都是这样的,只要所有人不捅破这层纸,就能装作事情没发生过。

虚伪吗?

当然,但这就是生活的规矩。

裴良朋和班主任解释了雪烟的皮肤情况。

叶宁是个温柔的老师,很喜欢这个成绩拔尖的学生,也心疼她以前的遭遇。

“雪烟是吗?我们学校各方面都不错的,你在这可以安心读书。如果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老师帮忙。”

“……”

她强调:“任何。”

雪烟弯了下唇:“谢谢老师。”

办理好入学手续,裴良朋反复叮嘱,这才赶着去做工。

两人不同级,裴池是理科班,离得远,他没打声招呼,就独自走了。

回到班级。

雪烟按照座位表,找到自己的位置。

同桌是个男孩,长得清秀斯文,主动和她打招呼。

“你好,我叫岑文逸,是休港本地人,你呢?”

雪烟不太适应自来熟的热情,僵硬着说:“你好,我叫雪烟。”

岑文逸笑得阳光,努力地在找话题,“你名字好好听,有什么寓意吗?”

她的名字是雪玉树取的,现在被人夸赞,心里难免高兴,防备心也卸下了大半。

她弯唇笑,认真地解释:“我爸爸取的,是红炉点雪,落纸云烟的意思。”

“你爸真有文化。”岑文逸啧啧称奇,见她一直戴着口罩,奇怪道:“这怎么了?生病了吗?”

“有点过敏。”雪烟不想解释太多,隔绝了他的好奇心。

约莫看出了她不愿意多聊,岑文逸也没追问,绕到别处,认识新同学了。

雪烟松了口气,也没兴趣认识新同学,她只希望接下来三年能平平顺顺度过,不起事端。

雪烟刚放下包,正准备坐下,就被人抱了个满怀。

紧接着,就是道绵软又充满抱怨的嗓音。

“阿羞,刚给你发微信,说一起吃早餐,怎么没搭理我?”

雪烟连忙扶桌稳住身子,不用抬头,光听声音也知道是陈念薇。

她俩是一个村出来的,算是从小玩到大,即使后来两人初中不在一个学校,也时常保持联系。

好在,很幸运的是,这次她们不仅同班,还是上下桌。

雪烟说:“我刚在老师办公室,不方便看。”

陈念薇没计较,反而看到她还戴着口罩,脸一垮,“怎么还没好啊?”

有熟人在身边,雪烟放松了许多。

“快好了。”

陈念薇站直身子,怕扎得她伤口难受,捋了捋她散在眉眼的碎发,而后,心疼道:“赶紧去医院看看,拖着不好。”

“嗯。”

“你自己来的?”

“不是,我舅舅刚走。”

陈念薇皱眉:“你真搬去你舅舅家了?”

前阵子就听她说起这事,只是陈念薇一直不太敢信,没想到裴秀颖居然真答应了。

雪烟点头。

“怎么会?”陈念薇看了眼周围,压低声音:“那林静怡不是得意死了?”

雪烟抿了下唇,“分开也好。大家乐得轻松。”

“那也是,好过她每次都找你麻烦。”说起这点,陈念薇就气得要死,“上次她自己钱不见了,竟然说是你偷的。我真想套个麻袋,把她揍一顿!”

雪烟笑眯眯的,像没把这件事放心上。

“违法乱纪,不怕警察叔叔抓你呀。”

……

上课后,雪烟发现没人在意她皮肤的问题,心里也没那么紧绷了。

这样很好,她不想像以前那样,反复解释自己的病,让人厌烦极了。

叶宁在讲台上徐徐讲课。

雪烟盯着黑板,有条不紊地记笔记。

她的成绩是付出很多汗水得来的。

即使在继父家寄人篱下,皮肤病反反复复,流言让她不堪其扰,深夜里,她的房间总会亮着灯,不厌其烦地学习。

她像只笼中雀,羽翼未丰,想往外飞,却时时刻刻不能飞。

下课后,学生们都天真年轻,很快混成一团,嬉笑打闹着,寂静的校园又热闹起来,充满青春蓬勃的气息。

雪烟收到了裴秀颖的信息。

妈妈:【阿羞,小静忘带盒饭了,打她电话不接。】

妈妈:【我在校门口,你去喊她来拿。】

雪烟心里难受,抿唇敲字:【她都多大人了。】

裴秀颖又发来信息:【你也有,一起来。】

雪烟这才平衡了些,弯唇笑了下,删去框里的话,只发了一个字。

【好。】

林静怡在文科普通班,雪烟是理科重点班,她和岑文逸打听后,发现两栋楼离着不远。

雪烟没拖拉,直接去林静怡教室,喊她出来,原原本本转达了话。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校门口。

裴秀颖等了一会了,把便当塞她们手上,还特意姐妹俩在学校要好好相处,互相照顾。

林静怡虽然任性,脾气差,但从小丧母,缺乏母爱,在裴秀颖面前很是听话,人前也会装出一副好妹妹的样子。

等裴秀颖走了,林静怡的笑容瞬间敛起,对她没什么好脸色。

多年战火,雪烟早就不在乎这些,拎着饭盒刚想走。

林静怡叫住她,轻哼声:“你……你皮肤好点没?”

雪烟怔住:“快好了。”

林静怡“哦”了声,面无表情道:“妈想带你去医院,爸手头紧,昨晚他俩吵了一架。”

还以为她转性了。

林静怡继续说:“我听见妈在厕所哭到半夜。”

她似乎也烦,语气暴躁:“你赶紧好,这样大家都好过点。”

雪烟安静站着。

她永远是家里矛盾的源头。

似乎因为她的存在,才让这个家永远充斥着暴风雨,陷入永无休止的争吵里。

她能理解长辈的操劳,要废很大的力气,才能擦亮家庭的灯火。

只是她被钉在“都怪你”的耻辱柱上,她心有不甘,妄图洗刷冤屈,为自己正名。

是大人被生活的巨浪驯服,充斥着怨气,才需要找个宣泄口。

而她,不幸地成为了这个靶子。

她身陷火宅,发出微弱的声音,但没人听。

生活朝朝暮暮,她百口莫辩,遍体鳞伤。

最后她捂上耳朵,再也不想较真了。

另一边,几分钟前。

尹星宇刚打完一局游戏,抬头,似乎看到什么,愣了几秒。

“见鬼了。”

陆京燃倚在篮球架边,长腿微曲,指尖转着球,浑身懒散又冷戾。

“怎么?”

尹星宇扬了扬下巴,“你看看,这不是你冤家?”

魏明知也看到了,挑眉道:“这妞可以啊,还考上咱们学校了。”

陆京燃动作微顿,抬头看了过去。

少女一袭米色连衣裙,没穿校服,明显是新生。

她皮肤很白,在阳光下快要发光了,走得不紧不慢,细瘦的脚踝套着浅色花边袜,欲拒还迎地露着。

手腕还挂着根银手链,阳光下,碎金晃荡。

身旁还有个女孩,瘦却面生

尹星宇有些惊讶:“林静怡还认识这妞?”

语气透着熟稔。

陆京燃掀起眼皮,淡瞥他一眼,散漫地问:“这俩什么来路?”

“我只认识她隔壁这个,初中我和林静怡一个班的。”尹星宇偏头,嘴角带着坏笑,“你真不记得人家了?”

“没印象。”

魏明知“噗嗤”笑了,明显也想起了点什么。

“绝情啊,人家初中倒追你这么久,又跑学校和你告白,结果被你拒得灰头土脸,这才消停下来。”

尹星宇“啧”了声:“说不定,她现在还对燃哥余情未了呢。”

陆京燃懒得搭理他们。

他生得好,家世显赫,除了不爱学习,成绩差,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

他脾气谈不上好,但在哪都吃得开,从初中起,他就在各个学校极富盛名,升了高中,即使是买学位进来的,就这么个人物,别说图钱,光是图他皮囊的,扑上来的女生也如过江之鲫,烦不胜烦。

他当然不可能记住林静怡是谁。

陆京燃微眯双眼,盯着前边纤细的身影,将转着的篮球收回掌心。

他脸上的伤还没结痂,她倒是过得如鱼得水。

还考上这来了。

陆京燃冷笑,站直身子,忽地抬手将篮球砸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