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逃亡者的美德 10 在塔里

弗雷德丽卡收到一封信。

亲爱的弗雷德丽卡:

我们还没有完全确定好《阿斯翠亚》的演职人员。委员会想再听你朗读一次。因此,我想,不知你周三能否来一趟我学校的房间,你到家后就尽快过来。

你的亚历山大·韦德伯恩

弗雷德丽卡写了好几封表示感激、热情洋溢又机智的回信。最后寄走的是这个版本:

亲爱的亚历山大:

我很乐意。

弗雷德丽卡

她希望,但又怀疑,亚历山大会注意到这种遣词造句上的微妙区别。

亚历山大住在学校西边那幢红色塔楼里,从一个哥特式拱门下面走过去,爬上一段螺旋形石梯就到了。他给自己的房间装了个橡木门,里面又有个绿色厚毛呢门帘,仿效牛津剑桥的风格。他还装了垂直式窗户,面对两个方向。南边,可以俯看带围墙的花园和“边地”的草坪与花圃,西边,面向那个城堡岗及其零星的周边乡村景色(包括那个污水处理厂)。他的家门上方装了个做工精细的雕刻装饰品,带块可以滑动的百叶板,这东西既消除了“亚历山大. M. M. 韦德伯恩,艺术硕士、文学学士”在家里的可能,又消除了他外出的可能。楼梯为红色石头,散发着杰伊斯消毒液的味道。

星期三,他忧郁地望着南面那扇窗户的外面,看到弗雷德丽卡正大步朝他走来,钉子般尖削的高跟鞋走过禁止通行的草地,在上面留下坑坑洼洼的凹点。他以为弗雷德丽卡会穿着校服出来,没想到她却打扮得像个穿着便服的芭蕾舞演员,纽扣严肃地扣住黑色和灰色衣装,头发盘成一个小旋纽,尖尖的鼻子向上昂起,像在嗅着空气。她来得有些早,至少比洛奇和克罗来得更早。亚历山大感觉很纠结。她面试结束后的讨论已经清楚地表明,自己对弗雷德丽卡·波特有明确不喜欢的成分,不光是因为她让人觉得尴尬,甚至不是因为他怀疑她对自己有那么点迷恋——这种事情很自然,而且最好用善意的忽略来处理即可。可是克罗对她表演的欣赏,以及对她作为一个女演员的魅力的明确肯定,加上她上次出现时的好斗姿态,已经给了亚历山大一种不相称又没道理的确定信念:她充其量是个讨厌鬼,最坏也就是危险而已。那感觉就像试图用对你的迷恋来忽略一条大蟒蛇。当然,如果现在不是,将来会是。

他听到了弗雷德丽卡的脚步发出的急促、响亮的咔嗒声。她的敲门声像撞击般响起。他诅咒着克罗,然后打开里面的门。

“牌子上写着你‘外出’了。”她责怪亚历山大说。

“我经常忘记换过来。”

亚历山大想接过她的外套,但她却在屋里徜徉起来,又是浏览书架,又是慢条斯理地踱步,又是根据两个窗口的视野来确定方位。只要不跟自己的职责发生冲突,他总是想方设法把人们拒之门外。她显然从来没来过这里,他想。

“坐吧,把你的外套给我。”

弗雷德丽卡照办了。她穿了条灰色和黑色相间的羊绒裙子,还穿了件黑色蝙蝠衫,脖子上挂一串乱糟糟的不锈钢项链,用一根皮绳系着,属于亚历山大特别不喜欢的那种东西。她两膝相交而坐,好像好莱坞电影里的秘书,然后如同审讯员般逼视着他。亚历山大走到书桌后面。

“其他几位还没到。我们来得有点早。”

“是我来早了。你就住这儿啊。”

“嗯。”

“请问,亚历山大,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了什么事吗?”

亚历山大没有理睬这声音中透出的焦急和心烦意乱。他说:“也许最好由我来告诉你。问题是,选演员——主角的挑选上——出现了个麻烦。洛奇想——马修也想——选玛丽娜·叶奥演皇后。”他说,掩饰了他也不无苦涩地希望如此,“他们已经找过她了,她是马修夫妇的一个老朋友,而且她也很愿意。”

她盯着亚历山大,什么都没说。

“她太老了,”亚历山大说,“相对这个角色,相对我的戏剧而言,现在情况就是如此,真是个麻烦。

“我在纽卡斯尔看过她演的《海达·加布勒》。她也曾演过克娄巴特拉。你可以演老年克娄巴特拉。我还看过那部可怕的电影——《致命的月亮》,她在里面演伊丽莎白。她在那部作品中演得不错。

“这些作品都拍得有些时候了。她是个了不起的女演员。克罗有个聪明的主意,他想把这个角色拆开,想让一个年轻女孩在第一场戏中来演伊丽莎白,即登基前的她,然后让玛丽娜从这里接过来演她优雅地老去。我本人不想这样。老实说,我是把她作为一个整体来写的。”

“如果是我写的本子,”弗雷德丽卡说,“如果他们想拆分开来,我会疯掉的。这种做事方式是不对的……”

“那不是一出露天历史剧。”亚历山大脱口而出。

“不是。”

“总之,克罗因为你长得像那位原型而被打动了,认为完全可以让你出演前几场戏。”

“我不想那样,”她说,“就算他们想让我演,我也不想,如果你不……我是说,我在乎你的想法,那是你的戏。你写的。”

“目前,那已经不是我的了,”他谨慎地说,“目前在洛奇手中。他喜欢你。”

洛奇认为弗雷德丽卡属于那种“有点特别的干脆利落的性感”的人,这个说法在亚历山大心中扎下根来,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觉得她性感。莽撞慌乱,而且只要他在场,弗雷德丽卡总是显得莽撞慌乱,这副样子已经把性感从他眼中排除了。

“克罗说,我可能有望当个预备演员。”她说,“我一直都期盼着。可是我仍然觉得你不该让他们把任何拆分的想法强加到你的戏剧里,如果你不喜欢的话。那是你的东西。”

“我不想挡住你期盼……”

“我想在里面演个角色,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她想起自己先后轮流珍惜和放弃的各种憧憬:隆重的欢迎,环裙,英国语言的光彩和闪耀,男人,少女,谈话以及知道别的东西的人,还有亚历山大,亚历山大,当然有亚历山大。“这样说可能显得很不成熟,”她说,“如果把这个角色拆开的话,我就不演了,他们可能会不喜欢我。可我就是不想演,我是当真的。”

她闹不清自己这是在说什么。她是指自己刚才说的话。她看得出亚历山大的心思。设身处地,她也会那样想。那是他的作品。但是,最重要的是,她,弗雷德丽卡·波特,应该得到个角色,应该得到那个角色。所以,她为什么要说这一切呢?不完全像他现在说的那样。“不,不,你必须尽最大努力,决定是洛奇的……”就这一句话,她便知道了他感兴趣的是什么,而且他很在乎,她也知道自己感兴趣的是什么,而且更在乎,虽然他并不在乎她在乎的,但他必须迁就她了。

弗雷德丽卡打量了下整个房间。她以前常想,总有一天要深入到这个地方。这里只有部分跟她想象的内容相似。冰凉,朴素,而且力图在维多利亚哥特式的外壳里面尽可能显得时尚些。墙壁被涂成好几种不同的柔和的色彩:鸭蛋蓝、水草绿、温和的肉桂色、淡淡的沙金色,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后节庆年代流行过的风格。扶手椅是淡淡的山毛榉材料,装着橄榄色的灯芯绒垫。窗台上,在黑色的玄武岩制品般的韦奇伍德碗里,放着白色的风信子和黑色的番红花。

亚历山大身后那面蓝色的墙上,挂着一幅毕加索的《流浪艺人》,边缘用薄薄的浅色橡木条装裱。对面的粉红色墙上挂着同样是毕加索作品的《拿烟斗的男孩》,弗雷德丽卡不认识。绿色墙上,壁炉上方,是一幅巨大的光泽闪烁的照片,是个黑底白色的裸体女人,用大理石雕刻而成,侧身躺着,视角是从后背观察的角度。她同样没有认出这幅作品。照片下面的架子上,有个不规则的石头组成的小墩或者锥形堆。其中有一两只抛光的蛋状物,玛瑙和雪花石膏做的,别的全是石头。那些没有堆起来的石头摆成逐渐变细的一排,平放在堆起来的石头的旁边。

金色的那面墙上,颜色稍微有些淡,贴着张裱好的海报,宣传的是亚历山大·韦德伯恩创作的《街头艺人》。标题字母用正在发芽的细枝和树枝勾勒而成,用意大利庸俗喜剧里蹦蹦跳跳和搔首弄姿的人物托着。字母的颜色是褐色和绿色,人物的颜色用黑色和白色交错绘成。

弗雷德丽卡读了两遍海报上的信息,透着20世纪50年代在艺术剧院已经逝去的岁月和时光。然后,她又看看离自己最近的书架上的几本书的名字。她被印刷的字和烫印的字深深地吸引住了。她读什么都能从中获得某种肉欲的快感,包括清洁剂、火警说明书、名单,或者此刻读的书名——《文化定义札记》《追忆似水年华》《拉辛戏剧全集》。

门上挂着一件睡袍和一件粗花呢夹克。

她想象中房间应该有而没有的是什么东西呢?某种更加戏剧化、更加华贵、更加深沉的东西。如果说它愉悦怡人有余的话,庄重气派是没有的。

“我喜欢你的那些石头。”

亚历山大紧张地站起来,拿起石头在手上转着,互相碰撞,冰冷发凉,嚓嚓作响。

“都是我从切西尔班克带来的。那儿是我的家乡,我的出生地,多塞特。”

又一条信息碎片来了,她贪婪地存起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石头,或者关于多塞特。她是个天生特别不擅长聊天的女孩。长久的沉默被克罗和洛奇打破了,他们急匆匆地大步冲进房间,这几乎让弗雷德丽卡舒了口气。

他们准备好对自己的意图讳莫如深,这让亚历山大和弗雷德丽卡都很尴尬,两人谁都不打算提起其实他们已经讨论过了。克罗意味深长地微微眨巴着眼睛,谈论着一个可能录用的预备演员,洛奇则说,他们对她上次的出场印象深刻,正考虑让她担任有较多台词的角色。她能为他们背诵下珀迪塔的演讲吗,权且当作预试。

弗雷德丽卡说她更喜欢做点别的事。她果断无情地告诉他们,她发现自己演不好女孩。她能不演贡纳莉吗?洛奇听了放声大笑,说女孩们可不是指贡纳莉,而是那些很不幸讨人喜欢的人物,而且,看看她作为少女能走多远,这是件好事,如果她不介意这样说的话。这句精心编织的客套话里的某种味道让弗雷德丽卡感觉自己被特别对待,被喜欢,被需要。他们早就准备好了你来我往地说嘴。所以她咧开嘴笑了,说好吧,反正他们已经知道她并非美丽的少女,于是顺从地开口念道,哦,普洛斯皮纳!既然这些鲜花让你感到恐惧,那么就让它们从迪斯的马车上跌落下来。

这首诗毫无灵感,亚历山大想,却有点超越匠气的感觉,换气和停顿都恰到好处,这首诗至少在流畅性上不会有障碍,它几乎像在咏唱,即便弗雷德丽卡没有这样处理。

“现在呢,”洛奇说,“不知你是否愿意背诵一小段亚历山大戏剧中的台词……亚历山大,你心中有什么特别合适的片段吗?”

亚历山大说,也许那段塔中陈说的台词就可以。他把剧本递过来时,弗雷德丽卡试图估摸他的表情。令人沮丧地充满了耐心。这段台词是年轻公主的独白,她被玛丽·都铎投进那座塔里,那是历史性的时刻,也是小说最常描写的时刻,自从在玛格丽特·欧文的《年轻的贝丝》激烈的浪漫主义感情感染下成长以来,那是弗雷德丽卡经常经历的时刻。她想象亚历山大没有这样的经历,尽管这里有浪漫主义的情感,毫无疑问。

亚历山大观察着她。刻意、迅速地观察别人重温自己曾经写下的东西总有点让人不知所措。他开始思绪飘荡,而且几乎下意识地提供了几个有用的、减轻压力的,乃至分散注意力的信息片段。她把表情固定成遭受苦难和退隐独处的模样,准备朗读。亚历山大并不认可这样,但他害怕她的判断。

“我想她肯定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永远不会结婚。这部戏假定那些历史学家是正确的,认为她真的想保持单身……”

“是的,我明白……”

“那个‘她’,她始终是指安妮·博林。当然没有任何她提到安妮·博林的记录。”

“我知道这个。”

“哦,好的。我想指出,这段台词是想用一种感情歇斯底里般奔流的方式开始,就像对在塔里的安妮·博林的描述,又是大笑,又是哭泣,然后它又控制住语调……”

“好的,好的,”她几乎不耐烦了,“这些句子都很长。不好说。”

“并不轻松。”亚历山大说。马修·克罗说:“让这可怜的孩子集中起精力,开始吧。”亚历山大走到窗前,望着外面。

这段诗文紧张不安,同时又光彩夺目,以形容词为主,而且具有高度的隐喻色彩。公主描述了塔里冰冷潮湿的石头,黑色的泰晤士河,狭窄的花园地块,只有寥寥几朵不曾剪掉的花朵。接着她用红玫瑰、白玫瑰、都铎王朝的玫瑰、鲜血、肉体、大理石、一眼被堵住的泉水、一个被封住的喷泉,还有尚未被屠夫砍掉的沙伦的玫瑰,编织了一段长长的曲折繁复的华丽文辞。一条主题旁逸的曲线,辞藻华丽,巧妙地异想天开,想象那位公主,在喷泉中丢失了一个金球,驱散了一片黏湿的雾气。还有描述了王公贵族的大理石镀金纪念碑。这些段落最后又过渡到单调、四平八稳的宣言。伊丽莎白不愿流血。她既不想被斩首,也不想结婚。她想像石头那样,不流血,做一个公主,永远一致如初且保持单身。这些自白呈现了她的美德,她的坚韧不拔。

弗雷德丽卡站在一扇窗户前,向下望着花园,安顿好自己的想象力,然后读起来。正如她曾经暗示的,最难的部分在语法上,而她最擅长的就是语法。亚历山大已经听过好几个演伊丽莎白的潜在人选的朗读了,不过他没有告诉弗雷德丽卡,所有这些人在应对他的语言方面都出现了麻烦。弗雷德丽卡却跟他预期的相反,具有强大的消极优势。她没有屠害他的句子。幸运的是,她得出了那个聪慧的结论,认为这段语言如此华丽,甚至艳丽,讲出它的最好的方式是平淡而又安静,任由它按照自己本来的面目发挥呈现。亚历山大对这样的处理手法印象格外深刻。他最担心生气勃勃的女演员“自说自话”,在他的语句上横冲直撞。他本以为弗雷德丽卡会比大多数人还要糟糕。可她没有。其实,也许对洛奇来说,活力还不够强烈,不足以打动他。亚历山大发觉自己希望洛奇不要认为她太干巴和单调。

洛奇的想法还不清楚。他倒是再次把弗雷德丽卡引导到结束语上,请她把自己理解的一切都讲出来,同时从她那里榨取出某种粗鄙的凶猛,他好像乐此不疲。他说,你认为你能学会更自然地感动吗?弗雷德丽卡说,当然可以。克罗说,他的意见是,他们的小计划显然大有前途。弗雷德丽卡克制着自己不要问他们的小计划是什么。克罗后来提出顺便开车载她回家。对她来说,这点已经很清楚,他会以他向来喜欢的暗示、不慎重、操控等方式,告诉她“小计划”是怎么回事,而且不用怀疑还会告诉她亚历山大反对这个计划。三个男人中,克罗肯定是最喜欢她的,是站在她这边的。他也是最没有魅力的,他只有金钱和权力,而洛奇,甚至加上亚历山大,都是艺术家,这显然给人深刻印象。事实上,她天真到以为在这件事情中,她的审美道德与她含糊定义的自身实际利益是相符合的:必须让留下深刻印象的人是亚历山大。戏剧是亚历山大的,她的朗读需要得到亚历山大的首肯。她错误地以为,另外两位已经支持她和玛丽娜·叶奥合体成为一个王后,以为他们举办这次朗读是想说服亚历山大转变态度。所以她告诉克罗不用搭便车,她马上到家了,只要沿着这条小巷走过去,穿过“边地”就到了。然后,她公然没有穿过某个为她打开的门离开,而是设法单独跟亚历山大留在一起。

亚历山大宽宏大量地说,他很喜欢她的朗读。她说,真是很愉快,尽管是那种特质,因为这段诗文如此兴奋激昂,因为它的意象非同一般。亚历山大说这段台词是整部戏隐喻的核心。她说她喜欢那种缤纷的色彩,那红色和白色。亚历山大说他总是看到红色、白色和灰色的场面,弗雷德丽卡说,他愿不愿意把绿色从门上拿掉,亚历山大说不用,如果太晚了就不用拿掉了,你可以用人工照明辨认石头,他希望。经过这番严酷考验后想来杯雪利酒吗?他边倒雪利酒,边告诉弗雷德丽卡他已经把红色和白色从那首他放进剧本中的有关处女伊丽莎白的小诗中拿掉了。

我看到一个少女坐在一棵树下,

那朵红白相间的玫瑰在她的脸上纵横交错。

纵横交错曾经让他联想到那里已经满是挂饰、图画以及纹章,同样已经覆满红色和白色,鲜血和石头。愿意坐在沙发上吗?对伊丽莎白的个人崇拜的肖像研究感兴趣吗?还是很有意思的。伊丽莎白拥有很多天后的传统品质。玫瑰,象牙塔,沙伦的玫瑰,弗雷德丽卡说,还提到那个被封喷泉的有关细节。她说,那个喷泉就印在他们学校的运动服上。“现在知识已经不再限于一个被封的喷泉了。”那么,那个是从哪里来的呢?

亚历山大惊讶得发出一声粗俗的大笑。那个,他告诉弗雷德丽卡,是从丁尼生写的有关女权文学的叙事诗《公主》中来的。诗人多少嘲弄了他诗中艾达公主的纯真理想以及蓝袜子们,等等。当然,在此之前,在很久之前,那个被封的喷泉来自《歌谣集》,而且意味非常情色。一座幽闭的花园就是我的姐妹,我的配偶。一眼泉水被堵住了,一座喷泉被封住了。如果那样的话,机智的弗雷德丽卡说,她正喝着第二杯雪利酒,丁尼生正在被解放出来,或者被低俗化,因为他在暗示,常识远非原罪,反而是个好东西。亚历山大说,他担心那是对这位桂冠诗人开的一个玩笑,以纯真的理想主义者为代价,他们宣称拥有通往知识源泉的门径,但事实是,他们可爱的抒情诗朝他们赞美的寓意的反方向奔去,要么非常情色,要么极力赞美婴儿。比如说,猩红色的花瓣睡着了,然后是白色的。那是用这种语言写成的最具暗示性的诗歌。弗雷德丽卡说,很高兴,里思布莱斯福德女子语法学校的运动衣不仅邪恶而且还有很隐秘的猥亵色彩,它似乎让这一切更能忍受,她很感谢亚历山大告诉她这个。两个人都很清楚,他们并排坐在一张沙发上谈论着跟性有关的话题。

他们挪开了些,但没有挪开太远。亚历山大很不理智地又倒了杯雪利。他已经忘记——很奇怪,怎么会忘记——他如何研究伊丽莎白的隐喻,循着她的诗歌,探索到她的画像崇拜研究、凤凰、玫瑰、貂、黄金时代、丰收女王、处女座阿斯翠亚、正义和丰收的纯真的女赞助人这些概念。自己独自在这个房间不停工作,自从完成那部作品以来,没有人评论过那些东西。克罗和洛奇谈论的是戏剧指向、时代相关性、如何删减以便提高进行速度、整体节奏和人物。没有人如此谈论过他喜欢的这些意象,用如此难以描述的自觉的匠心和不自觉的幻觉混合建构。这个女孩捡起这些碎片,像个好到极点的参加高中水平考试的考生,而她当然是到了这个程度的学生。然而,接着,他却变成一个老师。他解释了,一方面,伊丽莎白的座右铭“永远一致如初”在他心中如何开始跟石头的同质性相联系;另一方面,又跟黄金时代的各种永恒事物产生关联。以相似的话语“纵使改变,依然故我”为座右铭的玛丽皇后,让他感觉更像个基督徒,而远没有伊丽莎白对自己永恒的身份有着坚如岩石的异教徒般的信赖。这个似乎有点遗憾,弗雷德丽卡真诚地说,一部跟坚如岩石的身份认同如此有关的戏剧如果由两个女主角扮演会有很大的风险。亚历山大脱口而出,他在这方面远没自己想象的介意。他的语言至少有一半的机会,不会被糟蹋。弗雷德丽卡被希望之火点起来,神采焕发。她说这样的语言太奇妙了,多么生机勃勃的语言,人们会理解的……

漂亮迷人的语言,蔗糖,玫瑰蜜,汝将飞向何方?

上世纪五十年代,人们写文章评论“韦德伯恩《阿斯翠亚》中鲜血和石头的意象”。

上世纪六十年代早期,有人把这些意象整理成颇有用处的列表发表在《教学辅导》上,帮助那些水平不济的高中水平考试的考生。

上世纪七十年代,整件事被斥为堕落的个人现代主义令人目瞪口呆的最后的突然发作,充满了毫不相干、颇具破坏性的文化怀旧病,杂乱无章,陈腐不堪。诗剧的复兴在一开始就该被看清是一条死胡同。

那天,因为从亚历山大那里得到的回应是保留、曲解和部分赞同,弗雷德丽卡决定改变话题。她指着那个女人的照片,过渡得很轻松,问他那是什么。

亚历山大说,是罗丹的《达奈德》。他走过去站在照片下面,开始仔细研究她心不在焉的眼神上滑过的光彩。

“瞧这线条多好,快看。”

他的食指顺着大理石般光滑的皮肤下那条伏卧着的大理石脊梁滑过去,从凹陷的颈背到浑圆的屁股,半月形逐渐消失,闪亮逐渐变成黑色,这是个暧昧的姿势,既具有纯粹的教学意义,又有纯粹的肉欲味道。弗雷德丽卡望着移动的手指,看着这件雕塑。

弗雷德丽卡强烈地意识到,她的兴奋超过了亚历山大本人,自己从来没有被指教过欣赏一件视觉艺术品。这种无言的感官沉思对亚历山大来说很平常,她看得出来,对她而言却是全新的。她意识到,自己从来不曾在没有语言相辅助或者转译的状态下凝视过一幅画或者一件雕塑,甚至一片风景。语言深深地植根于她的内心。那是比尔的功劳。比尔把她自己最初讲的那些话描述给她听,回唱给她听,当着她的面津津乐道地对别人重复那些话,无意识中提高了她的语言能力。他过去总是读啊读,不停地读。

但是,比尔对非语言创作的形式毫无兴趣。每当开始接触色彩、光影或者不是用语言创作出的声音这类东西时,他的表现就跟自己宗教背景相同的任何其他道德化十足的市侩没什么两样。他不肯承认这点,但是他用每个动作、每个判断,传达一种感觉,认为这些都是可有可无的奢侈品,是不道德的,相对建立在其他基础之上的基本文明而言顶多是些附属品。

所以,弗雷德丽卡很早就根深蒂固地认为,《李尔王》比别的任何东西都要更真实、更智慧,她从来没有惊讶到足以自问,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人要写出一部戏剧,却不直面种种冷酷的真相,有关老迈、颤抖、桀骜不驯的女儿们,以及愚蠢、怨恨和死亡的真实现状?或者质问为什么一个人要去写《西风颂》而不是与情人共度良宵或品味相思的甜蜜与苦涩?由于一无所知,她想象诗歌和戏剧在某种程度上要比事物的意象更加真实。但是看着亚历山大对《达奈德》脊梁娴熟的描述,她受到这种陌生性的强烈触动乃至惊奇地认为,一个男人可能会选择创作一个大理石女人,另一个男人或者女人可能更喜欢站着欣赏那块石头,而不去……做别的任何事。回到家后,她会想象坐在那张沙发上的其他场景,想象那只手指在她自己的脊梁上滑过去,但她甚至足够清醒地知道,那个时候这种想象的滋味就已经足够,很足够了。于是等亚历山大有时间为自己的任何举动感到后悔之前她就脱身而去,对她来说,那可谓难得的优雅时刻。

亚历山大很快就被自己的举动搞得痛苦不已。他非常清楚,向别人展示某些东西,特别是自己的东西,意味着什么。这仅次于赠送礼物。他曾向珍妮弗展示过《达奈德》,曾对珍妮弗谈起过石头的神秘性,当时他们就在一起细赏他的锥形石堆。珍妮弗不像弗雷德丽卡,她能够口若悬河地赞美,对他的东西已经达到了几近私密的熟悉,能够区分出石头之间细微的差别,找到形容词去描述女人炽烈的绝望:她知道那是绝望。珍妮弗还给他的那些东西增添了些额外的物件,韦奇伍德碗里的球茎就是她送的礼物。她打开花店白色外包装时都哭了,因为这些东西得用杰弗里的钱买,没有什么是她真正给予的。亚历山大的一根手指从这些大理石男人和少女们的上方滑过去,在《拿烟斗的男孩》下面停住,那个男孩是他最私密、最不可告人的笑料。

那个男孩头上戴着模糊又颓废的橘色玫瑰帽冠。他挨着一堵土烧墙坐着,那堵墙上画着淡淡的白色条带扎起来的盛放的花束。他的脸看起来粗糙、严峻、堕落、干净,像在评判着什么。他穿着紧身蓝色夹克和裤子,膝盖分开坐在那里。大腿间,衣服的褶子显示出绝对的性征模糊,褶皱很深,硬硬地鼓起:他可能是任何东西,或者更有可能什么都可以是。一只手放在双腿之间,一只手握着干净、短而粗硬的烟斗,令人尴尬的是,朝里冲着他的身体。不曾有客人对亚历山大评论过男孩这些非常明显的特征,他们也没有提过什么建议,也不曾像对待某幅高更的裸体或者罗特列克的妓女那样的名作一般,提出把它拿掉。也许他被同化到江湖艺人的那种氛围里,天地之间充满彩色条块,两者都沾染些许,显得虚无缥缈。

亚历山大想,他知道这个男孩是什么人。他同样永远都知道,他自己是什么人:一个向狂热的女孩们展示罗丹的《达奈德》的男人,却始终在他的墙上挂着这个男孩的画像,以之作为博学的典范。不是因为这个男孩有多么讨人喜爱——他并不可爱——而是亚历山大对他的感觉最接近某种邪恶的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