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库斯认为,一个人如果适度地疯狂些,他可能就不畏惧疯狂了。电影和书本里的疯狂人物好像有个共同的死不悔改的坚定信念:他们总是对的。他本人日益强烈的对疯狂的焦虑也许可以视为自己心智健全的某种标志。在这个充满文学气息的家庭,疯狂具有狂喜、幻想和诗歌等多重寓意,这些跟正在让他心烦意乱的东西毫无关系。
让他烦恼的是不断蔓延的恐惧。越来越多的东西在刺激着这种感觉——那些他再也不能做的东西,以及再也无法忍受看到的东西。这些东西很好辨认,因为总有小小的晕眩与之相伴,瞬间意识短路的那种晕眩,就像身体只允许迈出一步的时候却迈出了两步。这跟几何有关,小心测量和注意尺度可以防止,同时也跟某种不能迅速做出反应的动物本能的恐惧有关。有点像烧伤自己,那是因为你的皮肤或者对气味的感觉不能发挥它应有的功能了。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各种感觉,无论动物本能还是几何尺度感。
每天,新出现的东西对他来说都成问题,而且变得很困难。最早成问题的东西是书本,向来就不妙,现在几乎没法阅读了。印刷文字站立起来,越出页面,像袭击的蛇。他的眼睛经常被某些不规则的东西——比如g这个字母,和它的手写和印刷体之间特殊的差别——弄得纠缠不清。阅读变得难以顺利进行,因为他总是计算g出现的频率,要不就坐在那里盯着,被其中一个搞得如催眠般迷茫。任何单词,只要这样被盯着的时候,都会看上去显得奇奇怪怪,好像不正确或者不真实,甚至不是一个单词。现在,所有的单词好像都变成了这样。
下楼是另一个问题。他从来不喜欢下楼。现在他经常站在楼梯顶犹豫很长时间,然后才一级一级地滑溜下去,每下一级都是双脚同时行动,臀部和腰侧刮擦着同时测量着栏杆之间的间距。
还有卫生间。当水冲进大便器的时候,先从前面突然流出,然后从两侧完全流下,最后就完全是从后面慢慢地滴了,所有这些水被别的方向的水互相冲撞乱成一团,被吸下去,他害怕,却又得看着这些拉扯的线条。他也不喜欢出水孔,一枚大硬币盖着一个被设计成圆形的空的管道。
他迟迟不肯进盥洗室,同时又迟迟不肯出来洗手,迟迟不肯离开脸盆让手干燥,又因为楼梯的缘故迟迟不肯离开卫生间。
但他并没有疯,更不是被自己的恐惧强迫这样做。如果在学校,在那片沼泽地里,如果有别的男孩跟他一起,他会走得轻快活泼。在私下,他令人觉得相处起来很愉快。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他那各种难以捉摸的规矩自有其诱惑。水、晕眩、数字、节奏、字母g,让他从更严重的要紧事中解脱出来。这些东西会给予某种安全的舒服感。同时,他还设法停止吃肉,但也并不特别青睐蔬菜。这是他对迫近的辟谷的逃避。最终击倒他的是那道交替变换的光。
某个星期一的早上,他正穿过那些运动场地,向学校走去。他与由逐渐褪色的白色投掷线产生的具有约束力的白线等距。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寒冷的阳光照在新鲜的草地和常绿植物上。被擦得锃亮的铁道的曲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环绕网球场的金属丝同样熠熠生辉,随着亮光的放射断断续续地闪烁着。天空洁净无云,呈蓝色和淡白色。遥远的太阳,像个边沿清晰、令人不快的水淋淋的圆盘,悬挂在某个地方。面对那样的太阳,透视的法则已经帮不上忙,不管它是什么或者在什么地方;只能通过观察它不在什么地方,以及它侧面在什么地方,通过偷偷冲着它投出闪烁不定的一瞥,来定位。它的颜色并非金黄色,白色的成分更多些,而且非常耀眼。它重重叠叠的余影点缀在绿色的田野上,形成靛蓝色的圆圈。
那些田野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平坦而又青绿,地被踩过,草被割过。
比尔吉池塘就在他的左边,狭小,黝黑,普通。突然那道光变了,他站住不动。
这个时刻出现的最重要的情况是他自己不肯相信这事就要发生了。当他回想这事的时候,他的身体记得的是巨大的紧张和压抑,主要由两个互相对立却共同作用的恐惧构成:怕被彻底改变的完全无助的恐惧,怕这一切不过是自己漫无边际的意识固执地强加到真实世界上的一种幻觉。即便在这个可能改变自己整个一生的时刻,他都能听到体内有个欢快的声音告诉他,还是有可能不必搞清楚的,就像在书本、楼梯和卫生间发生的那样。后来他认为这个声音在撒谎而且躲躲闪闪。再后来,他回想起来觉得这声音才真正令人安慰,它欢快、空洞、微弱,保证他继续拥有自己的身份,保持自我的存在……
这时那道光变了。他站住不动,因为很难再往前走了,前面的东西太多,都环绕在自己周围,光线稠密得几乎可以触摸得到,明亮得令人意乱神迷。他分几步停顿下来,先是身体凝固住,然后注意力又打住,因此,当头脑中的那个内核,那个巨大的洞穴,不理睬惊恐、柔和的眼睛和抽搐的皮肤大踏步继续向前横跨过去时,他感到短暂的恶心。
那道光很忙碌。可以看到它在那些它最初显露的线条附近聚集、飞驰并且越来越耀眼。在铁轨上狂放地呈线性移动,在网球场的网布上又是闪耀,又是联结,又是穿越,从光泽闪耀的月桂树的叶子以及被剪下来的草丛的叶片上像时断时续的火花流光般升起。可以看到在没有物体反射、折射和直射时,它会迅速流动,呈圆环状、旋涡状、激烈直奔的溪流状、湍流和长线状,不断向前运动,无须让步石头、树木、大地和他自己,原本是一种可视条件,现在却变成一种视觉的对象。
各种东西都被这道光重新定义了轮廓。它遇到的物体,岩石、石头、树木、标桩,全都露出深色的轮廓,然后被光描画出来。它穿过这些东西时的痕迹更增加了它们的模糊性。
除了线性运动,这道光还感觉像床单或者耸立而起不断前进的门面,像数米高的海浪,好像有无限多,或者至少多得无法测量,又像高墙,而且像越来越多的冰冷的白色火焰构成的高墙。它还有别的运动方式,根本无法用人类现有的测量手段量出来,或者用人类的经验辨别出来,但它的确又在那里,所以,他必须明白他所知道的远没有它呈现的方式多。他被它的封闭性和无所不在拘束住,那种持续不断的活动致使他无法把任何注意力集中在它上面,他被这种压抑、痛苦的感觉拉扯和扭曲着。
于是,他开始视之为某种幽灵,而且这个幽灵还带着明确的目标。这个幽灵完全超出了他理解的范畴,同时用宏观和微观两种方式从事着它的工作,无论宏大还是微妙都远远逾越了各自的常态,让他难以描绘。他感觉它在自己身边拉扯和挤压着,冲刷着,穿过他,在最痛苦的刹那,他几乎把注意力集中到它穿越自己的意识的路径上。因为某个几何图形(在那样的强光游戏中保持了一种或者多种物影)的缘故,他既获得了拯救(没有亮瞎眼,没有遭到湮灭),同时又被抑制住没有在其中丧失自我。他看到很多互相交叉的圆锥体,无限地延伸出去,包括以倾泻和冲击的方式。他看到自己站在那个或者其中一个交叉点上,看到,如果光线不能穿过去,它就会击碎脆弱的身躯开出一条路来。他必须牢牢收束住不要散掉,但又要让光像聚集的太阳光烧灼玻璃般穿过去。边缘的光芒闪耀着,闪耀着,不断闪耀。他说了句“哦上帝”。他努力想保持神志的清醒又不能,极度危险地想继续往前走。
当他开始行动时,那片光跟他同步随行,有时又在他前面。他想自己可能还没走到学校就会死掉,而且又不能往回走,因为身后这片光在持续不断强化着活力。他一步又一步地迈着,那些充满光的场地摇晃着、咆哮着,走过来又继续走过去,还放声歌唱。
他设法到了学校,最终坐在回廊的矮墙上,面对头上长角的摩西——这个人物对米开朗琪罗有所启发,对罗丹体积庞大的《巴尔扎克》的启迪更大。马库斯盯着那双凸起的石头眼睛沉思着。
光的骚动在不远处继续进行,因为红砖的缘故,光停住了。它那波动的边缘在骚扰着草坪和玻璃房。他不能继续行走也无法回去。他沉思的时候,一个身穿白衣的人影阳光灿烂地穿过光的薄膜,好像他就欢快又轻松地栖居在这些薄膜中。他的头发轻柔地卷曲着,在阳光中熠熠闪亮。现在有点冷,马库斯痛苦地眨巴了几下眼睛。那是卢卡斯·西蒙兹,在朝比尔吉实验室走去。他难以相信那些信号和兆头,他怎么会相信,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在咖啡厅,在屠宰房,西蒙兹都向他伸出了援手。现在他走过来了。马库斯站起来,开始精疲力竭地尾随在他后面。无论如何,那个微弱的声音指出,这里绝对没有任何其他人了。
比尔吉实验室属于几幢旧楼的组成部分。物理和化学实验室扩建了新的部分,呈四边形,带玻璃围墙,铺着抽象的镶嵌地块。比尔吉实验室是哥特风格,大门上方用金色的哥特式字体在夜蓝色的底子上写着“生物、生理和解剖学”几个字。大门用拱形的厚重橡木做成。
他走了进去。里面摆着好几排空旷的条椅以及高凳子,有着蛇一般弯曲的铜条、小小的瓷盆、煤气设备、带绿色灯罩的灯。窗户里面,阳光下,一个身穿白色外套,配着皱巴巴的灰色法兰绒衣服的人影挂在下面。
“先生。”他说。尽管他觉得自己像在咆哮,同时又对这样的咆哮感到畏惧,但事实上他的声音细声细气又隐隐约约,就像他无法驱使向前行走的脚,说得磕磕绊绊很吃力。
西蒙兹转过身来,微笑着。
“你好,老伙计。怎么了?”
“先生……”
他慢慢抓住门把手,朝地板蹲下去,坐下来后依然抓着门。门晃悠不定。对门的晃悠的绝对厌恶从他全身蔓延而过。
卢卡斯·西蒙兹绕过条椅跑过来。
“放松,不要担心。头晕了?躺下,那样可能最好。”
他没有触摸马库斯,而是站在旁边,带着关切的微笑,冲亚麻油地毯打着手势。“赶紧躺下。这样最好。”
马库斯小心地躺下。出于某种神经质的强迫性作用,他把胳膊利落地收在身体两侧。在他上方,西蒙兹弯腰俯视着,闪光的脸熠熠生辉,来回晃悠着。
“头晕了。”他又重复了一遍。马库斯默默地闭着眼睛。“也许喝杯水对你会有好处。”
他拿来一杯水,用实验室带口沿的烧杯盛着,放在马库斯脑袋旁边,马库斯尴尬地翻过身来,用一只胳膊肘撑着,眼睛里满含眼泪,然后啜了口水。有股隐隐约约的化学味道,以及乙醚的气息,这种气息总是悬浮在这种地方。
“看到什么东西了吗?”西蒙兹这时才跪在马库斯身边,仔细看着他的脸。这个漫不经心的问题加剧了马库斯朦朦胧胧的不祥和被天意操纵的感觉,碰上别的任何人,他都会问,你生病了吗?他在亚麻油地毯上来回摇着脑袋。“看见东西了吗?”西蒙兹又重复了遍,看着他,微笑着。
“不是东西。”
“不是东西。我明白。不是东西。那是什么?”
马库斯想起西蒙兹在那片数学的风景中徜徉的情景。除此之外,他那被烦扰得疲惫不堪的头脑在想方设法逃避比尔那些无情的问题。
“是什么?”西蒙兹温和地坚持问道。
他闭上眼睛和嘴巴,接着又偷偷摸摸地张开说:“光,就是那片光。”他又闭上眼睛和嘴巴。闭上他能闭的一切。
“光。我明白了。什么样的光?”
“我说不好。太多的光。那是种非常可怕的光,而且活灵活现,如果你能看到我看到的情景的话……”
“哦,这样,”西蒙兹说,痴迷不已,“哦,这样,我明白。跟我讲讲吧。”
马库斯张开嘴巴,感觉非常恶心。当后来知道点什么的时候,他已经枕在某种类似软垫的东西上,那是西蒙兹的雨衣,被拽过来围住他的身体。某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裹着他。西蒙兹的脸再次闪现,离他的脸很近。
“你休克了。你必须保持安静。就在这儿躺着,直到你感觉稍微舒服些了再说。什么都别担忧。我会处理好一切的。”
他别无选择。
“我得先把自己正做的事儿了结了。等你好点后我们继续聊。”
西蒙兹在条椅间跑来跑去忙碌着,把铝制餐盒和用软木塞塞住的瓶瓶罐罐堆起来。他显得非常认真和规范。他在唇齿间欢快地轻声吹着口哨。马库斯想起解剖蚯蚓的事来。西蒙兹把蚯蚓一只接一只地扔进一个盛氯仿的烧杯里,蚯蚓多得全班都用不了。蚯蚓在杯里激起泡沫,然后逐渐变白。随后,马库斯不得不切开蚯蚓,把铅灰色的滑动的皮肤用大头针翻过去别住。
这间屋子已经有些年头了,可以追溯到学校创立者们的人道主义初心。在这里,借助研究物种,包括鱼类、人类、家禽和藻体的发展进化,男孩学会遵守这个最基本的戒条:了解你自己。
若干鸟的标本,一只猫头鹰、几个燕鸥、一组落满灰尘的旅鸫和鹪鹩,栖息在带玻璃门的胡桃木橱柜的顶层架子上。这些东西的下面,有一具用铁丝串起来的骷髅,侧身躺卧,关节悬垂着。还有几盒残断的脊椎、跗骨、跖骨,有粉白色的,有奶油色的,放在桌上被一代又一代男孩们拨弄得咔嚓作响,好像众多的小卵石,四散开来,最后被扫到一起,放回架子以备下次使用。
一只箱子里装着好多瓶装的东西——吉尔纳密封罐,很像妈妈保存剩余的维多利亚洋李或者没有成熟就落下来的苹果或者梨子的瓶瓶罐罐。好多果酱罐、试管,几打胎儿,若干奶红色的耗子,显得呆头呆脑,眼睛已经瞎掉,脚趾和尾巴茬细细的,全都滚成一团,在培植液中肯定会像奶酪般挤得微微有些破碎。略微粗壮、中段圆鼓鼓的绳梯,绳索以及附加其上的胎盘,未曾出生的扁头猫,肉色蜡黄,尚未成形的眼睛冲着玻璃墙和阳光紧闭着。被串起来保存的蛇的胚胎,像链条上的珠子,被盘起来,而且已经永远舒展不开了,鸟儿的胚胎,用蛋壳壁保存起来,从开裂的缝隙可以看到被箍得紧紧的潮湿的羽毛球,细瘦的大腿,软塌塌的嘴鼻。还有个爱德华时代的猴子的胚胎,放在一只用胡桃木做边框的箱子里,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侏儒,一个装在瓶子里、已然萎缩的褐色守护神。
动物的身体部件也被保存起来,用来让男孩们传看,有一瓶肺、一瓶心脏、一瓶眼睛。马库斯尤其记得那只被剥皮的猫头,黑色果冻似的幽暗的眼睛泡在云雾般浑浊的液体中,深陷进眼窝,格外恐怖。那只白兔在它的卵形盒子里,小爪子还毛茸茸的,带着指尖,被撑开来,用来衬托它淡白色的内脏,有污红色、鲜绿色、深蓝色,有肠胃、肺、心脏,其上,兔子的牙齿咧开笑着,长耳耷拉着,身体紧贴着罐子。
还有些活物。一只在踏车里跑来跑去的小白鼠,一箱水螺、棘鱼,一个观察箱,通过它的玻璃墙,可以看到蚂蚁行走的黑色路径,同样可以看到,在光明与黑暗的交混中,蚂蚁们拖着淡白色的蛹从这个水平度转到那个水平度,行色匆忙又目标明确。这里经常做种子生长与光合作用的古老实验。脱水的豌豆和菜豆萎缩后会独自附着在棉花上。豌豆和菜豆失去阳光后会朝上突起它们渴求的尖头,就会只长叶子不开花,肢体纤弱,胡乱蔓延,暗淡无色。温暖的豌豆,受冷的豌豆,成群的豌豆,在阳光斜照和半照中的豌豆,这里还是坚硬、生机勃勃的小尖头,在那里已经变成一片向下弯曲、舒展开来的叶子。
马库斯又喝了口温水,然后把注意力转向相对中立的图表上。青蛙和兔子的泌尿生殖系统,由卢卡斯·西蒙兹用印第安墨水绘成,用优雅的二维平面方式展示在黑板附近。马库斯的知识相对粗略,卢卡斯的标记又简略,所以他完全无法确定某种生硬、扭动、手指般的形状是突出物还是凹陷物,因此经常把雄兔当成雌兔,而且看不出青蛙之间的显著差别。
他这会儿躺在教师的讲台上。正对讲台,以冷静、决然和毫不可爱的放纵姿态,并排挂着男人和女人。全都一式四份,穿着老旧、摊展开来的羊皮纸色的油布片。起初,他们显得像骨架,接着又像副被剥了皮、肝黄色的肌肉拉扯和定形的模具,然后又像透过躯体看到的内部器官的图画。最后,看上去就是坚硬结实,质地如干酪,赤裸光秃,臀脂肥厚,不带毛发的肌肉表皮,成了东西本身。
他们矗立在那儿,晃荡的胳膊,叉开的双腿,神秘莫测、似笑非笑的嘴巴,如同平地和山丘中的战场般界限分明的头骨,这些器官各自互相重复。他们像维多利亚时代的塞巴斯蒂安们那样身上扎着长长的黑镖,飞镖末端标注着器官的名字,用色调柔和的斜体字母写就。他们带着某种早已弃用的古旧表情,好像某个或许是爱德华时代的助理教员拿着一根长长的教鞭反复提示并且戳掉了他们部分重要的外部器官,而他们从那时起就开始沦落到无人问津。
卢卡斯·西蒙兹回来在他身边跪下。
“你现在怎么样了?”
马库斯痛苦地摇了摇头。
“跟我说说这片光是怎么回事。”
“先生,我可能生病了。那会不会是某种疾病的光晕?或者是突发昏厥,或者大脑毛病所致,先生。”
卢卡斯的嘴角揶揄地在那张粉红色的圆脸中间翘起来。
“你真这么想吗?你真感觉这样?”
“我怎么知道?我始终感觉不对劲儿,准确地说,好几个星期来老感觉不对劲儿。我感觉……”
描述禁忌时有个禁忌。他蜷缩在雨衣底下。
“请继续说。说不定我能帮上忙。接着说。”
“嗯,我的精神集中不起来,集中不到正确的事情上,集中不到作业上。太多的精神耗在错误的东西上。我开始对很多东西感到害怕。很多东西没有任何意义……以那样的方式对待的话,全都是些傻里傻气的东西。一个龙头,一扇窗户,一段楼梯。长久以来,对很多东西我都忧虑重重。我肯定得了什么病,肯定。现在就是这样。”
“我们给很多东西贴上疾病的标签。”西蒙兹说,穿着那件白大褂,自相矛盾地带有医院的色彩,“任何不正常的东西,任何改变我们传统习惯的东西,往往对我们真实的健康生活非常有伤害。也许你现在有很多充足的理由心慌意乱。请接着再跟我说说那片光是怎么回事。”
马库斯闭上眼睛。西蒙兹一只手抓住马库斯的肩膀,再次敏捷地跳离开来。
“你知道,这事跟运动场地有关。总发生在那里,我觉得很有意思。在那里,我明白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明白我找不到自己的——我开始铺展开来。”他偷偷地说出这个像是密码或者抵押品的重要词语。
“你是说从身体里铺展出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可以那样讲。那是个技术花招。我以前能够掌控它出现或者不出现。”
“一个技术花招。一种技术。我喜欢这样的说法,很好。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做到这点?”
“我不喜欢这样了。一点都不喜欢了。”
西蒙兹的微笑像搪瓷般明亮。
“这样的技术会导致休克?会导致你说的那种光出现?”
“哦,不,不,不。我根本什么都没有做。是它自己做的。我的意思是,只有这点我有把握。它就那么发生了。”
“那更好。现在告诉我,它到底做了什么?”
“我怎么能说得清楚?太可怕了。那东西要把我挤出去。我害怕被——做掉。”
西蒙兹激动地搓着双手。
“那你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劲吗,小伙子?”
“我跟你说过了。我很害怕。我根本就挺不住。”
“或许是你不愿意。或许你处在某种魔力的掌控中。”
马库斯感觉西蒙兹的态度既令人宽慰,又让人有点担忧。宽慰的是有人似乎肯定地认识到并且关注起他曾经害怕好像只有自己才意识到的现象。紧张的是西蒙兹好像有目的、有计划、有远景,毫无疑问希望在这件事中探个究竟。
“这是光幻觉,”西蒙兹说,“这种现象有个专业术语,波特。光幻觉。体验到光和灿烂景观的洪流,这种体验经常伴随瞬间的顿悟。这是一种人早已熟知的现象。”
“光幻觉。”马库斯怀疑地重复了一遍。他决定坐起来。
“对这种现象的解释当然在科学上还有怀疑。但这是一种早就被熟知的体验,已经有记录并且被探讨过。”
“哦。”
“看在上帝的分上,”西蒙兹大声喊道,极度兴奋,“你想过没有,你看到的东西可能多少跟撒乌尔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看到的一样?跟那些牧羊人晚上在田里看到的一样?他们非常害怕,非常害怕,所以你也应该很害怕,这不是开玩笑。你应该接受训练,你瞧,来承受,应对这样的东西。你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训练。”
“我跟你说过,我不信上帝。”
“我也告诉你这无关紧要,如果上帝相信你的话。你出现光幻觉的时候会大声说出什么吗?”
“我会说,哦,上帝。”
“说得好。”
“瞧这里,每个人,人人,都这样说,随时随地。这没什么特别的含义。”
“绝不是‘没有特别的含义’。所有的话说出来都是有原因的。我知道你在说什么。”
“任何人都可能——”
“你遇到的巧合太多了。其中最重要的是我。我正好有办法引导那些适度惊吓到你的力量。我一直都在研究训练意识的方法。如果你愿意,可以进行冥想,但要科学。你找到了我。你现在可以逃走,但上帝会给你设计另一场凶险的休克,你又得回来。”
“不会。”
“我说会。跟我说说具体情况。”
“它影响到我的比例感。”
“你看到什么东西了吗?”
“一个图表。”
卢卡斯·西蒙兹变得满腔热情。马库斯对他迷惑不解,他拿出铅笔和纸,画了幅图。
纸上看着什么都没有。但是,回想起来仍然隐隐约约很危险。
“这是一种无限的象征符号。”卢卡斯说。马库斯怯生生地说,那好像表示一块燃烧的玻璃。卢卡斯又说,是一种无限的象征,无限的能量穿过某个点的象征。他们应该——同时也会——把这种象征符号当作咒语,当作沉思和冥想共同的对象来用。
马库斯默默地注视着。卢卡斯询问时,这东西看着好像缩小了。整件东西逐渐缩小,安全可控,裹在卢卡斯·西蒙兹流畅的言语中。尽管西蒙兹又自相矛盾地试图展开它。在讲话声中,这东西完全淡化,当它消失的时候,似乎很明亮,第一次显得那么诱人。
西蒙兹显得爽朗又通情达理,斜靠在老师用的长椅上,给他讲起来。
“文艺复兴时期,他们把人与神灵的关系搞错了。他们复活了古老的异教徒思想,认为人是万物的尺度,这显然是很荒谬的,而且这个思想造成了数不清的损害。如果没有无限的思想,你就得满足于一个圆环,使其中的人在各个点都能够接触到它。”他在马库斯的无限符号旁边画了个达·芬奇被限制在圆圈中的微缩人的简陋复制版,然后温和地笑着说:
“我们曾用了很多错误的概念在猜想。从那时开始,我们就生活在一个人类中心说的宇宙中,我们的耳朵、眼睛和思维就被堵塞。所谓的宗教研究的不是有关非人类的神灵而是人、道德和进步,这些都无关紧要。接着科学来了,这本应给他们某种暗示,某种关于非人的力量存在的暗示,但是他们却把人类中心说发展成为这样一种可怕的思想,人是万物的主宰。波特,这现在已经成为黑色咒语,产生出广岛事件和撒旦般的工厂。当然,科学原本可以用来重建这种古老的认识,即人在万物尺度中是有地位的,不过是作为纯物质和纯精神之间的媒介。但是他们谈论的是不屈的人类精神和空洞的天堂,因此他们失去了机会,包括任何处理或者描述甚至认识你经历过的那种经验的机会。”
他又开始大汗淋漓了。他的面部肌肉抽搐了几下。马库斯拘谨又惊恐地观察着这些迹象。卢卡斯吸引他的不是那些理论,而是那种很有把握的气度,当他有这个气度的时候,他那轻松悠然的正常状态,那种品质对所有年轻的波特家的孩子们来说奇怪地如此迷人。当他兴奋起来的时候,马库斯就会不知所措。但是,今天,他的自信似乎主要还是令人感到鼓舞,如果这个词被认为恰当的话,同时还关住了马库斯情绪的游移不定。
“你怀疑这种语言。科学是没问题,它有各种技术术语。这种语言没有,因为人为了肉体而忽略了精神的形式。你不想让我谈论炼金术、灵光甚至天使,我看得出来。所有这些东西都是我们歪曲了本质的畸形描述。事实上,我相信,我真的相信这个世界是想从物质演进到精神……瞧,我其实已经把它写出来了。方式有些笨拙。我希望你能读读。”
他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叠复写纸。
“你或许会从中受益……”
这叠纸字迹模糊,经过多次手动处理,软塌塌的。马库斯读道:
模式与设计
理学硕士卢卡斯·西蒙兹 著
献给伟大杰出的造物主
旨在揭示空前而且更加复杂的进化设计和模式
它渴望我们在此模式中同时又根据这个模式发挥好自己的作用
“我认为我们应该合作,那会更有价值。这必须由你自己来决定,当然,只要,没有更高级的力量再插一手。”他放声大笑,“第一阶段是你读我的书——只是想看看你有何评论,把底摸清。然后我想我们可以设计若干实验。”
“要我做什么?”
“做?”
“我觉得很害怕。”
“现在我应该去趟医务室,告诉护士长你在比尔吉实验室病了,让她把你弄到床上。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但最好别惊动舆论,我们必须保守我们的秘密……就说你生病了。”
“我是生病了。”
“完全没错。期待我们下次见面。”
他没说什么时候见面,但直到这时马库斯也顶多怀疑西蒙兹能否处理好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