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星期后,新学期开始,亚历山大坐着自己的轿车回来,拿走了《四个四重奏》,斯蒂芬妮和弗雷德丽卡在卡尔弗利的大百货商店沃利施和琼斯的闲聊吧里喝着咖啡。她们在躲一场倾盆大雨,里外的平板玻璃窗布满水汽。桌上铺着浆洗过的锦缎绸布。一条厚厚的静音的地毯,上面印着茂盛的压缩的平面树叶、丛林藤本植物、睡莲叶子,那东西会不可思议地跟手掌形的马栗树交叉受精,用的是热带的绿色和英国的秋天的褐色和金色,带着明亮的小串浆果,像血滴,以精确的几何对称互相间隔开来。这地毯,不仅吸收细高跟女式皮鞋弄出的所有声音,还吸收能感觉得到的土腔方言,巴儿狗的爪子唰啦啦的声音,伞尖、塑料雨衣、油绸帽子、购物袋上的雨滴。天很热。女士们都大汗淋漓,解开层层衣服。你的声音——如果你说话的话——不会滞留,都被吸进潮湿的外套和阿艾克斯敏地毯上的小树丛里了。同时,压低声音已经是惯例,不管你是在讨论网格窗帘可怕的价格还是子宫切除手术后可怕的副作用。波特家的两个姑娘很喜欢这里。她们从小到大一直喜欢来这里。
那天是星期六。弗雷德丽卡,为了那地方的那场约会,穿着密不透风的黑色宽松长裤,蝙蝠衫,脖子上围了条小针织围巾。她化了很浓的妆,涂着草绿色的眼影,黑色睫毛,李子似的嘴巴。斯蒂芬妮衣冠不整,热得要命,穿着一件外套和裙子。弗雷德丽卡喝着豪华版冰咖啡,配着两团冰淇淋,一把长长的勺子和稻草吸管。斯蒂芬妮喝着咖啡,配了壶奶油。她说:“我想跟你说个事。”
“说吧。”
“嗯。”好像有难言之隐。弗雷德丽卡从被涂成紫色的稻草细管上抬起头看着她。斯蒂芬妮面色绯红,玫瑰般的红色甚至蔓延到了耳尖和头发根。
“快讲呀。”
“我是要讲。那就是,我打算要结婚了。”
“结婚?”
“我打算嫁给丹尼尔·奥顿,而且会很快。”
有那么可怕的一瞬间,弗雷德丽卡愤怒地盯着,她脱口而出脑子里想到的话。
“我不知道。”
“我们还没告诉任何人呢。”
“我不知道。”弗雷德丽卡又重复了一遍,用一种挑衅的语调说。
“我看会有很多困难。”
“我想也会这样。”弗雷德丽卡斩钉截铁地说。
“我得告诉爸爸。”
“他会很反感。这是毫无疑问的。”
弗雷德丽卡偷偷瞄了眼姐姐,斯蒂芬妮现在变成了暗红色,那是一种在暗淡的头发下面显得很荒唐的颜色。一颗大大的圆圆的泪珠悬在眼角。弗雷德丽卡感觉很厌恶。
“做牧师的妻子可是全职工作。圣徒纪念日和母亲联合会以及听别人哭哭啼啼,诸如此类的事都要参与。你愿意做这一切吗?”
“有些愿意吧,我想。我不介意。”
“好吧,我要看看你说的困难是哪些。哦,亲爱的。”
斯蒂芬妮大喊着说:“我希望你说点别的。我很开心。”她用一个游泳的姿势把白色瓷器、镀银的面包叉和纸巾推到一边,把脸埋在双臂中间,开始抽泣,毫不节制。
弗雷德丽卡吓坏了。她叫来女服务员,轻拍着斯蒂芬妮的肩膀说:
“我当然很高兴,请再来两杯咖啡,带奶油的,快点,斯蒂芬妮,我刚才只是很震惊,我没什么想法,没有人会有想法。你爱丹尼尔·奥顿吗?”
“是的,这点毫无疑问。”
“你怎么知道?”结果这话显得像法官在审讯似的,尽管弗雷德丽卡的本意是想引出某种信心来。丹尼尔·奥顿是个胖子而且从事宗教工作。弗雷德丽卡既要想象又不愿想象爱上丹尼尔·奥顿会是什么样子。
“到底怎么才知道?”她站起来,满面通红,流光溢彩,茫然地看着四周,“我跟他上床了。”
“那很刺激吗?”弗雷德丽卡询问道,那声音令人吃惊地混合着好色和醋劲。
“那是一场顿悟。”斯蒂芬妮尊贵地说。她听到自己那寻常的剑桥口音矮矮地落在卡尔弗利传播流言蜚语的人们被缓冲了的沉默上,然后抬起头看了看,遇到的不是某个大学朋友友好好奇的点头,却是弗雷德丽卡那张贪婪、紧张、过度痛苦的狐狸脸,这张脸呈现出一种吓人的快乐,其中又夹杂着强烈得令人无法忍受的怒火。
“你会,”她刺耳地大声喊叫着说,“戴着橘黄色的花环和面纱,你会让我做伴娘,戴着漂亮的帽子,在你们走的路上,撒着一个可爱的小花篮里的碎玫瑰花瓣,你会答应承诺,或者说你会嫁给一个现代的牧师吗……?”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
弗雷德丽卡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无边无际、毫无道理的恶意让她欲罢不能。
“真希望我别告诉你。”
“我是替你感到高兴。我是真的高兴。”
“好吧,好。”斯蒂芬妮说。她站起来,把两枚半克朗硬币推到桌子对面。弗雷德丽卡还没来得及组织她的下一句话,斯蒂芬妮已经走开了。
弗雷德丽卡坐在那里摆弄着硬币,她举止失措,感到很害怕。
在战争期间,她们还是小女孩的时候,经常玩扮演大人的游戏,那是一种跟过家家不同的游戏,要模仿的东西限制更多,要守的规矩她们从来都不太懂。她们用温妮弗雷德丢弃的衣服装扮起来,一件陈旧的黑色丝绒睡裙,一块缀着荷叶花边的绉绸,鲜红的罂粟花和富丽堂皇的矢车菊散落其上,几双无带丝绸轻便鞋,若干衬裙,几条破烂的带穗边的大围巾,几只帽子,几朵丝绸花,几片野鸡的羽毛。她们带着拴在已经失去光泽的链子上、用闪光装饰片装饰的钱包和一个漆皮手包,用易拉罐做成假的小粉盒,把纸卷起来当香烟,用蜡笔当口红,塞进硬纸盒做的管子里。这个游戏设计的初衷是搞清楚它真正的主要内容是什么,但明显失败了。她们昂首阔步,大摇大摆,没完没了地为她们不可能参与的活动做准备。开始玩游戏的时候,她们必须身处想象中的等候间——门厅、休息室、舞厅或者宾馆里女士的衣帽间,按照她们从电影和小说世界里获得的贫乏的知识,这些地方都是重要的成人活动发生的地方,而成人活动不限于厨房和卧室。她们谁都没有考虑过扮演一个男人,所以她们遇到的事情总是带着某种子虚乌有的气质,弗雷德丽卡会借此做些简要、空洞的舞厅式对话,而斯蒂芬妮玩的时候则会买些用不着的奢侈品,奶油、葡萄、橘子和柠檬、新鲜的黄油和小块的冰冻蛋糕。游戏往往从提供某种可望而不可即,不被允许又神秘难解的好处开始,最后在挫折和厌倦中结束。
这时,弗雷德丽卡把自己的手提包使劲打开又合上了一两次,像她以前经常做的那样,瞥了瞥里面的东西,圆滚滚的深紫色唇膏、马克斯素牌化妆粉,好像是变魔术变出这些东西的,她纳闷自己为什么如此恶毒,为什么依然能感觉如此恶毒。斯蒂芬妮曾经偷偷抢在她之前行动,同时破坏了摆脱这个半孤立的里思布莱斯福德和卡尔弗利,去一个更加真实和有必要去的世界的憧憬。如果斯蒂芬妮已经品尝过自由的滋味,会为了家庭生活的幸福而跟一个肥胖的助理牧师安居下来,失败将是非常有可能的。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可能被一个厨子、一套带雪花水晶的派莱克斯牌碟子(那样的图案在女便服的粉红色衣料上往往被印成黑色)、一把个人用的茶壶所奴役。家庭生活自有其隐秘的吸引力,这样的生活,正如一个人从《好妻子》或者《虹》的阅读中能够辨识得到的那样,是在一个私密的地方由一个被改造过的男人和改造过的财富围起来的生活。但是,那多半会相当可怕,更遑论如果是在里思布莱斯福德。
她想起亚历山大。斯蒂芬妮明显转移了对亚历山大的爱,这弄得他好像更加超凡脱俗,更加遥不可及。他现在会怎么生活?如果他将来富有和出名了,还会像现在这样深深地执着于艺术吗?她的想象开始迟疑和不管用了,就像在那些早年的游戏里那样。他会听《四个四重奏》,然后去观看自己戏剧的排练,这个她能想象得到,然后参加文学鸡尾酒会,这个她想象不来。本质是谈话而不是喝茶,而她想象不来那样的谈话。那不会像波特家的谈话,应该是类似写作的谈话,不是很沉闷的那种关于写作的谈话。
肯定还会有性。斯蒂芬妮已经发现了这个领域的秘密。她们从来没有谈论过斯蒂芬妮的性生活或者她是否有过性生活,弗雷德丽卡无法想像那就是事实,甚至早已既成事实。这让她怒不可遏,至少跟向资产阶级的孤独屈服一样令人愤怒。在这个天平的两端,是风格和事实,她在一个想象中的门廊里徘徊着。斯蒂芬妮已经放弃了对亚历山大单纯肉体的纯洁和异想天开的希望,这让得到亚历山大的希望变得要么不可能,要么更加具体。“我跟他上床了。”“那是一场顿悟。”某个人,在某个时候大概会跟亚历山大上床或者已经上了。所以,在逻辑上,你要么要那个,要么管一场白日梦叫白日梦。“这是血肉之躯啊,先生。”极有可能,他还没有注意到或者永远不会注意到这个。但是他也会像丹尼尔·奥顿,而不像罗彻斯特先生那样,是血肉之躯。所以……
她想自己对斯蒂芬妮表现出的可怕举止肯定会遭到惩罚。她要把自己在艾略特上投入的资金拿出一部分花在买把木匙或者擀面杖上。她收起斯蒂芬妮买咖啡找的零钱,然后出发去地下家居层。
逛沃利施和琼斯店,那个综合大百货商店,成为她生活方式中的一部分历史,久远得跟玩黑绒游戏的年代差不多,甚至更久远。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每逢圣诞节都会被带到这里来,在仙女宫,或者在地下洞穴,看圣诞老人。她最早记得的是自己的第一只充满氢气的热气球,系在一条银色的线上,颜色像珍珠,而且充溢饱满,那位留着胡子的老人亲自把气球递到她手里,在洞穴玻璃绿的深处,他的王冠上闪烁着绚丽、犹如仙境般的光彩。气球会在她手里拿十分钟,然后在女士盥洗室那涂得黑光漆亮、带着活塞把手的沉重的大门的夹口中爆掉。她只听到自己哭泣的声音在盥洗室窗户后面那片脏兮兮的铺着瓷砖的空间里回荡,一个备受折磨的囚禁中的灵魂的声音在回响着,反复回响着。人们用粉红色冰淇淋来安抚她,后来他们告诉她——不过她不记得这点了——那是在冰淇淋店重新装饰之前,它铺着绿色和金色的瓷砖,放着带花边的杯垫和弯曲木材料做的椅子,几乎朴素无华。
战争严重损害了仙女宫和地洞的逼真和魅力,一个理应住满了成群结队的星星般的小仙女,另一个住满镶嵌着珠宝,铲着地、推着独轮车的小地精。城垛、石笋和钟乳石上的灯闪烁着。微微发亮的水银色的瀑布变得有点发抖和吱吱嘎嘎作响。混凝纸浆包上了岩石外壳和小尖塔,小小的哥特式窗户在小尖塔上面迷人地闪耀着,这些,像地精的软管和仙女的薄纱,洞穴里的蜘蛛网和城堡里的旗帜,已经变得有点破烂和肮脏。气球消失了。这个仙境真正的美妙之处继之以众人皆知的戏剧幻觉华而不实的迷魅,地洞的后部露出来,作为类似舞台上的背景片,一个人可以在舞台的背景后面显摆地走来走去。那位看上去德高望重、胡子花白的博学者,曾把那只微微闪烁、脆弱透明的气球递给她,现在代之以一个模棱两可,不老不少,胡子如棉花、羊毛般雪白,脸被涂抹得油光发亮的微笑者,在仙女宫里,此人曾把她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发出阵阵淫荡的咯咯笑声,喜欢拿扎人的鲜红的脸颊蹭她的脸,手在她的小屁股上拍得发热,流连忘返,还给过她一件奇怪的、墨黑的类似粪便或者塑料煤块般的东西,最后她发现是甘草果汁牛奶冻贮存器,你可以从里面吸出大量明亮的闪耀的黄色粉末,把你的舌头和牙齿染成芥末色。
即便如此,那里每年都会举办一场节庆活动,相当于一个年度想象力的自信展示,将其闪耀的影响力纺成的蛛网铺展开来,已经远远超越了自身的界限,遍及整个堆在地板、柜台、货架上的东西。日常用的长筒袜上星星点点布满银线,放在派莱克斯牌碟子间的玻璃球中闪耀着红色、绿色和金色,挂在成行的透明玻璃纸中,黑色棉花上编织着地精和仙女,那台呼呼旋转的设备在头顶附近击中钱罐。
在早年那些日子里,某些机械制造天才已经让你有可能乘着摇摇晃晃的小马车,由地精和仙女们驾驶着升到仙女宫,或者降到地洞,那些马车有天鹅形,有龙形,由绞车拉着,沿着大概是服务用的自动扶梯,然后随着一次猛冲和一声咔嗒,在上面或者下面,消失了。弗雷德丽卡很喜欢那东西,就像她喜欢那些幽灵火车和螺旋滑梯,从一个神秘的拱门下面迅速穿过,进入另一个地方,简直灵巧得闪闪发光。此刻,弗雷德丽卡烦躁地站在主扶梯那银光闪闪的翻转着、滑行着的台阶上,然后慢慢被吞没,直立着进入地下。经过摆着衣服以及浆过后硬挺的网眼织物做的荷边装饰品的架子,然后又经过椅子、收音电唱两用机、三件套家具和桌子,有桃心木的、胡桃木的、橡木的,上面放着瓷器,有韦奇伍德牌、明顿牌、煤港牌,还有雕花玻璃和崭新的达廷顿玻璃,上面带着水晶珍珠,用短促结实的根茎围着。下到床具区,有人已经在那里围绕自动扶梯建了多个辐射状的卧室供选择,像橘子瓣儿,可以根据一把椅子或者一张床的创意提供所谓无穷的花样,低低的长沙发椅上配着随意自然的条纹床单,高高的加过衬垫的光滑扇贝形框架上挂着光滑的印花布短幔,实用的浅色木带着白色的多脂木,组合式梳妆台被涂成白色、镀过金,地毯有的带着花,有的带着粗糙的白色软毛,有的带着无所不在的鲸蜡和火柴棍似的几何图案,有栗色、有玫瑰红色、有刺目的黄色。每个这样的小房间都有用硬木和玻璃纸做的窗户,窗帘下面配着床单,打褶的网子,窗帘外面望出去是一片明亮的深蓝色的纸做的天空,几颗人工制作的星星,就在没有窗户的商店中心的圆屋顶里层。下到底层,是小物件的集散地,别致小东西和必需品的名利场,满是各种各样新奇玩意儿和引人注目的人,朝家居区走去,那里先是隔断的厨房,有仿日光照明,显得很亮,过道上和纸花装饰的隔墙上都涂着小型风景画。接着是隔断的卧室。弗雷德丽卡从自动扶梯上走下来。她严肃地朝那些小厨房打量着,没有受到诱惑跨过门槛,或者试试那些精巧的折叠凳或者蛛网腿般的方条椅。她从各种东西旁边经过,阴郁的猩红色和简朴的白色,冰蓝色和活跃的仿大理石纹路的塑料贴面,那还是塑料颜色没法弄得清澈透明的时代生产的,那时人们不知道塑料都是些什么东西,只不过是让人不舒服的仿品,再者,那时好的品味会觉得,在没有成为一种可以接受的亮色之前,猩红色只令人迷乱和压抑。
她希望能从那些小器具中找到什么便宜货,既实在又精巧,一个外形优美的实用工具,或者一个风格独特的器具——一把压蒜器、一个形状不错的铲刀、一个瓶塞起子,某种不见得非要用却能展示善意的东西,表示承认斯蒂芬妮想过家庭生活的意愿就可以。可是事实上,这些东西她连碰都不想碰,或者说不想拿起其中的任何一件。作为一个不可救药的深奥事物的爱好者,她忽然得了幽闭恐惧症,又急着想呼吸上面的空气。
小饰品店曾是她们最喜欢出没的地方。早年的时候,她们来这里买聚会穿的衣服上用的花边衣领、扎头发的发带、带子、松紧带、纽扣、揿扣之类的东西。1953年,弗雷德丽卡倾向于把这样的拜访看作无聊的仪式,尽管她明白,可以用不同的眼光看待这些拜访,怀着某种类似狄更斯式的对已经消失了的生活细节怀旧式的感情,其实,这就是她在1973年开始看待它们的方式。但是,今天她又因为那些针板和针包感到很压抑。她漫步到这个部门坦率地展示轻佻的区域,那里滑溜的天鹅绒做的无头非洲人半身像上覆盖着镀金的玻璃链子,箍成圈的耳环从没有叶子的乌木色的树上挂下来,怪异可怕的香槟杯子高高地堆起来,带着坚硬的塑料泡沫,酒红色中混合着金色、银色和珍珠色。这里的柜台上装饰着花彩,四处弥漫开彩虹般的雪纺绸围巾的薄雾,其中,盛开的大丽花、玫瑰、紫苑、牡丹、罂粟,有用绸子做的,有用纸做的,有用栩栩如生的塑料做的,带着锡箔和铝片做的金叶子和银叶子。弗雷德丽卡漫步穿过这些小物件,无意中碰到一圈艰难移动的人,再过去就是旋转玻璃门,她发现自己已经来到婚纱展区。她硬着心肠站住想仔细看看。中心区是个圆形小货亭,一个疲惫不堪的胖女孩在里面抽搐般地旋转着。她周围是用脆弱的彩色条棒撑起的好几层玻璃架,上面竖起小小的叉状镀金台,台子上对称地摆着或者垂着花环和小圈环。蜡制的橘子花、纸做的桂树叶子、天鹅绒做的蝴蝶结、镶嵌着玻璃的女士冕状头饰、蜡黄色的球形仿制梨子,小串挂在金属丝做的枝干上,全都带着悬挂的薄纱,有着清晰的几何线条构成的网格和随意的折痕。现在,有些东西明显已经脏了,有些还很新鲜,洁白如雪。
围绕核心人物,一圈乱糟糟的准新娘在缓缓扭着她们的臀部。外面又冷又潮,里面却很热。蒸汽从花呢、斜纹防水布、毛里的女式短靴上冒出来。一个由陪伴而来的母亲、祖母、姑姑、阿姨和姐妹组成的大大的圈子,像环绕着正在忙碌的人群的第二圈,她们站在那里,拿着伞、帽子和潮湿的包裹。女孩们尽可能把脑袋靠近柜台,朝着帷幔环绕的柜台上众多带柄的圆镜子方向伸长脖子。她们几乎没法为身体腾出点空间,让它跟着脑袋过去。她们使劲地向前弯着身躯,屁股也挤了进去,又不自然地、歪斜地拉长身子,朝柜子上的头冠靠近、摆动、抓取。她们够着这些东西后,压低放在湿漉漉的头发上,为了不失去平衡,她们又得保持下半身稳定向前推进和扭动。有些姑娘看完镜子后,扭动着身躯对着陪伴来的亲戚展示出一副定格的表情,倾斜着,紧张地抓着,有时好像在风中。弗雷德丽卡看着,很着迷。在帷幔的框内,在巨大又同样坚硬的身体上方,那些脸在不断变化着。偶尔出现尴尬的傻笑或者讨厌的鬼脸,但大多数脸由一只又热又湿的手托着,带上某种装出来的羞怯的优雅,做出一种超然和可敬的表情,有圆脸、马脸、呆板的脸、萎靡不振的脸、戴着金属边眼镜的脸,这些脸全都半张着嘴唇,眼睛睁得大大的,对某种尚未实现的新的自我,新的世界表现出一种礼节性的惊奇。弗雷德丽卡想,这既感人又荒唐,同时打量着她们的腿在泥地上笨重地活动着,踩踏着,冲撞着。片刻后,她开始大声笑起来,然后又回到小商品区,想给斯蒂芬妮买件傻帽礼物。
最后,她买了两件傻东西,一对天鹅绒白色儿童拖鞋,装在有点透明的盒子里,盒子上面还系了只粉红色的蝴蝶结,一条皮带,那种带网眼链条的皮带,链条在牵绳和纹章之间的某个地方,那东西在当时很时尚,在那个位置你可以把其中一头挂在这个链条的链子上,让另一端像个仿腰链或者脚镣般晃荡。这个礼物花去她为了买《四个四重奏》攒的所有钱,但她很乐意。斯蒂芬妮可以省下蜜月用的拖鞋钱,这件礼物将传递出一种信号,即弗雷德丽卡支持整个这项事业。一场顿悟。至于那条皮带,她选择它是基于一个非常美好的原则,即作为随意送的礼物,那是她自己喜欢的东西。
买完礼物后,弗雷德丽卡让自己侧身挤进那个旋转玻璃门,利索地转了半圈,深深地呼吸了口新鲜的空气,这让她感觉有些晕眩,然后大步走进灰蒙蒙、雨淋淋的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