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妮绕道去了趟主教宅邸。她直接爬上楼梯,敲了敲丹尼尔的房门,然后才恍悟,一个如此忙碌的人不大可能在里面。但是,他却出来开门了。他穿了件宽大的白色渔夫羊毛背心,配了条绿色灯芯绒裤子。他看上去蓬头慌乱,无论外形还是表情。
“哦,你啊,有事吗?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我想听听你的忠告。一个宗教方面的问题。至少,我觉得是宗教问题。”
“你不会有宗教问题。”他粗鲁地说。
“不是我有宗教问题,但是我觉得我需要应付它,而且我觉得可能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好吧。”丹尼尔说,“进来。”
他的房间在白天的日光下显得比黑暗中更加凄惨,那种荒凉的杂乱更加突出,燥热和暗影神秘消失了。丹尼尔找了把椅子给她,然后在她对面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
“好了,”丹尼尔说,“告诉我吧。”
“是我弟弟的事。我看见——那次去教堂,我看见——他跟那个男的在一起,西蒙兹,里思布莱斯福德教生物的那个男的。他老说什么上帝的工作。我想你可能知道在发生什么事儿。”
“你认为在发生什么事儿?”
“我不知道。我想也许跟宗教有关……宗教……我不知道。我想说,显然,我不在意那个,就其本身而言……”
“你在意。可是你不想干涉。接着说。”
“总之,不管什么事吧,都已经对马库斯产生了非常可怕的影响。他体重减了,睡觉时不停地哭泣。我进屋里观察过。他经常夜里出去,我相信是跟西蒙兹在一起,我看到他在黑暗中像条狗般等待着,像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嗯,我也没有必要在意那个,可是……”
“原则上你什么都不在乎。可是——”
“不是,你要见到了他,你就不会嘲笑我这些没用的放肆观点或者不管什么。他情况很糟糕,而且生病了。如果只是处于暂时的同性恋阶段,我真的不会在乎,我甚至觉得那可能还会对他有好处。”
“或者甚至不是暂时的阶段?”
“别嘲笑我。他从来没有交过一个朋友,丹尼尔,他从来没有交过一个朋友,没有任何朋友。我来找你,是因为我觉得你可能知道点什么。”
“你把我置于一个很为难的境地……”
“求求了,你我的事就暂且不说了。这件事实在太可怕了。”
“我压根儿没想过那事。别往我嘴里硬塞我没说过的话。我处境为难是因为卢卡斯·西蒙兹已经和我讨论过,嗯,这事。我不能泄密。”
丹尼尔看到她脸色绯红,注意到她对自己极其疲倦了,感觉到了这份苍老、坚定、暴烈和徒劳的爱恋。
“你就不能——如果是那样的话——指点我可以做或者说点什么吗?我不能让他继续这样下去。”
“不能。我不知道他怎么样。有关他的情况没有任何可说的。”
他回想起卢卡斯·西蒙兹那次奇怪的忏悔或者陈述或者预言式的吐露,他当时就坐在斯蒂芬妮此刻坐的这个位置,讲得很快,但是没有像她那样,用迷惑的眼神盯着他的眼睛,而是对着天花板和窗户喋喋不休,叽叽喳喳,一只手放在另外一只搁在裤裆位置的颤抖的手中。
丹尼尔说:“另外,当然了,还有很多人来告诉你一些事情,他们想告诉别人某件特定的事情,想来说说这件事,可其实自己却没法讲清楚那件真正的事是什么。有些人拐弯抹角,部分原因是他们不敢说,部分原因是还没准备好相信随便某个猜不出他们究竟想暗示什么的人,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而且希望,如果他们继续说下去,自己会觉得事情变得清楚起来。他们不太关心事情对我来说是否清楚。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我不是一个读心者,我可能并不像西蒙兹先生可能想的那样知情。我不知道有什么权利将我猜测的东西转告给你。”
“听上去好邪恶。”
“我不知道。我不认为跟性有关。或者至少,他用他的方式告诉我不是那样的,他告诉我他不赞成性。他似乎主张独身。他谈了很多有关纯洁性的话题。他其实都没提到你弟弟的名字,只谈了些别人的事。我的意思是,他说他确保没有伤害别人。至于什么样的伤害,并不清楚。”
“马库斯讨厌你——讨厌任何人——触摸他。甚至还是婴儿的时候,你都不能搂抱他。他有哮喘病。”
一阵尴尬的沉默。丹尼尔想起西蒙兹那断章取义的大论,那些谈话已经触及到了对他者的种种危险,来自乞求神助或者不纯洁的东西释放的灵力,已经明白无误地声明,教堂有各种方式可以容纳这样的力量,而且闷闷不乐地抱怨教堂已经为了僵死的外壳和空荡的回音建筑,放弃了鲜活的宗教的力量。他们也额外谈论了关于贞洁、科学、意识领域、他者的高超力量、西蒙兹自己已经知道的缺点等问题上。对丹尼尔想质问的企图,他总是抱怨说,丹尼尔已经知道了他需要知道的全部,如果不知道的话,别人会认真告诉他,他必须观察和祈祷。最后,过了四十五分钟这样反反复复又扼要的演讲时间,他突然感谢丹尼尔的智慧和忠告,然后就匆匆离去。很有可能他的感谢是讽刺。同样有可能,他假设他已经成功地把自己的负担卸给丹尼尔了。
要跟斯蒂芬妮说的却是另外一码事。
“我觉得,这事跟宗教实践有关系——祈祷词啊幻觉啊诸如此类的事。但是,好像又跟科学实验有关。他好像担心实验对他者的影响。我真的不知道他是不是指马库斯。我可以问问,如果你想让我去问的话。我不喜欢插足别人的事情。”
“无意识的伤害幅度范围是很宽广的。我理解不了这个,马库斯从来,从来没有显示出任何对宗教以及所有这些东西感兴趣的迹象。我看不出有什么东西能入他的心。”
“也许像你说的,他需要一个朋友。也许他其实一直需要宗教,而自己不知道这点是跟他受的教育有关,直到宗教被带到自己的注意力跟前,像现在这样。有过这样类似的情况。我觉得这事好像有点奇怪,但我自己就不是很有宗教意识的人。”
“什么?”
“我自己不是很——”丹尼尔说,接着他温顺地笑了,“嗯,我不是,在那个意义上,真正的意义上,不是很有宗教意识。我看不到各种征兆,听不到这样那样的声音,或者说体验不到伟大的平静,诸如此类的,我也不应该。”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比你更有宗教意识的人。”
“不,那是你不知道——如果你不介意我这样讲的话——完全不知道这个词的意义,更不要说这件事本身了。”
斯蒂芬妮很生气:“我受过训练,专门跟词语打交道。”
“词语,”丹尼尔说,然后放声大笑,“我是个美其名曰的社会工作者,可我并不是为社会而工作,我不反对把社会当作一个独立体来对待。我只是想工作而已,竭尽全力。约克郡工作伦理总是将之与宗教信仰混淆,但其实没有,你更清楚,西蒙兹那些胡言乱语同样如此。”
斯蒂芬妮神经质地大笑起来。“所以我带着自己的宗教问题来请教一个无宗教信仰的宗教人士。这简直是个笑话。”
“不见得。那个问题还存在。我能给你做杯咖啡吗?你想待会儿吗?我喜欢跟你说话。”
“我应该还是喜欢咖啡的。我也喜欢跟你说话。如果你不这么凶巴巴的话。”
他在忙着做速溶咖啡。“凶巴巴?”
“你多大了?”
“二十二。”丹尼尔说,一个真理的信仰者。这项具体的真理让他格外处于暴露状态。他已经习惯了被当成一个三十好几的人对待,他也这样对待自己。
“没有人像对待二十二岁的人那样对待你。”
“那是因为我很有分量,不论是体重还是宗教代表的职能意义。”
丹尼尔感觉到斯蒂芬妮在注意他。斯蒂芬妮在想,他很年轻,看到的全是这些东西,痛苦、疾病、死亡的恐怖、丧亲的可怕、精神上的低能、极度的疯狂、孤独、形而上的痛苦,所有这些大多数时候大多数人成功避开的事物,或者由于自己的原因,在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偶尔要忍受一两次的东西。当然了,医生也如此。埃勒比先生也如此。就职业而言,埃勒比先生必须如此。他似乎只关心教区的政治活动,只关心圣坛器物的级别高低和漂亮程度,以及义卖市场。在丹尼尔来之前,海多克太太就在那里,没有人不嫌麻烦地——也不愿麻烦别人——进去陪马尔科姆坐在一起。
“你为什么要来这个教堂,丹尼尔?”
“因为我做事不能用权宜之计。我害怕屁股坐在那里无所事事。我害怕放松。我需要一个很好的推力,我需要它是出于自我要求,那就是我一分钟都不能停下来的原因,我需要无须思考的纪律约束。”
“你是天生的叛逆者——”
“不排除其他可能,对吗?我需要被强推。教堂会强推你。你明白吗?”
“明白一点儿。”斯蒂芬妮说,想象中被对慵懒的恐惧和不竭的强推的能量合力抓住了。她从来都把教堂看作是昏昏欲睡的中枢,一个化石般徒有其表的骷髅,里面的器官已经几乎失去活力,愉快地反复咀嚼着养料,早就嚼干了它充满生机的汁液。“可我感觉教堂不是最好的地方,不是最有生命活力的地方……”
“我们不要再谈论这个了,否则你会把我弄进小房间后面的那个市政厅。”
丹尼尔看不出她反对什么,真的看不出。他知道斯蒂芬妮跟自己一样认为埃勒比先生是个懒惰的势利鬼,他还知道,斯蒂芬妮明白,仁慈是被责令而为的,但他看不出斯蒂芬妮怎么就看不出,教堂的力量不在这里。他想象不出她对基督教徒的故事本身所表现出的简单的怀疑多有力量,尽管他已经被训练过如何应对比尔武断的神学反对。比尔愿意且能够辩论,是谁,以及如何、为什么滚走花园里的石头的问题。斯蒂芬妮完全没有准备好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对她来说很清楚的是,各种事件的真相不像《新约》里宣称的那样。精神上很敏锐的丹尼尔的信条很简单:他需要那样。对他来说,斯蒂芬妮最明显的美德就是基督徒的美德,她的严格认真,她的温柔文雅,部分就是他珍视的基督的价值,而且源于基督,就是这样。你认为的那些本来就是很好的基督徒,他们却自认为不是,她毋庸置疑令人讨厌地走进那个范畴了。他略微明白,她会讨厌这个概念,但绝不至于厌恶至极。
“你一直在这家教堂待着吗,丹尼尔?”
“哦,没有。最初始于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那是我唯一一次成为某个团伙的成员,大家行动如一人。其实,那样太可怕了,不是希特勒就是莫菲尔德神父。”
“跟我讲讲。”
丹尼尔给她讲了。以他的记忆所及,他意识到那个故事不像他生活中的其他故事,她会有同感的。果然如此。她很感动,她这样说。
“这也是我所谓的宗教,”丹尼尔说,“人们通过直觉知道这位西蒙兹是个先知还是怪人,或者某个幻觉是不是错觉,这种事情我不擅长,我自然而然会想到劝告人们不要胡乱介入这种事情,所以马库斯的事我帮不上忙。我顶多会关注他,想方设法打发他到我这里来,如果这样在你看来有好处的话。”
“谢谢你。”斯蒂芬妮说。虽然什么都没改变,但是她感觉,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在马库斯极度痛苦的领域中,丹尼尔的能量有些不济。
“下周我有一天可以自己支配的时间,下周三,整整一天。我已经想清楚了,我想从这里脱开。说真的,我想离开去某个地方,想做点什么,我们需要隔绝什么。我想来一次长长的海边散步。如果你跟我一起去我会很高兴。不争论,你知道,就单纯散步。我们今天的表现不赖。”
“是的,不赖。”
“那你会去了。”
“我喜欢大海。”
“那你会去了。”
她永远不会说不,丹尼尔想。那也大概可以推导出她从来也不想说是。她喜欢让人开心。她喜欢他。这太让人恼火了。
“是的,”她说,“我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