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4日是巴多罗马日,弗雷德丽卡·波特的生日,巧合得很,这天也是她的高级考试成绩邮寄来的日子,也是那部戏上演的最后一周的星期一。那天斯蒂芬妮早早地去了教堂,即圣·巴多罗马教堂,帮忙布置花卉。作为一个助理牧师的妻子,她觉得鲜花是另一个她可以优雅地打理的东西。她曾试着探究过圣·巴多罗马的身世,最后却发现他是个圣人,人们对他所知甚少,知道的那一点点也很血腥。他是个使徒,曾穿越整个小亚细亚、印度西北部和大亚美尼亚,在那里他被活活剥了皮,随即被斩首。他身份不明,事实上他极有可能跟拿但业是同一个人,加利利地区迦拿的一个土著。基督曾这样评论过他:“注意了,一个以色列人,在他身上不存在狡诈。”他的活动范围也不确定:“印度。”斯蒂芬妮发现,对希腊人和拉丁人来说,阿拉伯半岛、埃塞俄比亚、利比亚、帕提亚、波斯以及米提亚没有区别。漫游期间,他很像女信徒们的狄俄尼索斯,同时,她推测,被剥皮和被切成碎片再重组的过程也很像。她曾闪念希望丹尼尔的教堂能够供奉一个更加本地化的巴多罗马,达勒姆的圣·巴多罗马,惠特比一个本地本笃会修士在法内岛的圣·库思伯特教堂的单间里度过了波澜不惊、与世隔绝的42年,在那里平静地死去,那年大约是1193年。但是,在靠近讲坛的这位圣人的神龛中,那个小小的雕像只有通过那把紧握的刀才能辨认出身份,那是他殉道的工具。在侧面的小教堂里,还有件米开朗琪罗描绘的这位烈士乘着西斯廷教堂审判的云朵雷厉风行地降落下来的拙劣的放大版复制品。他在头顶挥舞着刀子,拖着他那僵死的人皮,在这上面,画着艺术家扭曲的脸。斯蒂芬妮决定用一朵被剪下来的野花假装成云朵遮盖并且局部模糊化这两处画面。
如果一个人近距离观察,明显看得出她现在已经怀孕,而且用非常女信徒风格的衣服把自己伪装起来,有时是一件皱巴巴的绿色亚麻外套或者罩衫,让人联想到厨师、园丁,或者套件世俗的白袈裟,脚穿平底实用鞋,罩衫兜里装把修枝剪刀,一个胳膊上再挂个装着树枝和花朵的木条筐。她现在还能平衡好自行车,慢慢地骑着,竖起身子沿着乡村小路骑行,收集白色伞形植物、雏菊、绿色藜芦根、犬蔷薇的小花枝、野燕麦的垂头、大麦草以及上面布满斑点,颜色淡白的毛地黄。她本来很喜欢一片红色、猩红色和鲜红色斑斑点点泼洒的样子,以示对这位无名烈士的致敬,但是还没开始摘捡,罂粟花就开败了,花园里的牡丹——完全有可能会,几乎可以肯定会——对她想构建的绿色、白色、金黄色和淡紫色的柔和的云雾来说显得太浓重了。
不久前,她已经不再痛恨这座教堂建筑了。独自在里面摆弄线材,浇水,拧扭根茎,她感到很快乐。但是,这天早上,不像前几个早上,她不是独自一人。卢卡斯·西蒙兹也在,摆出一副令人讨厌的祈祷者的姿态,在一根柱子和地狱之嘴的绘画下面严密地等待着。斯蒂芬妮朝他那边迅速瞥了一眼,在圣水器下垫了片软山羊皮,心想他在盯着死亡之门,那些甜豌豆就是回报,而且可能是从埃勒比夫人那里讨要的,心想那么马库斯肯定或者可能也发生了什么事,而且卢卡斯需要帮助,但他已经进入沉默状态,打破沉默是不礼貌的。
于是她默默地工作着,卢卡斯默默地祈祷着或者苦苦思索着,直到廊道的大门打开,带来一股巨大的空气的骚动,弗雷德丽卡突然闯进来,沿着通道哗啦啦地猛冲过来。
“看啊,”她大喊道,“看啊,”完全顾不上看自己,斯蒂芬妮慢慢撑起膝盖站起来,接过弗雷德丽卡正在挥舞的明信片,现在已经破破烂烂,字迹模模糊糊,还能读出是份成绩单,非常优秀,恍惚间令人难以置信。
“好啊,”斯蒂芬妮说,“好啊。你很开心吧?生日快乐啊。”
弗雷德丽卡一步跨到讲经台跟前,弄破了安妮女王的花边,散发出团团花粉的云雾。
“别这样,那很娇嫩的,我在这上头可花了不少时间。”
“很漂亮。干什么用?丰收节上用吗?”
“不,真傻。还没到呢。圣·巴多罗马日用。”
“当然,我的生日。大屠杀日。我赢了他们,我做到了,我做到了,没人能打败我。”
“别在教堂里大喊大叫。大家都尽量保持安静。”
弗雷德丽卡朝四下看了看:“哦,他在呢。斯蒂芬,他在这儿做什么?他简直让我直起鸡皮疙瘩。”
“请保持风度,不要大声嚷嚷。你的声音很有感染力,会传得很远。”
“斯蒂芬,我什么都能干,我什么都能干,比谁都强,我能干……”
“你可别弄乱我的花。”斯蒂芬妮说,尽量显得温柔些。你是没法给任何一个如此疯狂地夸赞并且鼓励自己的人再奉上夸赞或者鼓励的。
“斯蒂芬,有件闻所未闻的事,爸爸要给我办个生日派对,一场庆祝会,用香槟和草莓祝贺一下,就在学校的大师园,在这部戏最后之夜那天。他其实是派我来邀请你和丹尼尔——他当然不想去你们那里,不过他派我来这里。我见过丹尼尔了,他说到这里来,你在这儿。
“哦,爸爸还打电话给亚历山大了,从某种角度讲,这简直好玩死了。不过,这仍然很难得。我真好事占尽了。”
“小心别滑倒。”斯蒂芬妮说,也许是指她自己的木条筐,也许是指生活。弗雷德丽卡正挥舞着双臂在教堂的中殿做着令人不知所措的小小的跳跃。事情已经很明显,当先是亚历山大,然后是丹尼尔出现在回廊上时,弗雷德丽卡已经把教堂变成一个约会和庆祝的地方。亚历山大看着像只雄性蛾子,被某种蜂蜜和麝香的化学反应召唤过来。丹尼尔还是显得像丹尼尔。弗雷德丽卡向两位新来者挥舞着她那值得炫耀的明信片。卢卡斯·西蒙兹仍然在柱子跟前跪着,双目紧闭。弗雷德丽卡蹦蹦跳跳,从木条筐上敏捷地跳过去,要确保亚历山大能抓住她。
斯蒂芬妮转过肥厚的脊背,在稀稀拉拉的草中间继续摆着风铃花。除了犬蔷薇,那些夏天的花,像泡沫般升起的花,像面纱般遮住这位阴郁的西斯廷教堂里的圣人,味道鲜活,却又恶臭难闻,鲜绿又污浊,还包括藜芦根、洋地黄、铁杉的表亲。甜豌豆毫无疑问是必需的。丹尼尔过来,抚摸着她的脊梁,沉甸甸的手透着灼热,那里的肌肉已经感到发疼。
波特家人,丹尼尔想,没眼色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他们怎么可以没有注意到斯蒂芬妮病恹恹的苍白,她厚实的身躯以及她最近出现的行动迟缓?波特家的人老嚷嚷90%、95%的排名成绩,卡片纸上的成绩,答卷上的分数,在这个世界上或者世界中取得的分数。比尔·波特可以躲避他大女儿的婚礼,弄得他参与过的那部分婚礼仪式显得荒唐可笑,但他却愿意打破一个吝啬的北方人吝啬的习惯,给几个分数提供香槟酒庆祝。丹尼尔鄙视他们。说到一个女人害怕疼痛时,他的想象力足够强大,一个男人,丹尼尔自己,是见过别的男人爱他们的儿子的,无论好坏,因此能够估量出他如何知道以及不知道他会爱他自己的儿子。但是他的想象力不能把空虚的黑色的分数与对拉辛微妙激情的通晓联系起来,至少与清清楚楚地写出《哈姆雷特》和《李尔王》的种种恐怖之处联系起来。丹尼尔并不想做一个主教,因此没有把自己狂热控制的能量与野心联系在一起,就像他把波特家人的迷狂与分数联系起来那样。
马库斯走进教堂时,所有已经在场的人都在想他是来找自己的。弗雷德丽卡以为他肯定是为她的生日或者分数来的,亚历山大认为,他是为寻找迄今还没有给予的忠告和支持而来的,斯蒂芬妮则认为,马库斯像她那样,被比尔制定的某个方向的新策略折磨得痛苦不堪,还可能被那些想刺激和促进他自己被诊断出的“天才”的不幸企图的记忆折磨得痛苦不堪。丹尼尔认为他碰到了宗教上的麻烦。卢卡斯·西蒙兹认为——这个随后表明,毫无疑问——他收到了由自己发射的神圣声音的召唤,另一个自然的飞蛾信息。
马库斯站在门口犹犹豫豫,不管怎么样,看到他们全都在那里,他显然打算转身就跑。弗雷德丽卡冲他挥舞着明信片,声若鸣钟地喊出成绩,斯蒂芬妮迈步出去想抓住他,亚历山大从讲经坛侧面走出来,卢卡斯·西蒙兹睁开眼睛,利索地由跪姿改为站起,走出去,来到圣坛扶手跟前,从那里又转过身,用一种生硬无礼、不知所云的口气发表起演说来。
“你肯定是花了足够长的时间才得到这个信息。我知道我们在这里很安全。我已经告诉过你,祈祷和准备将是必需的。我已经意识到有很多干涉和静电,你可能会说我们无法命名它,甚至在这里也不能,但我并不认为它们会联合任何这里的东西,无论如何,我冒了这个风险,我冒了这个风险。我的上帝,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我很高兴见到你。这里有很多电池,我可以告诉你,地狱的电池,既然你来了,我们就应该坚持下去。”
他注意到还有别人在那里。
“早上好,牧师,韦德伯恩,好像不敢奢望你们都过来准备跪下与自己内心搏斗。不管怎么样,早上好,马库斯!”
马库斯在那里站着。他张开嘴,却听不到声音放出来。他试图伸出一只手,却做不到,但也没有想象是什么恶魔或者带电的淘气神灵把手压下去。他闻着长在路边寒冷的石头上的燥热的峨参味儿,站着不动。丹尼尔朝他走了几步,他有些摇摇晃晃,伸出一只手,丹尼尔紧紧握住。
“告诉我你想怎么样。”丹尼尔关切地说。
“我,不知道。”
亚历山大跨步走过来:“你想要回家吗?”
马库斯摇了摇稻草色的脑袋。
“想去丹尼尔的公寓吗?”亚历山大试着问。
马库斯点点头,穿着法兰绒裤子的膝盖碰撞着,尽量不看地狱之嘴,也不看被背叛了的卢卡斯。他的脑袋嗡嗡地响着,因为里面装着的信息像长着翅膀的毒蛇般盘踞又展开,他的脑袋里闪着光,那些光有白色、黄色、帝王般的紫色,正如卢卡斯曾经预言的那样,他的身体像件东西,可能随时会瓦解,逐渐消失,最后甚至连自己的残骸都不剩。丹尼尔的公寓里到处都是极其真实、可以安慰人的舒服的坐垫、茶壶和人的随身物品,也即,如果它们不是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陷阱,不像辛普顿修女坠井中的石靴那样,也完全有可能是些握起来胖胖的暖暖的东西。他抓住丹尼尔干燥、结实的手。“带我去吧。”他说。
丹尼尔对卢卡斯极为恼火,他的灵魂的治愈,至少跟他的以及马库斯·波特的灵魂的治愈一样确定,从他实用的角度看,马库斯又是一个过度看重分数的牺牲品。灵魂,灵魂,至少像这样一个如此急迫的灵魂,不是他本性所关心的,尽管他在自己碰到的那些灵魂的救治上竭尽全力。但是现在,这位轻盈缥缈的马库斯却用一种快要淹死的人的握力抓住他的身体,对此他做出了反应,所以他跟着他走了。亚历山大无奈中觉得负有责任,而且对马库斯的担忧要比对卢卡斯轻些,他也跟着他们一起去了,弗雷德丽卡也跟在亚历山大后面冲过去。
斯蒂芬妮拿起她的木条筐,走到讲坛扶手旁边雪花石膏制成的花槽跟前,小心地对卢卡斯说:
“我在给教堂布置花,圣徒日用,圣·巴多罗马日。”这个男人身上有股汗臭味、甜丝丝的发油味、石碳酸味、令人作呕的呼吸味,这些气味会被孕妇敏感的鼻孔放大并捕捉到,所以,她刹那间恶心得要吐。英国人的好风度实在是件恐怖的事情,斯蒂芬妮想。我应该问问他,是什么让他如此恐惧?我应该提出跟他一起跪下来,我应该说马库斯病了。我不能够。我不能够。她尽量镇定地上上下下,走来走去,接了一罐新鲜水,扔掉一些枯死的马蹄莲和康乃馨,那是上星期埃勒比太太插的,她的风格更加保守些。
“坐下吧,你为什么不坐下?”斯蒂芬妮终于说话了,含含糊糊,像在自己教堂的女主人那样。令她吃惊的是,他就在原地坐下来,坐在高坛的台阶上,双手捧住脑袋。她嘎吱嘎吱地踩过做鸡笼的铁丝网,没有看他。卢卡斯带着几许他那种常见的欢快态度说:
“哦,小孩什么时候出生?”
“谁也不知道,”她的语速很快,然后又说,“复活节左右吧。我的意思是,谁也不知道是因为我们没有告诉过别人。”
“我看出来了。”
她不喜欢这样的说法,好像她赤身裸体。她试图不知不觉把话题转移开。
“你是个生物学家,那是你的专业。”
“别那样说。我讨厌生物学。”
“我也不喜欢。”她说,很舒适,很空洞,沿着花槽走过去,从花槽的中心开始,把雏菊摆成类似扇形的模样,“不过,这是我唯一可以学习的科学。为了被允许读英文,我得选一门理科。我弄不了抽象的东西,像数学之类,女孩子经常迫不得已去学生物。”
“植物,”卢卡斯说,“或者石头。我不在乎。可是,为了摆脱这肉身并术业有专攻,你做得比我好。我是个被雇来干些无聊工作的家伙。你为什么要结婚?”
“为了拥有一份私生活。”她坦诚地说,仿佛看到丹尼尔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不是那种过度的私生活。这里有很多来访者。”
“为了拥有一份私生活,”他想着,“我就没有私生活。我连生活都没有。我没有触碰过任何人。我请你相信这个。原因有很多。”
“马库斯呢?”她十分小心地问。
“马库斯很有天赋。马库斯能够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马库斯,不像别人。”
“他要那样就好了。”斯蒂芬妮说,几乎在嘲讽了。
“你想那样说也行,但那样讲不对。”
卢卡斯站起来,短暂的交流中断了,然后他又回到柱子边陷入沉思或者祈祷状态。斯蒂芬妮继续慢悠悠地干着自己的活儿,直到所有的容器、洗礼盒、讲坛、讲经台和圣坛旁边的容器都插满了花,自己已经面无血色,苍白,脸色发青。丹尼尔回来了。
“你还好吧,想去看看马库斯吗?弗雷德丽卡简直太没用了。亚历山大就那么斜靠在家具上,看上去很害怕。”
斯蒂芬妮走过去,在他耳边说了番卢卡斯刚才说过的话。
“我就待在附近,”丹尼尔说,“他也许想和人说话。”
“我把你的圣·巴多罗马全都用花覆盖了。”
“太漂亮了。”丹尼尔说,“太漂亮了。对一个复活节不戴花的女孩来说太不容易了。”
“我没有说他起死回生。我说我盖住他了,盖住了他和他的那把刀以及他的皮肤。”
丹尼尔看着米开朗琪罗版的圣·巴多罗马,被一个拙劣的二流画家弄得面目发蓝,又浑浊不清,拍着自己肚子说:“嗯,如果他没有起来,他就会在愤怒中浑身流着血降临。”他的脑子里闪过一番剥皮的景象,想了想自己的脂肪如何被一张薄薄的紧紧的皮肤收拢在一起,想了想一个男人的血如何喷洒而出,想了想这位漂亮的圣徒肌肉如何结实,然后摸了摸斯蒂芬妮紧致的皮肤说,“走吧,离开这儿,去看看马库斯。”一个身体在另一个身体中,那是他的儿子。
丹尼尔跪了会儿,等着卢卡斯站起来,心想是否应该直接过去跟他说说话。当卢卡斯站起来时,丹尼尔也赶紧站起,他们两个在教堂对面互相看了对方一眼。这时卢卡斯朝丹尼尔抬起手掌,警告他走开,朝圣坛方向抽搐般地点了下头,然后就离开了。丹尼尔跟在他后面,一直走到墓园,只听到那辆小越野车在外面安静的路上发出的呼啸声。卢卡斯消失在尘土中后,他才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