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马修·克罗从里思布莱斯福德回廊里的帕拉斯·雅典娜后面出来,在弗雷德丽卡看来,他仿佛从黄昏的薄暮中走出。看到她后,克罗好像很开心,胖乎乎地快步跑过来,紧紧握住她的双手。
“好姑娘,在这样令人沮丧的环境见到你可真是意外之喜啊。我刚去见过亚历山大,他闷闷不乐,令人失望。你也要去那里吗?”
“我去看我父亲了,同样闷闷不乐和令人失望。”
“好个令人厌弃的学校。我那有钱的祖上。这是什么天主教无神论的虔诚信仰啊。说真的,很邪恶。瞧瞧这些人。没一个面带微笑,除了永远无比温柔的耶稣。雅典娜长着煤炭挑夫般的肌肉,利齐·西德尔般的嘴。金鱼眼的莎士比亚没有腿肚,吊袜带垂着。我们还是躲开他们吧。”
“好的,请吧。”弗雷德丽卡说,其实她对这座高大结实的万神殿怀着孩提般的感情。他们快步走下台阶。
“排练辛苦吗?”
“我想是吧。这部剧的创意让我心绪难宁。可我无论如何总是能搞定。”
“多了不起的才华。”
“我就是太焦虑不安了。”
“你总是焦虑不安。这是你血液里带的。我能带你到我家里放松地喝一杯吗?怎么样?”
弗雷德丽卡只抵制终极的诱惑。克罗扶她坐进那辆宾利,车子在学校的道路上闪烁着。松弛地坐进几乎舒服得有些邋遢的座位,弗雷德丽卡想象着做一个肆意妄为的财产破坏者,拿一把匕首把这光滑、散发着柔软味道的皮革撕裂成碎片会怎么样,有种短暂又非常清晰的感觉。这个念头让她很惊讶,又很感兴趣。克罗加快速度的时候,她把手放在膝盖上,然后车又加快速度,平稳得可怕地越过田野、一块块沼泽地,以及干石墙,好像它们是飘扬着的灰色、褐色、橄榄色和浅黄色的缎带。
到了朗·罗伊斯顿,克罗陪她穿过黑暗、无声、部分铺着地毯的大厅过道。灯光照在维纳斯和狄安娜苹果般的胸脯和健壮的膝盖上,光影突出亚克托安的白色尸体。处女座(阿斯翠亚女神)的伊丽莎白被一条细细的强光挑出来,这道强光稍微往上蔓延了一段融进黑暗中,最后被淡化掉。这里四处弥漫着石头般的冰冷又阴风阵阵。克罗小跑着,弗雷德丽卡冲着,他们沿着走廊进入那个燥热明亮的小书房。石头做的炉床里,一团木头的火苗在闪烁。克罗让她坐在一个深深的、侧面扶手很高的皮椅里,来了杯大得不可思议的褐色雪利,酒在火光中闪烁着金红色的光泽。克罗又端出一盘加过盐的坚果,她贪婪地抓了一把,这是她向来的做法,免得主人忘记再次给她提供。克罗看了哈哈大笑。弗雷德丽卡其实用不着担心,克罗是个细心的主人,频繁又殷勤地给她斟酒。
他跟弗雷德丽卡谈论起她本人来。他说话时神采飞扬,充满亲切的爱意,柔软如羽毛的赞美令人有种痒痒的愉快,对她的理想和新想法抱有好奇,温暖、深沉得像雪利酒。克罗说她有种“风度”,那种风度属于天赋,不是学来的,并且还带着“冲劲”,那种冲劲她同样与生俱来,而且对某些男人来说——如果不是所有男人的话——她令人想入非非。在弗雷德丽卡的生活中,1953年的一个典型特征就是碰到了多得出奇的人,这些人随时准备,简直就是渴望给她提供关于自己的各种概括性定义,这些定义几乎全部落在警句般的睿智、陈词滥调的平庸和直率的交流这样的三角之间。克罗的话则落在她焦躁的意识上,就像一把梳子富有韵律地在她的头发上触击着。她坐起来,扬扬得意地显摆着她的头脑和身体,优雅地笑了笑,又灌下一杯雪利酒。
克罗说:“当然,我本人没什么特别的才华。我只关心别人身上的才华。这样说可能会让人有点不舒服,我得坦率地承认,在任何所谓对他们投资的人看来,人们有很多东西需要遵守承诺。这是一种含蓄的警告,我相信你可能不当回事,其实这是你唯一真正能够做到的。权力让我神魂颠倒。”
“你拥有权力。”
“亲爱的,这跟你拥有天赋的方式可不同。这是一笔我替文化托管的传统遗产。你的天赋在血液里。”
他邀请弗雷德丽卡到桌子旁边,给她看了幅约翰娜·西尔的小型画张,一个蹙着眉头、满身珠光宝气的美女,画幅在褐色天鹅绒衣服里那对蓬勃向上的乳房下面戛然而止。他把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放在弗雷德丽卡的腰上,说权力有时甚至能在某些人身上产生电流。她难以拒绝,又感到棘手,这太有意思了。克罗坐在桌边的椅子里,老练地把她拉到自己的膝盖上。
弗雷德丽卡很吃惊,只因为她以为克罗是个老人。她隐隐约约有个想法,觉得在他这个年纪(她完全不知道克罗的准确年龄),男人们往往不得不以说为主,并不会采取行动。因此她觉得自己这是在实施某种仁慈甚至屈尊的行为,仗着自己绝对的青春和旺盛的活力,对他大多数刺耳的俏皮话报以严肃端庄的暗示性的瞥视。严肃端庄其实跟她骚魅的得意扬扬很不协调,但她还没搞清这点,因此给自己的瞥视笼罩上某种风骚的暗示,而这并不是她故意为之。被抓住后,她意识到,克罗既不老弱也不笨拙。他以那种不假思索的游刃有余,又是轻拍,又是戳点,又是拨弄。她坐在克罗的膝盖上感到非常别扭。他或许老练,但同时也可恶。她的双腿、她的身躯伸出来,样子笨拙,又不美观。她试着想笑笑,但没那么容易,因为想把脑袋保持得让克罗感到方便的水平,她的脖颈正变得越来越僵硬,他的爱抚有别于埃德的缄默不语,饶舌又啰唆。
交谈采取的是一种对她身体各个部位持续点评的方式,好像她是件艺术品,或者一位美丽绝伦的皇后。存货目录上的所有项目全都清点完后,克罗把手指和嘴唇施加到他刚刚指点过的那个部位,轻拢慢捻抹复挑,完全视情况而定。他宣称,她的眼睛应该更大些,颜色更深些,但是他对此无计可施,他反对在眼睛周围描画浓重的眼线,便用濡湿的手绢擦掉了残余的部分。他的双手张开如扇子般插进她的头发,需要好的护发素,好的削发器,总是没有光泽,也许可以用巨人牌染发剂,改一下那种姜黄色,但是头发很有弹性,很有劲道,他说,把头发绕在指头上玩弄着,用短扁上翘的鼻子嗅个不停。他喜欢她的颧骨。他啄着颧骨,像只口渴、柔软、燥热的鸟。她的嘴巴极有特点——她肯定能变化出多种下撇的方式,而且他看得很清楚,涂的口红绝不,绝不,越过真实的唇际线。他又把令人讨厌的残余部分擦掉些,这让她有种被揉擦和容光焕发的感觉。接着,他弯下身子,热烘烘又饥渴难耐地用自己的嘴唇按住弗雷德丽卡的嘴唇。他闻起来有雪利和木烟的味道。她看到了他月圆形的秃顶,在火光中显得很红润。她多么希望自己不要太像稻草人沃尔泽·古米治,长着僵硬、突出、不会弯曲的胳膊和双腿。克罗的一只小手伸进她的衬衣,开始拿食指和拇指捏着转起乳头来。这种感觉显然让人很不舒服,可是她感觉无力阻止。她希望自己的内裤是干净的,而自己的内裤经常不是很干净。克罗说:“哦,像只新鲜的硬硬的苹果,太舒服了,跟你别的地方一样硬,我亲爱的姑娘。”弗雷德丽卡望着窗外,窗帘没有拉下来,因为克罗喜欢看他的柏树、紫杉和杜松渐渐融进浓厚的夜色,因为他喜欢紫罗兰的味道,喜欢紫罗兰属植物夜间的香气,喜欢看洁白的月亮飘过他的黄杨木篱笆,飘过在人行道上摆着某种姿态的洁白的阿波罗和狄安娜,那条小路通向那座下陷的花园。正如亚历山大在戈斯兰德高地从自己的挡风玻璃里看到了她凝固的脸,此刻,对着窗户,弗雷德丽卡也看到了一张破碎的脸,苍白,专注地凝视着,头发飘扬,神态吓人。那是亚历山大,他漂亮的手刹那间出现在玻璃上,就在他的脸庞边上,好像在无声地恳请着,在这个幻影被挥掉和消失之前,沙子咔嚓咔嚓响起来,传来敲门声。
克罗喊道:“进来。”他没有放开弗雷德丽卡,事实上,他的一条胳膊在弗雷德丽卡的裆部抓得更紧了,只是从她的衬衣里取出另一只手,放在外面相同的位置。弗雷德丽卡像个凶恶放肆的木偶般盯着亚历山大,他说:“你可说过要请我喝酒的。你坚持说在露台附近走走,到花园里散散步。”
“没错,可是你那么不情愿放下你那脏兮兮的练习本,我都以为你不会在乎物质世俗。弗雷德丽卡跟我一样想喝杯酒,于是,我们就上这儿来了,嬉耍到你过来。”
他干净利落地把弗雷德丽卡从膝盖上歪斜着放出来,拍了拍她的屁股,然后又为亚历山大倒了杯雪利酒。弗雷德丽卡打了好几个嗝儿,递出自己的杯子,他又给满上。亚历山大蹙了下眉头。克罗同时对他们笑着,和蔼亲切,面色红润,头发的银灰色边缘在气流的作用下微微飘向壁炉。他往火里扔了几块小木片,火苗蹿起来,直往上涌,绿色、银色、蓝色互相交融。
栎木的灰烬在空中抛撒了三次,
在这张令人着魔的椅子里你无声地坐了三次,
这个真正的爱的绳结束了三个三次。
她会轻声呢喃,但也可能不会。
“《科马斯》。”弗雷德丽卡说。
“不,不,”亚历山大指教着说,“是坎皮恩。”
“你被那把令人着魔的椅子弄糊涂了。”克罗调皮地说,挥舞着瓶子。
“在《科马斯》里,那把椅子非常令人不舒服。”弗雷德丽卡说。
“非常,”克罗说,“这位大理石般冷酷的毒物即将就座,用黏糊糊灼热的牙龈把它弄得污迹斑斑,我用潮湿的手掌触摸着,圣洁而冰凉。”
“很淫秽。”弗雷德丽卡说,脸色通红,意有所指。亚历山大冷冷地看着她,然后坐下来。他等着有人先开口说话。没有人吭声。过了会儿,弗雷德丽卡声称自己必须走了。克罗很肯定地说不要走,亚历山大说他会送她回去。亚历山大心想,她看着肯定喝多了。克罗说,给你妈打个电话,说你会晚点回家,然后你就可以放轻松了。亚历山大说,他真的很乐意送她回家。他也应该回去了。听到此话,克罗放肆地大笑起来,问弗雷德丽卡是不是真的能从这把椅子里起来。
他们沿露台走着,三个人都出来了,然后穿过黑暗的草地小道,能闻到迷迭香和黄杨木的味道。他们简单地看了看紫杉之间的一个喷泉,在月光下冒着水泡。弗雷德丽卡喝了雪利后感觉非常不舒服,高度亢奋,有种审美上的厌腻和金钱上的贪婪感。
“太开心了,”克罗说着把她关进那辆银色轿车,“下次再来。”
“很乐意。”
亚历山大说完谢谢你,然后猛然间开走车。他说:“你这是在做什么?”
“没关系的。”
“家里人知道你在这儿吗?”
“我怀疑不知道。这难道对你很重要吗?”
“作为一个家庭朋友关心下。”
“哦,作为这样的身份啊。”弗雷德丽卡打着嗝儿,“这是我的生活。我看不出你为什么应该干预。”她又打了个嗝儿,加了句,“特别是,尤其是,我没有干预过你的生活。”她朝后躺过去,闭上眼睛。
“那不一样。”
“也许吧。不管怎么样,我没有干涉过,对吗?”
“没有。据我所知,你没有。”
每当他转过拐角的时候,弗雷德丽卡懒洋洋地躺着,无拘无束地滚动着身子。他被弗雷德丽卡弄得心烦气躁。他看到弗雷德丽卡坐在克罗小巧的膝盖上时非常震惊。她碍事打扰了他和克罗晚上的聚会;想到他还不知道克罗和她的种种亲密关系,他觉得很尴尬。看到她衬衣里被克罗手指触摸过的浑圆乳房,他觉得拘谨,感觉别扭。
“弗雷德丽卡——”
“嗯。”
“你还很年轻。”
“我知道。我正在尽自己所能快点成熟起来。如果我能保持这个速度,我很快就会值得考虑。”
“你要当心,你会失去很多。”
“什么?我失去的东西,同样是我不想分开的部分。”
她开始疲惫地大笑起来,脑袋在肩膀上摆来摆去。
“顺便再说句,你喝多了。”
“也许吧。我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大价值。他太老练了。”
“你是个叛逆的孩子。”
“不是孩子了。”弗雷德丽卡说,斜眼向上望着亚历山大,犯了同样的跟严肃端庄有关的错误。
“让你喝点咖啡是我的责任,但我不会带你去我房间。”
“不用。这样做很不明智。咖啡店是开着的。”
“我的天。”
“喝不喝咖啡我无所谓。”
“你最好喝点。”
于是,亚历山大带着她来到那个闪烁着霓虹灯的地下店,他们曾在那里喝过滚烫得冒着泡沫的酸咖啡。
“你算什么?大哥哥,还是幽灵随从?”
“什么?”
“哦,你像他们那样把我从椅子里弄出来。我只不过喝了杯酒,嚼了不少花生。我可再也不信一个人会拒绝他本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你还很年轻,不知道别人的意图。你不……”
“我不知道?我姐姐跟那个牧师助理上床了。想想吧。”亚历山大使劲想装得对这个信息不感兴趣,但没有成功。
“我想不会吧。”
“不,你不会。我知道,我知道形形色色的事情……可是我不想当一个女傧相,穿着淡黄色的府绸衣服,像个春天里的花仙子。我想我知道得还不够多。对很多事情还不知道。我只知道点亚历山大格式的诗律。”
亚历山大把这话理解成对他风流韵事的笨拙又含沙射影的暗讽,其实并非如此。弗雷德丽卡从来没有把这种诗歌形式跟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联系起来。那不过是一种企图,试图把话语从性的问题上转开,回到智性话题上来,这目的没有被看出来,也没获得奖赏。其实,亚历山大把它理解成不惜一切代价带她回家的信号。他突然又很权威地拉起咯咯笑着的弗雷德丽卡,离开她坐的椅子,爬上旋转楼梯,当她走路蹒跚不定的时候,他用两条胳膊撑住,在她的两只乳房下面抓着,令他恐惧的是,这对乳房在他心中激起了性兴奋的火花。他强行把她塞进车里,向教师路驶去,当她下车后,她仍然像个玩木头人游戏的孩子般傻乎乎地不动,然后他又把她朝小路里推了推。亚历山大放下车窗,轻声说:“赶紧回家。”
“你真小气。”
“不,我不是那种人。赶紧回家。”
波特家厅堂的灯亮了。亚历山大匆匆忙忙把车开走,相信,并且渴望,最好的情况是弗雷德丽卡不要出卖了他,最糟也不要把并非自己负责的事情指责到他头上来。在这件事情上他没有多大自信,因为谨慎似乎不是她的强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