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已经衰老了。
他是世界上最老的皇帝。死神围着他转悠,转了一圈又一圈,年复一年销蚀他的岁月。整个田野的庄稼都已经一扫而空了,唯有这位皇帝像一株被遗忘的银色禾秆,依然兀立在那儿等候着死神的再次收割。
多年来,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总是十分茫然地看着远方。他的脑壳已经秃了,像一块圆弧形的荒地。他的连鬓胡子全白了,像一对雪白的羽翼。他脸上的皱纹像一片乱糟糟的灌木丛,镌刻着几十年的光阴。他的身躯很消瘦,背也有点儿驼。在室内他常常迈着急促的碎步转来转去。可是,一旦走到室外,他就竭力让双腿硬朗起来,膝盖灵活起来,脚步轻快起来,脊背挺直起来。
他的双眸透出一种刻板的仁慈神色,似乎是要证明这是一双属于皇帝的眼眸。表面上看,它们好像在注视着前来觐见的人,在向他们每一个人致意,实际上那些面孔只不过是从两只眼睛边上一闪而过。它们只是直勾勾地注视着那条细柔的生死界线。即使有房屋、森林或高山阻隔,皇帝的眼睛也能看见那条地平线上的生与死。
人们常以为弗兰茨·约瑟夫老糊涂了。可是,也许事实相反呢?他预见到帝国的太阳即将落山,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他一定会在这个太阳下山之前死去。有时候,他以非常愉快的心情倾听别人的絮絮叨叨,可谁知道他的无知是装出来的呢?因为他喜欢用孩童的天真和老人的机智迷惑别人。有时候,他们自命不凡地想显示比他更聪明,他也会假装很高兴。为什么不呢?
他把聪明智慧隐于天真质朴之中,因为一个皇帝不宜表现得像谋士一样聪明。他宁愿装得愚笨一些,也不愿表现出聪明的样子。出去打猎时,他心里明白有人会把猎物送到他的猎枪口上。虽然他还可以打到别的猎物,但他仍然只打送到他猎枪口的那些猎物。对于一个老皇帝来说,他不宜去拆穿别人的诡计,告诉他们其实他的枪法比一个森林管理员还要好。如果人家给他讲童话故事,他便装出信以为真的样子,因为一个皇帝不宜指责别人善意的谎言。如果人家在背后嘲笑他,他便装出不以为意的样子,因为一个皇帝不宜洞察出别人的嘲笑。只要他不计较,那么这种嘲笑也是愚蠢的。如果他发烧了,周围的人吓得直发抖,御医却谎称他身体无恙。尽管皇帝知道自己在发烧,他仍然会说:“感谢上帝!”这是因为一个皇帝不会惩罚一个撒谎的医生。再说他对自己的死期十分清楚。许多个晚上他明知自己在发烧,而他的御医却毫不知情。他依然还活着。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有时候他病了,却没有人知道;有时候他身体很好,他们却说他病了,他便装出有病的样子。哪里有人认为他仁慈和蔼,他就表现出很和善的样子;哪里有人说他冷漠,他的心就会流血。他活了很长时间,完全知道讲真话是愚蠢的。他允许他们撒谎犯错。他并不相信那些多事者在他的帝国疆土传颂的有关他的传奇,更不相信他的世界会千秋万代。但是,一个皇帝不宜和多事者以及老滑头计较,所以他干脆一声不吭。
虽然他休养得很好,御医对他的脉搏、他的肺、他的呼吸都很满意,但从昨天起他就开始流鼻涕。他不想让人家知道这件事,否则就会阻止他去观看在东部边境举行的秋季军事演习。他想再看一次军事演习,至少要去一天。是那位救命恩人的案卷——他又忘记了这个人的名字——唤起了他对索尔费里诺战役的回忆。他不喜欢战争——因为他知道他肯定会打败仗——但他爱军队,爱演习,爱军服,爱练武,爱阅兵,爱列队行进和连队操练。有时,看见那些军官戴的帽子比他的帽子还高,看见他们制服裤子上的熨迹,黑漆皮靴和制服上衣的高领子,不免有些生气。许多军官还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不久前,他在街上偶然遇见了这样一个国防军军官,他整天闷闷不乐。可是,当他走到他们中间去时,他们会把规矩和炫耀区分开来。他在这里可以毫无顾忌地呵斥这个人或那个人。可是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军队里的一切行为都是恰如其分的。皇帝自己在军队里甚至也只是个士兵。他喜欢听军号,虽然他表面上装出对行军计划不感兴趣的样子。他知道是上帝亲自把他安排在皇位上的,但是他也会在某些虚弱的时刻因为自己不是前线军官而感到沮丧。他心里对参谋部的军官总是有些不满。他还记得,在索尔费里诺战役的归途上他像一个中士似的对那些不守纪律的部队大发雷霆,命令他们重新整队。他深信,十个好的中士比二十个总参谋部的参谋还要管用,可是这事他又能对谁讲呢?
他渴望观看军事演习!
他将感冒隐藏得很好,流鼻涕时尽量不去掏手帕。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要观看军事演习的决定。他要让所有参加演习的人和他周围的人都大吃一惊。他很想看到地方当局由于没有预先采取严密的保卫措施而露出的绝望神情。他不害怕,他很清楚死神暂时还不会收走他。所有人为他的计划感到吃惊,并试图劝阻他。他坚决要去。
终于,有一天他登上了宫廷列车,径直向帝国东部边境驶去。
在离俄国边界不到十英里的Z村,人们在一座旧宫里为他准备了住所。其实皇帝本人更青睐给军官们安排的某间茅草屋。多年来,他从没有享受真正的部队生活。有一次,仅仅一次,也就是在那次不幸的远征意大利途中,他在床上看到了一只真正的活跳蚤,但他对谁都没有说过这件事。他是一个皇帝,皇帝的金口是不能提虫子的。从那时起他就一直这么认为。
人们关上了他卧室的窗户。夜里,值勤的卫兵都睡着了,皇帝则辗转反侧,无法安眠。为了不惊醒别人,他静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轻轻地推开那扇又高又窄的窗户。他伫立窗前,呼吸着秋夜凉爽的空气,凝望着深蓝色夜空闪烁的星星,还有地上士兵们点燃的红色篝火。
他曾经读过人们为他写的传记,书中有这样一句话:“弗兰茨·约瑟夫不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他们写的是我,老皇帝思忖着,说我不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可是我喜欢篝火呀!他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普通的少尉,永远那么年轻。也许我的确不那么浪漫,他心里想,但是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年轻人啊!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他继续想到,我是十八岁登上皇位的。“登上皇位”——这个说法太大胆。此时此刻,他很难相信自己是一个皇帝。一点儿没错!人家满怀敬意进献给他的那本书里就是这样写的。毋庸置疑,他就是弗兰茨·约瑟夫一世!
窗外是拱形的蔚蓝色夜空,繁星点点。无边无际的苍穹下是平坦而辽阔的田野。有人告诉他窗户是朝向东北的。这么说他正在眺望俄国。边界线,不用说,当然是看不到的。皇帝弗兰茨·约瑟夫此刻当然很想看到帝国的边界线。噢,这是他的帝国!他微微一笑。
蔚蓝色的夜空,广阔无垠,繁星闪烁。皇帝穿着皱巴巴的白色睡袍伫立窗前,看上去是那么的消瘦而苍老。凝望着这深邃莫测的夜空,他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在他帐篷前面巡逻的卫兵当中最不起眼的一个都要比他强壮多了。他,军队中最瘦弱的一个!他,军队的最高统帅啊!每个士兵都向万能的上帝宣誓:效忠皇帝弗兰茨·约瑟夫一世!他是上帝恩宠的皇帝陛下!他相信万能的上帝。上帝,万能的上帝,就藏在那星光璀璨的蓝天后面——真是不可思议啊!夜空中那闪烁的繁星就是他的星斗,顶盖在大地之上的是他的苍穹。慷慨仁慈的他将这大地的一部分,即奥匈皇朝帝国,赏赐给了弗兰茨·约瑟夫一世。而弗兰茨·约瑟夫一世则是个消瘦的老头,他正站在敞开的窗前,每时每刻都害怕受到卫兵的惊吓。
蟋蟀在唧唧叫。它们的歌唱,像夜空一样无止境的歌唱,犹如天上的星斗一般唤起了皇帝心底的敬畏感。有时,他产生一种幻觉,以为是天上的星星在歌唱。他感到一丝寒意,但又怕关上窗户,也许不会像刚才开窗那么顺利。他的手在颤抖。他想起来了,很久以前他应该观看过在这里举行的军事演习。是的,就连这个卧室也从那个被遗忘的记忆中呼唤出来了。但他不清楚那到底是多久以前的事:十年?二十年?还是更长一些?他觉得自己好像漂浮在时间的海洋上,漫无目的地在水面上漂来漂去,时常会冲回到看起来十分熟悉的礁石上。有朝一日,他也许会在某个地方毁灭。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是的,他感冒了!前厅里没有什么动静。他小心翼翼地关好窗户,光着消瘦的双脚摸索着回到床上。他把那圆圆的布满星辰的蓝色夜空一起带到了床上,即使闭上眼睛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就这样,他入睡了,在拱形的夜空下入睡了,仿佛他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野外那蓝色的天穹下面。
每当到了“战场”——他总是这样称呼军事演习——他都是在凌晨四点钟准时醒来。他的侍从已经站在他的房间里。他知道他的贴身副官们已经站在门后等候着。一天的生活又得开始了。一整天他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为了弥补这个遗憾,他才会在夜里瞒着所有人独自在窗前站了足足一刻钟。一想到这个靠他的狡黠而偷来的快乐,脸上不禁露出了微笑。
他对着那个老侍从和刚刚进来的勤务兵狡黠地一笑,勤务兵吓得直发抖,像个死人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他为皇帝狡黠的一笑而惊惧,为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皇帝的吊裤带而惊惧,为皇帝那乱蓬蓬的、有点像线团似的连鬓胡子惊惧——那狡黠的一笑像一只安静、疲倦而又苍老的小鸟在胡须间跳来跳去,为皇帝蜡黄的面色惊惧,为皇帝那不停地掉落头皮屑的秃头顶而惊惧。他不知道是应该陪着这个老人笑,还是该默默地等候着。
皇帝突然吹起了口哨。他故意把嘴唇撅得尖尖的,羽翼似的胡须也在微微地相互碰撞。皇帝吹的是一首名曲,不过有点走调,听上去像是在吹一支小牧笛。皇帝接着说:“霍德思老爱吹这首歌,我想知道这是首什么歌!”可是,老侍从和勤务兵谁也回答不上来。过了一会儿,皇帝洗脸时已经把这首歌忘光了。
这是难熬的一天。弗兰茨·约瑟夫看了看日程安排表,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安排得满满的。在这个小村庄只有一个希腊东正教教堂。弥撒首先由一个罗马天主教神父做,然后才轮到希腊东正教神父做。宗教仪式活动最容易使他感到疲倦。他觉得他在上帝面前必须像一位士兵在上司面前一样聚精会神。他已经老了!上帝要是能给我免除这些仪式就好了!他思忖道。可是上帝比我还老。我必须服从他的决定,正如军队的战士对我的决定一样不容更改。如果每个下级都想批评他的上司,那世界不就乱套了?
透过那高高的拱形窗户,皇帝看见上帝的太阳在冉冉升起。他跪下,并用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很久很久以来,他每天早晨都要看日出。在他的长长的一生中,他几乎总是在日出之前起床,就像一个士兵总是比他的上司起得早一样。他熟悉日出的全过程。夏日的朝阳似火,给人以热烈、愉快之感;冬阳迟缓,常常是雾霭笼罩,显得暗淡浑浊。虽然他已记不清他曾遭受劫难或受命运眷顾的日期、星期、月份或年份,但是他清晰地记得他生活中每个重要日子的早晨。他记得,这个早晨阴沉沉,那个早晨明亮亮;这个早晨红彤彤,那个早晨雾蒙蒙;这个早晨雨丝丝,那个早晨风徐徐。他每天早晨都要下跪祈祷,在胸前画十字,就像有些树木那样,无论是遭到暴风雨的袭击、斧头的砍伐,或是春天霜冻的摧残,抑或是温暖和煦的阳光照射,它们每天都要向晨曦舒展它们的叶片。
皇帝站起身。他的理发师来了。他每天早晨都要把下颚伸过去,让理发师把他的连鬓胡子修好,刷刷干净,这已成了他的生活习惯。冰凉的剪刀在他的鼻孔前和耳垂下移来移去,弄得他痒痒的,有时候还不得不打喷嚏。今天,他坐在一面椭圆形的小镜子前,安宁而热切地注视着理发师那瘦削的双手。理发师每剪下一小撮头发,每摆动一下剃须刀,每拉一下梳子或刷子都要往后退一步,用战战兢兢的双唇嘘气似的呼出一声:“陛下!”皇帝根本听不清他嘘气似的耳语,他只看见理发师的双唇在不停地翕动,却不敢发问,所以他只好想,这人有点儿神经质。
“您叫什么?”皇帝问。
理发师一步跳到门口,彬彬有礼,但又不失军人的风度。他的军衔是下士,在国防军只当了半年的兵,因为把他的上校侍候得无可挑剔,所以赢得了上校的好感。这种跳,既是鞠躬之态也是坚毅之姿,皇帝满意地点点头。
“哈滕斯坦!”理发师大声说道。
“你为什么要那样跳啊?”弗兰茨·约瑟夫问道,但没有得到回答。
下士理发师又战战兢兢地来到皇帝跟前,慌手慌脚地完成他的工作。他希望远远离去,快快回到营房去。
“您等等!”皇帝说,“啊,您是下士了!您入伍很久了吗?”
“半年,陛下!”理发师支支吾吾地说。
“知道了,知道了!已经是下士了?我那个时候,”皇帝说,口气有点儿像个老前辈,“从来没有那么快!不过,您看起来的确是个很出色的士兵。您愿意一直留在部队吗?”
理发师哈滕斯坦有老婆有孩子,在奥洛莫乌茨还有一个生意不错的店铺。他曾经几次假装患风湿病以便尽快退伍,但他不能对皇帝说个“不”字。
“愿意,陛下!”他说。他知道这样的回答无疑是搅乱了他的全部生活。
“哦,那好吧。现在提升您为中士!不过,可别那么紧张呀!”
就这样,皇帝赐给了一个人幸福。他真高兴,他真高兴,他真高兴呀!他为这位哈滕斯坦做了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白天的行程可以开始了。他的车子已经在等候。他们缓缓地爬上山坡,向小山丘顶的希腊东正教教堂驶去。它那金色的十字架在初升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军乐队在演奏帝国国歌:“上帝保佑……”
皇帝下了马车,走进教堂。他跪在圣坛前面,翕动嘴唇,不过他并不是在祈祷。他脑子里一直想着那位理发师。万能的上帝不可能像他赐福下士一样垂青于他,多么无情啊!耶路撒冷之王,这便是上帝所能赐予一个陛下的最高职衔。而弗兰茨·约瑟夫早已经是耶路撒冷之王了!太无情了!皇帝暗自思忖。
有人走过来悄悄告诉他,外面村子里还有犹太人在等候他。他们已经把那些犹太人给忘了。哦,还有犹太人!皇帝闷闷不乐地想着。好,叫他们进来吧!不过得抓紧,否则去看军事演习就太迟了。东正教神父匆匆结束了弥撒。乐队又一次奏响了帝国国歌。
皇帝走出教堂时是上午九点整。军事演习是上午九点二十分开始。弗兰茨·约瑟夫决定不坐马车去而改为骑马去。他叫人把车赶了回去,自己则骑着马去接见那些犹太人。他们在村头出口处——那里有一条宽广的马路,它既通向他的住所,又通向军事演习场地——像乌云似的向皇帝涌来,黑压压一片。全村的犹太人向皇帝鞠躬,宛如田野里一根根奇异的黑色秸秆在风中摇曳。他从马鞍上只能看见他们俯下去的后背。他又骑马向他们靠近了一些,才看清他们在和煦的秋风中飘拂的长胡须,有银白色的,有漆黑色的,有火红色的;还看清了他们那高鼻梁朝着地面,像是在寻找着什么。皇帝穿着蓝色的大衣,坐在白马上。他的连鬓胡子在秋日银色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缕缕薄雾从四周田野缓缓升起。
犹太人的首领穿着黑白条纹相间的祈祷服,拖着随风飘动的胡须向皇帝迎面走来。皇帝骑着马一步一步前行。犹太老人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他仿佛在一个地方停住,但身子仍然在动。弗兰茨·约瑟夫感到一股寒意袭来。他突然停止了前行,他的白马因受惊也驻足而立。皇帝跨马下来,他的随从们也跟着下了马。他朝前走去,擦得锃亮发光的皮靴沾满了公路上的灰尘,狭窄的靴边粘上了厚厚的灰色的泥巴。黑压压的一群犹太人向他涌来。他们的背一会儿直起来,一会儿又弯下去。他们漆黑色的、火红色的和银白色的胡须在风中摇曳。那个犹太首领在距皇帝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怀里抱着《旧约全书》的前五卷即《摩西五经》的紫红色大羊皮纸卷,饰有金色的皇冠,上面的小钟发出轻轻的响声。犹太首领把《摩西五经》敬献给皇帝。他张开那掉光了牙、周围胡须丛生的嘴,用一种难以理解的语言,结结巴巴地念叨着祝福词,这些祝福词是犹太人参见皇帝时非念不可的。
弗兰茨·约瑟夫低下头。晴朗的银色秋日在他黑色的皇冠上空飘浮着。空气中回荡着野鸭的尖叫声,远处农舍传来公鸡高昂的歌声。除此之外,一片寂静。犹太人群中响起一阵低沉的咕咕哝哝的声音。他们的后背弯得更低了。蔚蓝色的天空无边无际,没有一丝云彩。
“衷心祝福您!”犹太首领对皇帝说道,“祝福您的世界千秋万代,永远流传!”
这我知道!弗兰茨·约瑟夫想。他和这位犹太首领老人握了握手,随即转过身去,又跨上了他的大白马。
他策马向左,从满是硬泥块的秋日田野上急匆匆地奔跑过去,身后跟着他的随从。风送来了骑兵上尉考尼茨对身旁的朋友说的话:“那个犹太人讲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皇帝从马鞍上回过头来说了声:“他只对我一个人说,亲爱的考尼茨!”便继续策马朝演习场奔去。
弗兰茨·约瑟夫根本不了解军事演习有何意义。他只知道“蓝军”与“红军”在交战。他一切都得听人家给他解释。
他不停地说:“我明白,我明白。”别人都以为他想弄明白但却弄不明白,他对此感到特别高兴。
“白痴!”他这么想。他摇摇头,别人还以为他的头在摇晃是因为他是个老人。
“我明白,我明白!”他还在不停地说。
军事演习场上两军激战正酣。蓝军部队驻扎在Z村外大约两英里的地方。两天来,他的左翼部队在红军骑兵部队的进攻下不断地往后撤。它的中心部队占领着P地,此处多山丘,因而易守难攻。但是红军部队此刻正集中火力攻打它的中心部队与其左右两侧部队的结合部,试图切断中心部队与两侧部队的联系。如果成功的话,那么中心部队就有被包围的危险。它的左翼部队正在撤退,而它的右翼部队非但没有往后退,反而还在慢慢地向前推进,同时还显现出有拉长战线的意图,看情形,它们是想包围敌军的侧翼。按照皇帝的意思,这实在是一个陈旧的排兵布阵。如果由他来指挥红军部队的话,他就会通过不断地后撤,来吸引蓝军部队最精锐的另一翼部队,把它尽可能拖得精疲力竭,最后就可以在它和中心部队之间找到一个暴露的空地。
皇帝什么也没说。他正为这样一件可怕的事实而苦恼:上校卢加蒂,一个特别爱慕虚荣的里雅斯特人,把他的大衣领子翻得高高的。弗兰茨·约瑟夫坚信只有意大利人才会这样。噢,就是制服上衣的领子也不可能弄得那么高,而且上校为了让人看见他的军阶,还把这个高得可怕的大衣领子故意敞开。
“告诉我,上校先生,”皇帝问道,“您这大衣在哪儿做的?在米兰?可惜我已经把那里的裁缝的名字全都忘了。”
卢加蒂上校赶紧双脚并拢,将大衣领子扣好。
“这下人家会错把您当成少尉,”弗兰茨·约瑟夫说,“您看上去很年轻!”
说完,他用马刺踢了踢他的白马,朝一座山丘飞奔而去。按照惯例,司令部肯定驻扎在那个山丘上。他决定,如果演习时间持续过长,他就要中断这场“战斗”,因为他更愿意看到列队行进的演习。弗兰茨·斐迪南肯定会别具一格。他会表明自己的态度,干脆站到某一边,发号施令。获胜的当然总是他,谁会去战胜作为皇储的将军呢?皇帝用那双苍老的淡蓝色的眼睛扫过一张张面孔,全都是一些爱慕虚荣的小伙子!他暗想。要是在几年以前,他准会对此大动肝火,可是再也不会生气了,再也不会生气了!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大年纪,但当别人围着他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一定很老了。有时,他仿佛觉得自己正从人们中间和大地上飘走。他越久地注视他们,他们就会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他们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撞到他的耳朵上立刻又消失了。要是有人惨遭不幸,他们就会谨小慎微地把这件不幸的事讲给他听。哎,他们不知道其实他什么都能忍受!巨大的痛苦已经在他的心里安下了家,而新的痛苦又如久违的兄弟一般前来拜访这些旧日的痛苦。他再也不会大发雷霆,也不会欣喜若狂,当然也不会艰难地忍受痛苦。此刻,他真的要叫他们中断“战斗”,叫他们开始列队行军演习。
他们站在广袤的田野上,各个兵种的部队都来了。可惜他们穿的都是土灰色制服,这又是一件不讨皇帝喜欢的新奇改革。不管怎样,好在骑兵部队的裤子还是血红色的,它们犹如一团团火在那满是枯黄麦茬儿的田地上燃烧。它们像火苗冲出了陆军制服那土灰色的云层。一柄柄长佩剑在行进的纵列和横列队伍前面闪动。白色衬底的红十字在机枪部队后面闪闪发光。载着炮兵的沉重马车过来了,那些炮兵看上去像古代的战神。那些漂亮的褐色和栗色战马顺从而又威武自豪地突然竖起了前蹄,以后蹄而立。弗兰茨·约瑟夫从他的双筒望远镜里能看见每一个排的动作,他一会儿为他的军队感到自豪,一会儿又为要失去它而感到惋惜。这是因为他看见他的军队有的被消灭了,有的被打散了,有的被分散在辽阔帝国的许多民族中间。哈布斯堡王朝那巨大的金色太阳落下去了,掉落在宇宙无底的深渊里,摔得粉碎,变成了一个个小太阳。这些小太阳作为独立的星球照耀着一个个独立的民族。他们再也不会接受我的统治!老皇帝思忖道。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又思来想去,因为他是一个奥地利人……
皇帝从山坡上走下来,开始检阅一动不动的部队,几乎是一个排、一个排地看过去,这令所有的指挥官感到沮丧。他偶尔也从队伍的行列中穿过去,看看士兵的新背囊和面包袋,不时地把他们的食品罐头抽出来看看,问一声里面装的是什么。看到有些士兵面孔呆板,他就问一下他们的故乡、家人和职业,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听到他们的回答就走开了。有时,他也伸出一只苍老的手,拍拍某个少尉的后背。就这样,他来到特罗塔所在的狙击营。
特罗塔痊愈回到狙击营已经有四个星期。他站在他所在排的队伍前面,脸色苍白,精神憔悴,神情落寞。当皇帝向他走近时,他为自己的落寞而感到惋惜。他觉得自己这是在玩忽职守。军队对他来说已经变得陌生了。最高统帅对他来说也很陌生。此刻的特罗塔就和一个既失去了故乡、又失去了思乡之情的人一样。他很同情正在一步一步向他走来的这位白胡子老人,他那么好奇地触摸着士兵的背囊、面包袋和食品罐头。他多么希望能再一次产生那种飘飘然的陶醉感。在他的军旅生涯中,每逢庆典之际他都会产生那种陶醉感;在家里,在那些夏日的星期天,在父亲的阳台上,在每次举行阅兵庆典的时候,在他得到任命的时候以及几个月前在维也纳观赏基督教圣体节游行的时候,他都曾产生过那种陶醉感。此刻,他就站在距离皇帝才五步远的地方,可他的心一点儿也激动不起来。在他那挺立的胸膛里充满了对这位老人的同情。
楚克劳尔少校絮絮叨叨地说了些程式化的套话。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弗兰茨·约瑟夫不太喜欢他。他甚至有些怀疑这位少校指挥的狙击营是否毫无瑕疵。他决定仔细地看看。他认真地注视着那些毫无表情的面孔。
他指着卡尔·约瑟夫,问道:“他病了吗?”
楚克劳尔少校向皇帝禀告了发生在特罗塔身上的事。这个名字像个钟铃一样不断在耳边敲响,声音听起来既亲切又恼人。他又回想起那堆案卷里描述的事情,而且,那沉睡已久的索尔费里诺战役的经历又在他的记忆里苏醒过来。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上尉的身影。他清晰地记得在一次滑稽可笑的召见中那个上尉坚决要求取消那篇爱国主义的读物。那是第十五号读本。皇帝此时连编号都想起来了。他真高兴,因为这微微地证明了他具有“良好的记忆力”。他的心情显然好多了。楚克劳尔少校似乎也不是那么不讨人喜欢。
“我还清楚地记得您的父亲!”皇帝对特罗塔说,“他很谦虚,索尔费里诺英雄!”
“陛下,”特罗塔少尉回答说,“那是我的祖父!”
皇帝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像是受到时间巨浪的冲击,使他突然和这位少尉隔离开来。是的,是的!他虽然能够记起这本读物的编号,却记不起他已经度过的那些无数个岁月。
“哦!”他说,“那是祖父!哦,哦!您父亲是上校是吗?”
“W地区的地方官。”
“哦,哦!”弗兰茨·约瑟夫又重复了一遍。“我会记起的!”他补充了一句,这句话是对刚才所犯的错误表达的一种模糊的歉意。
他还在特罗塔少尉面前站了一会儿,但是他既不看特罗塔,也不看其他人。他已经没有兴致去检阅队伍,但又不得不装模作样地继续下去,要不然他们会发现他已经被自己的年岁吓倒了。
和平常一样,他的眼睛又在眺望远方,永恒之端已在那儿露出端倪。他只顾盯着远方,却没有觉察到一颗清澈的水珠出现在他的鼻子上。周围的人出神地凝视着这颗水珠。它终于,终于落在那浓密的银白色的短胡须里,深深地躲在里面,谁也无法窥见。
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分列式演习终于可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