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时候,马库斯总感觉空虚难耐。他有个不可侵犯的地方,那里谁都不会来——里思布莱斯福德·高蒙电影院的咖啡馆。在学校看电影是被禁止的,而且比尔会阻挠打击,除非在某些精心挑选的场合。看《白雪公主》被认为是一次具有启发意义的体验,那时他还小,曾陷入恐怖中,那些巨大的幻象不断变化形状,像围攻那个刚刚分离的灵魂的幽灵,按照《西藏亡灵书》的说法,有不断膨胀、吞没一切的怪兽,深深的充满浪漫色彩的洞穴,白色瀑布,咆哮的岩石板,旋转的刀锋般的光影,折磨人的滚落碎石的悬崖,还有各种动物,有的血红色,有的油绿色,有的黑色。弗雷德丽卡说,它正在摧毁一切。马库斯已经被摧毁了。即便那么小,他还是努力扭过脑袋,盯着那架高高的放映机里流转而来的光锥体,借此来消除幻觉。但是,对这个小男孩来说,因为被喧嚣所包围和淹没,理智已经失去保护。晚上,他闭上眼睛时,各种奇异的幻觉就会涌进脑壳。
比尔不许他看《小鹿斑比》或者《笨伯》,这些东西被认为太多愁善感了。
现在诱惑马库斯的不是那些被违禁的快感。他会匆匆走过外面那些镀铬框里骗人的静物画,有的画着温柔的情人,他们以某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倚靠在彼此的身上,有的画着某个少年英雄,白皙的皮肤上细腻地涂抹着鲜红的血,乘一艘海盗船穿过凝固、冰冷、象牙般洁白的汹涌的浪尖,有的画着几只闪亮得不自然的狗和鹿,慢条斯理地缓缓穿过青葱得不自然的森林,走进生机盎然、逐渐上升的地平线。马库斯从不去看电影。他喜欢的是这座封闭电影院的内部,外墙上空空荡荡,没有门窗,而大门都从内部被门闩挡着。
想要去那里你得爬上楼梯,即便中午的时候,里面也昏暗阴沉,风从上面灌下来再钻进去,你的脚悄无声息,不留下任何印记,悄然地走过裹着厚厚的猩红色地毯的梯面,楼梯边上绕着一道弯弯曲曲的镀金象牙栏杆,顶上配着粗壮的黑玫瑰长毛绒把手。楼梯上柔光映照,桃红色的光来自镀金杯盏中暗淡的鲜粉色的小花。灯光朝墙壁上亮荧荧的脸庞投去温暖的生命活力,身穿黑色花边衣服的黝黑的妖女,留着猩红色的指甲,拿着长长的珠宝做的烟嘴儿,面色苍白柔和的明星,膨胀的乳房支撑在白色天鹅绒中,噘着嘴唇,银色的波浪卷发均匀地铺在涟漪般起伏的发脊,小姑娘戴着明媚活泼的金色绒毛紧箍巾,顶上装饰着花冠。
猩红色的楼梯平台正中间有个水花轻溅的喷泉,喷泉里是一条极具上世纪三十年代风格的绿色透明玻璃美人鱼,她的手托举起一只平底杯,流水从中落下。她的脸上没有五官特征,身穿普通皱褶长袍,脚趾和手指摆出某种姿态,凸起的小奶头高高耸立,细细的水流经过上方明镜似的池塘,飞溅在水淋淋的青铜叶子上,下面有灯光照明,放出玫瑰色和鲜绿色的光。你继续往上爬,进入更加幽深的地带,那个咖啡馆的大门在楼梯第二层平台的对面。
那扇门用青铜和平板玻璃做成,里面挂着厚厚的窗帘。你推开走进去,里面像个灯光暗淡的地下世界,微弱的自然光透过厚重、带褶饰的奶油色窗帘,成串的暗红色灯泡强化了自然光,那些灯泡就像黄铜色的弯曲的根茎上长长的花蕾,而这些根茎则从镶嵌着古铜色玻璃镜的梁柱上窜出来。地毯上玫瑰密布,有粉红色和奶油色,有白菜那么大。小小的椅子都是镀金的。在梁柱之间你能看到那个冷饮柜台,以铜镜为背衬,配着隐隐约约咝咝作响的茶水杯和好几排高脚酒杯。两个戴着白色帽子、系着围裙的女孩坐在高高的凳子上,胳膊肘撑着头,轻声聊着什么。她们的顾客时断时续。马库斯经常在那里独自坐上好几个小时。
他经常给自己买份奶昔,有深红色,鲑鱼肉般的粉红色,黄褐色,亮黄色,顶端覆盖上慢慢绽开的泡沫。
如果你比较节省的话,一杯奶昔可以喝很长时间,而且在你吸啜的时候,或者貌似在吸啜的时候,没有人会打搅你,坐在那里既安静又安全。从下面看不见的深处,各种声音时断时续地传上来。有紧张的音乐声,有炮火的爆炸声,有遥远的喧嚣声。每到交响乐的高潮,这里整个开始轻微地震颤起来,然后又摇回深厚的沉默中。马库斯尽量保持安静不动,避免各种思维活动。
他有各种办法可以避免思维活动。其中一个办法就是不出声的嗡鸣,那是一组大量被刻意限制在中阶音域的可变化音调。另外一个办法就是通过指关节和拇指指甲的轻敲和紧握模拟制造出富有韵律的节拍。还有个方法有点像对咖啡和冷饮柜台做数学绘图。他会设想出柱子的高度以及它们之间的距离,粉红色灯泡、奶油色地毯上玫瑰的数量,光线的直径,光在桌子和桌子之间飞掠,从带镜面的制品和镀金物上释放出闪闪光辉,逐渐把整片空间匀质化成一个由柔软、交错的光条和缎带构成的有序的立方体,这个立方体充满了古铜、奶油、深红、淡红各种颜色,仿佛阿拉伯瓷砖般的波状图案。这个方法虽然比别的方法更加令人满意,但却很脆弱,因为这个慢慢结成的茧可能会突然被女服务员某个出其不意的动作撕裂,在立方体中她们往往由黑色的卵形空间来表示。
因此,当马库斯吸着甜甜的玫瑰色饮料,听到头顶有声音问是否介意自己坐在旁边时,他非常不乐意。
他吃了一惊,然后大喝一口。这人拉出一把椅子。
“我看我们的想法一样,喜欢和平安静。真巧。我喜欢巧合,你不喜欢吗?”
马库斯用脑袋做了个不确定的动作。他努力想辨认这位闯入者是谁,是卢卡斯·西蒙兹,学校低年级的科学老师。西蒙兹大概快30岁的样子,不过看上去要年轻几岁,干净、清新、面色红润,留着褐色卷发,长着双非常大的褐色眼睛。石南色粗花呢衣服下面,肩膀方方正正,身躯干净利落,相较之下他的屁股略微显得有点笨重。他的衬衣确实很干净,他的法兰绒长裤略微有些逊色。他朝望着别处的马库斯真诚地微笑了一下。
马库斯上过西蒙兹开的一门通识科学课。这门课想扩展高级水平会考学生的知识范围,充其量是杂乱无章的拼凑,很容易被那些比较聪明的孩子岔开话题,他们喜欢拿些尴尬的问题把西蒙兹弄得不知所措,这又轻而易举能够得逞,因为西蒙兹好像是个思维迟钝的人,如果他计划好的进程被打断,他仿佛随时准备全部放弃。但是,他对调侃好像有种奇怪的免疫力,轻易便放弃教导,试图兴高采烈却又有点勉强地回复提问,无论这提问多么荒唐。格外聪明的男孩认为他们只是在讥讽他。很聪明的男孩认为他只是不够聪明,看不懂他们想要达到的目的。马库斯认为,真正的解释,对这些男孩来说,既简单得难以理解,又因为太侮辱人而不屑理解。西蒙兹根本不关心他们是否学到了什么。大家应该能看出这种不在乎,马库斯想。他自己倒挺尊重这门课。通识科学课上,在喧嚣声中,他从头到尾都安静地坐着,画自己的东西。在好几张图纸上,他都画着一条螺旋线运动着穿过钻石的图案。这个练习的要点在于避免,但又要暗示那个中心点,所有的线条都在朝它无限集中。要做到这点,一个办法就是把那些线条画得淡得几乎看不见,以便尚未成形的图纸网格撑住并抑制它们的消失。有一次,西蒙兹走到他身后,俯视了一阵他正在画的图案,点点头,笑而不语。马库斯还记得这件事。他不喜欢被人从上往下俯视。
“你真觉得我没有打扰你吗?你有什么饮料可推荐?我看你在喝奶昔。我自己也偏爱这些东西。服务员,再来杯奶昔,来杯我朋友喝的就行,粉红色的那种。再来个炸面圈。两个可以吗?没有?那就来一个,不过,可能需要再来两杯奶昔,是的,谢谢。”
马库斯面前摆了一杯半还冒着泡沫的粉红色奶昔。这两杯你可没办法匆匆吞掉。
“真有意思,我们居然会碰见。我来这里纯属一时冲动,在此之前,我这辈子可从没来过这里,不过,我心里还有些惦记着你,可以这么说,所以我认为这也是刻意,算是那种带有刻意色彩的诸多巧合之一。你相信这些东西吗?不要担心。我记着你是因为职工会上你经常被提到。他们不解,你的作业中透着股闷闷不乐。你本人也显得不高兴。他们好像搞不明白。韦德伯恩说,你不想出演他的戏。别这么忧愁。没有人真正看出你为什么会这样。”
马库斯弄出某种窒息的声音。
“没有必要这样压抑,我以为自己强行撞进不受欢迎的地方了。说不定我能帮上忙呢。”
“谢谢。”
“完全不用。”
“我挺好。谢谢。我就是演不了,如果这就是他们关心的事。”
“哦,可是你能演啊。我看过《哈姆雷特》,你知道。”
“我不想演。我不喜欢那个。”
“我看得出你喜欢。很感人,很抑郁。哦,真的。”
西蒙兹长长地吸了口自己的奶昔,他这样吸的时候还往空中吹了一两个细微的紫红色泡沫。马库斯很挑剔,他擦掉落在左手背上的一个泡沫。他想起奥菲莉娅。
所有那些夜晚,从自己的身体上,从那并不适合的身体上,摘掉备受蹂躏的花环,脱掉皱巴巴的白色裙子,他都陷入极大的苦恼中,他的手已经不是他的手,头脑中唯一的话语就是她冰冷的悲叹,头发不是他的头发,自己的头发从他每天晚上揭掉的金色长发下像撞了鬼般直竖起来。他经常从自己身上某个迷失的器官听到她沙哑的歌声,哭喊着要出去,要回来,哪个器官呢?那感觉就像被“展开”,只是没有稀薄的空气和延展的空间的感觉——在自己之外,但又被拘束和限制在陌生的衣服和不透气的画满油彩的皮肤中,橡皮乳房和她的裹尸布紧紧地勒在身上,打了结般缠绕住四肢。他明明听到歌唱声和尖叫声,事后,却不知道自己是否唱过或者尖叫过。
“表演,太可怕了,”西蒙兹说,“以现代的眼光看,文化能够为一切开脱,但是早期的人们更明白这个道理。那些年纪大的清教徒非常清楚你可能会被附体。苏摩,即那个物理化学合成的躯体,他们知道那可能是恶魔的杰作。笨手笨脚地处理意识活动是很危险的,除非你对自己做的事情很有把握。当然,有些人开始把意识活动封闭起来,不再遭受伤害。有些人陶醉于控制别人,比如有表现癖的人和催眠师,等等。你不是这样的人。”
这些话马库斯大部分都不太懂,不过西蒙兹说的那个短语“附体”却不可思议地表达了他演奥菲莉娅的感觉,他坚决不想再重复那样的体验。
“你的表演,深深地触动了我。”西蒙兹说,“更像灵媒而不是演员,是另一种意识活动的沟通媒介。我快要成为研究自己的意识的学者了——在科学的意义上。我想我们还不够冒险。我不是指所有那些耍小聪明的唯灵论,你肯定知道,什么水晶球之类的东西,还有从古老的仪式垃圾堆里丢下的降神会、咒语,等等。同样,我不是指纯实验室的结论,只会计算令人不解的纸牌上的彩色点数,或者通过多来几次歪曲平均律。不,我们应该从那些被认为有特殊意识天赋的人开始——那可能会扩展人类能力的极限。这就是我对你感兴趣的原因,年轻的波特,真的非常感兴趣。”
“我不想,”马库斯说,“能表演奥菲莉娅的人多了。”
“我知道。但是你有别的天赋,难道没有吗?包括完美的声调?不用寻常的复杂的推导过程就能解决数学问题的能力?”
马库斯无言地看着他。他从来没有跟人说过这些东西。
“我胡说八道了吗?你对这些天赋的使用务必要非常谨慎。在错误的人手中,这些天赋最后会显得非常可怕,犹如让其他力量占据你身体的能力。这些力量可以为善,也可以作恶。也许我该解释下我的立场。”
这场对话有个令人不舒服的特点,事实上它严重地偏向一边,似乎在西蒙兹心中挑起好几种互相矛盾的感情。一方面他非常高兴,体现在男孩式微笑和善意的挤眉弄眼中;另一方面,他又显然过于激动,大汗淋漓,不停地用皱巴巴的餐巾纸擦着额头,那里肤色绯红,像山莓色的奶昔。马库斯既不鼓励也不阻止他“解释自己的立场”。事实上,他两者都办不到。于是西蒙兹继续说。
“我是个有宗教情怀的人,我想你可能会说,那是在科学意义上而言。我对宇宙中有机体的定律法则充满兴趣。大有机体,大有机物,如植物和银河系,小有机体,小有机物,如卢卡斯·西蒙兹、马库斯·波特、老鼠和微生物。没错。我们并非始于肉体,灭于肉体。整个历史上,人类发明了众多方法来超越这个物理化学意义上的肉体,有好有坏。有祈祷和舞蹈,有科学和性爱,应有尽有。使用效果有好有坏。有些人觉得此易彼难。瞧,最初,是上帝赋形,或者尚未完全赋形,你明白了吗——成形和尚未成形,给尚处于惰性状态的事物赋予或者部分赋予某种形式。如果你没有被上帝赋形,你就可能被更加低级或者糟糕的东西,或者同时被二者,废形。”
“我不明白。”
“我知道。我会告诉你。”
“我不信上帝。”
“我知道。这无关紧要,老伙计,只要上帝相信你就好。我已经观察你好久了,我已经有了深思熟虑之见,他真的相信你。他视你为能量或者形式的入口。”
“不会。”
“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做这些数学题的吗?”
“我再也做不出来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我告诉某人如何做到开始的。”
“啊哈。你背叛了你看见的幽灵。昔日的先知就是因此而受到惩罚的。”
“得了。那不是什么幽灵,也不是宗教之类的东西。不过是某种小把戏而已。”
“你可能对什么是宗教之类的东西没有概念。不过,那也没关系。为什么你现在不能做了?”
“我不想说。”
“你什么都不想。我一直在观察你,我知道。你想过没有,可能会与此有关?跟某种魔力,某种天赋,这种你不以为然的东西有关。”
马库斯没有想过这个。正如以前就说过的,他辛辛苦苦竭力避免思考。事实很可能是,他觉得在这个世上没有地位,没有希望,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这种整体上的感觉,以及心理上反复出现的怪事和令人困惑的幻觉,比如“延伸”,也许可以追溯到他数学天赋的丧失。西蒙兹换上了读心术士和爱管闲事的疯子兼有的双重表情。
“请权当是一次科学实验,努力回想下。”
“瞧,那太可怕了。我在努力忘记。”
“我不想伤害你。我只是想知道原因。我不想对你有任何影响。”
他父亲曾经带来一个数学教授。马库斯通过了他的全部游戏关卡。他们——他父亲和教授——非常激动。马库斯开始说了。
“好多年来我以为谁都可以办得到。我想那就是正常的观看方式。看一个问题的正常方式,就是这样。我不知道一个人怎么能看得见别人脑子里的东西。我不知道如何或者为什么他们应该试着——”
“别激动。告诉我好了。如果我不能完全理解,那也没关系。”
“这可能有点用。”
马库斯开始同意西蒙兹说的,他自己就是急需帮助的人。
“嗯,我通常会看到——会想象——一个地方,一个类似花园的地方。还有各种形式,好多数学的形式,会出现在这片风景中,你要让这个问题随意出现在这片风景中,它会在各种形式中游走,留下发光的尾巴。然后我就会看到答案。”
“能告诉我这片风景画般的花园是什么样子吗?”
“不,不能。”
上次,他就在这个地方出现了故障,在他们贪婪又自豪的目光的注视下。这是一切都消失的起点,一个黑色的圆锥体或者三角形的东西逐渐降落,一个黑色的圆锥体或者三角形的东西逐渐升起,这些含糊的立体或者平面交汇时,他的思想压力达到顶点。他曾当场死一般地昏过去,把脸撞在桌子上。他让父亲很尴尬。人们把他放在床上,告诉他不要紧张。从那以后他就再没做过那个游戏,而且非常明确地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做了。
“每次我要脱口而出的时候,头就会晕。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能,再也不能……”
“那是。这是这种天赋经常碰到的情况。现在就告诉我吧。这会儿不会有伤害。”
“你会看到——关键在于只可斜视,即用眼睛的边角——在头脑中有某种东西,会看到这个东西所在的区域,但绝对不能直视,而是要故意转开视线,然后静静等待它逐渐现形、成形。当你等待的时候,当那个东西还以它的理念状态存在的时候,你可以把那个形状画出来,甚至对着它说句话。但是千万不要把它固定住,或者压住,或者……关键是等待,他们,那些老问我的人们,会对我构成压力,我怎么能有耐心,我怎么能够做到这点,所以我就试图去固定,去固定,去固定——这样并没有好处。”
“我理解,能够部分理解。这些东西像什么形状?”
“形状,”马库斯说,不完全理解,好像这个问题该是不言自明的,“它们的形状不断改变。不完全是立体或者压根不是,是平面几何。表面好像漂浮着某种东西,像树或者花,可也不全像。或者有点像你走在一块没有厚度的场地上,处在一个又一个平面中——全维度——这些平面不断转换。没有真正的风景,都在头脑中,但又不像头脑中别的东西,比如我能努力回想起拉姆斯盖特或者鲁滨孙的海湾。但关于它,有点像风景——普通的田地或者树木——又好像完全不是……哦,我描述不出来。”
西蒙兹皱着眉头,困惑不解,伸出权威的手紧紧抓住马库斯的手腕,又突然抽回去。他嘴里喃喃自语道:“太令人着迷,太令人着迷了。”
马库斯这时已经回想起那些消失了的闪闪发光的场地,他并没有为之感到悲伤,因为他太害怕详细地去想象它们,乃至不曾去想有消失这回事。他回想着,不是用语言,而是想象自己是一道漂泊的影子,这地方曾经让人感到何等愉悦、清澈、干净,何等明亮、清新、空旷。
“我想,”卢卡斯·西蒙兹继续说,“我想我扎进这个黑暗领域是对的。你确实有直通各种思想形式、各种模式的路径,是那些东西在引导和控制着我们。其实,你所需要的,而我能提供的,因为巧合的天意都正好来这里献出,来这里提供,是心灵的训导,以确保这一切安全并且逐步展开。最近这些年来,我们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肉体上,以牺牲精神为代价。对我们自己,对我们的世界,对我们的宇宙,在肉体上的控制和物理上的控制,我们正取得巨大成就。想想显微镜、望远镜、射电望远镜、核磁共振、高功率质子回旋加速器、间距和频率、颜色和光,就知道了。想想那些人类可以设计出来却没法与之竞争的机器。而我们,我们处于什么境地呢?我们丧失了跟引导我们的意识交流的最原始的方法。你特别有天赋。你可以通过一系列支持、通过智力实验计划开发出新的技术。这个主意怎么样?”
马库斯特别讨厌高声喧哗,不喜欢明亮的光线。当时,还没有人跟他说,气喘患者会比普通人接收到更高的声音频率,但是他即将被告知,也即将相信这点。现在,刹那间他感觉自己的脑袋被挂在了金属线上,细细的精致的金属条痛苦地刺穿大脑,在脑壳里面用冷酷的音乐来回交错研磨,而且无限地延伸开来。他摇晃了下脑袋,想把这个幻觉晃掉,长长的金属条却随之动起来,尖锐地压迫着他头脑中柔软的东西和洞腔。
他不喜欢西蒙兹。西蒙兹不会唤醒那些美好的场地。
“当然你会认为,不提到那些冗长而费解的话——比如星体、灵光、灵的外质——简直不可能。我不是指所有这些东西,我是说你进入宇宙的方式,波特。”
“先生,我不行。我想自己待会儿。”
“可是你告诉过我你可以,而且你现在还没有晕过去。”
“不行。”
“你感觉不错。”
“不,不,不。”
“我认为你会觉得这个很有意义的。我想巧合会再次让我们相聚。在此期间,我说了我该说的。我会替你买单的,别动。”西蒙兹站起来,他愉快地笑着,“在上帝的宇宙中,不会有真正的偶然事件,记住。”
“我不信上帝。所有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西蒙兹粉红色的脸蛋痛苦得都发皱了,然后又突然绽开,像拉长的松紧带,换上空洞的微笑。
“如果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觉得我刚才说的那些有道理——对此我毫不怀疑,不怀疑它会发生——就来找我。这是我全部的恳求。记住有我在。一切自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