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大战爆发之前,也就是本文故事发生的那个时候,人们把个人生死看得很重。要是哪个人离开了人世,人们并不急于填补他的位子,而是让它长久地空着,好让人们永远地记住逝去的人。事实上,凡是这个死亡事件的见证人,无论是远处的还是近处的,一见到这个空缺就都会默默地思念起它的主人。假如大街上一排房屋中有一座房子被大火烧毁了,那么这个失火的地方就会长久地空着。泥瓦匠们总是不慌不忙地干着活,因此重建房屋的工作进展缓慢。附近的居民和偶尔路过的行人一见到这块空地,就会想起被烧掉房子的外貌和墙壁!这是那个时代在历史的无尽走廊中留下的印迹。
一切生物需要时间生长,一切消失的生命需要时间才能被遗忘。然而,一切存在过的生命物体都会留下它们的印迹。那时,人们是靠回忆生活,就如同今天人们是靠迅速彻底的忘却来生活一样。
第十重骑兵团的军官们对团部军医和塔滕巴赫伯爵之死久久不能释怀,就连小城老百姓的心情也难以平复。人们按照军队的规矩和宗教习俗安葬了两位死者。虽然部队没有对外透露他们的死因,但他们是为自己的地位和荣耀而牺牲的消息在这个小小驻军城市传遍了。从这个时候起,每一个活着的军官的脸上似乎都标上了行将暴亡的记号。对于小城的商人和手艺人来说,这些本就神秘的老爷们变得更加神秘。
这些军官们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他们装饰得五彩缤纷,看上去好像是神像的膜拜者,又像奉献给神像的祭品。人们在后面注视着他们,不停地摇头,甚至为他们惋惜。人们相互奔告,这些军官拥有许多特权:佩带宝剑四处溜达,公然挑逗女人,享受皇帝恩宠。然而,在人们还没来得及抬眼的工夫,他们之间有可能互相辱骂,而相互冒犯则需要付出血的代价。
可见,那些享有特权的军官们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好羡慕的。就连骑兵上尉泰特格尔——谣传说他在别的骑兵团曾经进行过几次生死决斗——也改变了自己的习惯举止。当那些喜欢大声喧闹和粗鲁无礼的人变得沉静而温顺时,这位一直细声细语、贪吃甜食的消瘦的骑兵上尉反而感到特别不安起来。他再也不会独自一人在甜食店的玻璃门后面坐上几个小时,大口大口吃甜点了;再也不会自顾自地对弈或是和上校一起不声不响地玩多米诺骨牌了。他开始恐惧孤独,他渴望与人在一起。如果身边没有同伴,他就会到商店去买一些不需要的东西;他可以在那里待上很久很久,和老板东拉西扯地聊一些无用的和傻乎乎的话,就是不愿离开商店。要是看到街上正好有人哪怕是无关紧要的人经过,他就会立即奔过去和他们搭讪几句。
世界就这样发生了改变。
军官俱乐部变得空荡荡的,人们都跑到蕾西嬷嬷那儿寻欢作乐去了。传令兵们几乎无事可干。谁要是叫了一杯酒,谁就会浮想联翩:也许塔滕巴赫几天前就是用这个酒杯喝酒的。尽管人们还在讲那些旧的奇闻趣事,但再也不会放声大笑,最多只是微微一笑而已。特罗塔少尉除了值勤以外几乎不露面了。
卡尔·约瑟夫的脸上似乎被一只无情的魔手抹去了青春的颜色。在整个皇朝帝国军队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特罗塔。他想做点什么特别的事情,可是事与愿违。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他将离开这个骑兵团,调到另一个团去。但他还在四处寻找一项艰巨的任务,确切地说他是在寻找一种自我惩罚的方式。当然,在这起不幸的事件中他只是一个被操纵的工具而已,对此他有口难言。
满怀苦闷,他提笔给父亲写信,向他报告这次决斗的结果,并告知他的调动已成定局。但他在信中隐瞒了调走之前会有一次短暂的休假,因为他不敢面对父亲。事实上他低估了父亲的能力,因为地方官作为帝国地方官员之表率,十分熟悉军队的运作。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似乎十分了解儿子的内心痛苦和迷惘心情。从他给儿子回信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这一点。地方官的回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儿子:
感谢你在来信中所做的详细报告以及你对我的信任!你那两位伙伴的遭遇让我深感痛心。他们的死表明他们无愧帝国军人的荣誉。
在我那个时代,决斗比现在更为常见,与生命相比,荣誉更为珍贵。在我那个时代,军官必须具备更为坚强之性格。你是军官,孩子,你是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你一定要明白,你是无意也是无辜地参与了这起不幸的事件。自然,要离开这个骑兵团,你一定感到难过。但不管在哪个团,在帝国的哪个地方服役,你都是在为我们的皇帝陛下效劳。
你的父亲
弗兰茨·冯·特罗塔
附:在调遣期间你应该会有两周的休假。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回我这儿度假,或者到新驻地去,以便尽快熟悉那个地方的情况,这个更为妥当。
同上
特罗塔少尉满怀羞愧地读着这封信。他的父亲似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地方官的形象在少尉的眼中显得越来越高大,几乎到了可怕的程度。是的,它很快就要和祖父的形象一样高大。他过去就很害怕面对这位老人,现在他更害怕回去休假。以后,还是以后吧,少尉自言自语地说,还是等我正规休假时再回去吧!现在的特罗塔少尉与地方官青年时代的少尉们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自然,要离开这个骑兵团,你一定感到难过。”父亲这么写是因为他推测事实是相反的吗?卡尔·约瑟夫有什么舍不得呢?难道是这里的窗户?是对面士兵们住的房间?是坐在床上的士兵?是他们用口琴吹奏的忧伤音调?是歌声?是那些古老的歌曲?是那些听上去极像斯波尔耶农民唱的那些让人听不懂的歌曲的回声?
也许应该到斯波尔耶去,少尉思忖着。他走到军用地图前面,那是房间唯一的墙饰。他在睡梦中都能准确地找到地图中所标的斯波尔耶的位置。它在帝国的最南端,是个美丽安静的村庄。就在一块浅棕色的地方,印着又细又小的黑字:斯波尔耶。村子附近有:一口水井,一座水磨坊,一个单轨铁路线上的小车站,一座教堂,一座清真寺,一片茂密的嫩绿阔叶林,几条狭窄的林间小径,布满灰尘的田间小道和散落的茅舍。此刻斯波尔耶已经披上了晚霞,一群村妇站在井边,扎在头上的花头巾在火红的夕阳下闪着金光。穆斯林信徒们在清真寺祈祷。行驶在单轨铁路上的小火车哐哧哐哧地穿过浓密的嫩绿色冷杉林。水磨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溪水潺潺。
在军校学习时他常常玩这些游戏。熟悉的图景立即浮现在眼前,尤其是祖父那深邃的目光,最为突兀。斯波尔耶附近可能没有骑兵部队驻扎。这样一来,他就得调到步兵部队去。过去,骑在马上的同伴们无不同情地看着那些徒步行军的步兵。将来他们也会无不同情地看着被调到步兵团的特罗塔。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祖父从前也不过是步兵上尉罢了。迈步在家乡的土地上,就意味着回到了终日务农的祖先身边。他们曾经步履沉重地行走在坚硬的土块上,在肥沃的土地上辛勤地耕耘,喜悦地播下幸福的种子。
不!少尉丝毫不会因为调离这个骑兵团乃至调离整个骑兵部队而感到难过!父亲一定会同意的,步兵教程也许有点麻烦,但还是可以修完的。
辞行的时刻到了。在军官俱乐部里举行了小型的告别聚餐。
一大杯烈酒喝下去,上校作了简单的即席发言。
一瓶红酒喝下去,和伙伴们热诚地握手。他们已经在他的背后窃窃私语。
一瓶香槟酒喝下去;哎,也许——谁知道呢——他们也许会去蕾西嬷嬷的妓院彻夜狂欢。
又是一大杯烈酒灌下去;天啊,但愿这个告别会快点结束!
记得要把勤务兵奥努弗里耶带走,他不想再费劲地去记住一个陌生人的名字。千万别去见父亲,调动过程中一定要设法避免所有令人难堪而棘手的事情。当然,他还有一个极其艰巨的任务要完成,那就是去拜访德曼特大夫的遗孀。
一个什么样的任务啊!特罗塔试图说服自己相信伊娃·德曼特已在丈夫的葬礼之后就回到维也纳她父亲那儿去了。这样想着,他可能会在那栋小屋前站很久很久,门铃会按了又按,却不会有人来开门。那么,他就要去设法打听到她在维也纳的地址,给她写一封简短而热情的信。如果只需要写一封信,那再好不过了。少尉明白,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缺乏这个勇气。如果不是祖父那深邃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那他艰难的一生该是多么可怜啊!索尔费里诺英雄是他力量的源泉。此时,他不得不一再地思念祖父,以此来给自己增添力量和勇气。
少尉终于迈着缓慢的步伐行走在那条艰难的路上。
现在是下午三点整。小商店的老板们站在店门外,挨着冻,可怜兮兮地等着寥寥无几的顾客;手工作坊里传来熟悉的嘈杂声:铁匠铺里铁锤敲击的回音铿锵;白铁匠人的敲击咣当作响,宛如雷鸣般震耳欲聋;地下室里,鞋匠敲得叮叮响,轻快而清脆;木匠的锯子拉得呼呼响……
少尉熟悉手工作坊里的各种面孔和声音。他每天都要骑马从这里走两趟。坐在马鞍上他可以看到那些浅蓝色的旧招牌,挂得还没有他的头高。他每天都能看到这些店铺二楼室内的景象:床、煮咖啡的壶、穿着衬衫的男人、头发蓬乱的女人、窗台上的花盆、挂在饰花栅栏后面的腌菜和干果。
此刻,少尉已经来到德曼特大夫的房屋前。大门嘎吱嘎吱地响,少尉走了进去。勤务兵开了前门。少尉等着,德曼特太太出来了。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他回想起那次在斯拉曼卫队长家吊唁的情景:卫队长那只笨拙、潮湿、冰冷而又无力的手,那个黑乎乎的走廊和粉红色的小客厅,杯口上残留的草莓汁的余味。
这么说她没有去维也纳,少尉看到德曼特太太时,不禁这样想道。她身着黑色丧服,这使他陡然一惊,仿佛到现在他才意识到德曼特太太是团部军医的遗孀。他即将走进的房间好像也并非他朋友活着时他曾待过的房间。墙上挂着镶着黑框的巨幅死者遗像。它好像不停地在移动,越移越远,就像军官俱乐部挂着的皇帝肖像一样,好似它不是近在眼前,触手可及,而是隔着一个窗户,模糊而神秘。
“谢谢您来看我!”德曼特太太说。
“我是来辞行的。”特罗塔回答道。
德曼特太太抬起苍白的面庞,少尉看着她那双美丽、明亮的灰色大眼睛。它们正好盯着他的脸,目光如冰光洁。德曼特太太的这对明眸照亮了冬日午后昏暗的房间。少尉的目光怯生生地移到她那狭长而白嫩的前额上,又移到墙上,移到远处死者的肖像上。这种问候拖得时间太长了,德曼特太太该请他坐下了。但她什么也没说。他觉得夜色正从窗户里慢慢地钻进来,他愚笨地臆想这个房间再也不会点亮一盏灯。少尉茫然无措,找不出一句恰当的话语。他听见德曼特太太轻轻的呼吸声。
“我们老是站着,”她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们坐吧!”
他们在桌旁面对面地坐下。卡尔·约瑟夫的位置和过去在斯拉曼太太家一样,背对着门。他的感觉也和那时一样,那道门是一种不祥之兆,它毫无理由地一会儿悄无声息地开,一会儿又悄无声息地关。
夜色越来越浓,伊娃·德曼特太太的黑衣服已经渐渐地融合在浓浓夜色中。此刻,她全然被暮色包裹起来了,只露出一张洁白的脸庞在孤零零地晃来晃去。对面墙上死者的遗像已经被黑暗吞噬,完全看不见了。
“我丈夫……”德曼特太太在黑暗中说道。
少尉能看见她那闪闪发亮的牙齿,比她的脸庞还要白。渐渐地,他又能看清她那明亮的双眸。
“您是他唯一的朋友!他经常这样说!他多次谈起您!您要是知道这一点就好了!他就那样死了,这简直难以理解,而且——”她压低声音,“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少尉说。他的声音很大,很硬,又很生疏,这一点连他自己都听出来了。它并不能安慰德曼特太太。“是我的错!”他重复了一遍,“我本该十分小心地陪你回家,不该从军官俱乐部门前经过。”
德曼特太太开始抽泣起来,少尉看到她苍白的脸庞更深地埋在桌子上,好似一大朵椭圆形的白花在慢慢地下坠凋谢。突然间,左右两边出现了两只白嫩的手,将正在下沉的脸庞托在两个手掌上。一分钟,又一分钟,也不知过了多少分钟,除了德曼特太太的抽泣声以外,什么声响也没有。对少尉来说,它是一个永恒,是一种无法忘却的永恒。站起身,不理她,让她去哭,自己离开这里就是了,他这么想着。他果真站了起来。
就在这一瞬间,她的两只手迅速地落到桌子上。她用一种平静的声音问:“您要到哪里去?”这个声音听上去不同于她的抽泣声,好似从另一个喉咙发出来的。
“开灯吧!”特罗塔说。
她站起来,绕过桌子擦着他的身子走过去。他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水味。她走过去了,这香味也飘然而去。灯光很刺眼,特罗塔强迫自己直视那盏灯,德曼特太太举起一只手,遮住眼睛。
“请您把支架上的灯点着。”她命令道。
少尉顺从地去点灯。她站在门边等着,一只手仍然遮着眼睛。当淡黄色灯罩下的那盏小灯点亮时,她随即关掉天花板下面的吊灯。她把遮在眼睛上的手拿下来,好像人们拿下眼罩似的。她身穿丧服,那苍白的脸正对着特罗塔,看上去既愤怒又勇敢。特罗塔看到留在她面颊上的几道小小的、已经干了的泪痕,双眸依然是那么晶莹明亮。
“请您坐到沙发上去!”德曼特太太又一次命令道。
卡尔·约瑟夫顺从地往沙发上一坐,顿时感到那些软垫正诡秘而悄悄地把舒适从靠背上、从各个角落、从四面八方向他送来。他感到危险即将来临,于是赶忙把身子挪到沙发边上,两只手按着竖立在身前的佩剑护手罩。他看见伊娃·德曼特太太正向他走来。她看上去简直就像是这些软垫和靠枕的指挥官。沙发右边的墙上还挂着已故朋友的遗像。德曼特太太坐了下来。两人之间隔着一个小小的软坐垫。特罗塔一动不动,和以往一样,每当碰上十分尴尬又无法自拔的处境时,他就安慰自己,一定有办法脱身的。
“这么说,你要调离这里?”德曼特太太问道。
“是我申请调离的!”他说,目光盯着地毯,下颚靠在按着佩剑护手罩的两只手上。
“非走不可吗?”
“是的,非走不可!”
“我感到真遗憾,太遗憾了!”
德曼特太太的坐姿和他的一样,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托着下颚,两只眼睛盯着地毯。她似乎在等一句安慰的话,等一种施舍。他沉默着,他把这种无情的沉默当作是自己在为已故的朋友复仇,并为此感到欣慰。他突然想到伙伴们经常讲起的那些娇艳而又危险的女人谋杀亲夫的故事。她很可能就属于这些温柔而又危险的凶手。
他必须立即逃离她的温柔陷阱。他准备动身离去。就在这个时刻,德曼特太太改变了她的坐姿。她把手从下颚底下拿开,她的左手慢慢地轻轻地抚摸着沙发边上的丝绸镶边。她的手指沿着她与特罗塔中间的狭窄而发光的小径一上一下地慢慢地有规律地移动着。它们悄悄地进入他的视野。他多么希望有个眼罩把眼睛罩起来啊!洁白的手指把他卷进了一场无声的又无法中断的谈话中。吸支烟吧,妙极了!他掏出烟盒和火柴。
“给我一支!”德曼特太太说。
他给她点烟时不得不看着她的脸。他认为她现在抽烟是不妥的,仿佛服丧期间是不允许享受尼古丁的刺激的。她吸了一口,随即把嘴唇拢合成一个圆形,好似一枚红色的指环,而后轻柔地喷出淡淡的蓝色烟雾,那模样看起来高傲而放荡。
“您知道您会调到哪里去吗?”
“不知道,”少尉说,“不过我会尽最大的努力争取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很远?什么地方,说说看?”
“也许到波斯尼亚去!”
“您确信您在那里会幸福吗?”
“我相信我在哪儿都不会有幸福的!”
“我希望您能得到幸福!”她脱口而出。
特罗塔觉得她这句话说得太快了。
她站起身,拿来一只烟灰缸,把它放在地上,就在她和少尉之间,然后说:“如此说来,我们俩也许永远不能再相见了!”
“永远不能再相见了!”这句话,如无边无际、无声无息、亘古不变的死海!他再也见不到凯塔琳娜了,再也见不到德曼特大夫了,再也见不到这个女人了!
卡尔·约瑟夫说:“恐怕是真的,很不幸!”
他真想再补充一句:我还将永远见不到德曼特大夫了!少尉同时还想到了泰特格尔那句大胆的口头禅:“寡妇活该烧死!”
他们听见了门铃声和过道的脚步声。
“是我父亲!”德曼特太太说。
克诺夫马赫先生走进屋来。
“啊,是你呀,原来是你呀!”他说。他把一阵苦涩的雪茄气味带进了屋里。他打开一块白得发亮的大手帕,呼里哈啦地擦了擦鼻子,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胸前的口袋里,像是收藏一件宝物似的。他的一只手伸到门框边上,打开了天花板下的那只大吊灯,就朝特罗塔跟前走去。在克诺夫马赫先生进门时,特罗塔就已经站了起来。他在那里站着等了好一会儿。老人和他握了握手。这个握手无声地表达出了克诺夫马赫先生对死去的德曼特大夫的一切悲痛。克诺夫马赫先生随即用手指着天花板下的大吊灯对他的女儿说:“请原谅,我不喜欢这种令人忧伤的灯光!”这话听上去就像是向死者的遗像扔去的一块石子。
“您的脸色很难看!”过了一会儿,克诺夫马赫先生用一种挑衅的口气说道,“这个不幸的事件使您很难过,是吗?”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您瞧,”克诺夫马赫先生微笑着边说边在桌子旁坐下,“不要站着啊!”
当少尉又在沙发上坐定之后,他接着说:“他生前也是这么说的。真是不幸啊!”他摇了摇头,绯红的面颊也微微颤动。
德曼特太太从袖口里抽出一块小手帕,掩住双眼,起身走出了房间。
“也不知她什么时候才能从悲伤中走出来?” 克诺夫马赫说,“我已经劝过她很多次了,可她就是听不进去!您也知道,亲爱的少尉先生!嫁给哪个职业的人都有风险。不过,嫁给一个军官尤其如此!一个军官——请您原谅——是不应该结婚的。这事我只对您说,他生前一定也对您说过。他本来想从部队退役,专心从事他的医学工作。您无法想象我是多么高兴。要真是那样的话,他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医生。多么可爱善良的马克斯!”
克诺夫马赫先生抬头朝遗像看看,目光在那里停留了片刻,然后以一种悲伤的语调结束了他的谈话:“一个权威!”
德曼特太太取来了她父亲最爱喝的斯里维茨酒。
“您喝酒吧?” 克诺夫马赫一边问一边斟酒。他亲自端着斟满的酒杯小心地朝沙发这边走来,少尉站起身,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嘴里有一股像是喝过草莓汁后的苦涩味。
“您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 克诺夫马赫问。
“出事前一天!”少尉说。
“他叫伊娃回维也纳,却没有说明原因。她什么也不知道,就去了。接着就收到他的遗书。我那时立即就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是的,无法挽回了!”
“这种荣誉观念是迂腐、陈旧的,请原谅我这么说!现在已经是20世纪了,想象一下吧!我们已经有了留声机,我们可以和几百里之外的人打电话,布莱里奥特和其他一些人都已经开着飞机在空中飞行了!还有,我不知道您是否也看报纸,是否也关心政治?我听说要对宪法进行彻底修改。自从实行普选和无记名投票选举以来,我们这里和全世界都发生了许多变化。我们的皇帝——愿上帝保佑他——并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样顽固不化。自然喽,那些所谓的保守阶层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我们必须考虑成熟、谨慎从事、逐步进行,切不可操之过急!”
“我对政治一窍不通!”特罗塔说。
克诺夫马赫感到很恼火。他诅咒这个愚蠢的军队,诅咒它那神经错乱的机构。现在他的女婿死了,得再找一个——这次得找个平民——商业顾问头衔可能要推迟。现在是摆脱蠢货的时候了。在20世纪像少尉这样的废物可不能再胡来了。国家有国家的法律,公民有公民的义务,不能再给贵族特权。社会民主党虽然有些危险,但它是一股平衡的力量。人们一直在谈论战争,但战争肯定是不会发生的。事实将会证明这一点。现在是明智的时代,在英国,国王就没有实际的权力。
“自然喽!”他说,“政治在军队是无立足之地的。他——” 克诺夫马赫指着德曼特的遗像说,“他倒是略懂一二。”
“他很聪明!”特罗塔低声说。
“已经无可挽救了!” 克诺夫马赫又说一遍。
“他也许是——”少尉说,他觉得自己似乎要说出一句十分生疏的名言,这句名言出自酒店老板中的银须大王曾经读过的那本又大又旧的书,“他也许很聪明,又很独特!”
他面色苍白,他感觉到德曼特太太晶莹的双眸正注视着他。他该走了。屋内已变得很安静,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们再也不会见到特罗塔男爵,爸爸!他要调走了!”德曼特太太说。
“您会写信联系吗?” 克诺夫马赫问道。
“您要给我写信啊!”德曼特太太说。
少尉站起身。
“祝您好运!” 克诺夫马赫说。他的手又大又软,握上去就像是块热乎乎的海绵。德曼特太太在前面走。勤务兵跟了过来,手里拿着大衣。德曼特太太站在一旁。特罗塔双脚立正。
她赶忙说:“您要给我写信啊!我想知道您调到哪里?”她的话语使空中飘浮着一股热气,但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勤务兵把门打开,门口有几级台阶。他很快就走到栅门旁边。栅门开了,他离去了,就像当年离开卫队长家一样。
他迅速地向城里走去,走进路边的第一家咖啡馆,站在柜台边上,喝了一杯白兰地,接着又喝了一杯。“我们只喝轩尼诗酒!”他仿佛听见地方官在说话。接着便匆忙奔向营房。
奥努弗里耶在他的房间门口等他。勤务兵站得直直的,看上去就像是在白墙之间画了一条直直的蓝线。团部上等兵奉上校之命给少尉送来一个包裹,那是一个纸质的棕色包裹,就放在墙角。桌上有一封信。
少尉拆开一看:
亲爱的朋友,我把我的佩剑和怀表留给你。
马克斯·德曼特
特罗塔打开佩剑的包裹,护手罩上挂着德曼特大夫光溜溜的银怀表。表停了,时钟指着十一点五十分。少尉给怀表上了发条,把它放在耳边听听。怀表发出灵巧而动人的嘀嗒声,听上去令人感到安慰。他用小刀打开表盖,像一个男孩似的好奇地看着,爱不释手。表内有两个大写字母M.D。他从剑匣里取出佩剑。德曼特大夫在剑把下面用刀划了几个笨拙而难看的字,刻得很深。这几个字是:“祝你自由安康!”少尉把剑挂在衣橱里。他握着佩剑上的缨带,包裹金属的绸丝从手指上慢慢滑下来,好似在下冰凉的金色雨。特罗塔关上剑匣,仿佛盖上一口棺材。
他熄了灯,和衣躺在床上,摊开四肢。从士兵房间投射过来的黄色灯光在白漆的房门上晃动着。对面传来忧伤而嘶哑的口琴声,好似在叹息,男人们用粗犷的歌声唱着乌克兰歌曲,歌名叫《皇帝和皇后》:
吾皇善良又正直,
皇后高贵又美丽,
吾皇驰骋率铁骑,
皇后独守深宫里,
望眼欲穿多深情,
吾皇吾后好伉俪。
虽然皇后早已过世,可罗塞尼亚的农民们却笃信她永远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