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亚历山大无论打算对这三位来访者做些什么,在某种程度上,都被自己先开演的戏剧优先取代了——戏剧在那个8月的同天晚上开幕。当他早些时候频频地被这个时刻折磨时,他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这部作品的成功或者失败上。他没有像斯蒂芬妮想象一场抽象的婚礼时那样,考虑肉体的欢愉、良知和简单的社交上的麻烦,这些随后都会折磨他。尽管这样说可能值得商榷,但他本应该考虑这些,因为在城堡岗那个脏兮兮的金果林里他们相会的那些日子里,他曾以可怕的精确性对珍妮预测过,类似这样一部延宕很久的作品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会变成一种纵情狂欢。在升起的半月形的钢架台上就座后,他全神贯注地在想那会有多少秘而不宣的东西即将公开啊,从他拥有的有关纯真女王的神秘晦涩的知识,到他用华丽韵文的尝试,再到他连续好几天来的疏忽和罪过。现在,当然,当观众爬上来,多少有些秩序井然地进入脚手架的时候,演员已经对他的看法不感兴趣了。这里有位五花八门而且并非个体的尤物要取悦、安抚和赢得。
昨晚所有放纵的痕迹全都被那些男人拿扫帚、篮子和尖尖的木条扫荡而光。台子上的砂地很光滑,都被耙过,没有闪闪发光的碎玻璃。草坪被割过,而且弄上了彩饰。月桂、紫杉和高高的松树被修剪过,那里,爬过树的男孩们留下摇摆的细枝和破碎的粗枝。柔软、不透明的赫斯珀里得式的圆形灯被有序地串起来挂在树木中间,打算在夜色浓重的时候发光闪耀。轿子、轮驱塔车、宝座、雉堞,都被摆在那幢楼房的后面。在那个看不见的洼地花园中,合唱队的哨子响着,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第一批观众阵容十分庞大,而且构成各异。有本地办公室金链中的代表,由乡村教长左右护拥着的打着绑腿、穿着紫红色法衣的主教,已经任命了的未来那所大学的副校长、院系主任,来自财政部和艺术委员会的有关人员,当地的子爵和他的参加越障比赛的女儿们,企业家,新闻界的人。还有些本地的妇女,她们曾缝绣并收集过手镯上的小饰物,以及演出人员的亲戚朋友,还有些人是买票来的。在演出人员的亲戚朋友中,有杰弗里·帕里,他带着儿子托马斯过来,声称在这样紧张的状态下,不可能找到一个看小孩的保姆,另外,还有波特家的人。真正的观众成员中有卢卡斯·西蒙兹,有两个人对他的出现不曾料到,而且也不喜欢,这两个人可能感觉其中会有什么有趣的东西,最后还有埃德,那个玩偶旅行推销员。
大型游览车从各个站点出发,然后在朗·罗伊斯顿汇聚。你可以买《阿斯翠亚-纯真女王》的门票,其中会包括从卡尔弗利、斯卡伯勒、达勒姆、约克来的车费。你可以买份在北方度假胜地某连锁旅馆或者乡村客栈的休假券,其中就包括观看这部戏的一张票,有从曼彻斯特、爱丁堡、伯明翰、伦敦出发的可选交通工具。克罗在很多方面都像他的曾祖父,是个出色的商人。这个项目的成功让他琢磨是否把朗·罗伊斯顿交给大学不及出于文化旅游和节庆目的举办的活动做得好。但是,只要他在干事业,他就只有断断续续的精力,而且不愿把那份精力的很大部分扩张到旅游上。四轮马车滚滚而来驶进里面的庭院,在那里放下乘客,然后乘客们可以先在饮食服务处买些茶叶、小圆饼或者杜松子酒,然后沿着人行道和长着草的小径漫步走向那个木结构的半圆形观众台。
正是在这个破败的地方,弗雷德丽卡脸色惨白,她看到了埃德,正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下台阶,像个老板似的打量着四周。她浑身一哆嗦。她看埃德就像德弗洛雷斯或者班柯的鬼魂,一个漫步行走的不端之徒,他可能会上来羞辱她。弗雷德丽卡从厨房窗户前往后一退,正好撞到威尔基身上,他说:“看见什么恶心的东西了吗?”
“一个我认识的人。嗯,是有点恶心。”
埃德慢条斯理地朝饮食服务处走去。
“来看你的表演了?”
“天哪,不是。他不知道我是我,我的意思是说,他不知道我在里面有表演。”
威尔基抚摸着她。他对谁都抚摸。想要生气并不容易。“对纯真女王的激情怎么样?”
在威尔基说这话之前,弗雷德丽卡对女王这个词的使用感觉是很纯洁的,而且对亚历山大有诸如此类的想法也感觉很天真。但是,对这威尔基弦外之音的理解,她的第一本能是不要显得天真纯朴或者迟钝不解,所以她见多识广地说,她认为这样的说法并不那么正确,还说,事实上,她明确知道不是这样。
“啊哈。”威尔基说。
“啊哈。”弗雷德丽卡说,在想保持自己与亚历山大之间的交道不受干扰的欲望与通过讨论这种交道来让她觉得这种交道非常真实的欲望之间撕裂着。像亚历山大一样,她是个语言的动物,像那群少女一样,她更喜欢讲些流言蜚语,讲些经历和得意的故事,如果人们足够喜欢她,想跟她聊天说话的话。
“你听了我的劝告。”
“不妨这么讲。”
“现在的你真是光彩夺目。”
“嗯,也许吧。”
“我会被好奇心害死的,亲爱的。”
“我不能说……”
“当然,”威尔基的注意力被引开了,“瞧,弗雷德丽卡,哈罗德·霍布森,艾佛·布朗,来的评论家简直车载斗量。如果你运气好的话,一夜之间生活就改变了。我也是。当然,他的生活也会改变。你真心觉得这是一部不错的戏吗,亲爱的?”
弗雷德丽卡注意到一种她不喜欢的语调,闪烁其词,玩拖延时间的把戏。
“你觉得呢?”
“我觉得它有绝好的机会能够大获全胜。不过,说到底,我觉得诗剧这种东西不会真正流行起来。它就像加冕礼那种华而不实的便宜货,以及宫廷侍女穿的吓人服装,有点像没有风格的回归,没有戏仿的锐度。”
“这是核心,他曾说。真正的现代诗歌,不是戏仿,不是教条的现代现实主义。”
“说得非常好。你认为他做到了吗?”
“你觉得呢?”
“你明显在躲闪,为了一个虚张声势的蓝袜子。但是,如果我说不的话,我觉得我不会破坏你的表演,我认为不会。回避戏仿意味着他留下的是很多老但又不是很老的事物的无意识的回音——稀软的泥浆,一种被束缚起来的正统观念,像艾略特,没有血气,没有骨头,没有胆魄。”
“这样说不公平。不过这还算是个尚能认可的说法。”
“好姑娘。而且,他没有解决这个后浪漫主义的老问题,如何让内心独白具有戏剧性。它安静得像地狱——像艾略特,像弗莱。什么都没有发生。你想到这点的时候,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负面效果,因为无论怎么说,做的人太多了。因为十九世纪的种种失败,我认为韵文是一种已然失落的希望。你可以在散文中加进这些东西,像布莱希特那样,或者在某种大型恐怖戏滔滔不绝的混搭曲中加进这种东西。韵文和心理分析现实主义——最糟糕的组合——都过时了。”
“你不能像这样说什么都过时了。一个作家选择什么样的形式都可以。”
“我实在没法赞同你。你才多大?十七岁。来告诉我,什么时候你觉得哪些形式在历史上是行得通的,哪些是行不通的?当你决定要当个女作家,并且要动笔写一部长篇小说,写得像出自乔治·艾略特之手,又由普鲁斯特执笔,那肯定会立不起来,走不动的,不仅言辞陈腐,真实的人最后都成了忙忙碌碌的木偶。”
“我不会当女作家的。”
“祝贺。”
“也许你可以去写,像拉辛那样——”
威尔基没有回答。弗雷德丽卡怀疑他没有读过拉辛——他不是无所不知的人——而是像她自己一样,是个不肯承认无知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她尊重这点。她尊重威尔基那种打破偶像崇拜的鲁莽劲,部分原因在于这反映着时代的声音,被认为是很时髦的,但是部分原因还在于他好像很在乎真正的思想的准确定义。不过她还是走开了。如果她要讲亚历山大写的那些话,思考泥浆般的回声没有什么帮助。当务之急不是评判。奇怪的是她没有感觉到——她还真没感觉到——威尔基或催促,或引诱她对亚历山大进行任何人身攻击。他说的话有种时髦的泼妇般恶声恶气的调子,但他不是泼妇。
亚历山大看到了那几个评论家。以前他们总体上还是客气地答应去看看《街头艺人》的潜力。他们更多成群结伙、高调显眼地来看《阿斯翠亚》,是因为他们以自行管理的兵团的方式把自己运送过来。后来他又看到了波特家的人。比尔出于某种原因给丹尼尔和斯蒂芬妮送去几张票,并且告知他们全家都要出席。亚历山大知道,从头到尾坐在洛奇甚至服装保管员旁边将难以忍受,所以就独自坐在一个高台的角落里。他发觉波特家的链条正在垂直地朝他那个方向爬上来。丹尼尔笨重又迅速,首先来到他跟前。踏板在他沉重的身子底下摇晃。最后压阵的是马库斯,他眼睛向上望着,又把目光向下投去,走路磕磕绊绊,比尔吼了他一声,他穿着件敞领法兰绒衬衣。亚历山大像大多数观众一样,穿着一件无尾礼服。
“你不介意我们坐这里吧?”丹尼尔问。
“不,不。”
“你可能介意,你可能想自己待着,我真没有力气移动这身皮囊了。”
“你可以坐下来,当个堡垒。”
“好嘞,不过,我会让我的妻子坐在我们之间,让他们离她远点。”
斯蒂芬妮挨着亚历山大坐下。那件玫瑰色的府绸紧紧地横过她的胸脯。她戴着条绿色丝绸围巾,带着彩饰穗边。她坚持绝对不让任何人知道婴儿的事,因为比尔会气得怒吼,温妮弗雷德会小题大做地唠叨,而且人人,特别是弗雷德丽卡,会得出结论认为,孩子是在婚外怀上的。这对丹尼尔来说会非常难受,他着魔般对身体的每点微小变化都很感兴趣,而且自然会高调地表示关心。亚历山大爱恋地看着她。
“你没事吧?”
“别眩晕就好。”
“一旦表演开始,就不会了。”
“如果你眩晕了,”丹尼尔说,“我就走。也许我们应该离开。”
“不用,小声点,我挺好。”
马库斯看上去面如草绿色,好像提到眩晕就已经让他开始眩晕了。亚历山大看到在他们底下是一小排里思布莱斯福德的老师们,全都穿着小礼服,有些带着妻子。索恩夫妇、在膝盖上颠着孩子的杰弗里·帕里、卢卡斯·西蒙兹,那张脸像被擦洗过,毛茸茸的卷发刚洗过,一副仁慈温和的凡庸表情。因为没有听过他有关这部戏或者文艺复兴时期人类中心论的观点,亚历山大无法像马库斯一样对他的光临感到惊恐。其实,看到比尔的怒目而视和丹尼尔那种尽量掩饰的骚动,他倒觉得卢卡斯那种始终都很愉快的表情令人很欣慰。
音乐响起来。像一群巨大的鸟儿在夜间落下来,观众席里哇啦哇啦、咔嗒咔嗒地响起来,有的搔首弄姿,有的故作优雅,都还定在自己形形色色的栖枝上。托马斯·普尔和埃蒙德·威尔基从平台相对的两端优哉游哉地走出来,相遇,握手,开始说话。他们温和地戏仿着富有美感的谢泼德的风格,回顾着柔美的奥维德的黄金时代。威尔基是那种只有表演开始上路后才会表现出色的演员。现在很明显他马上就要表现出色了:冷嘲、幽默、多情、伤感、机智、暴躁,转换娴熟。亚历山大向后靠过去,发出一声叹息。
斯蒂芬妮本就没有对这场活动抱多大期望。现在,她始终想呕吐——她的世界好像狭窄到仅限于自己的生物现象了。她带着一种懒散、客观的好奇心观察着自己的活动。比如,她注意到,她已经很难完成一个句子,无论写的还是说的,或者索性连想个句子都困难。一旦她迷迷糊糊地形成一个想说的,或者可能说过的想法,好像那样就足够了,然后她会让词语慢慢消失在虚无和沉默中。今天她的思想还不能达到同时理解一部实景戏剧和观看这部戏的自我的地步。她已经解决了一些实际问题,跟准时到这里有关以及提供一件得体的宽松罩衣这样的问题。她已经扫视过可能出现的情绪问题:丹尼尔的关心,比尔很可能跟丹尼尔吵架,以及对亚历山大作品的辛辣评论,需要对弗雷德丽卡给予道义上的支持。她还没有明确地想到坐在那里耐着性子看完一部实景戏剧的演出。
如果她来的时候带着各种先入之见或者迫不及待想批评的话,这部剧的密度和能量却让她感到大为吃惊,她还没有这样过。她生性不长于评判。她看《阿斯翠亚》完全是用扫视式的注意来看的,就像童年时代扫视“猜猜看”游戏盘子和诗歌那样,现在对丹尼尔也是这样看的。对某种“幸运的”艺术作品,她有种感觉,偶尔才会有的感觉:那些在她面前的东西正在离开,意识到当时根据艺术原则欣赏到的东西已经不可能再现了。亚历山大的这部戏蕴含着成为一件由碎片和拼贴构成的东西的可能性,像件语言的百衲袍,一场感情上有气无力的露天历史剧,而这方面它本该以必要的政治色彩使其显得很硬气。以后所有这些东西都会被拿出来评说。但是,斯蒂芬妮看到了亚历山大和洛奇想让人们看到的东西。
她看到那位年轻的伊丽莎白坐在那里,全身雪白,像段残余树桩,待在“叛徒门”外面,拒绝进去;她看到那位行将就木的伊丽莎白,全身雪白,像段残余树桩,穿着睡袍,坐在一块跟平台同样大小的垫子上,拒绝躺下去死。她看到了阿斯翠亚苍白的幻影交织其中,看到苍白地飘动着的格蕾丝们在永恒的黑魆魆的森林里以及光的金色果实下面编织着花环。她看到了很多模式和被打破的模式:在阳光照耀的观众中,罗利跟一个年轻的王后,娴熟地旋转着陆地和天国的圆球。尾声部分罗利被关了禁闭,在他那座黑暗的塔里转着同样的圆球。凯瑟琳·帕尔在果园给那个年轻女孩几个苹果,阿斯翠亚女神(处女座)在宫廷化装舞会上给涂抹着重彩的格洛丽娅娜几只金苹果,罗伯特·塞西尔哄骗老女王轻轻地咬了一小口。她看到那女孩呈现出的对称,在灼热的太阳下像鹰一样在草地上展开,看到宫中侍女拉开她睡袍的皱褶,在经过殊死挣扎后,那个老妇人在逐渐浓厚的黑暗中平躺下来,进入大理石般光滑的皱纹织物,在那个下陷的花园中,雷贝克琴像芦笛般忧伤地尖声响起来。她注意到,当演员们排列好等待谢幕,那个年轻的公主盯着基座上如雕塑般的老女王。阿斯翠亚用自己的剑变戏法般地让年迈的女王动起来,整个画面显露出来,原来是对《冬天的故事》中赫米奥娜的死而复生无声的模仿。她也这样说了出来,用那昏昏欲睡的声音对亚历山大说,而亚历山大很高兴,说自己一直在表达再生和复兴的主题以及最后的戏剧,而洛奇曾想用波堤切利的《春》。斯蒂芬妮说是的,她已经看出来了,效果很好,语言有分量,沉甸甸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亚历山大摸了下她的手以示感激。
“弗雷德丽卡的表现太奇妙了。”她说。
“我也这么认为。”
“嗯,每个人的表现都很棒。但我觉得她应付起来更加自如,比……”
“是的,她表现不错。她表现向来不错。”
“观众简直要疯了。”
“看上去好像是的。”亚历山大说,“你想去后台吗?看看弗雷德丽卡?我必须离开这儿下去了。”
观众正有节奏地跺脚和摇摆。瓶子乐队被安排在看不见的地方,正在不可抑制但又不十分准确地发出星球乐,部分观众和着这声音唱起来,像一群足球迷,像一个重金属乐队,在好莱坞辉煌大厅或者弥尔顿的天国里。亚历山大陪护着斯蒂芬妮绕过鞠躬和吟唱的观众走向化妆室喧嚣的地狱。他被声音的浪潮带过去,很想触摸下弗雷德丽卡。隐约闪现的大腿,纤细瘦削的手腕的幻影围攻着他。
弗雷德丽卡正朝镜子里看着,往皮肤上涂着润滑油。她的脸闪闪发亮,因为润滑油,因为眼泪,因为燥热,因为激动。亚历山大越过她的肩膀望过去,看到了她的眼睛。
“我带斯蒂芬妮过来了。我控制不住。我必须来看看玛丽娜。”
“我知道。”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只羊绒玩具娃娃在手里一动不动,黑色的眼睛闪着光。
“哦,上帝,弗雷德丽卡,我待会儿再跟你聊。我还有些事情要办。我心神不定。”
“好的,我会潜伏静候。我可是个出色的潜伏者,你知道的。”
斯蒂芬妮走过来。如果说性的激流燎焦了她的话,她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痕迹,只是在那条绿色围巾里平静地支支吾吾地说着什么。
“你简直太棒了,弗雷德丽卡。我老是忍不住回想那竟然是你。”
“很荣幸得到这样的夸奖。”弗雷德丽卡淘气地转向亚历山大,“还有你。我经历完这场考验后,你不再认为我是我了吧?你注意我了吗?”
“在某种意义上完全没有。在另外的意义上,一直都在注意着。”他弯下身子,用明显敷衍的方式去吻弗雷德丽卡。他的膝盖碰了下她。
“去跟那位老年女王聊聊吧,去吧,你可以随时过来跟我说话。”
弗雷德丽卡学得很快。在激情迸发的早期,有种心跳的突突声,扣人心弦的收缩和狂暴的能量,这些都可以怀着最舒服的痛苦。比如,通过亲爱的人自觉离开前而放手让他走,来得到控制,得以加剧。亚历山大走开了,走过一片祝贺的人群,走向那位上了年纪的女演员。弗雷德丽卡兴奋地朝斯蒂芬妮转过来。
“他爱我。”
“是的,我看出来了。当然。他爱你。”
斯蒂芬妮收起双手,用绿色的手指围住厚实的腰,打量着。姐妹俩看到珍妮从她的梳妆台那里伸出一只手,急迫地要跟亚历山大说话,亚历山大斜过身也吻了下她,用优雅而急切的俯身动作。亚历山大从他的礼服衬衫前襟上拿开她紧握的手,轻轻地放到她的圈领和胸部饰物之间那段鲜红的皮肤上。珍妮抓着他的手放在那里,又用自己的手捂住。弗雷德丽卡观察着,判断着,然后开始从堆起的头发上梳出卷发。
“你会怎么样?”斯蒂芬妮问,站在一个带正负电荷的电磁场中间,“你不能把整个生活都毁了。”
“我能。我会的。我要随心所欲地做自己选择的事情。”
“你不能这样,你是个公职人家的孩子。”
“你知道,我不是个孩子。我想……我想,我想,我想。”
“你想要幸福快乐。”
“还有很多幸福的方式,除了住在一个市政公寓里给老家伙们端茶倒水。总之,幸福不是关键。关键是,那得是真实的,活的,它得是要被发生的。”
“弗雷德丽卡,人们会受伤的。”
“那是他们的看法。”
“你会受到伤害的。”
“如果我做了,我就能承受得起。”
亚历山大越过玛丽娜·叶奥的肩膀望过去,看着白色灯泡之间的黑色镜子。她同样很油腻,在擦拭掉覆盖在眼睛上的死白色和蓝黑色,同时擦掉部分——如果不是全部——描绘在眉毛和下巴轮廓上的皱纹。
“运气还不错吧,”叶奥问道,“从后面人们的瞭望镜中看到的效果怎么样?”
“我还没听到什么评论。我只想过来说,你是一个奇迹。”
“哦,别拍自己的眉毛,那喀索斯,别挡我的光,从我的光里走开,我头上可长着眼睛,可以看到墙上的镜子,它没有告诉你我是他们中最美的,对吗?那个致命的月亮出现了持续很久的月食。让我瞧瞧这些皱纹是已经定型还是可以擦掉,看仔细了,亲爱的小伙子。所以你满意了,对吗?”
“我兴奋得战栗,完全陶醉了,太感动了。你让结尾成为奇迹。”
“你在恭维方面太不在行了。”
“哦,如果你知道这点,我表达我想要说的意思时,你心里是明白的。”
她大笑起来,这样那样地拉扯着那张柔软的孩子皮肤般的嘴巴。
“她不想要镜子是对的。你能讲出吉卜林的那首诗吗,亚历山大,亲爱的?”
“向后,向前,向侧,她走过去,决心要面对那无情的瞭望镜。是这首吗?”
“有点像。哦,在我这个年纪,一张脸,那只是一个道具,不是你自己的,你知道。我的脸是我的财富,我的生活,但不是我的。你现在可以走了,我化好新妆见记者的时候,你可以过来,挽着我的胳膊。我想我们会表现得很得体。这是一群挺不错的人,你不觉得吗?”
“他们爱你。”他吻了下叶奥的手,朝镜子中那张憔悴的脸鞠了个躬,然后转身离去。
在大礼堂的楼上,观众、演员和其他人都在四处转悠走动。亚历山大在简短、杂多的恭维声浪中,大步向克罗和洛奇走去。他看见杰弗里和托马斯,然后躲开他们,感激地发现自己撞上了托马斯·普尔,由于化妆油彩或者疲惫,或者缺氧的缘故,在从头顶投下来的光圈中,他显得非常灰暗,那道光落到狄安娜的小仙女以及她们抬的僵硬的负担物上。
“托马斯,谢谢你,简直太好了。”
“祝贺,大获成功。我一直在和本地媒体和《曼彻斯特卫报》的家伙讲话,他们充满疯狂的热情。瞧,你是我的朋友,我得跟你谈谈,有关你前天晚上看到的那件事。”
“别想它了,我什么都没看见。”
“见鬼,不,你看见了。我不在意。或者不管怎么说,我不是特别在意。我只是想不清……我不能再那样下去了。亚历山大,我必须跟什么人说说。我疯狂地爱上了这个——这个孩子,而且……”
“你想好了要告诉我吗?”
托马斯站定,方方正正,满头金发,表情很柔和,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难道那不过是一场仲夏夜之梦吗?”
“我不知道我甚至曾经想过会那样。不管怎么样,现在不能那样了。问题在于,她,她怀孕了。我不知道没有她我该怎么生活,可是我有种感觉,我看得出她没有我也能生活下去。我的意思是说,看着她,我想我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个教师中的二流老师,而她……在一两年……现在,我还能让她开心或者可以……就是这样。”
“托马斯……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不知道。没什么可做的。你瞧。你小心谨慎,理智聪明,我得把这话说出来,看看我能不能挺住,用一种寻常的语气说出来。我看我能。你看见她来这里了吗?我不敢接近她。”
“她在这部戏中表现得很可爱。”
“处女座的阿斯翠亚。她不是,你知道。她不是处女。我本来不想碰她,可她告诉我,把事情挑明了,说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以前经常和她的表哥在小树林和谷仓里乱搞,别人以为他们是在打猎,她说。”
“还有埃莉诺……”埃莉诺是托马斯·普尔的妻子。
“她今天来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得赶紧打住了,去找她。我想我应该去找个医生。我以前没遇到过这样的问题……最近三年来,我们经常跟一床的小崽子在一起,那种威尔牌大床,我不是抱怨这个,我喜欢那样,我爱他们。只是这样。就是这样。埃莉诺和我的小家伙们——你应该见见他们。只是这个。就是这个。这太糟糕了,亚历山大,大多数时候,我几乎意识不到他们的存在。我也足够理智,知道这不可能持久,不喜欢这样——可是已经绝对走得远到我这著名的平静的头脑会让我吃不消的地步。天哪,那女孩,她让我做了很多我觉得孩子气又丢脸的事——撒谎说要修理车,编造主考官开会,在乡下的大巴顶上摸得她来了兴致。很多事我不能大声说出口——都是些幼稚和丢脸的事,又很可爱。我知道你自己也有麻烦,你碰到事关尊严的问题了吗?我不是那种浮夸之徒,我需要尊严。在某种程度上,这点正是她喜欢我的地方。如今我成了一个无能的慌里慌张的傻瓜。
“我想我应该去找个医生,对吧?可是我受不了这种想法。我是说,那是我的孩子,那会——她自己都还只是个孩子,在那个有着干净小门廊和女门房,像个女修道院的学校。”
马库斯的到来让亚历山大没法回答这场完全是非典型的大爆发,他走过来,那种视而不见的眼神比平常还要明显。他对着亚历山大默默地张开又合上嘴巴,亚历山大感觉命运之神正在用太多荒谬的同类和类比现象打趴他。
“说吧,孩子。”他几乎厌恶地对马库斯说,同时又用一种蔑视、爱莫能助的理解的表情看着绝望地凝视他的托马斯·普尔,试图以此作为回答。
“先生,对不起。先生,请过来下。”
“又怎么了?”
“先生,我父亲跟大主教吵起来了。吵得很凶,真的,为些可怕的事情吵的。而他,西蒙兹先生,也在那里,好像认为,嗯,好像很兴奋,认为他们特别想为了他继续吵下去。我有点担心。”
“如果你觉得我愿意干涉你父亲和主教之间的争吵……”亚历山大说,又恼火地补充了一句,“偏偏就在今晚……”
豆大的眼泪噙在马库斯·波特苍白的眼睛里。托马斯·普尔,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说:“别担心,马库斯,在人家最辉煌的时候,我却在拿自己不怎么着急的事儿骚扰韦德伯恩先生,实在不可原谅。好了,亚历山大,你担当得起有雅量这个声名,连你都肯定看到迫切需要把比尔·波特和主教隔离开来。”
他用手肘轻轻捣了下亚历山大,后者越过马库斯的肩膀看到在父亲怀中小小的托马斯·帕里那张焦躁不安的脸。
“哦哦,”杰弗里故作意味深重地说,“亚历山大在这里。来,托马斯,你喜欢亚历山大。我听说你真的很喜欢亚历山大。向亚历山大招招手。”
亚历山大跟马库斯匆匆离去。托马斯·普尔压低声音快速地说:“不用遗憾,你瞧。并不是我对可怜的老帕里太不同情,不要犯错误。为什么我们大家就不能平安无事地生活呢?你是个幸运的人,你没有各种束缚,什么都没有。可怜的老帕里。女人们都这样无情。说来这都太老生常谈了。当然,我不是指埃莉诺。看在老天的分上,亚历山大,别让我唠叨了。”
主教、埃勒比夫妇、奥顿夫妇、波特夫妇、威尔斯小姐和几个低阶的神职人员聚在一起朝大堂的一端走去,都握着香槟瓶子,大声喊叫着。马库斯带着亚历山大过来时,他们正大声嚷嚷一系列互相略微有些关联的事,从疼痛到肢解、处决、酷刑、剖肠刮肚、重生,然后又回到痛苦什么的。卢卡斯·西蒙兹也在场,他也大声嚷嚷着,埃蒙德·威尔基没有嚷嚷,但是提供了大量身心医学方面的信息,有关疼痛阈值、身体影像和那些能看到它的人。亚历山大试探性地走近时,比尔·波特好像用一种勉强克制的尖叫声宣布,说主教是个血腥屠夫。主教面红耳赤,但是还算神志清楚,明显在对卢卡斯·西蒙宣讲受苦受难的必要性。卢卡斯一圈又一圈地搓着手,激动地说着有关清除腐败之类的话。威尔基还穿着他在塔里警戒时穿的黑色天鹅绒衣服,不过他重新戴上了玫瑰色护目镜。费利西蒂·威尔斯僵硬地待在她的草绿色裙裾、臀托、圈领和鲸骨圆环里。弗雷德丽卡不在现场,不过斯蒂芬妮在场,在丹尼尔旁边庄重优雅地垂头丧气,沉思着,像《春》里那位早年的维纳斯。
这场谈话开始不是这样的。威尔斯小姐拉上斯蒂芬妮和埃勒比夫妇去见尊敬的主教。主教高大、抑郁、清秀,长着斑白的头发,身材瘦削,表情睿智,赞扬斯蒂芬妮,他听说她在关怀年轻人、年轻妻子、居家不能外出的人以及残障人士的工作方面做得很出色。斯蒂芬妮做出一个令人尊敬的决定,她要竭尽全力帮助丹尼尔在他的工作范围内搞定很多事情,那些领域可以说不会引发学说教条之类的冲突,事实上,如果不是她父亲在她后面像个轻量级拳击手那样左右跳来跳去,准备在主教那光滑又微微有些凸起的紫色丝绸前襟的某个部位来上一拳的话,她本来想优雅地接受这个赞扬。
主教看着比尔,本想——这无异于主动把流淌的油铺洒在汹涌的水上——对他们这次共同的文化遗产的繁盛说几句话,想评论下这件旷日持久、协力完成的艺术品中体现出的因整个民间的兴起而传递出的真实的集体感,它典型地体现在教堂、学校以及比尔出色的成人教育班中。比尔说,主教只能代表自己讲话。因为就他本人而言,他没有这个信念,他认为我们的文化中很大部分,包括教会,要么能够、要么应该再次获得新生复活。就让它们倒下,体面地死去好了,他说。而且,他恐怕不得不澄清,他对这种戏剧也没有信心,接着他把这部戏划归到怀旧的范畴,怀念某种不存在的东西,不过是一个迷人的、缥缈的时代梦,而这个时代其实很肮脏,很残忍,很血腥。一个由特务、拷打者和刽子手控制的残暴的警察国家,他注意到,我们并没有表现这些。就是用这种方式,马库斯如此准确地归类为一场“可怕的辩论”的争吵开始了。
威尔斯小姐神经质地尖叫着说洛佩兹博士的挂饰、绘画和家系事实上已经被描写过了,只是很简短。威尔基主动说,原始描写非常残忍,已经被删掉了,坎皮恩的殉难触及一些;卢卡斯·西蒙兹带着几许很不相称的激动问道,在那个更为严酷的时代,对观看的男人还是正在经历的男人而言,痛苦和折磨在性质上是否不同?这些奇怪、冲动的谈话中有一个谈话涉及男人对男人能够做出什么,谈话就在这个时刻爆发了。主教要求证实福克斯的《烈士书》中以及朋霍费尔的集中营里那些被屠杀的圣徒,卢卡斯·西蒙兹则详细叙述了一些别人告诉他的当时在太平洋一艘驱逐舰上日本人对顽抗的战俘的所作所为。威尔基说,关于一个男人哪里感觉疼痛和这种刺激在哪里可以应用之间的关系的研究,他已经做了很多有用的工作,同时在这种反应的研究上也做了很多工作,当整个身体充满疼痛时,这种反应会让人脱离他的意识,站在身体之外,看着疼痛的自己活动。卢卡斯对这个非常感兴趣,催着威尔基多提供些有关使这种事情成为可能的心理机制方面的信息。这时,主教说有些事情要比疼痛以及对疼痛的害怕,比死亡以及对死亡的害怕更糟糕。那就是无知和邪恶。几年前,他本人做过边境监狱的牧师,经常拒不同意对他称之为“他的”囚犯们做的那些事:他们被吊起来,达到一定落差,用吗啡让他们的思想意识被遮蔽住或者处于昏迷状态,免得他们直面极端情况时会失去悔改或者改变的真正机会。据此,他其实是支持保留死刑的。
就在这个时候,比尔开始咆哮起来。他说主教血腥、傲慢、变态。马库斯就去找亚历山大。主教,温和乏味,酒红色的皮肤,固执,继续听着并且表达着自己的信仰,认为他的对手都很天真,很肤浅,并没有考虑到自己立场的真实性质或者真正后果。
亚历山大、托马斯·普尔和马库斯赶来时,比尔正生动地描述着在死囚牢房里屈辱可怕的经历。对此,主教平静地尽其所能真诚地做了回答,说比尔没有这方面的一手经历,还说他本人却见证过,分享过,在那些不可思议的环境下经历过壮美、辉煌的瞬间。比尔大喊说这更加可耻。斯蒂芬妮泪水盈盈。卢卡斯在大谈我们盲目的现代神经质痼疾,支持主教,而主教似乎觉得他的支持不合口味。“如果你的眼睛冒犯了你,那就抛弃它,”卢卡斯大喊道,“或者抛弃一条腿,一条胳膊,或者别的任何东西。”
威尔基对亚历山大说:“争端起于讨论你对都铎王朝的描写夸大了其魅力。”比尔转过来对亚历山大说,他们现在探讨的事情肯定要比刚才那个更重要,然后又回过来用天真的郡长们的统计数据驳斥主教,这些人由于身负重任曾有过一夜白头甚至发疯的经历。主教说伟大的信仰和力量是必须的,而卢卡斯,他的言辞如浑流般互相交织着滚滚而下,变得非常刺耳,他说第一个人来自大地,具有泥土的特质,需要——无论多么痛苦——全面地与之脱离干系,这样不朽的谷物才能迅速生长。这惹得主教的舌头咔嗒咔嗒大声作响,明显能听得见,弄得比尔开始咆哮起来,说基督教在本质上是令人厌恶、野蛮和血腥的,它崇拜的是一具被摧毁的躯体和一个被压伤的自我。接着他又开始攻击丹尼尔,说他一定疯了,指望他原谅女儿因婚姻而跟这种固执挡道、丧失自然属性的教派结缘。卢卡斯说,那是一个破碎的身体解放一个崇高的灵魂,主教坚定地说,他不敢肯定西蒙兹先生的部分——就是它——西蒙兹先生的部分反应,是非常健康的,他不主张一种带着痛苦或者放荡的迷狂。听了这个,卢卡斯垂头丧气,因为汗水的缘故脸上湿漉漉的,激动得面色变成罂粟红,这时丹尼尔发话了。他先对比尔说,他对他毫不在乎,除了碰到麻烦,然后又对主教简洁冷漠地说,他认为,主教刚才的主张都很邪恶,残酷,没有道理。
事情很快就清楚了,丹尼尔比别的任何人火气都大,他几乎愤怒得说不成话。他又补充道,迄今还没有人给过他一个不错的理由,令人可以冷静地随便杀人,更不要说在这样的谋杀中连累别人。他还说现在要带妻子回家了。比尔不知怎么被这番猛烈、意想不到、其实也许是不受待见的支持弄得沉默不语。丹尼尔搂着妻子,领她走开了,也不回头看一眼。埃勒比夫妇告诉主教,丹尼尔是一颗粗糙的宝石,主教说,真妙,丹尼尔也许是出于礼节在等待一个回答。卢卡斯突然从教堂跑出去。亚历山大看到帕里夫妇,现在全家三口,迈着不容置疑的步伐,朝他这个喧闹的角落走来。他想他必须跟马库斯或者卢卡斯说说话了——这家伙果然十分古怪,他看上去全身肿胀,又干瘪得有点像脱了形,被某种几乎可以触摸得到的焦虑或者恐惧闷声闷气地包围着。他说:“我相信我说得没错。你根本承担不起继续介入任何……”
“总得有人帮帮他。”马库斯说。
亚历山大看了看主教,他现在明显看上去很愤怒,又看看比尔,他现在生着闷气不说话。亚历山大想把马库斯拽出去,去追卢卡斯,那样就会避开主教、比尔、帕里夫妇和托马斯·普尔无法解决又可怕的相似问题,却被预先制止。克罗和他的三个伊丽莎白——玛丽娜·叶奥、弗雷德丽卡和安西娅像神灵从机器里出来般,从礼堂那头飘然而出,微笑着,点着头。克罗,仍然打扮得像维鲁纶男爵,像科马斯平息他的乌合之众,或者像他的母亲喀尔刻驱赶着猪群去吃它们的汤水那样威胁性地挥舞着他那根长长的拐杖。
“亚历山大,这可是你的夜晚啊,亲爱的,新闻媒体都高兴得疯了。你可一定要过来见见,你肯定会为此开怀大笑。亲爱的伙计,他们死活要见你。晚上好,主教,这是一次巨大的胜利,我相信你也同意这样说,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合作成果。过来吧,亚历山大,抱歉我必须把他拉走,帮我一下,女士们。晚上好,亲爱的珍妮,你真漂亮,《约克郡邮报》答应要做个特别报道——贝丝·思罗克默顿这个角色遭到可爱的沃尔特先生如此粗鲁的威逼,这段演得太令人信服。你,当然了,你这个聪明的小坏蛋,你也已经声名大噪,马上过来吧,我们回头再聊。晚上好,比尔,我很高兴你能过来。亚历山大,过来,过来。”
马库斯走出去来到平台上,去寻找卢卡斯。他发现卢卡斯在离那顶皇家轿子不远的地方站着,大口喘着气,不自然地微笑着。他完全搞不清卢卡斯为什么会到这个场合来,除非是出于某种狂热的或者可悲的感情需要,想盯住马库斯本人。
“先生,你还好吗?你看上去……”
卢卡斯暴躁地回答说他非常好,非常好,好得不得了。他们已经完全卷进巨大无比的力的运动流。他们有重要作用要发挥。他们得搞清楚那是什么。星期五他们需要出发去飞翔谷。
“先生,我不能去了。我再也不能去了。我害怕。”
他当然也害怕,绯红的胖脸蛋已经扭曲,甚至更恼火,在脆薄的镀锌轿子的垫板上咔嗒地打了一拳。他无法想象要取代那些真正的魔力,做到不害怕是没可能的。他们极有可能在星期五冻僵,或者被烤炸,或者消失在纯粹的能量中,什么都不留下,除了像那次光爆后的广岛人那样只剩下影子。这样的前景似乎让他有种狂暴的快感。我们往往知道自己在冒什么样的风险,他说,温和而又通情达理,我们难道不知道?
马库斯说,不,他不知道。而且,现在……现在……他没有把握,整个事情他们都还没有筹划好。
“那些传输?奥格尔家的升空?你的光幻觉?这些我们准备过吗?”
“没有,嗯,没有。不过,也许那些,不是,你,我们想的。”
“我们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弄清楚。”
“不。我害怕。”
“可你是预言家。”
“我没有把握。我不敢。你最好还是放了我吧。”
“你不是——被我败了兴致吧?”
马库斯开始哭起来。
卢卡斯无情地怒视着他的眼泪。他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不,我已经告诉你了。我害怕。我告诉你了。”
“那我只好自己一个人去了。一个人,我几乎铁定会失败,但已经别无选择。”
马库斯苍白地恳求他放弃。卢卡斯冷笑了一声。他说:“好吧,走吧。虽然现在退却已经太晚了,但是,你可以放弃自己,如果你选择好了的话。你害怕的东西无处不在,而且自会我行我素,只要它选择在什么地方施展。”
马库斯哭泣着,一点都不真诚地哭喊着说,他最害怕的是卢卡斯。“最怕你,你,你。”听了这话,卢卡斯突然重重地朝他脸上打了一巴掌,弄破了他的嘴角,告诉马库斯离他远远的,然后从平台冲下去。马库斯在轿子旁边坐下,双手捧着刺痛的脑袋抽泣着。人们从他身边走过,以为他喝醉了,都小心地绕开他,让他一个人在那里待着。
那天晚些时候,有两个人从马库斯身边跑过去,他们是亚历山大和弗雷德丽卡。两个人都在飞奔着。亚历山大从帕里夫妇那里跑开,夫妇俩把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开始争执谁应该换托马斯臭烘烘的尿布。弗雷德丽卡从那位玩偶旅行推销员那里逃开,那人举起胳膊,拧着手指,开始推搡着穿过人群朝她走来。他没有受到邀请,但是几乎任何人都可以进来。你可以跟威尔基讨论埃德,但不能跟亚历山大讨论,对他,弗雷德丽卡只说必须摆脱这个男人。亚历山大表示同意,说这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于是他们就跑了,听到后面传来隐隐约约讥讽的喳喳声和公然的大笑声。在黑暗中,听着她的呼吸往前飞跃,他感觉离弗雷德丽卡很近。到了那个有喷泉的花园里,情况就不同了。他们笨拙地站在彼此手臂围成的圆圈里,都明显感觉到了对方的僵硬和刻板。两个人都想起安西娅优美结实的屁股和腿肚构成的经过润色修改的白色卷盘。他不能把弗雷德丽卡推倒在一丛灌木下面。至于弗雷德丽卡,不能由她率先发起这场推倒运动。所以他们就那么缠绕着站在那里,已经逐渐固化成熟悉的姿态,像玩雕塑游戏的小孩。弗雷德丽卡喋喋不休地对他说着话,回忆着那些粗俗的恭维话、舞台上的失误、有失检点的行为。他刻意让她进入某种更加令人渴望的沉默状态,她立即就陷入这种状态了——他把一根手指放在她冰凉的嘴唇上。
“嗯,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没有回答。
“也许我们应该共同忘掉这一切?”
没有回答。
“这样不会有好结果。”
“我想要。”
“可能性很小。”
“我不管,我想要你。”
“可我们能做什么呢?”
她不知道。床,婚姻,灵魂的交流,这场令人愉悦的危机的长久持续。
“那就让它这样持续下去吧,我爱你。”
弗雷德丽卡说这话时带着一种简直可以融化他的威胁性的命令口吻。在意识深处的某个地方他有种清醒的认识:她会自己应对任何后果。她面带怒容,暗淡无色,有些冰凉。她是这片树林中的放荡女神,那是他自己创造或者召唤出来的,她就是那位不可触及的女孩,要了她是很安全的,因为她不可能被拥有。他抱住弗雷德丽卡,她扭动着,拉扯着,刺激着他来场夺取,可这不是他平常的保留节目。她在花园里大笑着,不停地大笑着,放荡又天真,同时又控制着,他知道,无论他如何抗议,他都会被俘虏,纯粹的好奇心将引导他继续走下去。
接连三个星期,他们都被彼此成功束缚住,乃至他对她作为一个放荡女神身份的判定,带上了新的讽刺意味。报纸,以那个时代特有的方式,充满了华而不实的狂喜,声称这个雄心勃勃的项目是一场文化的胜利。亚历山大是自萧伯纳以来戏剧王国最有希望的新星。对洛奇和玛丽娜·叶奥也多有致敬。威尔基和弗雷德丽卡吸引来不相称的关注度,那是其他演职人员的感觉。弗雷德丽卡感觉自己的脸上布满了新闻纸的斑点,在《约克郡邮报》和《曼彻斯特卫报》上一个花冠下面自豪地闪着光芒。来自妇女杂志和本地报纸的端庄女人们和焦急的年轻男子约见着要讨论一个本地女学生作为业余演员的现象级成功。她告诉他们,她要做个像玛丽娜·叶奥那样的伟大女演员。她告诉他们,她在等自己高级考试的结果,“怀着巨大的惶恐不安”。她说她的家庭充满文学气息。她发表了自己对伊丽莎白纯真性的看法。她本人的表演就是演自己。
亚历山大去了曼彻斯特,在广播上谈了诗剧复兴的问题。有人出巨资请他在期刊上写历史、诗歌、女人方面的东西,学术的、内幕的、粗俗的都可以,而且他尝试着这样去写。有人跟他接洽商量制作一部伦敦版的《阿斯翠亚》——剧情有些变化,而且全用职业演员。所有这些他们曾经期待的东西,对他们两个来说好像没有一个是真实的,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和享受都被寻常的欲望深深地消磨掉了。比尔——弗雷德丽卡带着巨大的满足感说他“令人恶心地”——改变了态度。他在自己的胸兜里随身装着一叠剪报,上面有他瘦削的女儿的照片,有的坐在一块石头上,有的朝一面石墙挥击着拳头,有的像舒展的雏鹰躺在地上。
其他演员对弗雷德丽卡比平常还要充满敌意,评论她的时候用的都是“难以忍受”和“虚荣”这样的词,毫不公正。没错,她是对整个商业活动如痴如醉。她步行穿过灼热的峨参,嘲笑自己在里思布莱斯福德摄影者之窗里的肖像留念,但是这种愉悦却跟一种自我陶醉的搔首弄姿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而且终于让亚历山大有了欲望,乃至一种茫然的心不在焉成为她最糟糕的社交缺点,有人选择把那种态度视为侮辱。亚历山大对媒体大力赞扬她,而且他的赞扬又被印刷出来。“一场高度聪慧的表演,”威尔基在朗·罗伊斯顿的花园里读出来给她听,“对诗歌如此敏感,他说。你也的确如此。”
“我是聪慧。”
“我们都知道这个,烦得快要吐了。你在别的战线是如何前进的?你跟人睡过吗?你的咖啡里有毒吗?”
这件事,不管它是什么,在它自己都尚未定型之前就开始可怕地变得人尽皆知。演职人员,带着亲近的团体都会做得到的那种评判和好奇兼有的纠结态度,原则上选择欣赏弗雷德丽卡在“获得”她那位勉为其难的男人方面的执着,同时又继续不喜欢她有欠考虑和一根筋的追求法,以及过度霸占公众的注意。(威尔基处理得好多了,大家已经知道他是个怪人,一个博学者,一个“天才”,自己的档案已经放在BBC的新信息库里,已经稳住几个经纪人,施展着自己娴熟的自我推销技巧,没有招来厌恶或者憎恨。)但是这些演员们却任性地决定蔑视亚历山大,因为他如此俗丽地向一场性竞选活动投降了。他们倒没有太过表现这点:他的这部戏很了不起,所以反射出来的荣誉也很伟大。但是他们对珍妮弗·帕里充满了不太唐突的小小关注,小男孩们像蠕虫般穿过灌木丛尾随着穿过任何草坪的亚历山大和弗雷德丽卡,在草坪上的时候,他们选择一起行走,伊丽莎白时代的侍臣们,从装着直棂的窗户里探出头来盯着甚至嗅着这两个打算一块儿坐在一把条椅上的人。
亚历山大感到太不解了,对这一切反而觉得无所谓。弗雷德丽卡,某种程度上已经皮实地习惯了因为在各种考试上取得高分遭人不待见,以一种足够坚强的方式设法忍受着因为上了报纸而招致的不喜欢,尽管她在性情上不能发出任何不以为然或者谋求好感的声音。性方面的关注是比较难以应付的,她忍受着苦恼,没有能力施展任何博取同情的借口,或者求助于有趣的吐露心声的私房话。随着成功的到来,她变得更加自足。她愿意展示它们的很大部分。亚历山大是个例外。他甚至经受了很多谴责说她太贪婪,而他在某种程度上还暗暗享受着这个。显然,这样的情况本质上不可能持续很长时间。肯定还会有别的事情发生,然后很多事情又变了。只是完全不清楚可能会是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