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去了法利,因为丹尼尔在那里度过好多童年假日。他解释说,自己通常不会重返故地,但是他平常没有私生活,所以才建议去这个地方。去那里花了他们些时间:坐大巴到卡尔弗利,坐火车从卡尔弗利到斯卡博勒,再换乘别的火车从斯卡博勒到法利。他们是没有必要互相说话的人,所以此行大多数时候都遭到机械噪音和车轮咔嗒声的严重袭扰。丹尼尔没有穿制服,而是穿着渔夫的汗衫和一件宽大松垮的黑色粗呢外套,带着兜帽和棒形纽扣,那是他在一家军需品清仓商店里买的,这让他显得像个身形魁梧的男人,有点像勃鲁盖尔笔下的农民,斯蒂芬妮想,他应该再提个灰浆桶或者拿把斧头才算完美。
他们几乎是那站下车的唯一旅客,那里阳光明亮,但又格外寒冷。丹尼尔已经计划好了这天怎么度过。他们将步行走进小镇,然后沿着沙地走到布里奇。他们可以带份猪肉馅饼,一瓶啤酒,然后在露天吃。斯蒂芬妮穿着早就准备好的鞋子,却没有帽子或者手套,直打寒战。丹尼尔注意到了。
“唉,这里还会起大风,”他得意地说,“会把大海掀起来,我希望。你应该戴顶帽子。我去给你买顶帽子。”
斯蒂芬妮表示反对。
“不行,我想送你点什么。我希望你裹得紧紧的,然后我们再行动,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不能把你平安带回去了。”
他们走进小镇,经过鹅卵石外墙的平房,颜色被冲刷得淡白的假日休闲屋,没有什么活力,处于冬眠状态。他们发现了一个深褐色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布商,胸脯丰满的黄褐色和燕麦色的衣服塞到里面,像主妇般的稻草人,被扎在铬做的T形台上,就在毡做的洗脸盆和薄纱做的鼓后面,这些东西有的颜色是皇家蓝,有的是喇叭花般的粉红色,绿色比任何苹果都还绿。
里面,一个身着米黄色针织裙子、带有编织前襟的米黄色女人为他们打开几个闪闪发光、装着手套的有裂痕的白色箱子,手套有羊毛款和针织款。斯蒂芬妮在找又便宜又暖和的,最后选了个淡蓝色的费厄岛牌连指手套,上面印着淡淡的星星,有光在闪烁。这时丹尼尔坚持要买那个相配的贝雷帽,上面有个巨大的淡黄色的羊毛球。她顺从地戴在眉毛和耳朵上方。干净利落的发卷从背后弯曲地露出来,在她的外套领子上闪闪发光。太甜美了,丹尼尔抑制不住柔情地想,然后发现,在这类陈词滥调背后有着某种古老、激烈和绝对的东西,有一种原始的味蕾的激情,对神圣的甜蜜的激情。以西结吃掉了好几卷书,管它们叫甜美。丹尼尔激动地想,在孩子气的羊毛球下面,这张干净的圆脸,那闪闪发光的头发,那柔和而怀疑的目光,同样甜美。
他们走进卡尔盖特山,这里非常陡峭,到处是大卵石,还有扶手的栏杆,地面呈现出连续的毫不妥协的崎岖,忽上忽下。前方是灰色的海水,沉重又黑暗,好多闪亮发光的狭长湖泊,呈现在那里,可以看到在那里阳光撞击着穿过飞速行走的云。他父亲每次第一眼看到这片景色的时候总是咆哮着说,就是它,就是它,然后把丹尼尔架在他的肩膀上,大吼着冲过去。他起先跟父亲一起尖声喊叫,后来感觉在当地居民和已经安顿下来的游客面前,这样可能会让大家以为他是初来乍到。其实那又有什么重要呢,他就是初来乍到,现在他明白后有点失落。
“就是它。”他对斯蒂芬妮·波特说,抓住她的胳膊。
穿过人行道下面一个巨大的石拱门,你就会出现在那片沙滩上,那是个洞穴般的通道,风急速地冲进来,然后又随之消失。沙子像干燥的飘游物般堆积起来,靠通道的墙堆着,在大鹅卵石上形成自己不规则的波浪线。他曾经每天跳进去,穿过那寒冷的暗影,踢掉橡胶海滩鞋,一个胖胖的男孩,在那寒冷随之又更加温暖的散落的沙子中,扭着胖胖的脚趾,然后走出来,走进阳光明媚的海滩。
“你可以骑匹小马到这儿来,”他说,“我小时候,你可以骑着自己的马直达镇子,像这样,骑到自己家门口。”他那时是个胖男孩,经常骑一头打摆的驴子,坐在一个篮筐底座上,前鞍桥是皮的。他那时是个胖男孩,穿着长长的灰色短裤,胖胖的小腿被马镫皮子夹住,既害怕又高兴,当瘦瘦的花斑马吃力地慢慢往上爬的时候,坚硬的马鬃在眼睛底下轻轻晃动。他身上的部分肌肉现在还是老样子,有些已经永远无影无踪了。爸爸走在他旁边,拍着他的后背,说直起你的脊背来,儿子,看上去精神点,别无精打采的。出事后的那个夏天,他曾独自爬上来过一两次。妈妈没有上来,只是付钱让他上来,有两次。他经常想,如果爸爸让他继续这样骑,他就会跟那些牵着缰绳的马夫说话。但是到头来,他始终没有这样做过。
斯蒂芬妮纳闷为什么,这个想法让他显得如此严肃。他们从拱门下走过。
“风就像磨过的刀子。每次我们穿过这里的时候,我爸爸经常这样说。毫无例外。我想这是他知道的唯一的诗句。”
“非常好的诗句。”斯蒂芬妮说。
“我不知道。”丹尼尔说,他仍然表现出某种说不清的阴郁。
他们出了那个通道,来到沙地上的时候,海风击打着他们,走进去时像一面湿漉漉的画布墙,一种震耳欲聋、刺痛的击打,打在他们的脸上。
“哦。”斯蒂芬妮说着,张嘴大口吞进咸咸的冷空气。她步履蹒跚,放声大笑,“哦,丹尼尔。”
她的外套下摆持续不断、呼呼作响地飘动。
“转到我这边来,”丹尼尔说,“我是一面坚实的防风墙。”在那堵海湾堤坝下面,他站在斯蒂芬妮和海岸边的气流之间。干燥的沙子被风吹起,蛇一般移过来,形成旋涡,呈半圆形升起,又了无生气地跌落在墙下面。潮水正匆匆退去;在他们身边,潮水已经退回底线,露出闪闪发亮的黑色砂粒、浅褐色贝壳的满地残骸,到处都是成股的泡叶藻。沙地被印上长长的凹形排骨般的形状,与水互为镜像;那里海滩被水浸漫过,一片波光粼粼。丹尼尔怀着傻瓜似的欢乐大笑着。
“沙地有六英里。”他说,伸出厚实的胳膊挥舞着,想拥抱风。他解开衣领的扣子,把后面的兜帽拉过来盖住竖立的头发。风绕着他的头吹过去,小小的沙砾疯狂地击打着他裤腿的翻边。在这里他还能伸出稻草人般的胳膊,几乎要跟这样的大风一道被刮走了,笨重又轻飘。他弯起胳膊,让斯蒂芬妮挽着。
“我们可以走到布里奇,”丹尼尔说,给她指了指岩石和突出来伸进大海的大石头的轮廓线,“你不要担心这风。”
这不是问题。她的嘴唇和面颊刺痛。她的眼睛已经被寒冷的空气和眼泪弄得像贴了层薄膜。她把脑袋藏在丹尼尔的肩膀后面,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他们开始出发,靠得很近,走出一条漫无规则、弯弯曲曲、有踪迹的路径,在蜿蜒的迷宫中,偶尔互相碰撞下,步子凌乱,偶尔加快步伐,几乎像跑,当风灌满他们的衣服使其像船帆时,几乎把他们拎得飞起来。一次,她把头从丹尼尔的肩膀上拿开,向后看着海湾安静宽阔的曲线,逐渐退潮的海被抛在海岸线上,好像股股白色的环形绞索,附近被风干了的沙子被抓走,被抛起。这完全是一场骚乱,却有着平静的外表,一种很清晰的形状。当她把耳朵从丹尼尔身边拿开的时候,里面充满了凝固的咆哮。她又靠回去。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们走到海堤的尽头,那里的滑道延伸到海滩,在下面,装了橡皮轮子的平底渔船在滚动着,上面,小马车在夏天的时候小步慢跑,带着上世纪30年代米老鼠和唐老鸭的图案,显得很明亮。滑道那边,海滩被险峻危险的悬崖挡住了,长着草的峭壁和红色的泥土墙稳定地朝沙地和海水方向下降。栖居在这个悬崖中,用几根大梁撑起来的,就是那家海洋咖啡馆。丹尼尔用他闲着的胳膊朝咖啡馆猛然一指。
“如果咖啡馆开的话,”他轰鸣般地说,“我们可以要杯咖啡,一块圆面包,给我们増加点能量,好对付后面的路程。”
有一两个老人带着狗,紧挨着那堵墙的庇护所,还有几个在吃水线附近挖海蚯蚓的。看上去这地方不大可能会开着。斯蒂芬妮有股强烈的想喝咖啡的欲望,又热又甜的咖啡。她克制着。丹尼尔向前跳跃着沿着悬崖的台阶往上爬,木窗台危险地倾斜着,快要消失在泥土面上,他在门口招手示意。咖啡店开着。生活真美好。斯蒂芬妮从容地往上爬着,面颊绯红,突然在燥热的安静中坐下,耳鼓震颤,轰鸣起来。过了会儿他们才能开始讲话。他们点了咖啡和烤面包。烘烤的味道简直散发着令人痛苦的暖香,非常诱人。
这个海洋咖啡馆隐隐约约是个船形结构,装着带铁框的窗户,布置着小小的编织品桌子,台面是冰绿色玻璃。阳光房的窗户被盐水的飞沫腐蚀得黑乎乎、脏兮兮。翡翠色的桌面被毫无区别的擦拭弄得黑乎乎、脏兮兮。外面,云迅速越过太阳,在明亮的天空中如溪流般流过。屋里,玻璃时而被照亮,时而变暗,无声无息,感觉好像在一个海洋馆,在某个更厚密的环境中。咖啡送来时很烫,还不赖。丹尼尔想恭维下斯蒂芬妮明亮的眼睛和红红的面颊,但不敢。
他说:“我过去经常跟爸爸和妈妈来这里。他们喝茶,我喝装在银色杯子里的冰激凌。嗯,我想那不是银色,但我称之为银色。”
“家庭生活,”丹尼尔说,“家庭生活。真是个有趣的想法。我们在这里的时候,在这个地方——我们三个——别人以为我们是一起的,我们也是为了这个才来的。我们三个谁都有要说些什么的想法。有时我爸爸装疯卖傻。他没法忍受安安静静地待着。不行,他没法忍受安安静静地待着。他一定得做点什么。假日会逼疯他,我有时想。我妈妈坐在一个折叠躺椅上,对他来说我太没用了。我太胖太迟缓。我不愿攀爬,不喜欢奔跑。我从来没学会游泳。他不管什么天气都想出去,上蹿下跳,我们会从海滩这里观察。其实这是愚蠢的打发时间的办法。我估计等我们回到家里他会发出一声解脱的叹息,然后他会接着干活儿,不再计划各种事,也不用逗我高兴。”
“你现在也受不了安安静静地待着。”
“不能,”丹尼尔说,“我受不了。可那是后来的事,他去世后的事。”
“我不知道他去世了。”
丹尼尔显得很恼火,好像她应该早知道这事。他正使劲告诉她的是,考虑到斯蒂芬妮在他心中的地位,假设她已经知道是更容易更愉快的事。
“我不到十一岁他就死了。”
“真遗憾。为什么死的呢?”
“铁矿石卡车翻了,然后砸着他了。”他沉思着,跟斯蒂芬妮拉开了距离。他好像看到了父亲,魁梧、泛着白色,在这个亮着绿光,散发着海水气味以及帆布味道的海滩帐篷里,到处都流着水,蔓延到他的肩膀和躯干,以及生气勃勃的头发,像丹尼尔的头发。他想到了那一切,开裂,撞击,然后告诉斯蒂芬妮,“我不悲伤。我想不起来悲伤了。我应该更悲伤。”
斯蒂芬妮朝丹尼尔的方向伸出手。他没有握住。
“我相信你当时很悲伤,丹尼尔。也许是太痛苦了,所以事后想不起来了。”
“他是个好人,一个魁梧、和善、普通的好人。他仔细小心,总是想着你,想着我,应该是,想求胜,想把事情做得妥妥帖帖。我并不感激。但现在我很感激。我当时挺恨的,我想。我不知道,我爱他。”
他怎么能让她去想象那个死者呢?为什么她应该去想象?他想让她拥有自己的过去。但那是不可能的。
至于斯蒂芬妮,她知道丹尼尔想要什么,但还是很生气。这是常见的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对那些我们感觉需要奉上我们的过去的人,他们却感觉遭到了那个过去的威胁,或者被那个过去孤立,乃至弱化了。更加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以他们的情况而言,结果,斯蒂芬妮心中升起一股小小的粗暴感。那个影子般的卡车司机毕竟不在这里。但是她在这里。她在这里。丹尼尔应该看到什么在这里。
他们出来走到滑道上时,天气更冷了。云雾堆积在蒸汽弥漫、咸湿的河岸上,在红色的破碎的悬崖后面凝结和晃动着。还有一个巨大的半月形的沙地横穿而过向布里奇延伸过去。丹尼尔感觉情绪低落,他双手插进衣兜,方方正正地站着,盯着前方。斯蒂芬妮拉了拉他的袖子。
“继续走吧。天要下雨了。风会刮得大到甚至连你都感到满意。”
丹尼尔俯视着她,耸耸肩,然后迈出一步。她说了句什么话丹尼尔没听见。
“什么?”他冲着风咆哮道。
斯蒂芬妮又说了遍,他又没听见。空气把斯蒂芬妮的话卷走又跟自己的噪音混合在一起。丹尼尔把她往自己跟前拉了一把,他们穿过最后一段沙地出发了。
他们穿过一个呼啸着的鲜红的泥土构成的微微倾斜的地脊,然后又踏上坚硬的沙地,这段沙地被血红色的迅疾的水道一次又一次地穿越,水往下奔流,切出自己干净的海滩,朝大海流去。有一次他们非得跳跃不可,从一个泥地升起的铁管里流出的污水冒着泡,流速匆匆,如同泥浆,冒着飞沫,有那么一小段,血红色和乳脂般的泡沫以及海水边的银光搅合在一起,闪着微光,打着转。后来,当他们走出去来到海湾,面前整个变成湿漉漉的沙地边升起的炫目的阳光的平面。没有别的任何脚印,只有黑色的圆锥形的小小的蚯蚓粪的火山偶尔中断闪烁的光。他们小心地往前走着,穿过旋转的空气,透过他们自己的眼泪制造出的蜇人的彩虹,两个人都看到了旋转的大地、空气、海水和阳光的一片交融。他们的耳朵疼起来,像被捶打。唱诗班的声音在丹尼尔的头脑中咆哮,被他浊重的呼吸打断。斯蒂芬妮的肺喘个不停,膨胀着,等着第二阵风,她很惊讶,冰冷的盐会如此灼人皮肤。很难看清楚,他们已经走了多远,或者还要走多远,沙地漫无边际,又明晃晃的,所以他们好像在毫无进展地挣扎搏斗着,在原地奔跑着。她等待的第二阵风来了,她舒服地呼吸了口气,这阵风迅速向他们袭来,他们其实是被风卷着朝布里奇走去。
为了及时进入布里奇,他们必须迅速爬行穿过那些大石头和堆积的石头,上面附着甲壳动物和帽贝,很尖锐,粘着层厚厚的发褐、柔软的垫子般的绿草。他们又是攀爬又是溜滑,及时到达那个人工的加高堤道,这条堤道沿着布里奇的主路延伸了一段后进入大海,被撑起来,用沥青和水泥加固,然后水泥裂开,磨着,溅着,晃荡着。他们手脚并用来到这里,在那个纪念碑下面站着,那是给佩吉特家立的,这家人被一场巨浪卷走了,他们的命运被雕刻在这里,作为对他人的警示。现在盐的味道有了生气,散发出盐水、碘、鲜活、异质的气息。丹尼尔开心地呼吸着这股气息。他说:“你还想继续走吗?我们还要继续走到尽头吗?或者绕过去到那些洞穴里看看?”
“再向外海走走。”她说,指着远方。
“好的,”丹尼尔几乎等不及了,“我们还能再走很长一段才会遇到危险。潮水还很低。你知道吗?这个地方是海盗们建造用来诱惑船只走向毁灭的。”
“这个我相信。”
“也许是作为连通北海的第一段。但是他们却失去耐心,这东西塌了,他们也就放弃了,我们看到的就是这个未完成的废墟。”
他们又开始行走了,起初还能直立行走,接着,当道路消失后,又是屈膝,又是蹲伏,又是坐地,又是紧抓,缓缓向大海方向移动,一心一意向前进发。长春花左右摇摆,咔嗒咔嗒响着;斯蒂芬妮的手腕在甲壳动物上蹭破了皮;手指扎进满是洞眼的明亮的大石头上;他们四处绕着避开成片的叶子,如此鲜艳的一片绿色,禁不住想说它太不自然了,除非它成丛成株地长着,繁荣茂盛,然后被海水扫荡和淹没,那才天经地义。貌似第三阵风灌满她全身。她开始享受自己抗议的身体,摆布着手指和脚趾,平衡着脊柱、臀部和肩膀。当他们走出地岬的庇护所,那阵风的击打又不同了:少了些单调,少了些扑打,尖叫、锋利,吟唱着,呼呼响着。他们来到一个高高的平台,然后站住,瞭望四周。
前面的浪涛立刻撞进来,越过被淹没的岩石的突顶,高高地抛起又粉碎,然后又是翻滚,又是旋转,又是汇聚,又是泼洒。已经被那块水中突出的岬地分开的浪涛继续从两侧撞进来,像整块陡峭的绝壁般升起的海水把大块的平板扔到一张沙粒的台面上,然后奔涌着,又慢慢移动着,渐渐离开下面的洞穴和水道,在他们的脚下吸吮着,摇摆着,渐渐消失。出了这里,整个世界有种奇怪的千篇一律。天空布满高高抛起的碎片,极其湛蓝和明亮,云的碎片在飞翔,连带着被掀起和旋转的泡沫、碎片和微粒,有白色、浅白色、奶油色、灰色和褐色,两组鸟儿盘旋着,尖声叫着,有白鸟、黄斑鸟,嘴巴金黄,鲜血淋漓,呈弯钩形,刺目又干净,排成一线。
他们站在水淋淋的石头上,傻乎乎地看得入迷了,当一波迅疾的浪涌卷进来时,他们还满不在乎,这波长浪夹杂着灰绿色和金灰色,掀起来,到了最高点,变得更白,突然耸立在他们旁边,刹那间,矗立着,高度超过了他们,然后又倒塌,消散在他们脚下的岩石上,把两个人都淋得湿透,然后水滴淌着,汩汩响着,流出去,每块石头和草丛都会中断它们的回流,最后它们四处奔流,回到尚未成形的寒冷的主流中。费厄岛牌贝雷帽完全被水浸透。丹尼尔像条狗似的摇晃着黑乎乎的脑袋,水滴从头上飘下来,闪烁着光点,在明亮又冷峭的阳光中熠熠生辉,金光四闪,阳光好像突然想在他们上方稳住不动。丹尼尔看着斯蒂芬妮站着,安静地站着,刚才那股浪涛最后的海水忙碌地流遍她的脚面,正要夺路而去。她慢慢摘掉贝雷帽,黄头发又恢复了活力,被风吹起来,被水弄得出现了一绺绺黑色,她的防水雨衣上沾满了长长的黑色的显眼的污迹。她站在那里,好像被水施以魔法迷住了,嘴唇微微张着,偷偷笑着,而大风在她湿漉漉的头发和衣服上吹起皱纹。这会儿太阳如此明亮,他几乎看不见斯蒂芬妮。一股更小的浪涛未能掀起跟他们一样高的浪头。她又说了句什么话,丹尼尔没有听清。
“什么,”丹尼尔大喊道,“你在说什么?”
斯蒂芬妮把嘴凑到他耳边。他听到“……你的语言,那么……有光,我说。”她好像喝醉了,咯咯地笑着,兴致很高。“继续出发。”斯蒂芬妮说。她开始沿着岩石出发,走得非常快,伸开双臂想让自己保持平衡,半跑着又像大踏步行走。丹尼尔跟在她后面。又一波高高的浪涛拜倒在她脚下,震得格格响着,噼噼啪啪轰鸣着,呼啸着。她转过脸来向着丹尼尔,他从来没见过这副表情,盲目地微笑着,狂野放肆,脸色煞白,湿漉漉的。等她再次出发时,又一波浪涛再次涌起,丹尼尔一把抓住她,淋漓的海水落下来,丹尼尔抓住她的头发和身体。他吻了斯蒂芬妮。有种盐水、寒冷、燥热和错乱混合的感觉。她又回亲了丹尼尔。她亲得如此确定,乃至两个人都摇摇晃晃起来,丹尼尔只有通过拽住她的头发并且用膝盖抵住她来恢复平衡。这让斯蒂芬妮变得更加柔韧和灵活,她一直都紧绷着,飞跑着。
“你不会被水淹了的。”丹尼尔说,同时拉着她。在两块大石头之间,他又很别扭地抱住斯蒂芬妮,又亲了她。斯蒂芬妮的表情几乎变得淫荡放纵起来。丹尼尔处于非常窘迫的状态。他无意中把她撞倒在岩石上,然后让她趴在自己结实的身体上。冷冷的阳光照在身上。
“你将来得嫁给我。”
“不。这是一个浪漫的时刻,是我们刻意制造的。这不会改变任何东西。”
“是的,不会改变。我们制造了这个瞬间。我们可以制造更多。我们什么都可以做。”
“你推动这件事发生了。”她争辩道。
“我想这样生活。”
“你做不到。我知道。这些事,不会长久。”
“很多事我都能长久做下去。”
眼泪从她的脸颊上滚了下来,在冰冷的海水和肌肤上感觉滚烫。她知道,她知道,这种事情,在你还在试图辨认它们的时候就已经溜走了,当你还在试图设法让它们保持活力的时候,就已经死掉了,当你还在试图把自己的生活推进新的形式,去适应它们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完全消失了。
“你有过这样的感觉吗?”丹尼尔说,好像这个问题已经有了结论。
“没有,不过——”
“我也没有。”
“丹尼尔,这几乎不代表任何东西,只代表此时此刻。”
“不,不是这样。我不敢有多大指望,但是我想继续这样下去。我想要你。我想要你。我想拥有你。”
“哦,丹尼尔。”
“所以你也想要它。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他并不知道。但是斯蒂芬妮说:“好吧。”
两个人都很惊讶。她几乎恼火地重复了刚才说的这句话,好像如果他没有听到的话,这句话就可能被撤回去。“好吧,我说了,好吧。”
她脸上泪水涟涟。丹尼尔抽回一条胳膊。
“别,别。我这是逼迫你。你不用非得——”
“你没有理解。我以为你理解了。问题在于,我这辈子,没有要过任何东西,从来没有为了自己要过任何东西。我不知道如何把这件事跟我知道的别的任何事情协调起来。我没法处理……”
如果说现在丹尼尔失去了目标的确定性,那么他们两个都会失去。但是,丹尼尔说:“那好吧。这不过是件小事,会解决的。”他越过斯蒂芬妮暗淡的脑袋,看着宁静又忙碌,被掀起来又闪闪发光的大海和天空。
过了很久,他们在亨曼比的一家小酒馆吃着三明治,喝着啤酒。两人并排坐在一堆明火旁边一张高背木长椅上,吞着半熟的红色牛排,洋葱和食盐被压进新鲜的褐色面包里。他们几乎没法吃得更快了:味道辛辣刺激,简直太开心了。他们还不习惯这样开心。当幸福将要撞毁的时候,两人无意中都准备要回归本色了。
“接下来怎么办?”丹尼尔说,喝干自己的一杯啤酒。
“接下来?”
“从今天起接下来,接下来一星期,接下来一个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们能怎么办?”
“结婚。尽快。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多快?”
“嗯,得发布结婚公告。要有个住的地方。这并不容易,我几乎没有收入。你又不想跟那位牧师一起住。我也不想。”
你说,没问题,忽然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了。她无法想象跟丹尼尔一起生活。或者,同样正确的是,没法想象不跟他一起生活。
“我必须得等学期结束。我必须跟爸爸谈谈。他不喜欢这样。”
“现在还是一直不喜欢?”
“也许不是一直。但他可能需要略微适应下。”
“我不会指望这个,我自己来。我不会等,我自己来。但你必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牧师会跟你谈话的。”
教堂高耸着丑陋、呆滞、坚硬的脑袋。
“他会说什么?他喜欢我。”
“没错,他喜欢你。我想他会认为你会做一个牧师的好妻子。你显然是站在天使这边。你没必要跟他斗。”
“你会的。”
“是的。到时候我会处理这些事情。关键是你不要斗。我想他会认为你将把我驯化得温文尔雅。他认为我粗野不堪。”
“丹尼尔——”
“嗯?”
“在十九世纪,我会的,我会做个牧师的好妻子。但在二十世纪,这真的已经不可能了。”
面包和肉在他的胃里很惬意,被海水打湿的腿烤得暖暖的,斯蒂芬妮的大腿放在他的腿上。
“你会为了我而做个好妻子。你需要做这些事情。我也需要。我们是很相像的。我们会白头偕老。我又不是那种时刻佩戴铃铛、熏香,强调礼仪的神职人员,是吗?”
丹尼尔把手放在她的腿上,她的手上方。欲望向他们冲来。
“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丹尼尔说,用寻常谈话的声音透过紧闭的牙齿说。
“我也想要。”斯蒂芬妮诚实地说。
“我们没有任何地方可去。”
“没有。我们可以待在这里,我们可以开个房间,编个故事,打电话说些谎话。大家都这样干的。一直都这样。应该很容易。”
丹尼尔的脸带上沉重的思考的表情。“你觉得很容易吗?”
“不。我是个很烂的撒谎者。我会很担心的。”
“好吧。”丹尼尔抓住她的手说,捏得骨头咔嚓响,“肯定会有办法。肯定会有。人们总会找到各种各样的办法。”
“没有你想的那么多人。”
丹尼尔突然大笑起来。“在我的职业中,你慢慢会知道有多少人。我又认识多少种人。对我来说,这好像是个很可观的数量,他们始终觉得自己处于某种情境,在这种情境下绝对很困难,如果不……也许我只是太无能,或者不够努力。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
结果,他们又走了很长一段路,主意没定,又坐大巴和火车回到里思布莱斯福德。在里思布莱斯福德的巴士车站,丹尼尔说:
“在我房间,我能提供的最好的东西就是速溶咖啡了。”
“好吧,我可什么都提供不了。”
主教宅邸黑洞洞,空荡荡的。
“他们出去了。”
“是的,好像是这样。”
他们在黑暗中爬上丹尼尔的房间。他们关起门来,然后听了半天。斯蒂芬妮说:“费利西蒂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把帘子拉下来?”
他拉下来帘子,然后生起火,点亮床头桌上煤红色的灯。他转过身对着斯蒂芬妮。“哦,老天,现在该干什么?”
斯蒂芬妮也不知道。两个人都害怕上床,奇怪的是,不是因为他们害怕在这样的行为中对失败有任何原始的恐惧,而是因为他们更加心平气和地,更加老谋深算地,更加深深地担心尴尬。他们害怕这个房子里的住户或者着急慌忙的教区居民突然闯进来。丹尼尔害怕他床铺上老旧的弹簧,以及隐隐约约发霉的味道,这种味道他一个人的时候倒无妨。斯蒂芬妮害怕自己无力对付丹尼尔的道德问题。罪恶,她认为那就是罪恶,是桩复杂的事情。肯定会有种跟她上床是错误的感觉,而他急切地有意忽略这个错误弄得她很兴奋。这会让整件事变得很严肃很重要,在某种程度上,她在剑桥邂逅的那些年轻人没有一个这样,尽管这时她忽然心想,这很适合她把所有那些年轻人的反应拉平到惯性和日常的层次,在这个层次上她选择表现得中规中矩。但是突然陷入这个罪恶所导致的不可知的后果又令她惊惧。她不想伤害丹尼尔眼中的自己。她不想应对一场悔恨的暴风雨。她双手抓着费厄岛牌贝雷帽,紧张地一遍又一遍地在自己面前拧着,像个松软的贞洁盾牌。
“至少把你的外套脱了吧。”丹尼尔说。她用慢得有些夸张的优雅劲儿把外套叠好放在丹尼尔无数椅子中的某把椅子上。这种毫无意义的慢条斯理激怒了丹尼尔。他来了个吱吱嘎嘎的斜跨步,朝她走过来,双臂搂住她的腰。
斯蒂芬妮及时避开。
“怎么回事?”
“我说不准你会不会后悔。”
“我不会,对你不会的。”
“可是你不应该——”
“这好像不是个事。如果这事没有让我感到烦恼,我看不出它为什么会让你烦恼。”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会。”
“它不会让你烦恼。”丹尼尔指出,“作为一种行为。”
“不会。可是我,不是——”
丹尼尔看得出是什么让她困惑不安,但却想不出解决的办法来,因为这个问题似乎对他来说无关紧要,而且他无意与之纠缠,无论此刻还是不管何时。白天的力量和清澈,大海和天空以及大风,开始毫无必要地消散了。丹尼尔想方设法分散她的注意力,他用不怎么高明的伎俩说:“当然了。我以前从来没有,事实上从来没有……这点让我很担心。”
这点并没有让他担心。他完全错误地假设,激情和照料会弥补技巧的缺失,但是这个并没有收到效果,让斯蒂芬妮的注意力从他受伤的道德转移到他假设的对性没有把握上来。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斯蒂芬妮说。
整栋楼很安静。丹尼尔开始转动床铺。她没有试图阻止。丹尼尔完成这个动作后,她说:“你有毛巾吗?”
“毛巾?”
“我们需要条毛巾。”
丹尼尔找了条毛巾,白底带红色条纹,然后放在枕头上。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开始脱斯蒂芬妮或者自己的衣服了。斯蒂芬妮说:“如果我们把灯关了,保持安静,即便他们回来,也不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没错,”丹尼尔说,“是这样。”
于是他们在黑暗中开始脱衣服,很快脱光,然后钻进被窝,凉凉的肉体,热乎乎的肉体,苍白的肌肤和黝黑的肌肤,紧挨着挤进那张窄小的床。
不是非常成功,一场节奏紊乱的慌里慌张,两个肉体始终处于滑出床铺的危险,几乎自始至终被吱吱叫的弹簧和没有着落、不停滑动的床单抑制住了。丹尼尔极度兴奋和狂野,大半时间,不知道自己进还是出,来还是去。斯蒂芬妮不习惯那种具有穿透力的性快感,没有打算强求来场高潮,所以也就没有完成高潮,慌乱中的丹尼尔似乎没有意识到这点,因为他没有打算诱导出一个高潮,也不曾探查是否已经出现了一个,也不想为明显的缺憾道歉。斯蒂芬妮觉得这样要比没有更让人舒服,因为不尴尬。他们开始燥热起来,浑身湿漉漉的,有点被击垮和无所适从的感觉。丹尼尔呻吟了几声,然后就结束了。
丹尼尔翻下身,她也坐起来,紧张地查看着他的脸,阴重又沉默。她想象不出来,丹尼尔是什么感觉。她搞不清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几乎以为丹尼尔会自己激动起来,吼叫着说出自责或者自以为是的极度快感带来的强烈情感,二者都会让她尴尬之极。
丹尼尔睁开那双精明的眼睛,咧嘴笑了,慵懒、开心、安静。
“哦——”他说,“不管怎么样,这算是个开端。我承认这是件很重要的事。这算是个开端。”
斯蒂芬妮朝下看着。
“我喜欢看到你在这里,”丹尼尔说,“好像很不错。”他举起一条沉甸甸的胳膊,把斯蒂芬妮一头金发的脑袋拉到自己胸口,她跟丹尼尔并排躺着,渐渐习惯了他各种坚硬的突出物和沉重的肉体。丹尼尔的一只大手放在她纤小的脊背上,另一只手放在她的头发里。她感觉他们身体的界限不是很清楚。她听到了丹尼尔强劲又飞快跳动的心脏。
“你舒服了吗?”
“非常。”
“你能想象——”她又忘了句子的末尾。
“什么?我能想象什么?”
“你能想象有人结婚了却并不真正想结吗?肯定很多人这样,看看他们的样子就知道。这样的话似乎婚姻没有意义,不是真正想……”
“人们也许不想孤独。”
“我不在乎。”
丹尼尔的各种确定性既让她害怕又让她开心,二者的比例对等。现在,她叹了口气然后又睡了。
他们醒来时,不时传来的砰砰和梆梆声表明,楼里现在开始有人了。他们轻声讨论着是不是要打开灯,最后决定不开:他们不想听到埃勒比的叽喳声,也不想看到费利西蒂·威尔斯满怀希望和渴望分享的凝视。所以他们又安静地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个多小时。当埃勒比夫妇弄出收拾床铺的声音,放出预防窃贼的声音,发出洗浴室活动的声音,关掉最后的灯后,他们才起来穿衣服。两个人都很饿了,也需要用盥洗室。就是这种最根本的尴尬最终让斯蒂芬妮悄悄地下楼回家了——丹尼尔说她可以用园丁外面的小房间,那样比较安全。说好了他不用出去。所以,他从自己的窗户那里看着斯蒂芬妮踮着脚尖穿过月光照耀下的草坪,低着贝雷帽下的脑袋,只向上看了一次他暗淡的窗户里黑魆魆的大块头。丹尼尔抬起胳膊豪迈地敬了个礼,像个得胜凯旋的将军。他的身体还很舒服地发热,他的想象力舒服地放松着。他希望,他没有低估接下来进展的种种困难。但是,他已经走得如此远,如此远,怀着勇敢和爱恋,想象不出他不会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