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温妮弗雷德走进斯蒂芬妮的房间,对她来说这是她迈出的很不寻常的一步,她以为,斯蒂芬妮像自己一样,更喜欢事情不要明说出来,不要讨论。她说自己已经想好了,必须亲自邀请丹尼尔上家里来,款待一下他,如果斯蒂芬妮愿意的话。至于比尔,看斯蒂芬妮不回答,她接着说,他会回心转意的,斯蒂芬妮知道这点,他总是这样。斯蒂芬妮回答说,她表示怀疑。温妮弗雷德希望,像丹尼尔这样的人,会尊重另一个人满怀激情地坚持的信仰。斯蒂芬妮闷声闷气地说,这点她同样怀疑。丹尼尔不是个宽容的人,脾气很大。温妮弗雷德显得有点激动,问斯蒂芬妮是否可以坐下。她说,她不想斯蒂芬妮嫁给一个脾气暴躁的男人。她努力让他们家成为一个幸福的家庭,努力忍耐、谅解,这让她付出很大的代价。她穿着睡裙,在床头坐下,然后说:
“还在蜜月期,他就离开了我。”
斯蒂芬妮盯着她。
“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我们去埃文郡的斯特拉津,幕间休息的时候,他走出剧院酒吧。我们正在看《无事生非》,我感到那么开心,那些爱情场面多么真实——在这个世界上,我跟你一样其实什么都不爱,这也不奇怪——所以在幕间休息的时候,我告诉他我做了什么。我感觉跟他如此和谐,不过,那是因为那部戏。”
“你做了什么?”
“哦,这个。我写了封信给他的父母,告诉他们,我们结婚了,很幸福。我当时希望他们能跟他接触,或者甚至过来参加婚礼。”
“可是他们不想来?”
“不想。他说得对,我错了。波特家的人死板又顽固。”
“嗯。”斯蒂芬妮说,想了想,妈妈不是波特家的人,可我是,我是。
“总之,我说这个的时候,他开始在酒吧尖声吼叫,像他后来经常干的那样。那是第一次发作。我不了解他……我说,请安静,他说,如果那样的话,我就去你听不到我声音的地方。他冲了出去。他开走我们的那辆轿车。他出走了两天。”
“那你怎么办了?”
“哦,我试着继续在座位上待着,可我办不到。所以,我就回到旅馆,等着。你知道,等待是怎么回事。你给自己设个限制,过了这个限制就开始担忧,一个小时,六个小时,一天,两天。两天两夜,待在一家旅馆,没有钱,一分钱都没有。我不敢走远,只能就近走走,万一他回来,发现我没有在等他,然后又冲出去。有时我坐在新场地酒店的花园里。我现在都讨厌那种气味,那个花园,苦艾、蒿子秆,全都冒着馊味。天气好极了,还有蔷薇,也很漂亮。我想回家,可又羞愧难当。”
“他生病了?”
“我也纳闷。我曾动念想报警,但忧心忡忡,在你的蜜月期,那个时刻真艰难。后来他回来了。他说他去了马尔文,在那里走了走。所以,他又带我去了那里,我们在英国营待下来,很开心,那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哦,是的,我想说,他真的会回心转意,你走着瞧。”
“你说你不想让我嫁给一个脾气暴躁的人。”
“不,我不想。”
“他回来时说了什么?”
“哦,他突然出现在餐厅,我正在吃煎蛋卷,别的什么都不敢吃,没有钱啊,我担心会欠下很大一笔账单。他开始吼叫说自己的行为如何不堪忍受,他出走在外的时间越长,越不敢回来。于是,我们就上了楼,他说——他一直在喊叫——他想自己可能永远镇定不下来了,真的不会。他不该结婚,他说。所以我就安抚他镇定下来,我说我们会找到一个办法继续过下去。我们也真找到了。”
“我很高兴这件事结局还算愉快。”
“哦,斯蒂芬妮。别用那种口气说。你就是这样来的。我不是要来告诉你这个。我来是想请丹尼尔吃顿午饭。他会来吗?”
丹尼尔还真来了。为了那顿午餐,温妮弗雷德不辞操劳。她做了个奶酪舒芙蕾、一只烤鸡,做了份新鲜的水果沙拉,洒了些小瓶里装的橘味白酒。她很喜欢做奶酪舒芙蕾,带点小小的对战前富裕生活的怀念。她的女儿们,朴素节俭的孩子们,随后会进来品尝加过黄油、葡萄酒以及用香料烘焙过的正宗诱人的美食。温妮弗雷德追求简省方便的食物,正如她相信节省劳力的器具。她记得过去烘焙的日子,发酵面馅饼和揉面,就像她还记得镀锌的洗澡盆,难看的加固手动绞拧机,以及很多你愿意投入的家务琐事。她给丹尼尔买来葡萄酒,拿出锦缎的餐巾和雕花玻璃高脚杯。她决心要让他感到既享受又舒服。
丹尼尔风风火火冲进大厅,使劲摔上门,声音剧烈得客厅的雪利酒杯都在盘子里叮叮当当响起来。他大喊大叫着“哈啰,哈啰”,大声赞美着各种东西,来得太快也太冲。他过分自信,以为他能应对一场午宴社交使其顺利进行,因为他这辈子就没有因为拙劣的聚会而搞砸过自己的风度。他曾反复训练过自己日常的优越感,告诉自己比尔和温妮弗雷德的所思所想或者所感觉到的,不应该,绝不会,因此也将不会,改变他和斯蒂芬妮之间的东西。这个,正如他即将发现的,并没有充分考虑到斯蒂芬妮对他们的所思所感。
他喝了几杯雪利,速度很快。他拒不承认难度。他频繁而且过于迅速地用教区发生的逸闻趣事以及神职人员那种神经质的剧烈大笑来填补沉默。这些逸闻趣事都非常直率,有点低三下四地跟自己作对。他对舒芙蕾赞美有加,而且自己也非常享受,强烈得让温妮弗雷德感觉自己有点像某个难缠的邋遢女人,终于得到一个社会工作者的赞扬,终于会做说得过去的葡萄干布丁了。斯蒂芬妮几乎一句话都不说。
吃过午饭后,他们用莹润的小杯子喝着咖啡。谁都没有提到结婚的事。丹尼尔向温妮弗雷德描述了一番斯蒂芬妮如何跟马尔科姆·海多克相处并取得成功,不出丹尼尔所料,温妮弗雷德很感动。她说她对他的工作了解得很少。丹尼尔说,左手经常不知道右手在干什么最好,然后详细讲了起来,可能还提供了证书,讲得很专业。温妮弗雷德询问他的工作是不是越来越难做了,丹尼尔忽然大谈人们对牧师的各种可笑想法,对他来说很不幸的是,最后却以牧师的性问题结束。斯蒂芬妮已经倍感压抑,当他在费利西蒂的房间告诉她有关铁路客车放逐制的事时,她很感动,却不喜欢他为了妈妈添油加醋的具有喜剧色彩的演说效果。她喜欢他粗糙务实的工作,但讨厌听到他为了讨好妈妈搜寻翻找那些浮夸、抽象的措辞,比如“自发的”“个人的”“关切”“温柔”,搞得意思含糊不清又流里流气。他带着爆炸般的欢快,开始向他们保证,说牧师其实跟别人一样,差不多,说到跟性有关的方面,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对拒绝节育持很赞同的观点,或者对自我否定持不赞同的观点。甚至对美丽结合持圣礼般的看法,认为大量的卧室祈祷活动是必要的。他开始意识到这两个女人之间有种紧张的压抑,看到咖啡杯上方斯蒂芬妮的脸像个冰冷、厌弃的面具。
“上帝啊,”他对斯蒂芬妮说,“真抱歉,我絮絮叨叨说的这些都是以前讲的,在别的地方,在各种傻乎乎的场合。我没有对你讲过。我不该对你讲这个。”
尽管斯蒂芬妮就是这么想的,但是听到他说出来,她就更加尴尬了。
“别犯傻了。”她说。
温妮弗雷德鼓起勇气。“我觉得你不该批评丹尼尔。麻烦事还很多,关于这桩婚事,这只是其中一个方面。我很高兴你能说出来。”
丹尼尔继续皱着眉头盯着斯蒂芬妮,但斯蒂芬妮并不回应他的目光。
门厅里又传来一连串碰撞声。咖啡杯被震得哐当响。门口露出比尔的脑袋。
“哦,我打扰你们了?如果是的话,请告诉我,我马上就走。”没人吭声。
他没有动。丹尼尔站起来伸出一只手。
“下午好。”
“谢谢你。”比尔说。他没有接丹尼尔的手。两个女人如石头般纹丝不动。“想跟我女儿求婚?”
“我希望能完成求婚的礼节。”
“我想有人告诉过你了,我觉得这太傻了。”
“真抱歉。”
“我不同意。”
丹尼尔刚张开嘴,比尔的话就冲出来了。
“我知道我没有法律的力量。但是从道德上说,我坚守道德。我不能默许某种东西公然遭受灭顶之灾。”
“那不是道德,那是傲慢。”
“至于秘密同居的卑鄙……”
“我马上就走,”丹尼尔说,“这样最好。我不想在一个不受欢迎的地方继续待着。我希望斯蒂芬妮很快能跟我结婚。我很清楚,她会跟我过得很好。”
比尔戏剧性地蹦跳到自己站的位置对面,伸出胳膊,挡住门。
“你什么都给不了她。你对她的发展毫无帮助。”
“这得她说了算。”丹尼尔怒气冲冲,这股怒火因为意识到自己之前的举止是何等不当,加上斯蒂芬妮长时间的沉默而火上浇油。“我不愿看到你折磨她。你把太多东西想当然地寄托在她对你的爱上。你的行为是赤裸裸的残忍,只能用这个词了,对你来说幸运的是,她如此坚强。但我说不上对她来说算不算幸运。你把太多的东西压在她身上。这其实跟她没多少关系。现在你得让我过去。”
“想得美!”比尔虚弱又讥笑地说。但是,他放下了胳膊,逐渐瓦解变成妥协,又玩起了典型的让家人捉摸不定和富有欺骗性的突变伎俩。
“请别走。他们都知道我很多时候口是心非。老天啊,我会——我会杀了自己,如果我以为有人哪怕有片刻工夫相信我说的话。我说话总是大喘气,我不能否认,但既看不到烟又看不到火,你问问他们,这不会烧着任何人。你不能走,我们什么都还没讨论呢。瞧,斯蒂芬妮,你知道,我们会支持你的,你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啊。”
“这不是支持的问题,”斯蒂芬妮说,“我没做丢脸的事,我也没怀孕。”
丹尼尔又坐下来。两个女人还像石头般纹丝不动。比尔扫视了一遍所有在场的人说:“也许我们应该喝一杯。我该喝点什么?我看你们都喝雪利,葡萄酒又容易醉。我喝什么好?你们喝威士忌吗?”
“好吧,请。”
“斯蒂芬妮,请给奥顿先生拿一小壶水跟他的威士忌掺着喝。奥顿先生,我没法让你想象我不爱自己的女儿。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做事方式,你知道,如果我在表达自己的爱上显得反复无常又充满煽动性,那是我的错,但我会被理解的。我们一家人很亲密,而且很相像,就是这样,奥顿先生,顺理成章我还是要问,你是否完全想好了斯蒂芬妮如何处理你的——信仰?”
“我们已经谈过这个了。”
“我想你们很可能谈过了。你的牧师呢?我无法想象他会很热情——”
“他很喜欢斯蒂芬妮,”丹尼尔说,就像对斯蒂芬妮一样,也向比尔隐瞒了埃勒比先生不便明说的担忧以及自己无情的立场,“他想见见斯蒂芬妮。但是他认为——如果斯蒂芬妮同意的话——归根结底那是我们之间的事。”
比尔尖削敏锐的脸上闪过强烈的厌恶。
“我想你几乎没有足够充裕的时间去计划如何办理这件事。”
最好先忍住愤怒结了婚再说。丹尼尔在心里告诫自己,斯蒂芬妮拿着水过来时,他对比尔小心翼翼地说,恰恰相反,他希望尽快结婚,只要教堂可以出结婚预告。还说有人答应给他借一套市政会的房子,位于阿克莱特物业园,他觉得那地方,从工作收入来讲,他应该而且也能负担得起。比尔纤细的白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模仿心悸的样子,夸张地喘着气说:“我看得出你是工作快手。我低估你了。在那片现代荒漠上,你会发现自己格格不入,我曾打算在那里教课。那是一块沥青的荒漠,没有任何社区感,没有文化根基,没有……在约克郡,我们说我们的内莉,我们的恩尼,我们的猫,我们的狗,我们的街道。但是,在那里只说那个物业园。一切都用‘那个’指代。”
“他们都很讨厌。鬼鬼祟祟的孩子,定期锯掉的樱桃树。我在那里待过。”
“我也待过。跟我老家没多大区别。”
“我知道了。好了,你想去那里,也许有道理。但是,我想你应该再好好等段时间,再带走我女儿。”
“我现在就想带她走。”
比尔灌了口威士忌继续聊起那个物业园的各种不足,显得非常殷勤。两个女人没有参加进来。丹尼尔意识到了她们的克制,不过仍然感觉他在掌控着,在推进着,那个薄薄的楔子头在缝隙中颤动着。他决定在别人还不反感的时候离开。
在门口,比尔说:“我们的讨论令人受教,我学到不少东西。”因为冷漠的愤恨,他的脸抽搐着,“但是不管怎么样,基督教在十九世纪就已经死了,我的朋友。它很久以前开始死的。你现在感觉到的是一段被截断的肢体,没有骨肉地扭动着。”
“你以前就说过。我不会试图改变你的想法。”
“你也不能够。”
“但是我有一个自己的想法。”
“一个不算多。”比尔说,当着他的面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