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德丽卡第一次走进朗·罗伊斯顿,并不喜欢这地方。她原本以为她会喜欢的。从里思布莱斯福德出来,只有一步,几步之遥。就像那年爬上去过的艾温雷斯特,它始终在那里,但却难得进去。现在,受主人的邀请,她遵照克罗的指点穿过种满绿植的花园,这些花园多少跟弗兰西斯·培根在他的散文《论花园》里定的规矩相符。那年春天灰蒙蒙的格外令人讨厌,但是培根所说的四月的鲜花,在带围墙的花园中,奋力盛开。培根喜欢空气中鲜花的气息。弗雷德丽卡在鲜花的气息中呼吸着:重瓣白色紫罗兰、黄紫罗兰、香紫罗兰、黄花九轮草、蝴蝶花、各种百合花、迷迭香、郁金香、重瓣牡丹、淡色水仙、法国忍冬、樱花、梨花、梅花、抽叶的山琥、丁香。这些在那本指南书里都有,当花园在复活节和六月份被踩开的时候,配送时都带着漂亮的插图。培根说,你可以拥有永久的春天,如果这地方能提供得了的话。甚至在北约克郡,即便荒野的风急速地扰动着大地,都可以这样。弗雷德丽卡顺着石子路咔嚓咔嚓地踏步行走,不久,在这样的石子路上将上演那部戏。空气中鲜花的气息要远比拿在手中更加香甜。黄紫罗兰摆在走廊或者低低的小室窗户下面显得赏心悦目。它们本来就赏心悦目。但是,最让空气芳香四溢令人舒服的,并非经过时感觉到的,而是被踩碎后的香气,是那三种花:小地榆、百里香、水生薄荷。因此,你想走过或者踩过的时候享受到那份欢愉,就得在整条小道全摆上它们。克罗提供了那种欢愉。弗雷德丽卡看到别人在种着这些绿植、编着篱笆栏杆的小径上漫步、踩过,有的面孔熟悉,有的不熟悉,有的在照片和招贴画上见过。欢宴现在开始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弗雷德丽卡进去时有些许不悦。有个穿着白色外套的男管家接过她的雨衣,她报上自己的名字。克罗在那里,他说了声“真漂亮”然后继续往前走去。有个年轻男子穿着孔雀蓝灯芯绒夹克,在研究着一件雕塑,巨大的水绿色镜片遮住了他半个脸。弗雷德丽卡心想,自己感觉到的是社交上的不适——害怕自己不能在这簇说话字正腔圆、高声悠扬、耀眼地走来走去的尤物中留下深刻印象。社交不适常常令她充满攻击性。后来,她琢磨,令她气馁的是否并非朗·罗伊斯顿本身。
他们聚会是为了通报基本情况,商量服装事宜,因为克罗认为那会很有意思。他们在大礼堂坐下来吃午餐,在吟游艺人展厅的下面,十五人一桌,有未来的主演,有三巨头和剧团服装女管理员,卡尔弗利院长的妻子,洛奇从考文特花园骗来的什么人。玛丽娜·叶奥居于主位,坐在克罗和亚历山大之间,在桌子的另一端大谈服装的巨大魔力。弗雷德丽卡坐在那个戴水绿色眼镜的年轻人和珍妮弗·帕里之间,前者已经摘掉护目镜,后者将扮演贝丝·思罗克莫顿,在这个庞大的演出团队中勉强算取得一个主演的资格,正挑剔地看着弗雷德丽卡。
“衣着在舞台上有着巨大的魔力。”叶奥小姐说,“在舞台上,你想显得像什么样子,就会是什么样子,在某种程度上往往是由自己主导的。有些演员会把某种力量传递到自己的服装上。艾伦·特里的女儿老是不能把自己的服装弄得干干净净。受她气质威望的影响,那些衣服她穿着总显得硬巴巴的。西比尔有回跟我说,每当她穿上艾伦·特里扮演麦克白夫人时穿的那些闪光的甲虫翅服装时,她就变得完全无所畏惧了。服装通过角色掌控着她。你知道奥斯卡·王尔德写的有关甲虫翅的故事吗,亚历山大?他怎么说来着——那位苏格兰女王花钱办了场宴会,很节俭的那种,在当地的店里宴请本地织工为她丈夫做了——用褐色布——格子短裙。但是,她自己的服装却是在拜占庭买的。就是这样。”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扮演的麦克白夫人,”克罗说,“我好像还能看见你的双手,好像你会扭开它们……”
“在那部戏里,我更喜欢那件睡袍。”叶奥小姐说,“相对所有那些我不得不提着四处走动的正方形的长袍……”
“在这部戏里,你会穿着一件漂亮的睡衣死去。”克罗告诉她,“等着吧,你会看到的。这些服装都是根据剧作者自己的设计,新颖别致。”
“还真是的。”叶奥小姐说,把整个注意力转到亚历山大身上,后者感觉被要求要努力取悦她。弗雷德丽卡和珍妮弗都观察着亚历山大,看他如何应对这个要求,珍妮弗偷偷地看,弗雷德丽卡则毫不顾忌地盯着。正如她预料的,亚历山大应对得很糟糕,木讷地吞吞吐吐,显然并不诚心,事实上他压根就不诚心。玛丽娜·叶奥的脸不但很长,而且皮肤黝黑,头发浓密,光滑又发灰,在深深的像雕刻般的眼睑下面,那双眼睛颜色很深。她的那张大嘴巴不可避免地被描述成一个活动之物。她的脖颈很长,像有了细结的木头般开始老化,并没有肿胀粗大。她自始至终不断地把脸扭来扭去。弗雷德丽卡僵硬地调整着自己的脸,她已经拿定主意。伊丽莎白肖像那种僵硬的面具般的气质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
“我没有拿到你的名片。”这位戴着护目镜的家伙说,护目镜转过来对准她,在高高的窗户底下抬起他的脸,于是在彩虹色的透镜中,看上去火花飞舞。“我觉得我认识你。”
“我不觉得。我叫弗雷德丽卡·波特。”
“你瞧,我果然知道。比尔·波特的女儿。老二,很厉害的那位。”
弗雷德丽卡往后靠过去,说:“差不多。”同时认出了他的举止。
“你是埃德蒙·威尔基吧。好奇怪。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要扮演沃尔特·罗利爵士,亲爱的。那位当地的天才,他回到信徒中,想让先知们惊讶和不知所措。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扮演伊丽莎白。玛丽娜演起来显得太老的时候我来演,或者在她足够年轻的时候我来扮演伊丽莎白,充当她。如果你想看的话。”
“我绝对会看。多有趣啊。你得学她的举止风度。不难,这些都一目了然。”他向弗雷德丽卡俯过身来,非常合格地模仿这位女演员婀娜多姿、专注凝神的俯身动作。
“我看不清你的脸,”弗雷德丽卡抗议说,“这副眼镜完全没必要戴。我记得你用不着戴眼镜的。”
“我不戴。这副眼镜是做实验用的,我自己设计的,想解释强烈的色彩对情绪的影响。我其实是在试验这些反光眼镜,它们本来是给小妞戴的,但我只有在自己的地方才敢戴。你摘掉的时候,保证会产生海洋般的整体感。世界之巅和之底都一样。或者说至少在这个楼梯的顶端和底端都一样,因为你的感官迷惑了你的理智,声称彼此相同。在大众生活中,彩色要更舒服些。我有好几副这样的眼镜。褐色、金色、蓝色、烟灰色、烟紫色、布里斯托红色、传统的玫瑰色。我对自己的情绪和反应做了很长又详细的记录。我让我的女朋友做了个管理记录。迄今为止我们唯一坚信不疑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你看到我的机会越少,我越粗鲁。”
“如今,每个人,”弗雷德丽卡说,“似乎都以极度粗鲁为无上光荣。”
“还真是。你说得太对了。这是展示聪明的最轻巧的办法。但是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要既反叛又彬彬有礼。请问你对自己那个变了样的自我,另外那个格洛丽娅娜是怎么想的?”
埃德蒙·威尔基是里思布莱斯福德特立独行的成功传奇。在学校的时候,他轻而易举先后通过人文和理科课程的高级水平考试。后来他离开学校去了剑桥的国王学院,成为一个心理学家,据说在那里他表现出无可比拟的天才。同时,作为一个演员,他又像流星般声名鹊起,收获了全国的知名度,他还在一个叫《午夜》的世俗讽刺剧中负责创作、执导和演出,该剧曾在伦敦做过一次短暂的巡演,他出演了马尔罗协会版的哈姆雷特,对此,哈罗德·霍布森曾写道,“在我的记忆中,这位哈姆雷特可谓最聪明、最少夸夸其谈的王子,令舞台顿生优雅之光”。看了他在里思布莱斯福德版的《宽容》中扮演的布索恩——他身穿草绿色和淡黄色的丝绒衣服——弗雷德丽卡立刻就爱上他了。他是那种校长们都暗暗希望他能很惨地摔个大跟头的那种男孩,他把学业搞得如此欢乐,如此自负,如此轻松,如此忘恩负义。他们郑重其事地写了不少有所保留的推荐信,但剑桥却没有当回事。
八卦专栏作家们已经开始推测他是不是要当个伟大的心理学家,一个富有创新精神的大学老师或者医生,一个杰出的专业演员,一个重要的莎士比亚戏剧演员。亚历山大考虑不妨把他叫回来扮演罗利,那个身兼多种角色的人,向上爬的野心家、诗人、江湖骗子、科学家、无神论者、军人、水手、历史学家、囚犯。罗利肩负着这部戏剧中很大的戏份:他既是合唱团成员又是独立的角色。对弗雷德丽卡来说,威尔基是可以从里思布莱斯福德逃离,融入大都市的繁华和魅力的活证据。但是比尔对她未来的想象中却不包括这种东西,他对威尔基的评价非常谨慎,曾经阴郁地声明说,他聪明伶俐,可能会有些出息。
弗雷德丽卡把自己编织进对叶奥小姐大讲客套话的乱麻中,从这套乱麻中,事情逐渐明朗,她感觉叶奥小姐非常优美流畅,无论肢体还是语言上。她的这句话破坏了自己经营的那种彬彬有礼,说玛丽娜·叶奥让她想起泰内尔画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插图中那条跟鸽子搏斗的毒蛇。威尔基说:“跟你一样有头脑的女孩们以为一切都可以在头脑中完成。”
“有头脑没什么错。”
“别太敏感,亲爱的,我从来没有说过会有错。我喜欢有头脑的人。他们就是我的工作对象。”
“他们说你打算做一个脑科精神病医生。”
“不,不,不。我是一个从事学术研究的心理学家。我想研究感觉和思想之间的关系。不是欲望,亲爱的姑娘,是思想。这是最高的孤芳自赏,大脑会测度自己的滴答声和波动。那是知识的根本。”
“它怎么可能做得到?”
“它怎么可能做得到?”
“它怎么会了解自己?它怎么能自己研究自己本来的样子?它不可能置身事外。”
“设备可以做得到,弗雷德丽卡。”
“设备只能想出自己。”
“哦——不是这样。大脑是互不关联的,这样的观点是有根据的。一个封闭的圆环。大脑不能检查大脑有关大脑关于大脑的结论。不过,试试也无妨。”
弗雷德丽卡头晕目眩地跟大脑试图自我思考的情景搏斗着。一道光走近镜子里的另一道光。一股烟,一声爆炸。盘绕的灰色物质在跟同样盘绕的灰色物质的誓死决战中被锁定。大脑很忙碌,但是你仍然想象它们无形无状又死气沉沉。
“它会爆炸的。”弗雷德丽卡充满希望地说。
“现在你想象它处于带电模式。”
“不行。我看见灰色物质的蛇在跟别的灰色物质的蛇缠斗。”
“在互相融合?有意思,这是有关这个概念的不变想象。始终是卷盘绕的东西——不管电子的还是蜷曲的,不管有机的还是装着电池的,就是这样融合或者爆炸。对我而言,此外就没别的了。一个令人心满意足的清澈的光的虚无空间。这个我永远不会达到,我太忙了,而且我生性不够大胆。”
克罗站起来给大家互相介绍。三个专业演员,来自斯特拉津和老维克,曾在奥利维尔的电影中担任过台词演员。马克斯·巴荣,很高、苗条,看着忧心忡忡,演莱塞斯特,克里斯宾·里德和罗格·布莱斯维特,分别演巴莱和沃尔辛甘。很奇怪,这两个人长得很相像,不过毫无疑问化妆后会变形,两人都轮廓鲜明,黑头发,穿着皮鞋,牙齿闪亮,声音圆润,他们用这样的声音交流着剧场发生的各种几近灾难的故事。他们都肥胖魁梧,但说话时却把虚情假意、夸张和兴奋糅合在一起,交替使用着奔腾冲击和低回浅唱两种讲话风格,弗雷德丽卡无法将他们跟要扮演的两位冷静的观察者联系起来,那两个小心谨慎的权势男人。另外一个专业演员,来自约克的鲍勃·格拉迪,预定演埃塞克斯,已经蓄出小胡子了。
业余参与者从托马斯·普尔开始介绍起,他是卡尔弗利教师培训学院英语系的头儿,亚历山大的朋友,长得四四方方,金发,沉默寡言,想演那位睿智又严肃的诗人斯宾塞。斯宾塞和罗利,组建了那个合唱团。亚历山大花了好几个星期的时间,可谓抓狂、尴尬又徒劳,试图扭抱住莎士比亚本人。一天晚上,他梦见自己遵照仪式被迫双膝下跪,被一个身形高大的蒙面首领执行死刑,这个首领嘴里不知所云地喃喃说着什么,在梦中,亚历山大知道这是真正的当代英语黑话。此人澄清,不是莎士比亚,而是他自己,无法容忍这个问题。他醒来时浑身冷汗淋漓,又想到了斯宾塞。
这位诗人,要更加超然,明显更加难以代入,最后证明要好处理得多。亚历山大给他写的台词,是刻意剽窃和煞费苦心地拼贴构成的变化多端的混合体,亚历山大想,他自己清楚这可能是他写得最好的东西。伊丽莎白的诗文跟滑稽戏仿以及源于旧传统的新东西轻松地打成一片。纷纭变化中有恒常,就像斯宾塞在谈到这种语言以及阿多尼斯时可能会说的那样,他本人就是个没落古词的兼并借用者;亚历山大在《阿斯翠亚》中就借用了这句话。从那里开始,顺理成章,它就一路进入普通考试和高级考试的指定课外读物。亚历山大很高兴托马斯·普尔知道《仙后》,而且讲的时候带着客观又极富乐感的明晰性。
除了玛丽娜·叶奥和弗雷德丽卡,她的年轻的影子,如克罗所说,还有个一本正经又充满激情的卡尔弗利的教师,是个类型演员,扮演玛丽·都铎,还有一个来自斯卡伯勒,如大山般臃肿的女士,安妮特·特纳巴尔小姐,她扮演莱诺克斯夫人,还有马丽伦·布莱斯太太,她是里思布莱斯福德的加农·布莱斯的妻子,她曾放弃前途光明的女演员的职业,做了个牧师的妻子,创作了好多年度圣诞题材的激情剧,表现卡尔弗利大教堂的克里斯托弗·弗莱和多罗西. L. 塞耶斯。她肤色黝黑,胸脯丰满,长着双水汪汪、总是带着不安的眼睛,那声音令人无法忽略其存在,情绪波动巨大,高度紧张。她扮演的角色虽然很有戏剧色彩,但出场时间却很短暂,因为亚历山大讨厌苏格兰女王,而且把她的出场搞得给人感觉很大程度上像个不存在的威胁。还有珍妮,如果不是亚历山大特别要求,她可能不会出演。
珍妮已经被自己在午餐谈话上想要表现的种种企图搞得苦恼不堪。她和威尔基都适度地惊叹着自己戏剧性的已婚状况。威尔基询问她是不是有大量演出活动。
“哦,没有。我有个小孩。而且,孩子还很小。我没法四处奔波。你呢?”
“我可以把它当专业来做。你在穿衣间都会遇见聪明的探子。这行非常受宠,非常有赚头,但也就做一两年。我想我还是不会放弃那些灰质细胞。”
弗雷德丽卡突然插话了。她本想从事表演,父亲却热衷剑桥,她担心剑桥会让人分心。威尔基眼镜上水绿色的光点引开了她的视线。威尔基在长长的黑色烟嘴里点燃一支烟,像两只闪耀的蛾子眼中间长出一个长鼻子的幽灵。他严肃地说,目前,就人生的开端而言,对她来说没有比上剑桥更好的选择了。她“休演”期间可以教书。这要比在咖啡店打工好很多。她不想教书,弗雷德丽卡咆哮道,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想教书。最不能做的就是教书。她想要好过。就算休息时都要过好日子,威尔基干巴巴地说,但又慈祥地补充道,你如果不好好磨砺,就不会好过,这可千真万确。
珍妮被这两个鲁莽又才华横溢的孩子惊到了。才二十四岁她就感觉自己老了,尽管自己可能只比威尔基大两岁左右,而威尔基已经服过兵役了。他们野心勃勃,自以为会不断盘旋而上,然后俯瞰众人,而她的地平线严格地被杰弗里、托马斯、里思布莱斯福德限制住了,除了还算幸运,有那么点可怜的教学工作,此外还有什么?在布里斯托,她在表演方面也曾不错,但是,她从来没想过要靠这个来安身立命。她知道自己在明确任何可行的未来之前,必须先解决婚姻和生育的问题。她想结婚,甚至都没有考虑过不结婚,在她整个学业生涯中,甚至在她上学前就是这样想的。
她完全不知道,如果她换个思路想的话,是否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来定义自己,认为自己也非常优秀并且可能变得更优秀。她感觉不喜欢,并非因为威尔基,他清清楚楚地坚信自己就是个天才,而是因为弗雷德丽卡,她同样明确坚信自己是个天才,而且以相对粗鄙和刺耳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这份自信。她愤恨地意识到,这样的判断都是性在起作用。她试图捕捉亚历山大的目光,至少可以获得性方面的安慰,但是他正忙着往叶奥小姐的肩上披一条长围巾。她想再次吸引威尔基的注意,问他在研究什么,研究大脑的什么过程。
“研究——视觉图像和语言的关系,我们最终形成概念的方式。还有,如某些心理学家所认为的那样,视觉图像是否比言辞更加原始,更为基本,或者说是否缺少某种精确的符号性语言,你就没法思考?我还想研究重现现象——研究那些只通过视觉化处理来思考的人。某些数学天才——比如弗林德斯·皮特里,用视觉思维看到一把计算尺,然后就能读出上面的数字。你可以研究视觉记忆和概念记忆,以及分析性思想之间的有趣关系……”
弗雷德丽卡的活力被狂热地激发起来,再次插话了。
“我弟弟就能做速算。”
“他现在还能吗?如果还能的话,他是怎么做的,而且是做什么类型的速算,你知道吗……”
“嗯。”弗雷德丽卡说,然后开始讲起马库斯数学崩溃的歪曲版,讲到一半的时候被克罗的起身打断了。一个人二十四岁时,肯定不能当个隐形人,珍妮弗想。
克罗领着他的客人们走进藏书室,那里陈列着各种各样的素描作品和实体模型。一张桌上全是露台和树木的等比例缩小的复制品,有各种可移动的明亮的亭子和高耸的觐见室,可以时断时续地旋转。有个纸板做的白塔,一架用火柴、绳索和薄纱做的加冕礼用的轿子。挺像盒中套盒的微观小世界、模型村或者俄罗斯套娃。在它的内部,模型村里又有模型村,反过来就像最小的没有特色的绿色梨形物,里头带着没有区别的白色果粒,房屋或者皇帝,微小得人类的手雕刻不出来,或者用肉眼难以区分。像阿多尼斯的花园,玉米、生菜、茴香组成的微缩景观,在他的盛宴上发芽,然后开花、枯死,最后被扔掉,也像死神和狂欢之神的肖像,舞蹈结束后被扔掉,用来讨河流的欢心。
那张桌上还放着很多亚历山大的画作。他最初创作这些画的时候,无意向任何人展示。这些画是他的迷恋处于巅峰时期的作品。这次写作引导着他半带学者色彩,半带痴迷,走向维多利亚博物馆和阿尔伯特博物馆中的肖像、微缩模型,以及服装本身。然后,他开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画自己的人物。正是克罗透露了这些画作存在的信息,拿走了几卷这些作品。一个可能会被聘用的设计师已经创作了若干初级的素描,按照主题,根据在亚历山大的文本中追溯到的台词线索,用颜色连起来,有红色、白色、绿色和金色,还设计了都铎王朝的玫瑰,丝带做的玫瑰花饰。巴莱和沃尔辛甘用红色和白色,斯宾塞和罗利用绿色和金色表示,女王则用各种颜色。但是亚历山大却公然反对。在某种程度上,他想让作品有种浑厚而精确的现实主义,一种被这些俗丽的草图稀薄化的深沉。他只让克罗看过这些画,想解释自己想要什么样的效果。不过,他懂的可不止绘画。他知道如何处置挂钩、索眼、褶子、镶边和缝褶。他以前经常给学校的戏剧表演做服装。
几个演员聚集在那里大声嚷嚷着。亚历山大已经给出了部分小人物的脸的原型,和部分演员的形象。穿着黑色天鹅绒衣服,上面的珍珠闪闪发光的就是罗利。莱塞斯特,尽管留着斑驳、苍白的小胡子,在马克斯·巴荣焦虑的表情的衬托下显得旗鼓相当。女王的服装被不断移动的脸和身影占据着。在庄重的领颌上方,闪耀着满身白色和金色的女王粉笔般洁白尖削憔悴的脸,她的这幅雷暴般的肖像曾雄霸英格兰。在到处是皱褶的睡袍上方,在伊丽莎白高挑的精修过的眉毛和盘起的假发下面,出现了一张混血儿的脸,有着玛丽娜·叶奥的大嘴和弯弯曲曲的脖颈。弗雷德丽卡找到了自己的裙子,这让她挺开心。她的角色被囚禁期间穿一条白色和金色相间的裙子,在凯瑟琳·帕尔的果园里奔跑时穿的是一条绿色和金色相间的裙子。令她恼火的是,在这些绘画里,这些裙子的上方的脸是个空空的椭圆。
亚历山大偷偷地拿贝丝·思罗克莫顿来自我放纵。他临摹过希利亚德用水彩画的她的肖像,把珍妮那著名的浑圆的乳房上方那张紧张又饥渴的小脸,放在真实的贝丝的带花边的扇形领里。她站在一张精确地绣着白色紫罗兰和杂色雏菊的地毯上,紧挨着希利亚德画的一棵白色独干蔷薇树,使劲往下拽住波浪般起伏的珊瑚色裙子。在这幅田园般的春天的画面中,只有这女人的衣服被反常的阵风吹得纷乱起来。亚历山大自己都对这幅画中惹人注目的情感流露感到害怕,他试图围绕它的边边角角,不厌其烦地画出袖叉、花边、锁边的细节,借此来让这幅画显得更加技术化,但是,在他如此习惯于读出隐晦的别出心裁之意的目光看来,那只会让他的意图变得更加明显。他自我陶醉地观察着珍妮在研究他画的那片泛着淡淡的亮色和井然有序的小树林中的自己。当她说“我认识靠着这枝花树的女人”时,他的目光从她肩膀上方越了过去。
“瑞士拍蝇者。”威尔基在他们身后喊道。
“那是我戏里的东西。”亚历山大说,克罗又站在他们后面,把奥布里的原话讲完了。
“当危险和欢愉同时都变得非常强烈时,她在极度欢乐中喊出声来,不,亲爱的沃尔特先生。这个就变成瑞士拍蝇者了。”
“她用孩子来证明自己,结果他们被投进那座塔里。”威尔基说,“多漂亮的衬裙啊,韦德伯恩先生。我会很喜欢。”
当亚历山大正要跟着珍妮弗过去时,弗雷德丽卡抓住他的胳膊。
“抓住你啦。”她说,尴尬中透着淘气。整个夏天,珍妮弗都在他面前,亚历山大感觉很亲切。
“我给你看样东西,弗雷德丽卡。瞧这个。”
他从一只牛皮纸包中取出一条狭长的深红色天鹅绒布片。
“很早的东西了。马修发现的,他正修复那些椅子,发现这东西卷在填充物里,新得就像当初刚塞进去的样子,至少是詹姆斯一世时的东西。”
他在灯光下把这块天鹅绒搭在手上垂下来。
“要是挂天鹅绒的方式不对,它就会失去光泽。生气就会流失。这条要这样挂,瞧。”他用手指抚摸着亮褐色的毛皮,“瞧瞧光在这件布里是怎么变化的——从银色变成血色,又变成黑色。肉红色,比黄褐色稍微深些的颜色,是一种堕落的拟人化。深暗的肉色,比所有十四行诗作者们说的淡红色玫瑰和樱桃小嘴的颜色都要深些。这东西的本色。”
“你太喜欢各种东西了,亚历山大。”
“你这话听上去带点批评的味道。不是吗?”
“从来没有人以为我会这样想。我对沉甸甸的羊毛和一把上好的锋利刀片都怀有约克郡人式的敬重。这才是我的想法。”
“也许跟你的年纪有关。随着你的年岁慢慢增长,人生会渐渐厚重起来。我怀疑,在你这个年纪,我是否会对这件屋子里的东西如此着迷。”
“这一切对我来说太奢侈了。我看不懂。我是过苦日子长大的一代。对我们来说,黄油、奶油、橘子和柠檬都是神话中的存在,你知道。爸爸喜欢那些实用的面包、椅子、鸡蛋粉和人造奶油。所有这些雕刻和挂件只会让我感到不舒服。”
亚历山大对克罗说:“弗雷德丽卡说她对你的这些东西没感觉,因为战争的缘故。”
克罗竖起银色的眉毛望着她。
“我敢说不是这么回事。”
“真的。这些东西让我不寒而栗。太奢侈了。”
“如果你了解了的话就不会这样想。我会让你看看我那漂亮的屋子,教你如何欣赏细节。我们不妨从大厅里的石膏作品看起。你看到那组石膏了吗?”
她注意到展厅下面的大厅里绕着一圈石膏饰带。她对那些用粉白的浮雕做成的森林树木、赤裸着身体奔跑的人物和动物顶多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此刻,她顺从地看着这组作品,发现那些人物既生气勃勃又有点木呆,是一种英国特色和古典气质令人不舒服的结合。她盯住一个变成牝鹿的男人研究起来,那是一种动物,令人难受的变形有点像索思韦尔大教堂中带叶饰的男子:拉开的肌腱,发硬、扭曲的双脚,展开的胸腔,分叉的牛角,长着奶油色毛皮的垂肉,人的额头下面开咧着一张猪的鼻嘴。
“亚克托安。”受过良好教育的弗雷德丽卡说。
“没错,”克罗说,“这堵墙上描绘的是狄安娜和亚克托安的故事。另外那面墙上讲的是维纳斯如何捉拿四处迷途漫游的丘比特。在壁炉的上方,两个女神相遇了。丘比特已经被驯服,遭到痛斥,亚克托安已经被利落地残杀了。整件事,在我看来是种不断重复的讽喻。要比大多数英国石膏像更有生命力。瞧瞧这些漂亮的女神。”
弗雷德丽卡看着这几位漂亮的女神。她们在各种场合反复出现,这些场合彼此交融,让这些重复出现的具体人物具有某种多样性或者普遍性。狄安娜胸脯高挺,又瘦又高,站在一个圆形池塘的宽叶香蒲中,作为人类的亚克托安在一块巨石后面偷看她。这位观察者的目光在这位正在观察的捕猎者的后面,因此能看见他肩上的属于人类的肌肉和屁股。在接下来的场景中,愤怒的女神和一群细皮嫩肉的少女们俯视着他从人到兽的变化,然后追踪着这场漫长的捕捉,狗爪、女孩的脚、马蹄,像白色垂直的波浪,穿过白色的花朵和白色的树干,丘比特则拿着他的玩具弓箭时隐时现,女神则飞跃地追赶,瞄准,然后又出现在下一个林间空地。一列少女扛着那具破碎的尸体朝火炉方向,女神坐的地方抬过去,尸体在长长的木杆上晃荡,两个女神表现出凯旋得胜的气度,身穿白色皱褶衣裙,戴着花冠,手拉着手,高坐在炉子上方的王位上。
房间的另一侧,维纳斯以远谈不上自然流畅、更为造作的做派,在一个林中卧室醒来,卧室的墙壁由显得模棱两可的装饰性白色树木或者带叶球的支柱做成。她坐着一辆鸽子拉的双轮战车突然离去,降落在一个小小围城中,那个小城坐落在一个如田园般风光旖旎的小山岗上。那里,农夫和小小的绵羊、奶牛,指着那些白色的伤痕表示她儿子从那里经过,已经消失了。维纳斯显得要比狄安娜更加浑圆,细薄的衣服上方系着编织精致的腰带,穿过被她漂亮的肢体撑起来的精美纤麻。只要她站在哪里,就有洁白的花朵从地上发芽,然后穿过洁白的空气落进细枝和花束中。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微笑的镇定感,像狄安娜那样脸上带着冷静的镇定感。最后,她们一起出现在那些哭哭啼啼、满身血淋淋的仙女们处理过的残骸中,那都是丘比特利箭的牺牲品,那个僵硬的鹿人横躺着准备挨刀宰,她们有些心烦意乱。弗雷德丽卡这样解说。克罗说,没错,还说,他个人认为它们是伊丽莎白对约翰娜·西尔——这幢房子主人家女儿——的态度的某种转弯抹角的说明,她的命运很像贝丝·思罗克莫顿。独身和对肉欲的追逐毁了那个女人,年纪轻轻就死掉,被带到次子的床上,被囚禁期间很不理智地怀孕了。在大厅入口上方有个女王本人宣示忠贞的雕像,就在这两个女神的对面,这跟亚历山大的戏剧倒很合拍,弗雷德丽卡可能会感兴趣。
弗雷德丽卡抬头望着这个总体上显得凌乱而不够精致的人物,注意到女王似乎蹲着。
“的确如此。某种程度上,那是透视法缩短的效果。但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的衣服就是张英格兰的地图,这需要她的身体有点矮胖和肥宽。你瞧兰德角飘过了她的左膝,苏格兰则在她的左肩上打了个结。当然,跟德雷顿的《多福之国》卷首插图很像。”
“丰饶角,”弗雷德丽卡开始口无遮拦地讲了,“好像从她的两腿中间长出来,出自她的……”
“我把它当成泰晤士河口,商业中心。这是作为处女座阿斯翠亚的伊丽莎白。阿斯翠亚,最后的不朽人物,正义女神,在铁器时代上升到天堂,与黄道带的处女座合并。她获得了天秤座的阶位,但又有处女座的丰收属性,因为处女座和天秤座都是丰收的象征。”
“我知道。我就是处女座。八月二十四日,圣·巴多罗马日出生。”
“一个意想不到的各种好兆头的结合。”
“我根本不信这套东西。”
“伊丽莎白出生在处女座的月份里。传闻处女座和圣母马利亚跟粗鄙、野蛮的丰收之神如西布莉、以弗所的狄安娜、阿斯塔蒂很有关系,这个尚有争议。”
“还有伯金的月神。”
“可是他的雕像太不自然了,你不觉得吗,就像你眼前看到的这座?”弗雷德丽卡恭敬地望着这座集伊丽莎白、《多福之国》、处女座的阿斯翠亚于一身的雕像。因为她的蹲姿,整个形象,在某种程度上显得有些荒谬,有种毛躁、黑暗神秘、难以归类的气质,比那几位有着匀称好看的球形乳房的仙女和女神更加原始质朴。在她那简直就像刚刚被美化过的衣纹下面,她的身子粗重宽厚、生气勃勃,像戴着王冠的塔楼。左手握着一把出鞘的剑,正义的程度取决于右手,那个丰饶角强势地升起来,很巨大,那是一只僵硬弯曲的尖角,巨大的膝盖之间一条丰盛的河,向其中的大地喷洒而来,沿着顶柱过梁,是一连串瀑布般的花果、玉米穗子和镀金的苹果。
这不是弗雷德丽卡审美教育的结束。他们所有人都不管情愿与否被带着踏上一场路线已经规划好的“国家卧室”的参观之旅。这些卧室都用宇宙学的名词命名,太阳、月亮、行星,对彼此开放,每个卧室中都有一张巨大的带围帘的床铺,陈设在精心描绘过的天花板下。这些巨大的、刮着穿堂风的房间有好多个出入口,都通向密室、走廊和楼梯平台。克罗忙上忙下,身份介于管家、艺术史家和奴隶监工之间,他的胳膊上搭着护纸,用来遮挡那些床单,使之不要见光。床单上有着那位不幸的约翰娜·西尔绣的花。在月亮室,那些床单连同挂饰的蓝色底子上都带着银色的半月形图案。克罗推开百叶窗,放进一线略微苍白、寒冷、令人生疑的阳光。所有的卧室都有这位富有想象力的英国经典变形大师的石膏作品。月亮室里描绘的是狄安娜的事迹——尼俄伯的孩子们以及希波吕托斯的死亡,伊吉丽亚如何变成一股泉水。如克罗所说,这个天花板不幸对很多东西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一种巴洛克风格的创新。它以奇特的视角描绘了辛西娅从半球形的天堂降下,来到恩底弥翁身边,睡在他的洞穴里。
威尔基说:“我有些好奇,不管是谁,最后一次在这些床上做爱距离现在有多久了?肯定是一种辉煌的体验,我想。”
“晚上,他们会感到很冷。”托马斯·普尔说,“哪怕生着火,哪怕有这些挂饰帷幕。”
“依我看,”弗雷德丽卡说,“如果你在那上面蹦跳,会激起大片灰尘。我想,如果你把自己关在那些帷帐里,说不定会得幽闭恐惧症。照我说,如果这个房间是条大道什么的话,你会心烦意乱,无所适从。”
“这天花板无疑就是专门为了刺激你而设计的。”克罗说。
“对我不管用。”弗雷德丽卡坚决又直截了当地说,她绝对没有被刺激跟任何人做过爱,“瞧那些圆圆的红褐色的肉墩,还有那可怕的单调的不真实的蓝色,以及那些病恹恹的云。肉体都有点像被烘焙过,或者半烘焙过,你碰都不想碰。”
威尔基仔细瞧着具有极强立体感而又逼真的圆屋顶,然后很快摘掉自己的眼镜。他转向弗雷德丽卡时,后者看到他的眼睛时很惊讶,她原以为那双眼睛会是湛蓝色,像他的镜片一样,其实是巧克力般的黄褐色。威尔基眨巴着眼睛,她也眨了几下。威尔基说:
“那是个意大利画家的作品。那不是英国人的肉体,也不是英国的光。阴影太刺眼,光太单薄又强烈,那些褐色和粉红色不是我们的风景画的构成要件。英国的色情作品不用浓郁的蓝色和赤红色,或者肉红色。那是林木郁郁的田园和水乡风光。我们希望透过迷雾看到深处。英国的世外桃源是小树林和灌木丛,以及多水的隐蔽之地,我们喜欢的是《恋爱中的女人》里的绿林和午夜的林中空地,或者在森林中冒着瓢泼大雨四处狂奔的查泰莱夫人那位赤身裸体的情人。”
“神秘、真实可感知的他者,”弗雷德丽卡说,非常敏捷地说出了她最具嘲弄意味的引语,“不,谢谢你。”
在太阳屋,布莱斯太太说她的脚疼了,然后坐在一个雕花箱子上,搓着脚背。里德和布莱斯维特在陶醉地欣赏着,从那张华丽红火的床上捡起纸片。克罗指出,在阿波罗的情人中,那尊石膏做的达芙妮,在他看来,是这位雕塑艺术家的杰作,非常具有英国特色,那些疙里疙瘩的关节上描绘着叶子,人类的静脉开始扩张成叶子的脉络,那两条被抑制住的飞跃的腿踏进树根,那张可爱的小脸像个古代英国的小精灵,不像是希腊的仙女。叶奥小姐引述了句马尔维尔的诗。不是以仙女的形象而是以树的方式存在。里德和布莱斯维特吟诵着植物的爱情和它蓬勃的生长,克罗抓住弗雷德丽卡的胳膊,引导她的目光盯着天花板。
“比隔壁那间要好,我怀疑,雅各布并非深受女人的启发,而是受到了这个的影响。”
天花板上的画描绘的是海厄森斯之死。如果用这种方式来描绘,使观看它的大多数人受不了这奇怪的不适感,那么这种品位就令人怀疑。这位淡黄色的赤裸的太阳神,他的金色发缕精致整齐地排列在纤细的肩膀上,双臂大大地平摊开来,充满了恐惧或者情欲的艳羡,在这个了无生气、被理想化、鲜血淋漓的少年褐色的身旁俯身跪着,那更红的鲜血浸透了红色的沙地,呈现出怡人的涡流状,已经在血泊边缘盛开成风信子,在原来的猩红色和赤红色上变成紫红色。这个神灵的头颅侧向一边,保持镇定不变,还在沉思着他的工作。眼睛低垂,透过眼皮间窄窄的缝隙凝视,宽阔的嘴巴被扯得更长,朝下耷拉着,微微张开,带着那种含糊的表情,既像是单纯的痛苦,又像纯粹的愉悦,像副凝固了的处于极端感情状态的面具。
克罗抓得更紧了。
“瞧这线条——阿波罗大腿内侧的线条,回应着那个少年的线条。瞧那两副面孔都无动于衷的样子,还有那颗被鲜血包围的头颅的线条,那重复的曲线——”
“他是死的。”弗雷德丽卡说,好像确认他是死的有多么重要。
“死亡与性的狂喜是可以互换的意象。”
“至今,”威尔基说,“人们仍然这样看待。死亡或者狂喜。”
他讲话时带着某种权威性。弗雷德丽卡无意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克罗继续说:
“注意不同的视角。隔壁房间的世界被包围在一个定时照明的穹顶中。这里的沙漠的地平线远远地延伸开来,直到合适的视觉边缘——眼睛得漫游,它无法休息,然后将其收摄进去。在这片无形无状的沙漠中,最核心的群体形成了一个整体,构成了一个整体。瞧这些对应他腰上闪耀的血滴的花瓣多么精确——还有血滴在花中倒流的形状。整件作品就是一个由向上或者向下流动的小碎片构成的金字塔,就像那些点点滴滴的液体。瞧阿波罗头发的最顶端,重复的卷发和结头。我的理论是,这完全是一幅太阳下世世代代反复再生的意味深长的意象——鲜血滴进土壤,鲜花绽开……”
“蓝色肉体,”威尔基说,再次摘掉有色眼镜,“那是考虑到这些东西的余影。大量似是而非的冰冷的红色,同样涂在蓝色上面。”
“他的嘴巴看着很冷酷。”弗雷德丽卡说。
“他是个冷酷的神灵,”克罗说,“他的故事也很冷酷。你会看到我的小小的玛息阿,最后一件作品。这位神灵并没有杀这个少年,而是看着北风之神——是他干的——在那边如何重复他的姿势。最后,注意这些次要人物群像。艺术史家给他们贴上仙女和牧羊人的标签,但我认为那绝对不可能。我的看法是,在右边那块地方——形状像在跳舞的——是缪斯们,‘他的唱诗班,缪斯九女神’。你知道,左边那些,在不知所云地四处跳跃,打着手势的,都是些新手,是那些庆祝海厄森斯或者阿多尼斯或者粮食之神或者不管什么神灵的年轻人,他们对自残等怀着种种迷狂。你看这整件作品是一种无限的象征符号,一个被拉长的8字,在它的侧面,如果你仔细看的话——顺着所有的胳膊和躯体——全都交叉着穿过位于中心位置的阿波罗和海厄森斯,在那个位置,他们的身体,哦,几乎挨着了。雅各布完全是一个晦涩的新柏拉图主义神秘学说的学者。我们现在把阿波罗视为秩序和混乱,艺术和毁灭,以及死而复生等的本原,因为他下面有个坚硬的家伙且面色红润。”
“太淫秽了。”威尔基对弗雷德丽卡说,弗雷德丽卡却咯咯地笑起来。
亚历山大和珍妮弗在参观下面的月亮屋时设法落在后面。他们默契地站在这个房间相对的两侧,直到最后那位游荡者托马斯·普尔走进来,张嘴跟亚历山大说,这间更好,然后就匆匆走了。
亚历山大站在窗户里侧,向外望着下面的百草园、厨房园、高高的围墙,一直看到那边的荒原,精疲力竭、双腿尖细的羊群在匆忙杂乱地移动着。
“珍妮,到这边来。”
“你到这儿来,看看这张床。”他们并排站着,正经八百地看着凸起的丝绸表面。“你总说,要是我们有张床就好了。这儿就有一张大得吓人的床。”
亚历山大同意这张床的确大得有些吓人。他的手在珍妮弗瘦瘦的后背上拉住她的手。他们站着缠绕在一起。
“我应该推倒你,”亚历山大说,“非常温柔地推到那边,然后抓起你的双脚,就这样,然后脱掉你的鞋,让你的头发倾泻下来……然后脱掉其他一切,轻轻地,然后把你平摊开来……”
“然后站着看我在整片空间的正中位置战栗。”
“不,不,我会……我会……”他应该可以写出这句话。但他说不出口。
“你会这样做的,我知道,我知道。我们本该尝试过那一切。但我们不会了,对吗?”
“会的。再过几个月——”
“不,不,我们必须要么放弃,要么——”
“要么——”亚历山大说。
“要么结婚。然后我们就可以——”
“结婚。”亚历山大凝视着活动的围帘。他意识到自己假设珍妮弗并不擅长婚姻生活。他把珍妮弗拉得更近些。他非常害怕被别人看见。他粗暴地把她拉到床的围帘后面,然后开始亲吻她。
传来脚步的咔嗒声。他们像弹簧般松开。亚历山大抬头望着天花板,说着脑子里闪现的第一句台词。
“尔乘银色轮车归来。”
“哦,没错,丁尼生的诗,”弗雷德丽卡说,发出一声毫不相干的同谋的暗笑,“我常以为那是在写一尊放在小脚轮上的雕像,不是彩车,我可真蠢。他们打发我来找你们俩,克罗先生想把这个厢房锁起来,想带我们去等大学建起后他即将搬去的塔楼,去看看他的玛息阿,他说。亲自去看,而不是出于观光的惯例,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忍受得了,总之我就到这儿来了。”
克罗的小厢房,即便没有那些特等客舱那么宏大气派,仍然像宫殿般壮丽。他在书房中用茶招待演职员,那是一间镶着木板的幽暗的房间,里面只有那个玛息阿直接亮着灯,弗雷德丽卡起初以为那是个黑糊糊的十字架。克罗高兴地解释,那是雅各布最微妙、最肮脏的作品,不像拉斐尔的玛息阿,是个动物的造型,使劲想蹦起来,等着神圣的牧师来剥皮,那会创作出更高级的艺术,而是像奥维德的玛息阿,是个正处在分崩离析的痛苦时刻的形象,身体被剥过皮,但在很短的刹那间,仍然保持着它那吓人的形状。剥掉的毛皮被平铺在地上,肉体和穿着绳带串起来的肌肉裸露在那里,大股的鲜血在肌肉下面喷涌而出,所以乍看上去,有着大理石般坚硬的东西正在流动,滑溜溜的,往外鼓着,马上就要变成无形无状的东西。被切下来的角扔在一边,不远处,阿波罗露出可怕空洞的微笑,拨着他的里拉琴。
克罗的手臂搂住弗雷德丽卡的肩膀。
“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喜欢。”
“它非常痛苦。很漂亮。呈现的是新意识诞生的刹那间的状态。玛息阿对着阿波罗高声尖叫:你为什么要剥我的皮?但丁却祈祷这样被剥皮,也期待阿波罗这样应答他:‘像剥掉玛息阿的皮那样。’又是一次变形。来自身体之蛹的灵魂的蝴蝶闪闪发光。熔岩,蛹,成虫。一种艺术形象。”
“真恶心,”弗雷德丽卡说,“如果艺术非要如此下流的话,我宁肯不要艺术。谢谢你。”
“你还因为我漂亮的房子而感到压抑吗?”
“哦,更加严重了。但也更有兴趣了。”
“怎么讲?”
弗雷德丽卡想了想,然后重新换上冷静的目光看了眼悬挂的半羊半人像。
“嗯,在我看它之前,它好像很奇妙,但并不真实。现在,我看了,它好像既奇妙又真实。但我不想在露天走很长时间。”
克罗大笑起来,放开了她。克罗说:“你必须过来,再看看。你必须让自己熟悉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