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斯·西蒙兹说,他们可以绘制一张地球上他们所在的这个地区的精神图。生物圈可以被绘进努斯圈中,在其中,它才得以实现和完成,这样变化和衰退才不会再腐蚀或者妨碍它充分释放光芒。这个还需要他们的仪器的协助。在他们的直觉——当然特别是在马库斯的直觉——引导下,在卡尔弗利周边地区,那些他们肯定能够定位的魔力之地,他们会进行各种实验或者仪式,这些不过是对同一事物所采用的完全不同的名字,他们的操作过程必须既是生物的又是精神性的,因为他们,像两个世界都涉足的两栖类生物,联系着两个世界。夜晚的沉思将启示第二天实验的所在地。
为了协助这项工作,他像挂曼陀罗那样在自己的房间挂上这些地方和东西的照片:北约克郡沼泽区的陆地测量图、怀特比修道院、一个被称之为雅各布天梯的海洋壶穴、卡尔弗利大教堂的玫瑰窗、费林代尔沼泽地上矗立的石头和几何形的陶制品。他把自己不拘一格的阅读扩展到有关仙女神话和德鲁伊教团员的书上。他告诉马库斯,有些地方在传统上有充分的理由被认为曾是人间与非人间的交会地,是地球的肚脐,在山顶和洞穴里,他们要去那里看看。他们将本着某种科学精神去那里,简洁明了地记录下相应的观察和结论。他们将收集物理和精神意义上的标本、护身符、重要的生物体之类的东西。这是一场科学田野调查和心灵朝圣,兼具健康新鲜的空气和精神操练的旅行,这样的模式马库斯还不太理解。梦寐及其对象,行为和幻觉的任何巧合、相似、关联,都会被坚决捕捉到,然后进行研究。任何东西都充满了可能的意义。
马库斯既过度警惕又紧张敏感,但是相对这场考验的其他部分,他更享受这样的忙碌。卢卡斯开始记录和挖掘他清醒状态下的幻想,在他无所事事的时候,或者睡着与醒来之间,他看到的一系列细节清楚、形状不断变化的无尽的景象。各种形状的蜘蛛网、灰色的绳子和透明的纤维,紫蓝色、彩虹色、龙丹根般的蓝色,频繁地反复出现。有时他会看到布料舒展开来,波浪般起伏着,在层层布料上面或者其间,装饰着闪光的饰片、佩斯利涡旋纹图案、脸和手。有一次他看到长长的一列动物,有的像爬虫,有的像犀牛,有的像大象,血淋淋的脚踩在冰雪上行进着,背景是一线矮小的灌木丛,叶子和树枝他都能画得出来,却认不出是什么植物。有一次出现了一张挥之不去的戴着钢盔的脸,即便他睁开又闭上眼睛,即便烟雾从脸上飘过,即便它的轮廓暂时变形了,自动变成康吉鳗或者层层叠压的黑色翅膀羽毛。也许因为卢卡斯说起过这些东西,他开始看到花朵,银莲花升起来,像金蛇烟火般绽放开来,变成深红色、天蓝色、紫色的花萼,花的枝蔓突然间变成光,飞进黑色的天空(只有出现雪中血淋淋的动物幻象时,天空才是淡白色)。他看到树液从透明的芦苇根茎上冒出来,清亮的绿色轻盈地爬到金色的花萼里,洁白的喉部布满深红色的斑点,还看到成串生长、曲折盘绕的婆婆纳属植物般的蓝色小花。卢卡斯说他想看到生物圈的内在形式,花的本来样子,或者会成为的样子,或者内心想成为的样子。卢卡斯告诉他歌德曾经看到过原始植物,即典型植物,它会呈现在现存植物中,虽然它不在大自然中生长。所以,马库斯可能看到了物种的原型、创造物的设计,就像他看到的数学的各种形式。他最近开始琢磨那数不清的有关软膏的童话故事——将软膏涂在你的眼睛上,你会看到各种微小的物种,看到在山岗下面,在溪流中,甚至在集市广场游走、平常看不见的动物,这些都跟幻觉有关,尤其是跟微生物或者还没有被创造出来的物种原型有关。布莱克曾经画过一只跳蚤的鬼魂,宣称,如果直觉的大门被清洗干净了,人就会看到万物的本来面貌,而且无穷无尽。想象下,卢卡斯在马库斯的鼻子底下挥舞着一朵番红花,抒情味十足地尖叫着说,想象下能够感知到这件创造物的无限样式、物质材料、无时无刻不从中流进流出的力,以及正如我们此刻看到的以这种纯粹而复杂的形式供养它的力量……
马库斯还跟不上卢卡斯激动人心的类推的大步跨越。他看到了那朵番红花,看到了光亮的表面上精致的线条和脉络、逐渐加深的金色、几近透明的花肉。他进入一种清晰的幻觉和各种事物——真实的事物——混杂所造成的持久的恍惚状态,带着某种幻觉中产生的相似性继续研究和了解,那感觉很像两者的记忆图像彼此偶遇所产生的幻觉。这还能够忍受,因为它有着卢卡斯直觉确认的坚定目标。
他们坐着卢卡斯低矮、闪光的黑色轿车,经过他们选中的地方。在车里,马库斯又开始备受几何图形的折磨。道路的边沿、那些白线,互相靠拢,被吞没然后消失,这让他全身充满了那种塞孔和图表的恐慌。树木和地平线被速度转换成向某个中心点聚拢的几何图形:高高的树弯着身子,顺着轿车的轮廓,冲着挡风玻璃飞舞过来。卢卡斯开得飞快,当他放纵地斜绕过拐角的时候,牙齿间咝咝作响。马库斯说他害怕速度和视差。卢卡斯说这对幻觉有好处。马库斯知道,旧时他们把巫婆用麻袋装着从树枝上吊下来,然后狠狠地推搡。在那里,脱离了时间、空间以及那具尸体,他们开始意识到其他维度的存在,看到很多幻象。完全没有理由证明为什么跑车对现代人不会产生同样的效果——至少对乘坐者来说。他应该清空自己的头脑,不再焦躁不安。马库斯说他害怕那样。卢卡斯说,他,卢卡斯在这里,难道他不在吗,他可以让马库斯从任何暂时的意识错位中恢复过来,回到篱笆墙或者白线上。于是,受到激励的马库斯开始享受速度。在脱离躯壳的状态中,他看到上方拱形的天堂,那片高沼地被绘制成一系列围着同心圆旋转的高脚酒杯。他晕过一次车,而且只晕过一次。卢卡斯说,晕车是意志软弱造成的,无法控制腹腔神经丛所致。他说,他,卢卡斯,不希望马库斯在他的车里晕车。那会让人心烦意乱,那股味道盘桓很久不肯散去。他给了马库斯一颗麦芽糖。马库斯又不恶心了。
春天的一个星期日,他们拜访了纳尔斯伯勒郡的坠井和另一个神魔之地,一条长冈,在一个叫奥格尔家的古墓上。
卢卡斯研读过辛普顿修女的作品,她曾经住在坠井边上的一个洞穴里。他告诉马库斯,这个人肯定具有巨大的精神魔力,因为她预言过泰晤士河的涨潮、伦敦大瘟疫、沃尔西之死、隐修院的解体、无敌舰队的大败、伊丽莎白执政的期限、查尔斯一世的死刑。她还有操纵自然的力量,她曾经把自己的拐杖扔到火里,然后又完好无损地收回来。她还预测过我们这个时代的很多科技进步。
各种思想会环绕世界飞翔,
一眨眼的工夫,
人们会跨过高山,
不用骡马陪伴身边,
人们会行走在水下,
会骑乘会睡眠会说话,
会看到人们在空中,
穿着黑衣、白衣、绿衣……
卢卡斯认为这样的人完全有可能跟地球的磁场运动保持着联系。马库斯没有什么看法,只是听着。
他们来到纳尔斯伯勒时天色灰暗。他们继续往前走,一对普普通通的旅行者,一个成年男子和一个男孩,在那道高挂的悬崖峭壁下面,沿着尼德河边的人行道走着。充满微小的氮土颗粒的春天的水,卢卡斯解释说,通过一个管道向悬崖落下去,落在现在已经硬化的由溪流、水滴、蕨类植物、树木和植物的根构成的石化瀑布潭上,那些树木有的凸起,有的塌陷,水流向坠井平浅的石头池里。十九世纪早期,坠井守卫者们的举动激起过喜爱这里的景致的人们在美学意义上的强烈反对。卢卡斯从卡尔弗利图书馆借了本很旧的指南书。“悬崖顶上,”他读给马库斯听,“所有的植物,都自然地被石灰的碳酸盐结上了硬壳,碳酸盐落在连绵不断的石头斗篷上。在它的下面,泉水的守卫者们把死鸟和各种动物、树枝、旧帽子、长筒袜、鞋子,以及各种同样荒诞不经的东西挂起来,后来这些东西在水滴下面变成‘化石’,最后被那些好奇者,主要是来自哈洛盖特的游客当古董带走了。”
马库斯和卢卡斯到那里时,绳索上还真的挂着部分结了硬壳的手套和短袜,还有一只圆顶礼帽,依然没有被吞噬的圆边还是绿色的,石头般的硬壳正慢慢逼近。当马库斯严肃地望着沉重缓慢的水滴下这些参差不齐的石化物时,卢卡斯站在那里热情地望着马库斯。有个完整的鸟巢,层层叠加的稻草和光滑的羽毛,一窝小小的鸟蛋,慢慢变得坚硬如石、持久耐用。马库斯盯着看了很长时间。还有一本书,书页已经被凝结的石灰封住,书名已经永远看不清了。这种清一色永久的变形透着某种不祥的气息。如果你现在敲开一根石化的树枝、一片石化的蕨菜叶,里面甚至会有一条证明曾经有过什么活物的线索吗?
“我不喜欢。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在里面放这些东西。”
“出于对物质变化的好奇吧。出于对古董的好奇。它很像逼真的雕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马库斯看着令人讨厌的悬挂着的石化袜子,每条褶缝都被强调、固化了。
“完全是僵死的。我不明白它为什么会这样吸引人。”但是,他已经被吸引住了。
“你得把你的手放进去,然后许个愿,最后让水自然地在你的手上干掉。”
“为什么?”
“这是风俗仪式,也许是种祈灵行为。一种感应。我们应该把手放进去。”
马库斯把手放了进去并没有许愿。
“触摸,嗅闻,品尝,倾听,观看,”卢卡斯说,“这些岩石、石头、树木。这里就是岩石圈跟生物圈接触的地方。我把它视为出入点。我们需要知道。”
他脱掉外衣,非常庄严又煞有介事地卷起衣袖。马库斯也卸掉自己的运动衣,解开袖口,挽起袖子。他们并排站着把胳膊和双手伸进寒冷的瀑布和水池。刺骨,冷得伤手。
“集中注意力。”卢卡斯说,没有明示集中在什么上面。马库斯把目光定在那个石灰鸟巢上。变质的液体封在一个石壳里。他看着别处,被一串扭曲的石头鞋带撞着了。人们出于什么需要想把某些日用品硬化成石头?他取出滴着水的胳膊和手,已经感到刺痛和发红。旁边马库斯的前臂被冻成粉红色,有很多雀斑,轻微颤抖着。
“你许愿了吗?”
“我想不起有什么愿可许。”
“面向未来敞开你的思想。”
“我喜欢不起来这地方。”
“这里有某种光环。”
“又冷又湿。磕磕绊绊的。”他手中的水还冻着。他将永远冻在那里。如果他的手不像石头那样,会随着冰裂开。
“我们得留下点自己的东西。为了保持联系,就当这里是个终端。你带什么了吗?”
马库斯把手伸进他的运动衣口袋。他的右手泛着红色,感到刺痛。他找到一支笔,几枚硬币、一块手绢、一根绳子什么的。卢卡斯把这些东西翻来翻去,决定用手绢,上面清楚地绣着马库斯的名字。马库斯说他可能还会用到手绢,天太冷。卢卡斯说他有好几块,会借给他一块。他把马库斯的手绢和自己的铅笔裹在一起放在水滴下面。
“我们的一部分。井的一部分。一种连接。”
“我饿了。”
“铅笔和手绢会凝固在一起。”卢卡斯幽怨地补充了一句,“我就是用这支铅笔写了你看过的那些东西。这是在更大范围参与这场实验,会创造出强有力的终端。”
马库斯短暂地看到了一根石头电线的幻象,电线附着在一支石头铅笔以及一套分开的水晶设备上,铅笔嗡嗡地发出石头的乐调。卢卡斯像条焦虑的狗,定定地凝视着他的脸。这位总体上印象良好的合作伙伴身上透出的怀疑和倦怠总是让他充满警觉。他又进行了几番鼓吹信仰的努力。
“你知道,辛普顿修女住在一个从岩石上劈出的洞屋里,就像在库梅的西比尔,以及那个皮提亚的女神职人员。惊人的巧合。据说她们都待在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处,脐带点上……据说。你好像很可能知道……某些力量场,或别的什么东西。”
“不知道。一切好像都是固体的,沉甸甸的,让人压抑。我想走了。”
“这种压抑采取什么方式?”
马库斯用脏兮兮的潮湿的手指在静止的空中勾画着不知所云的图形,把一张石头般的脸转向卢卡斯,第一次利用了他自己可疑的权威。
“采取的形式就是告诉我们应该尽快离开这里。这地方不愿意我们停留。它不喜欢我们在这儿活动。”
刹那间他内心的眼睛看到了由锃亮干净、光滑细腻、布满蓝色纹络的石头组成的旋转长廊,很诱人的内心景象。他没有理睬,又重复了遍:“这地方不喜欢我们。”
“可你没有看到更多的东西啊。”
“没有。”
卢卡斯缩了下身子穿上外套。
“那我们走吧。我们该吃点东西了。”
在附近的一个树林里,他们发现了卢卡斯说的所谓非常令人满意的花,晚冬的乌头毒草、山靛和荷叶蕨,唯一真正长着整片叶子的本地蕨类植物。卢卡斯流露出想拿这些去坠井保存的意思:金色中环绕着一圈绿色,匍匐在地、满身带毛、散发着恶臭的大戟,带着小小的绿花。马库斯说他们不能再回那里了。卢卡斯顺从地答应了。马库斯巧妙地说:“跟我讲讲奥格尔家的故事吧。”卢卡斯顿时神采飞扬,说那在卡尔弗利南边的一片荒野上,在一个叫阿布川什·耶特或者盖特的地方附近,是个庄严气派的古墓,带着门柱,有一道门槛,有个能抚慰人心的系列仪式和观赏的悠久传统跟它有关,包括每年某些特定时间拿出的专门的泥浆筛余物和几碗牛奶,午夜时分举办的环圈舞和内部的摔跤比赛,一个早就消失、被认为穿过那些石门已经入了仙境,而且再也没有回来的牧羊人和狗会出现。开车可能要花几个小时,但的确会是个好地方。卢卡斯带了份野餐。出发前,他给马库斯读了篇新桥的某个威廉写一个乡下人的文章,他住在戴里行政区(属约克郡),听到过一个古坟上传来“人们唱歌的声音,好像在举行欢宴”。他纳闷可能会是谁闯进那地方,在这死一般寂静的夜晚大声喧哗,他很想对这事探个究竟。看到坟墓侧面的一扇门开着,他走到跟前,朝里探望,在那里他看到一间灯火通明的大房子,里面挤满了人,男女都有,他们在一场庄重的盛宴上斜靠在椅子上,把杯子举向一对美丽绝伦的高个儿夫妇,从女人的花环和迷人的装饰判断,这里似乎在举办婚礼。其中一个出席的嘉宾站在门口,给了他一个杯子。里面盛着一种清澈的红色液体,有点像葡萄酒。他接过后却没有喝,而是偷偷把里面的东西泼在草地上,接着他惊恐地看到地面开始发红,刚才液体滴落的地方隐隐约约烧起火来。看到这情景,他仍然紧紧抓着那件容器,走到马跟前,飞快地策马逃离。那些人发出刺耳的嗡嗡声,全速追赶他,但他已经来到城里安全的地方。他把那只杯子交给那位助理牧师保存。杯子一旦出手,他就看不见追自己的人,也听不到他们刺耳的喊叫声,不过他的马看上去好像给吓疯了,而且再也没法恢复安静。那只杯子是用一种不熟悉的材料做的,颜色很难描述,样式非常特别,在那个教堂保存了好多年。他们没法进去夺取那东西,但是,曾经握过那只杯子的他有时却能听到他们的悲叹声、唱歌声和威胁声,随风传来。
马库斯问奥格尔是什么意思,卢卡斯说有些人认为是奥吉尔的一种讹误,他是一位丹麦游侠,曾在仙境待了好几个世纪,但是答应在最需要的时候释放阿瑟、梅林等其他永恒的沉睡者。他们被压在石头下面和山岗中。另有人坚持认为奥格尔不过是本地的一种小妖精,接受别人给的牛奶,偶尔用各种恶作剧骚扰牛马和羊群。
一条长满草的小道通往奥格尔家,这条小道顺着田间一个山坡陡直而上,田里一堆蕨菜、石南和蓟丛,密集得甚至很难看出这里其实已经被沼泽侵占。那座古坟高耸醒目,矗立在一个耸起的圆形土堆顶上,自身被若干残留的平台或者地壳上的沟壑包围着,卢卡斯开玩笑地安慰马库斯,当他们向上漫游时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拿着装野餐、动植物标本罐的帆布手提旅行袋,那些一般被认为是已经死亡的花冠的留存标志和令人恶心的虫子或者龙的压缩物,那些虫子或者龙把自己藏在那个古坟中,想最后一搏。马库斯有点气喘吁吁,没有问为什么卢卡斯很肯定,有关虫子的传说是种戏剧虚构,而在坟墓和土墩里面的那些矮小或者善良或者绿色的亲戚或者人,或者城堡里的天使,或者能够提前几个世纪感知到磁场转移的修女,就是真实力量错误的体现。毋庸置疑,一切都会更清楚,只要马库斯决定搞得水落石出。其实,他更喜欢某些晦暗的领域,比如事物的命名和分类。他信奉某些特别的说法已经没有过去那么强大,也许存在设计和模式;生物圈、岩石圈和隐德来希都不过是激发人们感情的名词而已。
卢卡斯用一种怀疑和恐惧兼有的态度在约克郡地表上散布一些东西,是终端和聚焦对象。它们的本义几乎肯定不是卢卡斯所谓的意思。但是它们要做的就是在他心中牵引和激发,刺戳和震鸣,扩张和收缩,各种诸如此类的感觉,这些都跟力场有关联,他深信不疑,这些堪与学校教授的最值得尊敬的电子、X射线和磁场相媲美。一个电荷能够捕捉到一只老鼠或者绵羊,乃至一个人,然后让它摇晃,直到它吱吱叫,最后被烧焦烧糊,变成一个石灰凝块。他看到那片光的时候,某种东西从身体中穿过去,某种类似的东西现在又不断穿过身体,并且让他摇晃颤抖,所以,没有卢卡斯,他想,头脑完全有可能被擦得洁洁净净,像水洗过的石板,或者身体清清明明,像真空中的什么设备。
他们在靠近古坟埋进地面的封闭穴口处扎了个营帐。卢卡斯喜欢把马库斯当作某种活人探寻杆,或者占卜杖,或者,马库斯残忍地想,可能就是要暴露在这个周边黑云围绕的圆丘顶上,充当一个发光的导电体。他这会儿使劲扯着马库斯运动衣的肘部,问马库斯是不是感知到这地方有什么特质,是否意识到这里有什么东西存在。马库斯恼火之极,说:“放开我吧,你这样触摸着我根本没法思考。”然后顺着圆丘的侧面慢慢走开了,老老实实地想清空自己的思想。他又满怀希望地说了遍,他饿了。卢卡斯同样恼火地回答说,他们应该空着肚子进行研究,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瞧瞧这圣餐。等研究完成后,他们就可以吃野餐,分量足得很,而且也很可口。他咯咯地笑起来。马库斯继续走着,听着地面和空中的动静,嗅着盯着。坟墓很老旧,安安静静。里面是泥土、灰尘,以及充满泥土气息和灰尘味道的空气颗粒。各种东西就是靠它生长的。这里的东西都是互相混合的。水出自泥土、草地和蓟丛,出自骨头和躯壳,水从所有这些东西中穿过去,然后又出来,然后哺育万物,然后又蒸发掉。他把一只手放在古坟长满草的侧翼,它自带着温热。他继续前行,发现了一朵蓝花。他朝卢卡斯叫道:“这里有朵蓝花。我发现了一朵蓝花。很漂亮的蓝色。”卢卡斯小跑着赶过去,动作很伶俐,变得很兴奋。那些蓝花从带凹槽的高高的花萼中长出来,结在光滑的茎秆上,大约有一英寸高。叶子在茎秆底部的一个小小的座丛中。
“别拔,”卢卡斯大声喊道,“这东西很罕见。长到这里,太稀罕了,实在太稀罕了。这是春季生长的龙胆类植物。人们很少把它们弄到这里来——在布尔伦要常见得多,但是没有人会说它们不罕见。这是一种信号。在这里,就是在这地方,我们必须进行这个实验。等等,我去把乌头毒草拿过来。也许还需要牛奶。我们需要浇点牛奶吗,权当是奠酒祭神的仪式?乡下人都这样做的。”
马库斯坐在草地上,继续思索着这罕见的龙胆植物。卢卡斯走过来,又把几种别的植物,包括乌头毒草、木水银和蕨菜摆在龙胆周围,从热水瓶里往一个小小的玻璃烧瓶中倒了些牛奶,放在蓝花旁边。他想了想,把部分花的部分根茎交错在一起。卢卡斯对马库斯说:“我还需要你出一枚便士,加上我的一枚,我们就可以来个奉献仪式了。你把硬币带到地下世界。我敢肯定我从什么地方读到过,龙胆是死者的火炬。”
那朵蓝花很有一种亭亭玉立的风度。马库斯说:“我想我们不应该试图召唤死者。”卢卡斯说:“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们需要一条可以进入的路径,一条能穿越的路径,以便抵达另一个维度。我的意思是只要有一道可以用来看的光就可以了。现在,该怎么办?那些智慧老人在这样的地方会怎么办呢?他们会手舞足蹈。他们舞动的速度快到足以让宇宙的舞蹈与之同步,和他们相融相合,直到可以看到粒子的舞动……这就是托钵僧要旋转的原因,目的是为了解放思维,获得驾驭固体要素的力量——”
马库斯垂下稻草色的脑袋。他说:“我可没法像托钵僧那样旋转。”他盯着那一小圈花,看上去很单纯的样子,显得光彩照人又大气庄重。卢卡斯手腕相交,伸出双手。
“如果我们举起手,像这样交叉着,高举在此地上方。然后,你会看到,我们构造出了属于你的交叉模式。如果这里是魔力之地,我们就处于另一个交叉点之上——两个世界的交叉模式——我们就会让自己跟这个地方的魔力保持同步。”
“奥格尔——”
“这不过是个名字。你也可以说,草地、龙胆、山靛、乌头毒草、大地、空气、水……”
“我感觉像个傻瓜。”
“请试试吧。请至少试试吧,在历经这番辛苦之后。”
马库斯伸出双手,瘦骨嶙峋又纤细修长,被卢卡斯厚厚实实、四四方方的双手抓住。这是自从实验开始以来他们第一次通过触摸刻意延长接触。马库斯无精打采,被紧紧握住,被卢卡斯握住。
“往后仰一点。彻底清空你的思维。现在……”
他握得更紧了,然后用尽全力。他们的脚移动得越来越快。阴沉的天空打着摆子,然后突然猛扑下来。山岗骤然倾斜,旋转起来。他们的脚使劲踏着,跺着,乱动着,旋转着。马库斯听到自己的声音,神经质又狂野的大笑,卢卡斯发出一种奇怪的猫头鹰般的叫声;他们耳朵里的空气变成高八度的刺耳的歌唱声。他们的动作进行得更快了,时不时,在幻觉中看到的那只旋转的茧的中间,在不断缠绕的灰色、褐色、金色、绿色和肉色线条中,马库斯看到了那朵花的蓝色原点。从外面看,如果有人站在那里看的话,他们看上去不太像旋转的托钵僧,更像在操场上旋转的学生孩子——一个紧绷的数字8——就是为了让自己迷失方向,想大笑,大喊,踉踉跄跄,然后站下来又看看学校,铁栏杆、目标桩庄严地旋转而过。
他们让自己从笑声中旋转出来,又进入气喘吁吁的沉默状态。他们的步子节奏变成优美的情不自禁。当时出现的情况具有很多报道中神秘经验都有的那种难以定论的特质。他们谁都记不得旋转是怎么结束的。两个人肯定都清醒过来了,在古坟的不同末端,都记得他们睡得很沉。马库斯睁开眼看到寒冷的山坡上一片漆黑,所以,似乎过了很长时间,他都以为已经到了晚上,想不起自己这是在什么地方。他凝视着黑暗,这片黑暗仿佛有种隧道的模样,这时他看到一只白色的碟盘,渐渐变大,隐隐约约向他靠拢过来,朦朦胧胧,颜色像牛奶。最后,当他再也看不见这个圆盘周围的边缘时,他看到浑然一体的白色,就像他曾经看到浑然一体的黑暗。接着,一点一点,像在上升的雾气中,他看到了自己周围的东西:隆起的小丘、贫瘠的田野、古坟的入口、矗立的石门,他就靠着这个石门。他站起来,茫然地回到他们绕圈的地方。那株龙胆还在原地。烧杯已经空了。有枚半克朗的硬币,也许是从谁的口袋里旋转出来的,落在花上。从古墓对面的末端,可以看到卢卡斯摇摇晃晃地走来。马库斯的耳朵,或者空气,或者可能就是古坟本身,在他头脑中发出刺耳的歌唱的声音。卢卡斯双手搭在马库斯的肩膀上,马库斯也庄重地做出同样的表示,他们站在那里,低着头,喘着粗气。他们弯下腰,捡起烧杯和那枚半克朗的硬币,卢卡斯收在兜里。
他们在几英里外的地方吃了野餐。有咸牛肉三明治、一暖壶西红柿汤、苹果、奶酪和厚重的水果蛋糕。他们打开车门时,马库斯往回望着,看到一条厚厚的扭曲的、颜色各异的光柱,如果跟天空的灰蓝色比较,它可能是琥珀色,就像男孩子看的书里描述的海龙卷或者飓风,也像一棵透明、无法测量的树干。这条光柱不断上升,上升,越过那座古坟,在裂缝和石头之间,山脊之上,岩架之下,散下探询似的缥缈的根索。当时他没有告诉卢卡斯这个。他既不想让卢卡斯有话说,也找不到话说他们做了什么。慌不择食地嚼了会儿后,他注意到,在那个轿车里,除了牛肉,他从卢卡斯身上能闻到恐惧的味道。于是他平心静气地说:“我觉得我们不该谈论这件事,现在,也许永远不该。”卢卡斯圆圆的汗津津的脸从三明治中抬起来。马库斯说:“我知道我们不该谈论。”他希望自己这是为卢卡斯好。如果不这样,他就没事可做了。
他们回家后,开始意识到谁都没有看看手表,记录下黑暗持续了多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