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天色阴暗,大风阵阵,马修·克罗动身去指导和激励当地社区团体。这次庆祝活动要成为他的代表作。他想着要制造出音乐和鲜花,午夜的喊叫和狂欢,醉意摇晃和庄严肃穆兼而有之的舞蹈,还原一场皇家大巡游,装点以貌似不经意的仿武士马上比武活动和鹅市,另外还想把亚历山大的《阿斯翠亚》搬上舞台。他以令人难以置信的精力,辗转活动在整个北约克郡的上上下下。从隐蔽的教堂到渔民小村,从军官的食堂到挖煤小村的工人俱乐部,收获了几近泛滥的想法、承诺和现金。亚历山大只要有工夫就跟他一起出去,被这个堪称天才的人物的组织能力迷得神魂颠倒。他本人站在台面上,看上去英俊秀气,腼腆保守,而克罗则对着当地大大小小的团体,包括母亲联合会、小镇妇女行业协会、缝纫圈、花园帮,滔滔不绝地演讲。他的态度中有毅然决然的口气,有点像比佛利勋爵在战时要求妇女们把铝锌洗脸盆和铁栏杆拖到堆积如山的废品站给国家的兵工厂用,又有点像萨沃纳罗拉要求佛罗伦萨的小姐们去忏悔,来拯救自己的灵魂,把她们的假发和珠宝扔进他的火堆中。克罗发动他在约克郡的很多团体投入了惊人的劳力,要求那些人同样具有令人生畏的能量,他们把这样的能量用在将劣质羊毛编织成围巾或者为了荣耀而拼命苦干诸如此类的活动中,这已经成为用以怀旧的素材。他还需要衣服和珠宝——任何发光的人造宝石以及闪亮有光泽的衣服上的尖头,都如池水般汇聚起来,然后重新改造,重新擦亮后用来装点皇后和美人们。他还需要各种技艺——中世纪女子长袍、裙环裙上真实的刺绣,这些东西,他声称,将成为他们那个时代的艺术品和博物馆的藏品。他要在整个地区搜罗真正的英国老食谱,如香甜牛奶麦粥、果酸汁、野猪头、大杂烩等等。他要每个人今年春天都回想起大地昔日的香甜滋味和美丽可爱,让备受宠爱的大地因为有了真正古老的花朵,那些香气芬芳的花朵,像熏衣草、桂竹香、丁香、紫罗兰、成团的石竹等而更加美丽可爱。
他还努力说服男人们,去寻找本地防卫义勇军、年轻的农民、建筑工人、面包师傅、童子军,去找马匹、糖果摊、四轮运货马车、轿子、凉亭。他怂恿重新修缮教堂纪念碑,给敏斯特教堂里成排的死去的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婴儿们重新镀金,购买防弹玻璃柜展览被藏起来的古代高脚杯。他穿越那些海滨小城,那里的人们被一月和二月发生的可怕的暴风雨、肆虐的大风以及汹涌的潮汐逼出各自的小房舍和别墅。他同情地戳戳黏滑的地毯和腐烂的墙纸,然后出钱来维修这些东西。不列颠艺术节的颜色胡乱生发,毫不协调。在一片古老的天青色、灰色和白色中,房舍的墙壁、车库门、模仿美国农场的篱笆在天蓝色中呈淡淡的亮色、刺目的淡黄色,偶尔有粗糙的紫红色。那年晚些时候,克罗告诉亚历山大,他想务必确保卡尔弗利和里思布莱斯福德郊区那些仿都铎王朝时期的房子装饰上仿都铎王朝时期散发着香气的篱笆,并且搭配仿都铎王朝时期的玫瑰和各种小零碎。
“颜色、光线、运动、声音和香甜的空气,他妈的有什么理由不用这些呢,大地渴望这个,我想在一声烟火的轰隆声和一片欢乐的泡沫中离场,在我身后留下一两个不朽的纪念碑,以及若干小东西,不完全是我自己的,但经我亲手触摸过,一所大学,天哪,还有你那可爱的戏剧,以及一座灯火通明的花园,或者到处都是的集市广场。然后我会折断手杖,如果不是散尽我的藏书的话,令自己从小角楼的各种劳作中解脱出来,打量那些身穿小小黑袍、以优雅的姿态在我的紫杉木篱笆间漫步的刚入学的学生们。我担心那些长袍会引起争议——对一个新地方,一个民主的地方而言,这样的长袍也显得太不合时宜了——但我相信,优雅,再加上我最后突发奇想的一点小幽默,会使之占据上风流行起来的。”
他还说:“我们需要的是一项大师计划。这牵涉到大量的时间,大量的场地,大量的人员。我既要诉诸崇高的理想,又要诉诸卑下的激情。在真正的文化中,不管是缝纫还是胶水,乃至糖果还是棉花糖,老词新词,都要优雅地并行不悖。还有平民竞赛活动,亲爱的小伙——最佳维多利亚时代宴会,最佳维多利亚时代老花园,最佳维多利亚时代新花园,最佳乡村露天表演。我们针对所有的音乐活动和舞蹈表演,特别是你的戏剧,慎重地举办多场全面、彻底、长时间的面试。像最厉害的电影大亨一样,我们将搜罗全国,寻找尚未被发现的天才,暗访每个中学女生无袖校服下的才能,找到那些说要环绕地球旅行的男孩,以及扮演卡利班的大男孩,我们要把每个人拉进……”
他坐在那里,个头矮小,微胖,面色红润,神采奕奕,银色的头发精致地漂浮在突出的耳朵上方,粗壮的胳膊不断地画着圆圈,模仿着要把每个人拉进来的动作。他又给亚历山大斟了些苏格兰威士忌——亚历山大这几天连续喝酒,有点多了,乃至感觉有些不舒服,斟完酒又建议他吃块烤面包。
“这是个黄金时代啊,亚历山大。萨图的王朝即将复兴。一切都在沸腾、激荡。我憧憬,我信任,我相信。”
各地的庆祝活动组委会在各个村镇纷纷成立起来。亚历山大投入了大量令人鄙视的魅力,用来说服比尔·波特担任里思布莱斯福德的组委会主席,组委会还包括来自文法学校的费利西蒂·威尔斯、教区牧师埃勒比先生。比尔对这两人鄙视至极,可他又怒又怕,担心克罗会以承诺提供金光灿灿的物质享受来接管他那些苦巴巴的文化团体,这让他左右为难。最后他同意加入,怀着某种托洛茨基式的想法,试图用克罗的钱,从克罗的组织内部,颠覆克罗轻佻的价值观。他倒是要看看有关都铎王朝时期的警察状况和野蛮的司法,以及军队吃不上饭又瘟疫肆虐的史实得到传播的结果:他本来想在里思布莱斯福德举办酷刑和死刑展,那会大受欢迎,还想举办一个高度严肃的讲座,由一位政治历史学家主持,不见得很通俗,但出席率应该会很不错,因为克罗兴致高昂以及男孩们恶趣味满满。
庆祝活动组委会四处拜访中学和大学,招来不少实实在在的支持。就这样,亚历山大发现自己跟在那位牧师后面,排队登上了里思布莱斯福德女子文法学校的演讲台,队列里的人可谓五花八门,包括一个咧嘴而笑的克罗家族的人、一位非常和蔼可亲的女校长,还有痛苦不堪的威尔斯小姐,只因为感觉到比尔就挨着她,而且时刻警惕他人任何道德上怯懦的流露。费利西蒂·威尔斯按计划要讲话。她老是跟自己的椅子腿和盆栽的绣球花过不去。她在开场白里描述这场新文艺复兴时出了错,却对老文艺复兴做了一篇冗长又复杂的分析,特别是它如何影响了卡尔弗利。她又鬼使神差地离题,花了一定的篇幅谈起新模范军造成的破坏,该军驻扎在卡尔弗利敏斯特教堂的中殿,为了取暖烧毁了圣坛屏。她是个身材娇小的女人,一头稀薄的青灰色头发往后束成一个圆形发髻,罩着一个马毛做的网状发圈,用一根巨大的黑色饰针固定住,仿佛一根钩针模型。头发下面,她那自然的橄榄色皮肤看上去像被抛光的旧木头,大大的鼻子和嘴巴上方,她的眼睛神色惊慌而黝黑。她双手细小,频频举起来,手掌向外,放在耳朵旁边,做出令人惊异的热情的动作,这个姿态让她显得有点像只维多利亚时代复杂的机器狗或者猴子。
她感觉到比尔在旁边活动着肌肉,面部肌肉变成幸灾乐祸的讥讽,身体肌肉很可能已经做出要发表一场事先没有安排的演讲的前导动作。她的两个女儿都在场,因为害怕他会干出这种事而紧张得僵硬了。斯蒂芬妮在一列稳重端庄、不太重要的教职工队伍中,纯属命运的意外安排,正好坐在亚历山大的后面,她的膝盖被挤得快要顶着亚历山大的屁股了。她知道,威尔斯小姐还要讲很长时间,感到很受保护。斯蒂芬妮相信,威尔斯小姐没有恶意,从不流露出愤怒或者不耐烦来。在斯蒂芬妮看来,这让她有资格互相宽容。现在,威尔斯小姐正在勇敢地突显自己何等的不圆通,因为她开始提到克洛威尔在卡尔弗利建立一所新大学的计划始终没有变成现实,而这是件多么好的事情,因为她本人像T. S. 艾略特一样,作为保皇党、国教主义者、保守派,更乐见古老的真理和形式在眼下崭新的氛围中重新焕发生机,在多方的赞助下……比尔发出一声响亮的哼哼声。克罗笑了又笑,出于老练,讨好着比尔,享受着权力的快感。斯蒂芬妮看着亚历山大,而亚历山大却艰难地扭头看着远处的礼堂。
几排小姑娘,有中等个头的,有个头稍大些的,盘腿坐在地板上,面对着他们。在这些女孩的头顶上方、画廊栏杆的下方,一群人在审视着平台上的聚会,好几排各种各样穿着莱尔线长筒袜的大腿时而焦躁不安地盘起来,时而又放开,全都笨拙地或者暗示性地抱着胳膊,挨在小小的坚挺的乳房以及丰满成熟的乳房上面,后者的乳房轮廓已经撑开束腰运动衣的复褶了。亚历山大看到她们如此大规模地集中在这里,感到很惊愕。以前他走进礼堂时,总能听到嘘声和沙沙声,好像有一张窗帘落在所有这些女性小动物发出的尖叫和叽叽喳喳。这些噪声让他惊惧,那些男生发出的敲打声和哄笑声反而令人心安。他反复叠起又放下大腿,感觉那一排排蛇线般的小小的女性的眼睛落在他暴露的脚踝和穿着裤子的膝盖上。当他看到弗雷德丽卡笔直地站在阳台下方的一根柱子的阴影里时,感觉虚弱得脸都红了,就像拉黛贡德家里的阿提加尔和被翁法勒盯得不敢正视的赫拉克勒斯。
斯蒂芬妮坐在他后面,双手放松地置于端庄的膝盖上,尽量压抑着对鲁莽的费利西蒂徒劳的担忧,避免在这个有父亲和妹妹坐着的地方流露一丝暴烈的感情漩涡中的感情涟漪,她想着亚历山大,同时想通过他的眼睛打量礼堂。这里跟别的学校的礼堂没有多大不同。窗户高得没法直接望出去,上面落满灰尘,还有长长的绳环和棘轮,看上去胡乱拼凑出来的画廊,还有好几块列着镀金姓名的短短的获得牛津剑桥奖学金的荣誉榜,她自己的名字列在最后,属于最近的得主了。一尊《米罗的维纳斯》的石膏复制品被摆在礼堂过道的中段。
她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想象下,你小的时候,坐在维纳斯的前面,她那黑洞洞的看不见东西的眼睛从后面盯着你,当你多少到了青春期的时候,你差不多坐在她的旁边、她的下面,可以向上仰视到她丰满的腰肢,宽阔而雕刻有致的臀部,就在自己的头顶,还可以看到被砍掉的胳膊茬儿。当你来到学校的最高处,你可以看到她在向外凝视,离你很远,而你在她后面,那沉重有力的屁股后面。她的质地像被抛光的成熟奶酪,像上了层厚厚的清漆外衣的切达干酪,长年累月下来,已经多少有点像它模仿的大理石,现在,如果仔细看,似乎有种尸体的颜色,模糊不清又肿胀虚浮。从11岁到18岁,每天早上,她朦朦胧胧的感觉都集中在那个看不见东西的物体上。现在,她从这里俯视着这件雕塑,它依然显得体积很庞大。
她看着亚历山大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还是那么生机勃勃,她隐隐约约觉得,她非要从剑桥重返这里,是因为她爱着他,要跟他在一起。她爱他身上某种隐秘的优雅,某种羞怯,这让她想象,如果有朝一日他真的注意到她,他们很有可能会过某种私密、互相理解、寡言少语的生活。她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有时怀疑他是不是同性恋。你通常会知道谁是同性恋,或者谁的身体是可疑的。她怀疑亚历山大到底想过她没有。别的男人肯定想过。如果没有想过,那他为什么没有想过呢?为什么在亚历山大那里她被视而不见呢?也许她因为不了解才爱他。
亚历山大同样纳闷,为什么就从不想她?无论何时看到她,他都会想到这个问题,但从不深究。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跟她讨论自己的戏剧,哪怕很简短,他都想着以后再讨论,可是却从不主动创造机会。她正当黄金年华,为人可靠,反应快,善解人意;也许他就害怕这些东西,因为这些东西会引向他肯定害怕的东西;虽然,他想,她没有像弗雷德丽卡那样具有威胁性。这时弗雷德丽卡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她正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对准他,毫不掩饰,也不微笑。那女孩,他想,小时候屁股应该挨过不少狠揍。比尔站起来讲话的时候,不清楚是自发起来,还是按照事先安排好的顺序,他想到,弗雷德丽卡肯定挨过不少揍。在她不依不饶专注的紧盯下,亚历山大垂下了眼睛。
比尔在辩论中正占据上风。他提到现在是展览卡尔弗利及其周边地区真实历史的良机:强制征兵、焚烧草堆、珍妮纺纱机、反饥饿大游行,等等。他觉得自己应该顺带指出,对卡尔弗利敏斯特教堂的破坏不是新模范军干的,这支队伍其实行为规范,彬彬有礼,而是由那位世俗的处女和她年轻的清教徒弟弟的支持者中的反偶像崇拜的极端分子所为。斯蒂芬妮尽量不去听。听比尔的这些东西并不好,完全不好。他的声音滔滔不绝得刺耳,她想到她和亚历山大在幻想中的沉默友好,跟亚历山大没有关系,而是跟比尔有关,而她决定返回这个乏味沉闷的地方教书也跟比尔有关,她叮叮当当地敲击自己身后剑桥花园的各个大门,就是要让这样的声音在比尔的耳朵里回荡。
斯蒂芬妮来到这里完全是种消极反抗的极端行为,因为比尔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她自暴自弃地回到里思布莱斯福德女子文法学校。所以她偏来了。在他的家里,她以拒绝离开家,拒绝满足他对她的期许的方式,来宣示自己的独立,那样的期许将是比他的家还要糟糕的监狱。他曾经是个认真负责的家庭教师,斯蒂芬妮有过好几种他渴望她具有的才华,有的是天生的,有的是后天人为训练的,然而这份期许是他的,不是她的,所以她并不想使用这些才华。她现在正按照他的教诲和实践,在一个诚实地工作很难得到奖赏的地方,做一份诚实的工作。她正在气疯他。比尔希望她成为萨默维尔的研究员,某个重要周刊的文学编辑,外省学校的教授。如果他没有这样的想法,她应该会有。现在,她都不愿意。她想,她是替弗雷德丽卡感到难过的,这些关于道德和理想的相反的热风冷风吹得她无所适从。当威尔斯小姐开始念那些被提前选中参加里思布莱斯福德的《阿斯翠亚》演员面试的女孩名字时,她感觉更难过了。弗雷德丽卡的怒目而视变成绝望焦虑的愁容。她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能上那个榜单。
榜单是魅力的某种形式。弗雷德丽卡花了很多在校学习的时间,研究各种魅力的训练方式。控制步态,控制并排行走的女孩的数量,控制短袜、短裤、长筒袜,以及条纹布图案的大小、颜色。上榜,落榜,杰出,不及格,在各种公开的榜单中不断调整和表现出来。仪态奖、行为规范标兵、网球队、辩论队、学校证书,各种各样主题的榜单,应有尽有。弗雷德丽卡讨厌这些榜单,这种厌恶创造出种种桀骜不驯的能量,但是,她必须要在各个方面争当第一,只要不是完全没可能被认可的领域。她知道老师都不喜欢她,但是规则的公正性让她在任何学业榜单上都名列前茅,而且这是制作这些榜单试图代表抽象的公正的人们的职责,而这样的公正具有人格化的色彩并且不得被玷污。
弗雷德丽卡认为她也应该在所有戏剧榜单上名列前茅,但同时意识到,想要根据清晰、抽象的正直原则来建构这样的名单,要更困难。可她不知道,不管上什么戏剧课或者剧本阅读课,她的神情有多可怕。对老师来说,在分配角色的时候,想要忽视弗雷德丽卡不可思议的专注是不可能的,她渴望得连手指、脚趾、嘴巴都绷得紧紧的。如果能参演,她就大声地朗读剧本,活力沸腾,弄得别的女孩很尴尬,这些女孩觉得教室环境要求默读,即便从礼貌的角度考虑也该当如此。如果不能参演,她就会怒目而视,就会全神贯注地待着,面对桌子不吭一声,只是在头脑中显而易见地修正着一切阅读。
这种迷狂的奇怪之处在于,她顽固地想得到的角色主要是用性别,而不是用台词的数量来确定的:宁肯演贡纳莉而不演李尔王,宁肯演米兰达而不演普洛斯佩罗。她表演女子的台词时声音震颤,回荡着充沛的感情。她演的男性角色,在那些心不在焉的观众听来却出人意料地并不可怕,虽然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中男性角色更多且更加充满激情。
最糟糕的是《圣女贞德》。威尔斯小姐曾告诉斯蒂芬妮说,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排练《圣女贞德》中活下来的。她说,有好几次,她真真切切地害怕弗雷德丽卡会站起来打她,因为她把贞德受审的那场戏——还是结局部分?——安排给别的女孩了。有好几次,给弗雷德丽卡分派完角色后,她宁肯离开教室也不愿忍受弗雷德丽卡在表演中投入的激情带来的压力和尴尬。
这时威尔斯小姐开始站起来朗诵那份最重要的名单,有20多个名字那么长。弗雷德丽卡在椅子里痛苦地扭着身子,朝亚历山大投去绝望的一瞥,而亚历山大明显地假装没有看到。斯蒂芬妮对威尔斯小姐和弗雷德丽卡两个人都略微有点气恼。校方曾有种决心已定的企图,想把弗雷德丽卡从这个名单中排除出去,威尔斯小姐提出的理由是,弗雷德丽卡在学业上飞得很高了,承受不起从学习中抽这么多时间,那位女校长提出的理由则是,弗雷德丽卡太向前冲了,别的女孩也该有闪光发亮的机会。而斯蒂芬妮知道,弗雷德丽卡的名字能上这个名单,是她以非同寻常的坚决态度据理力争的结果,她认为这样不公平,不该如此,在争辩的过程中,她也知道,她的要求如此之低,如此之有效果,别人会照她的要求去做。当弗雷德丽卡的名字被读出来后,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紧紧抓住座椅的手松开了,朝亚历山大那边投去得意和隐秘的一瞥,明显看得出,她对接下来的流程已经不感兴趣,好像自己的名字是名单上唯一的名字。斯蒂芬妮刹那间觉得愤怒至极,接着又有了某种歉疚的担忧:这场小小的成功后,她还可能有何憧憬?因为自大和愚蠢的希望在作祟,弗雷德丽卡的脸上红光闪耀。
里思布莱斯福德的姑娘们乘一辆租来的大巴来到男生学校。她们戴着缀有金色玫瑰和吊闸图案的贝雷帽,全都扎着竖条领带。大家看上去非常相似。别的大巴开进来,放下另外一小群乱哄哄的女孩子时,她们站在车道上密密匝匝地挤成一团。很多人穿着齐踝短袜,但是袜子之上的制服让她们显得很肥胖,且像个主妇。那个时代的女孩,即便不穿制服,也倾向于这种状态,至少部分原因在于,在那些光面纸上和电影中,提供给她们模仿的美女总体上都是成年妇女不是女孩子,都戴着帽子手套,神秘地披着面纱,或者涂抹得世故成熟。世故,油彩,面纱,她们拿不出这些东西,最后就只剩下主妇的气质了。她们互相怀疑地看着对方。男孩子们跑过去,在班级间乱窜,有些人还吹着口哨。威尔斯小姐好几次朝某些男孩子徒劳地冲过去,被弗雷德丽卡劝住,她说她想把这些孩子带到礼堂去,舞台在那里,而且面试肯定在那里举行。当她开始大步穿过回廊时,别的学校的女孩,别的学校的学生,在她后面排成两人一排的纵队,她就这样大踏步地走进礼堂,猛然推开活动门,像个部队的指挥官。他们像一群慢腾腾胡乱行进的部队,有的人在后面迟滞不前,有的挤在道路外面。
里面的氛围则完全不同,几乎能闻到自由的气息。洛奇四肢摊开坐在一把扶手椅里,一条腿钩在扶手上,穿着件宽大又脏兮兮的汗衫。他正抽着烟。亚历山大古典味十足地靠在舞台前部的拱门上,一条腿横交在另一条腿上,保持着某个优雅的角度,她后来发现西利亚德笔下精致的淡色玫瑰后面那个端庄高雅的情人就是那个姿态。克罗走来走去,赶着那些女孩坐进椅子,同时对快要泛滥得看不清的人流喊着什么命令,于是舞台以及亚历山大逐渐被温暖地映照上玫瑰金的光芒。
她们准备好面试,主要试演珀迪塔、海伦娜、伊莫金和马尔菲的公爵夫人。弗雷德丽卡在镜子前练了好几个小时,在海伦娜和公爵夫人之间难以确定。斯蒂芬妮偷听过这些激情汹涌的表演,曾经勇敢地提出充当观众的角色,然后又更加大胆地恳求弗雷德丽卡少些表演的味道,让台词的韵味自然而然地流露。弗雷德丽卡曾经咒骂斯蒂芬妮——冲她叫骂说她不会说话,说她不懂,她不仅自我贬低,而且其他方面也事事如此。
洛奇把这些女孩子分成好几个小组,出乎意料地告诉她们,现在必须要跑,要跳舞。她们得摘掉帽子,脱掉外套,从大厅里席卷而过,跑到舞台上,排成圈,然后蹦蹦跳跳。亚历山大径直来到钢琴旁,开始弹奏托马斯·布尔的曲子。女孩们开始奔跑,洛奇大喊着“再快点”。长长的辫子在“班长”的胸章上跳跃,柔软的发梢刷着红扑扑的脸蛋。“开始跳跃。”洛奇大喊道,大笑着。他和克罗继续谱写着丰富多彩的音符。“高跳,弹跳起来,向右伸展。”
弗雷德丽卡的肢体动作很不优雅。面对镜子的整个排练期间,无论她的声音多么猛烈和如泣如诉,她的胳膊却跟躯体一道僵硬。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表演伯爵夫人恳求那位怯懦的追求者时,她伸出一只手,这让她想起自己和斯蒂芬妮小时候玩的那个带发条装置的锡鼓。现在,她呆呆地在木地板上重重地蹬踏,呈一条直线剧烈地腾空而起,在摇摆的胳膊和灵巧的脚趾构成的错综丛林中飞翔,再沉沉地落在地上。亚历山大在钢琴旁边,动作像大海的波浪,肩膀的肌肉如涟漪般起伏,头发和手指灵动地飘逸着。弗雷德丽卡的脸因为白辛苦一场并且感到屈辱而变得暗淡阴沉。在尽可能保持体面的情况下,尽快磕磕绊绊地走下舞台,愁眉紧锁,在阴影中坐着。
这时姑娘们的身段已经变得柔软,洛奇宣布,他想听听大家的演讲。他大声点着名字,吉莉安,苏珊,朱迪斯,帕特里卡,这几个人因为刚才的舞蹈而从训练有素的千篇一律中反常地解脱出来,然后一个接一个走过来,从粉红色的灯光中瞬间消失在黑暗中,分别开始朗诵珀迪塔的鲜花演说,海伦娜对那颗特别的、明亮的星星的挚爱,伊莫金对米尔福德·海文的困惑,伯爵夫人对她的管家的建议。朗读珀迪塔的女孩取得优势地位。哦,普洛斯皮纳!既然这些鲜花让你感到恐惧,那么就让它们从迪斯的马车上跌落下来。在约克郡,从那个奢华的修道院里传出的叮叮当当瓷器的碰撞声中,不管吞吞吐吐还是滔滔不绝,无论多么频繁地重新开始,传唱那句咒语时永远充满了无尽的欢乐。轮到弗雷德丽卡的时候,是克罗亲自问她愿意读什么,也是克罗让亚历山大和她对下安东尼奥那个角色的几句必读台词,就像他和别的女孩对台词那样。当她报上自己的姓名时,声音有点颤抖。亚历山大站在她对面,以不同寻常的温柔朝她走来。
“沉住气,弗雷德丽卡,慢慢来。这又不是世界末日。”
“不是?”她说,心中闪过一丝过去熟悉的矛盾激情的暗淡火花。
“不是。”亚历山大说。他微笑着。这是她第一次从亚历山大那里得到真正微暖的微笑,既像个师长,又充满关切。她被这个念头搞得既恼火又兴奋。
亚历山大开始说他的台词了。
我自以为没有那么愚蠢,其实却不然。
你的钟情要投向哪里——他可是个傻瓜啊,
那个冻僵的家伙,会把自己的手伸向火堆
来取暖。
弗雷德丽卡开始盲目地发出应答宣告。她原本打算显得很可爱,但又不乏高贵和试探色彩,可是亚历山大的存在和她对刚才舞蹈惨败的愤怒,令她在已有的风格中又加入了她自己都不能完全控制的特质——几许不耐烦的挑衅、一点想得到自己所要之物的决绝意志。这一切带她走得如此之远,同时又支撑着她。弗雷德丽卡没有动,但是,因为亚历山大毕竟是亚历山大,她已经僵硬得颤抖起来。
我们的痛苦生来就巨大!
我们要被迫去追求,因为没有人敢主动追求我们;
作为一个暴君,出口两面三刀
模棱两可得令人生畏,所以我们
要被迫表达我们狂暴的激情
用无数的哑谜和梦呓,撇开
质朴美德之路,而质朴从来不会
让此事显得似是而非。去吧,去吹嘘
你无情地离开了我;我的心在你胸中,
我希望在那里爱情成倍地繁衍。你要学会颤抖,
不要让你的心像一块如此死气沉沉的腐肉。
去害怕吧,而不仅仅是爱我。先生,自信些吧,
什么让你心事重重?这是血肉之躯,先生,
不是石膏切成的人像
跪在我丈夫的坟前……
台词快结束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朝亚历山大走近几步,但她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吼叫声太大,太想寻求支持,于是尴尬地站住。当她完成动作后,克罗说:“谢谢你。”她面无表情,有点沮丧。亚历山大往后捋了把头发,用一块雪白的手帕擦了擦额头。
休息的片刻,传来三个男人你来我往选择比较的声音,然后克罗宣布,他们想再听十个女孩读一首诗。他点了这几个人的名字,毫无疑问这是复试轮的名单了。弗雷德丽卡没有被列在这个名单里。刹那间她有种完全不相信的感觉。他们大概忘记了。这十个女孩紧张不安又光彩照人,重新回到舞台上,洛奇从椅子上舒展开身子,站起来向其中一位高个子、清俊干净、梳着小发辫、来自修道会学校的女孩走去,她叫安西娅·沃伯顿。洛奇问女孩,是否介意由他来解开她的头发。那别的女孩,她们也愿意……?修道会的监护修女吵吵嚷嚷了几句,但没有抗议。洛奇灵巧的手指拉起她光泽闪亮、像蛇般的浅色发辫。沃伯顿小姐总体上更加活泼些,她的双眼温顺地朝下看着,自己开始解另外那条。洛奇抖了抖安西娅的头发,让头发在她脸边散开。她透过云雾般的头发盯着洛奇,冷静地表示质疑。弗雷德丽卡痛苦地意识到,这次挑选有个共同之处:她们都很漂亮,非常漂亮。弗雷德丽卡以前从来没有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局限,也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资格条件竟然如此繁多。她已经看到,在里思布莱斯福德的花园的树下将有欢歌和舞蹈,欢笑和诗歌朗诵。但是,她将不在其中。而且,她也无意做任何人表演的观众了。她想起身离开。于是她站起来,然后走了。
马修·克罗在万神殿抓住她的胳膊。
“你要去哪里?”
“回家。”
“为什么?”
“待着没意义了。”
“怎么没有了?”
“这很显然,”弗雷德丽卡恶毒地说,“是一场选美竞赛。”她眼前突然冒出一片令人感到宽慰的幻觉,几件暴露的浴衣,几只高高的尖高跟鞋,缎子饰带托着突起的乳房。
“一部戏就是一个壮观的场面。”马修·克罗说。
“我知道。”
“我们主要寻找的是随从小仙女、鬼魅女孩,在女王面前表演的假面舞会上用。我不想把你放在那个范畴里。”
“得啦。”弗雷德丽卡接着又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竟然不说,那个才是你的本意,才是你真正想要的。”
“根本不是这样。那都是乡下女仆,好大一群人。”
“我知道了。可是,我现在想回家去。”
弗雷德丽卡想从他面前走过去。他们站在《美丽的巴尔德尔》雕塑和帕拉斯·雅典娜的雕像之间。巴尔德尔的四肢是花岗岩,处于死寂的放松状态,有意无意地模仿了米开朗琪罗的《垂死的奴隶》,一条严谨细腻的哥特式风格的槲寄生小枝从他的左乳位置突出来。后者身穿花岗岩长袍,紧紧抓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戈尔戈的脑袋。
“我不该离开。你的表演让我有个很有意思的想法。其实,它本身是非常不错的。你怎么会想到把她演得这么具有挑衅色彩呢?”
“哦,她必须得这样演。她是那个邪恶哥哥的妹妹。她又是了不起的皇亲国戚。她贪得无厌。她企图抢夺杏子。她习惯了自行其是。事实上,告诉你实话吧,我本想表演得更——嗯,或多或少——更恳切一点。我对跳舞感到很恼火。我不会跳。我觉得太可怕了。我慌里慌张。我本能跳得更好。不过,我跳舞的时候发现,你可以在激烈得无法忍受的边缘表演,这样才会显得合理。”
“的确如此。非常聪明。”
“谢谢你。”她在赞扬声中如痴如醉,像一株复活了的植物。
克罗斜靠在戈尔戈扭动的石蛇上说:“我来看看你的脸。”他的手指顺着她尖削的鼻梁刮下来。“我真觉得也许你应该回去再待会儿。”
“为什么?”
“哦,说到演职员的类型……事实上我们……我们也许可以设法创造一个第一场的预备演员……”
这是一次比各种名单更加恶劣的权力游戏。这是童话般的命运改变,诺埃尔·斯特雷特菲尔德的儿童故事中,像她那样粗暴无礼、自命不凡的女孩子们都萎靡消沉,但后来竟然都被允许通过。她摸了摸自己浅棕色的头发,盯着这位瘦小的监制人。这之所以像个童话,是因为他喜欢制造童话。他生活在一个这样的世界里,而这样的制造就是艺术、生活和权力,或被模仿的艺术。
“啊,”她说,“谢谢你。我对什么都不会贪求,从来不会。只要你能——我就——”
“记住,我可没做任何承诺,”他说,然后又来了句,“关于女伯爵的事,你不会跟你爸爸说吧?”
“那完全是我自己的事。我发誓。”
克罗放声大笑。“那回去吧,回去吧。”
弗雷德丽卡急切地紧跟在他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