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学校会称为医务室的机构,在里思布莱斯福德被称为保育室。负责保育室的是一个强悍的护士长,穿着并不特别干净的浆洗过的白衣服,戴着一顶帽子,像个带翅膀的钢盔,横过高耸饱满的胸脯,插着一排剪刀和钢笔,她还留着一副精神的花白小胡子。对大多数毛病,她的处方都是黑屋子里关禁闭和挨饿。她称之为给大脑和胃以小小的休息。大多数男孩,在被剥夺自由一两个小时后,多少都奇迹般地康复,然后请求释放。马库斯因为哮喘和头疼,经常进去。他并不要求被放出去。
经过那次光幻觉事件和比尔吉实验室一游之后,马库斯徒劳地试图把上帝和卢卡斯·西蒙兹从自己的意识中抹掉。他没有读西蒙兹的小册子。如果在学校的走廊上看到西蒙兹,他就换条路躲开。在穿越运动场之前,他会找个伙伴,或者绕开走。只要光在他脑袋后面闪烁,他就会头疼,那道光既不进去也不出去。他并没有扔掉那本小册子,而是放在自己的书桌里。
一天,上数学课的时候,马库斯朝外望去,看到光从地平线上一排酸橙树顶上赶过来。他又看了一眼,看到光在聚集和舞动。一只鸟在阳光中朝空中飞起,投下灿烂的火花和喷洒物。马库斯面色惨绿,把一只手盲目地戳到桌上,抓起那几页纸,举起手,因为偏头疼发作而请求出去。
在保育室,护士长舔着牙齿,掀开一张高高的铁床上冷冰冰的被子,看着他爬上床,然后拉下绿色窗帘,木质的橡树果在窗台上发出互相碰撞的格格声。房间陷入海底般的阴暗中,马库斯收起膝盖,把下颏搭在上面,也不看百叶窗边缘细碎的白光。护士长急急忙忙走了出去,把他关在里面。
不时有短暂的幻觉来光顾他。光,那个玻璃般透明的东西像大海般升起来,把他淹没。他紧紧抓住西蒙兹灰色的法兰绒衣服裹着的膝盖,像头野兽般吼叫着。他呼唤来的东西似乎没有任何是真实存在的或者可能存在的。
护士长把那几页纸放在他的床头衣物柜里。他翻过身,谨慎地把百叶窗拉起半寸,开始浏览那些文字。像艾略特说詹姆斯那样,马库斯没有一副那么精致完美的头脑,乃至没有什么思绪能够打扰它。但是,在某种意义上,所有的念头对他来说好像彼此的分量都完全一样:他从不对它们可能的真实性或者不真实性做判断,他对它们的反应与其说是智性的,不如说是对其连贯或非连贯近乎感性的设计,就像他在一副棋盘上绘制方块和可能的走法那样。他对语词结构的连贯性也不及他对视觉或者数学形式敏感。他假设——并没有对这种假设进行系统的阐述——无论如何,言辞是相对粗糙的指称物,它们的含义顶多只是近似。所以他对西蒙兹的小册子就像他年幼时能看到重现形象那段日子,浏览一幅呈现给他的田野或者街道或者水路上的暗礁图片那样,匆匆掠过,完全就像某种中性的侦察,以协助记忆。他的阅读能力,即便用这种中性的认识方式,仍然有问题,那是因为他对别的文本不了解,西蒙兹用别的文本拼贴出自己的宇宙理论,这件事抵消了另一个事实的影响:他在读西蒙兹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他其实是西蒙兹唯一的读者,尽管他不想,不像这个故事中其他每个人那样,证明自己的读人术。
《设计与模式》描述了互相关联的整体,无区别地命名有机物或无机物,于是无限的概念被发明出来。有三种无限:无限大、无限小、无限复杂。对某些东西的价值的衡量似乎与最后这种无限的程度息息相关。例如,我们对物质的层次钻研得越深,从矿物质到植物,从植物到动物,从动物到人类,而动物比人类更复杂,所以情况变得真正明白无误——构成物质的微粒,原子、电子、质子,倾向于以空前复杂的方式自我群集,形成更加复杂的合成体。
就复杂性而论,一个活的机体优于一个无生命机体,因为细胞的某种排列组合要比分子的排列组合更加复杂,所以一个蚂蚁要优于太阳的物理存在。
在这个星球上,没有比人脑更复杂的有机物了。
地球上生命的整个有机组织可以看作一种敏感的胶片,被称之为生物圈,遍布地球僵硬的表面。这个连同岩石圈(坚硬的大地)、水圈(液体球体)、大气圈(气体围裹)构成这个物理球体的四个方面。我还没有提到精神世界。
生物圈应该被视为一种活的实体,有着自身的内在亲密性,这种观点已经被众多生物学家和地质学家提出,后来又经过维尔纳茨基发展。
这种观点是对我们关于存在的简单的等级分层观点的挑战,因为它不啻于对我们以人类为宇宙中心的信念——即在感知上人处于存在的最高等级的信念——进行了全面颠覆。如果生物圈是一种活的生物,那么我们人类都是它的物理有机体或者组织系统的构成部分,事实上这些构成部分如此之小,所占的比例和大小,就如同单细胞在人的活体中所占的比例和大小。
如果我们视人类为生物圈的脑细胞,数字就巧合得令人震惊。据估计,在人脑中,有30亿个细胞,相当于2000年地球上的人口数。而在人体中有大约10兆个普通细胞,这个数字与地球表面上合理估计的多细胞动物数量差不多……
马库斯对西蒙兹的物质等级假设理论隐隐约约有些怀疑,但却觉得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在一个广阔的互相关联的理解力体系中,他的意识只是一个单细胞。这让各种图表、幻觉和那片具有攻击性并且过于泛滥的光都变得更加能忍受些。他跳过了某些比较可疑的相关数据和对人类的细胞以及鸟儿、野兽之间的类比,直接来到卢卡斯·西蒙兹的精神进化理论,他视之为达尔文式理论的后继学说。
物理表面、物质的外表,演化到某个临界点,就会产生人类。自达尔文以来的科学研究者都在寻找可观察的突变,那些可以称之为持续进化过程的证据,他们已经不能提出任何有说服力的东西了。这是因为物种已经获得了它最终的物理形式和身份,为了存在而挣扎以及发展过程中已经超越自身进入到精神领域。因此,反过来,发展成熟的生物圈内部应该包含一种甚至更加紧密的思想层。这个层面就是奴斯圈,即地球-精神域。如果目前存在的目的是超越物质能量进入到精神能量,这样的假设似乎是有道理的。因此,人类,以及稳定地跟随其后的整个低层次的生物,将被改造成纯粹的精神。因此,熵的现象——地球中通过每次新的物质活动释放的热量导致相关物质能量的损耗——可以被看作一个更高级的目标的执行,是实现某种设计必要的作用,而不是对我们生存的威胁。
这样的假设同样也是合理的:其他天体和在我们的知觉中可以触及以及不能触及的组织中,都有奴斯圈或者隐德来希。也许在那场大突变中存活的生物里,或者在天使、大天使等简单代表中,或者如C. S. 刘易斯通过科学幻想小说在给异教徒的神灵命名过程中机智地提出的那样,这假设都隐约可见,无论对我们这个太阳系中其他星球上的灵魂或者奴斯圈的拟人描绘使之被遮蔽得何等严重。
当这部作品开始写到上帝时,马库斯发现,西蒙兹指称的习惯是一个密码,不是如他曾假设的那样使用诙谐语,而是试图把充满空间的普遍精神拟人化,这种精神在文本中是用G来代表的,指所有组织的组织者,一种模式的设计者,而模式是根据某些法则予以“现实化”的。马库斯发现对G的作用的描述要比生物圈学的假设难理解多了。
我们所有的精神,都可以看作是G的某个方面或者粒子,就像郁金香,或者黎明时的天空那样,上面布满了所有的精神的世界纹络,但是其生存并不依赖这些迹象。没有G,它们就没法存在。这是精神活动的目标,人类、次人类和超人类,目的都是为了更全面地认识G。
设计直接导源于G。设计是那个理念,造物主最完美和周全的理念,对此,整个万物都在力争。模式是设计的部分在时空中的现实化。设计和模式互相依存,就像男性和女性的法则,前者是肯定性的、强势的,后者是否定性的、现实的。不能将太阳看作行星的母亲,从自己的物质中生产出这些来,必须要将它看作父亲,用自己的基因法则的设计,那道闪亮的光,让未成形的行星材料受孕。
后面又有几页非常具体的科学“事实”,马库斯看得很痛苦。主要是对蛋白质作为模式携带者的分析,有几百万种不同的蛋白质结构出现在活体组织中,但是在整个蛋白数量中只有小得“几乎消失的蛋白的比例在化学上有可能”。
甚至由20个氨基酸构成的简单的蛋白质,西蒙兹解释道,每个只出现一次,都会给出大约240万兆个不同的组合,每个组合里包括同样比例的同样的氨基酸,只是空间关系不同。他继续写到,基因编码由精液(只有身体重量的一百万分之一)和卵细胞传递,如复杂的眼睛的发育,来自精液中少量无差别的蛋白质组合。面对这些数字,马库斯被那种微弱的连贯性弄得心烦意乱,他的关注点再次集中到总结演讲上来:生命是宇宙的调和力量。
但很少有人意识到他们真正的本性或者作用!大多数人很少能超越自我的意识,看到其他哺乳动物眼中的本种族。
一头奶牛就像一台机器。它可以只是它本身,这种模型即奶牛的现实化,这毋庸置疑只包括一种基本的自我意识。被奶牛转化成自己身体物质的青草和生菜当然完全没有自我意识。一个人应该努力去实现自己的潜力。一个普通人可以根据慎重的选择行事,在一生中,可能多达1万次选择。如果我们把这个与他的组织在同样的时期可能会实施1千亿次无意识或者反射性活动做比较,我们必然会得出结论,认为自我导向是一种很少在人类身上起作用的力量。
最高级的自我意识当然会超越任何个体或者物种,而且出现在任何实体中,能够意识到生命模式本身,即诸如生物圈之类的实体。
在超越生命的存在中,存在就是模式,与现实并不冲突。在G那里,存在就是设计,并不以物质的任何形式现实化。生命就是对一个已确认的设计的反应。但是,超越生命的存在就是确认本身。地球就是它所确认的,太阳同样如此。一个超生命层次和另一个超生命层次的区别在于数理上的自由度,这种自由存在于想创造自身的模式和确认的力量上,而不在于接受一个更高命令的确认。
这完全是因为太阳的现实化程度比地球小,就是说,就确认性而言更加自由。相反,银河系要比太阳更自由,但它的很大部分存在仍然是纯潜在意义上的。
马库斯读完这些劝诫性的布道以及更多相似的东西后,把百叶窗拉下来,然后蜷起身子,膝盖挨着下巴。他开始进入一种昏沉、刻意不怎么做梦的睡眠状态,像那次延展,是他以前经常能够做到的事情。他醒来时,西蒙兹写的东西已经在他头脑中以某种模式安顿下来,以某种无害的球体模式,提供着源生物和有意味的光的线索。他决定,什么都不做。如果西蒙兹是正确的,就什么都不用做。
这个证明是对的。三天后,他踏进学校回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白色衣边。那条灰色的腿踱进来,然后停住。马库斯抬起头望去。西蒙兹极为尴尬,点了点头,马库斯跟在后面。
“我们又见面了,”西蒙兹郑重地说,“你读过我的文章了吗?”
“读了。”
“那你对我们面临的任务的重要性略知一二了吧。我们必须得很机智聪明。我们的部分任务就是要揭示这项任务的真正本质,以及我们必须探索的意识的模式。我头脑中已经有各种向导带路计划了。我相信要折中。我们将进行各种传统的冥想练习。我们还要进行直接的思想传递实验。也许还要通过我们直接向奴斯圈传递彼此之间的思想。坐吧,小伙子,我来解释。首先要学习——这个很难,非常难——清空你的思维。”
马库斯坐下来。他交叠起细瘦的双手,然后顺从地弯下脑袋。卢卡斯的话、速度和数量都在增加,感激地倾倒出来,扰动着一个平时波澜不惊、太过清澈和空荡的精神池塘。
这里没有人去反思其中涉及的讽刺意味:用西蒙兹主张清除死去言辞和语言的杂乱和瓦砾的无尽的长篇大论,保护自己免受空虚的折磨,用西蒙兹主张他们将共同抵达静默之地的欢快的滔滔不绝的谈话,保护自己免遭静默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