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被频频告知,他享有长期邀请,随时可以走进波特家。他们说,如果不是真心喜欢他,他们会毫无顾忌地取消他的资格。他们始终没有取消过这个资格,他也从来没有觉得特别想去,总觉得他会打扰人家私密又急迫的家庭活动。他对家、家庭之类的东西有些害怕,总是以过于夸张的敬意对待。他的父母在韦茅斯开了家小旅馆,作为家中的独子,自己有空的时候,他经常进进出出旅馆,至少从来没有抱怨自己的家就像旅馆,因为事实上情况就是那样。
后门通向厨房,温妮弗雷德站在洗涤槽边。她向马库斯伸出双臂,马库斯躲开了。她邀请亚历山大吃晚饭,她说,他们正要吃晚饭呢,多加一个人很方便的,大家都在客厅。
温妮弗雷德僵硬地站着——从层层莱尔线袜、灰色的裙子、毫无生气的花外套,到沉甸甸的梳成辫子的浅灰色金发冠盖——毫无曲线可言;因为一团飘起、分开的绒毛发梢,而且周围聚了层薄薄的光,那种朴素庄严有所缓和。她看着就像维多利亚时代一个精疲力竭的斯堪的纳维亚女神的画像,有着丹麦人般笔直的鼻子,以及许多土生土长的北约克郡人都有的挨得很近的眼睛。同时,她一脸总在做判断的表情,但是亚历山大想不起来她说过任何非安慰性的话。其实,她很少说话。她说话时还带着约克郡口音。直到已经认识了她一年的时候,亚历山大才发现她有个利兹大学的英文学位。
比尔和她的女儿们坐在那里沉默不语。他们的客厅是亚历山大想象大多数英国人都用的那种房间,尽管这样的房间他很少进去过。空间很小,盛放了太多家具:三件套组合家具,铺着整块铁锈色的厚地毯,一个巨大的弧形收音机,一个用蜡黄色砖块砌成、周边带着四方形棱角的壁炉,一张胡桃木桌子,带着紧握的兽爪,隐隐约约颇具督政府时代的风格,两把软躺椅,两个普普通通的灯,两套小桌。法式窗户对着一小块后花园开着,亚麻窗帘上印着詹姆士一世时期的图案,铁锈色、灰绿色、血红色,各种色调都有。地毯多少有些磨损,上面有棵东方情调的树,隐隐约约的鸟状物栖息在弯曲的树枝上,因年代久远而模糊不清。
收音机上的银边相框里贴着孩子的照片,年龄在五岁左右。两个女孩手牵着手,身穿镶着边领的天鹅绒连衣裙,眉头紧皱。马库斯一个人,被一只硕大、突兀、眼睛像珠子般的泰迪熊衬托得又小又矮。
“亚历山大,”比尔说,“真是意外啊。找个椅子坐吧。”
“坐沙发这半边吧。”弗雷德丽卡说,她占了好大片沙发。她穿着皱皱巴巴、栗色和白色相间的校服,在里思布莱斯福德女子文法学校读书。她手指上的蓝墨水都染到了关节上。那双齐踝袜子也不干净。
亚历山大拉了把椅子坐下。
比尔问儿子:“你的历史考试成绩怎么样?”
“52分。”
“排名第几?”
“我不知道。第八或者第九吧。”
“当然了,这不是你的主课。”
“不是。”
“给亚历山大看看那几只猫。”弗雷德丽卡对斯蒂芬妮说,来得很突兀。
斯蒂芬妮蜷在一张小桌旁边,桌上堆了好多练习册。她舒展身子,坐直了。她是个文静、柔和的金发女孩,胸部饱满,腿形优雅,留着卷得有些太紧的内卷发型。她刚刚拿了个剑桥双优,目前在她原来的学校里思布莱斯福德文法学校教书。
“我女儿斯蒂芬妮,”比尔说,“患有撒玛利亚人强迫症。可以说我们全家都有这个毛病。她喜欢救助各种各样的东西。活的,半死不活的,宁肯克服各种困难。要我说,这种情况,需要克服的困难更大。它们还没死吗,斯蒂芬妮?”
“没有。如果能熬过今晚,还是有生存机会的。”
“你打算熬一整夜?”
“我想是吧。”
“我可以看看吗?”亚历山大说,非常彬彬有礼。他其实并不特别想看。斯蒂芬妮把自己椅子旁边那个巨大的货箱朝他的方向推过几英寸。亚历山大迅速倾过身子,他的头发刷着了斯蒂芬妮的头发,她的头发闻起来既干净又鲜活。她好像始终都这样,十分得体,动作和言谈简练节制,总是制造出某种身体和精神略微慵懒的氛围,在别人看来令人舒服和恼火兼而有之。
箱子里有三只没有成熟的小猫,胀鼓鼓的脑袋互相虚弱地碰撞着,彼此用鼻子依偎着对方。它们的眼睛像深黄色的硬壳裂开的细缝。某一只会不时张开粉红色的嘴巴,露出鱼骨般精致的牙齿——这些牙齿滑溜、潮湿、阴险,不时嗅嗅纤细无毛的脚。
斯蒂芬妮捞起一只猫,这只猫像胎儿般蜷缩着躺在她手中。
“我常用法兰绒摩挲,给它们取暖,”斯蒂芬妮柔声柔气地说,“经常给它们喂吃的,用点滴器。”
她伸手从灶台上的托盘里取过点滴器,用一根看上去有些残忍的小小手指从猫咪无助的下颌那里往后推开柔软的皮肤,然后把点滴器插进去,开始挤捏。
“这样很容易让它们窒息,这是个麻烦。”小家伙唾沫四射,微微地抬了下身子,不由自主地动了几下后就不动了。“不过,这样食物肯定会下去。”
“你从哪儿捡来的?”
“从牧师宅邸。那只猫就死在那里。实在太恐怖了。”她的声音没有改变,而是继续柔和地讲述着,“我跟威尔斯小姐在喝茶,助理牧师敲了敲门说,女佣的小姑娘一直在厨房里尖叫个不停。所以我就走下楼去,看到那只猫……完全束手无策,那只母猫一个劲儿地喘气,扭曲,喘气,扭曲,然后就死了。”
“必须你捡回来养?”比尔说。
马库斯尽量离几只小猫远远的,手放在膝盖间,开始用指关节和指尖解决什么算式之类。
“这几只猫就生在那里,有三只生下来就死了。那个小姑娘情况很不好。我猜她已经动过手了——错误地捡起了那只小动物。她歇斯底里。于是我就说,我会救它们的,如果我能救的话。彻夜不睡觉是件很累人的事。”
小家伙在她手中发出一声尖尖的口哨般的声音,它还没有足够的力气发出刺耳的尖叫。
弗雷德丽卡声音沙哑地说:“我不知道猫会在分娩的时候死掉。我以为它们嘭的一下就出来。我以为只有小说里的主人公才会难产。”
“那只猫的肚子里有什么东西扭个不停。”
“可怜的老家伙。你怎么处理这些猫啊?”
“给它们找个家,我想。如果它们能活下来的话。”
“家,”弗雷德丽卡说,把这个词讲得充满浓厚的讽刺意味,“家。如果它们能活下来的话。”
“如果它们能活下来的话。”斯蒂芬妮镇定地附和说。
亚历山大站起来,被这种孵化和生育的味道弄得稍微有点恶心。他张开嘴想解释为什么过来。比尔刚才积攒了半天劲儿想说话,几乎同一时间张口讲起来。这是他的习惯。不过,亚历山大像平常那样,赶紧打住,闭上嘴,仔细研究着比尔。他矮小瘦削,长长的脸庞和手脚像是给某个高个子的人设计的。他穿着法兰绒裤子和蓝白相间的格子衬衫,领口敞开,外面套件姜黄色哈里斯花呢夹克,肘部带着皮补丁。他稀疏的头发估计曾经跟弗雷德丽卡的头发一样都是马栗色,现在已经褪色,染上银色的雪花,像即将熄灭的火上的灰烬。光秃的头顶上飘着几绺长长的头发。他鼻子尖削,眼睛里透着明显的淡蓝色:孩提时代,波特家的两个姑娘都曾把怒气冲冲的穿花衣的吹笛手代入父亲的脸,那双眼睛“像撒了食盐的蜡烛的火焰”般闪烁。比尔身上总带着刚刚熄灭的大火的气质——看不见火焰,却感到一堆稻草在内部不安地焖烧着,又像一堆篝火,底部噼噼啪啪地爆裂着,而这堆篝火可能会忽然闪耀,闪着闪着就熄灭了。
“你可以告诉我,”他说,完全不顾亚历山大准备要说话的样子,抽搐般把生硬的脑袋朝儿子的方向转过去,“你认为他表现得怎么样?”
“非常好。”亚历山大很尴尬,“以我的了解而言是这样。他学习很努力,你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不,我不知道。谁都不跟我讲。谁都不对我说。丝毫不讲有关他的情况。”
亚历山大偷偷地看着马库斯,他好像根本就不想听。他认为,这样的表情是真实的,无论多么令人不快。
“如果我要问了,”比尔说,“如果我要问了,作为他的父亲,我这样做是很恰当的,我得到的回答却基本上都是闪烁其词。没有人赌咒发誓说他像应该做的那样表现不错。没有人提供有用的批评意见。没有。你都会觉得这孩子像不存在。你都会觉得他像个隐身人。”
“我只教他的副课英语,我非常满意……”亚历山大讲这话的时候,开始琢磨“非常满意”在这样的语境中是什么意思。可怕的是,这孩子在某种程度上——亚历山大相信他是出于故意——真像个隐身人。
“满意。非常满意。那你告诉我,作为一个教师,作为一个英语专家,作为一个文人,你用‘非常满意’这个说法究竟是什么意思?”
“吃晚饭了。”温妮弗雷德在过道上威武地说,好像过电般迅速号召他们参加共同的营救活动。两个姑娘站起来。马库斯溜了出去。
餐厅既窄小又要模仿贵族气派——几乎塞满了橡木和皮革制品。折叠桌的腿笨重粗壮,皮背椅上钉满铜把手。墙壁上贴的护纸模仿生石灰涂料。桌上方挂着加框的乌切洛的画作《猎夜》的印刷品。这幅画的尺寸让弗雷德丽卡直到中年都以为原物本来就很大,横跨整整一面墙。它那真实适中的大小不知怎么反而让她有点恼火,可又很着迷。
桌上铺着一张塑料布,半边仿白玫瑰色锦缎,半边仿粉点条纹,手法很不自然。温妮弗雷德属于战争时期成长起来的那一代家庭主妇,对她们来说,塑料,任何塑料,都是节省劳力的奇迹,而颜色,任何颜色,无可争辩都是自由和欢乐的象征。如今,锦缎的那半面放着波特夫妇沉甸甸的华丽的银制婚戒,放着仿编织灯芯草的塑料垫子,铺着软塌塌的泡泡纱餐巾,暗淡的格子呢布料从银戒中间穿过去,对戒指来说,实在太宽了。那是过上稳定的生活后举办典礼的遗迹,比如婚礼、洗礼,这些波特夫妇多半已经抛弃,因为不再渴望任何优雅的东西了。桌子正中摆着各种瓶瓶罐罐:有辣泡菜、棕酱、芥末泡菜、酸辣酱、番茄酱,等等。
弗雷德丽卡和斯蒂芬妮都爱着亚历山大,有点担心他可能会对这一切形成什么不好的印象。他穿着随便,有点与众不同,双斜纹粗呢骑装夹克,山羊皮靴子,金黄色维耶勒牌衬衫。他的美显得很随意——长长的柔软的褐发微微垂下来,越过一条沉思的眉毛,一切都很长,很精致,刮得干干净净,修饰得利利落落,但又如此纤弱,看不出任何健壮或者圆润的痕迹。两个姑娘担心他会认定她们很粗俗。她们本来想要在他面前显得有所不同呢。然而,她们的尴尬被某种道德追求搞得更加复杂了,即对亚历山大来说,对波特家的外在环境持任何看法,都是粗俗和错误的。对波特家的人来说,去在乎他可能会有什么看法同样是粗俗和错误的。最终,内心的生活和正直的态度才是最重要的,不知道这点才是最粗俗的——她们认为——正是这种畸形的观点,贯穿整个波特家人的性格,把他们全家联系起来。
比尔把衬衣袖子卷到青筋暴露的胳膊上,切开冷羊排,分了热花菜和煮熟的土豆,然后继续对亚历山大就儿子的智力状况提问、威吓、欺凌。波特家人的性格中还有个遗传特点,那就是誓不罢休的一根筋。在比尔看来,马库斯除了“比格勒斯”别的书一概不读。他想知道这种情况有多不正常。比尔在马库斯这个年纪时无所不读:吉卜林、狄更斯、斯科特、莫里斯、麦考利、卡莱尔,太多了。事实上,公理教会的牧师从比尔手中收走《无名的裘德》,还邀请比尔的家人和朋友观看他在祭坛上焚烧这本书。
“就在教堂的锅炉里。打开那个燃烧着烈焰的熔炉的小圆门,用火钳把可怜的裘德戳进去。火钳有胳膊那么长。然后开始批判邪恶思想,讲起半瓶水何等傲慢自负的大道理。当然是在说我。”
“那你是怎么办的?”
“进行了某种反击。大屠杀。扫荡掉所有传教士的手册,以及约翰尼的几便士的小册子,它们曾给那些饥寒交迫的异教徒带来过无穷的快乐,给麻风病人带来对上帝福音以及所有那些腐烂的感恩,那时真正的腐烂才是他们的问题,而不是对裤子、一夫一妻制的需求,被幸运关照的都是温顺之人,可他们并没有受到幸运的惠顾。我没有那个胆量讲出一番布道词来,可我写了篇东西,上帝保佑我,用我最好的手书,然后贴在告示栏,还说auto da fe是信仰之举的意思,我知道这尽管有半瓶水卖弄的嫌疑,但这是我自己写的,在我看的书里,他们因为谬误的逻辑和虚伪的价值观以及愚蠢可笑的文风遭到咒骂。甚至在我玩完前,他们因为烧了裘德就遭到了咒骂。”
亚历山大不尴不尬地笑了。“我很惊讶你父母没有跟你断绝关系。”
“哦,断绝了,他们断绝了。他们当然干出这事了。第二天,我就带了只黑色锡皮书箱和几件衣服,离开了那里。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们。温妮曾经带着两个女孩回去过,但是即便我去了,他们也不许我玷污门阶,何况我还不想去。不,我开始走街串巷地推销,卖男士外科治疗和辅助内衣。从工人学院和夜校进入剑桥。玩完的裘德。学学我的教训。你为之受过伤和奋斗过的东西,你往往会很珍惜。”
亚历山大对这点深有感触,正要附和,这时弗雷德丽卡说话了:
“那就太有趣了,你还烧了我们的书呢。”
“我从不烧书。”
“你不喜欢的文学书,你烧过。你审查我们读的东西。”
比尔发出咯咯的笑声。
“审查。当你愚蠢到让学校把《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没收时,谁给那个干瘪的老处女写信的?还告诉她你们学校图书馆不收藏《虹》和《恋爱中的女人》是件邪恶的事?”
“我没要求你这样。其实我希望你不要这样。”
“我相信,那个傻女人会回答说,她买了六套《辉煌时刻:孩子是如何出生的》。她好像把这视为思想解放的某种补充性证据。”
“她就是害羞,”斯蒂芬妮说,“她本意是好的。”
弗雷德丽卡好像被激怒了。她怒气冲冲地扫视左右,明显有点拿不准该攻击比尔还是《孩子是如何出生的》。
“行了,这本书简直太没有价值了,充满了从任何卫生巾包装盒上都能看到的图画,还有大量关于极度幸福和深深地被至爱信任的内容,以及如何打开处女宝藏——说实话,这比喻多笨啊,里面什么都没有。我也不喜欢她谈论这个问题时带点宗教意味的腔调。我不想让我的生物学被她的宗教狂想玷污了,别,谢谢你。她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我抱怨说,她认为剥夺你接触货真价实的书和经验是合适的时候,你却反对说她没问题。”
弗雷德丽卡转向比尔。
“你把我们送进可怕的文法学校,然后你又不想放手让我们用自己的方式来应对。你总是给威尔斯写信,谈论性、自由和文学等,让我们没法生活,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如果你想知道我真正怎么想的话,我真的认为《恋爱中的女人》跟《辉煌时刻:孩子是如何出生的》一样,对我们这些稚嫩年轻的花季少女具有腐蚀和伤害。一想到我真的会过那本书里主张的生活,我现在就想跳进比尔吉池塘淹死自己。我不想要神秘、可触摸的、真实的彼岸所具有的那种遥远得无法追忆的宏伟辉煌。你可以留着它。如果你得到了它的话。我希望大神劳伦斯在撒谎,我不知道你期望我说他些什么,你还让我读他的东西。你确实烧了很多书。”
“我没烧过书。”
“你烧过。你烧了我所有的《女孩的水晶石》,烧了所有我从那位不算朋友的朋友手里借的乔吉特·海尔的书,那些书甚至都不是我的。”
“哦,是的,”比尔说,带着兴致勃勃、追忆往事的愉悦感,“我是烧过。那些根本就谈不上是书。”
“那些书没什么不好,我很喜欢。”
“全是些淫乱不堪的奇思异想。还很粗鄙,又不真实,如果这个词还有什么意义的话。”
“我想你应该相信,我能辨认清楚什么叫奇思异想,如果我遇到它的话。些微奇思异想不会伤害任何人。它还会让我跟别的女孩聊天的时候有话可说。”
比尔开始谈起文学的真实性来。亚历山大偷偷看了看手表。温妮弗雷德感到纳闷,像她经常纳闷的那样:为什么比尔总欲罢不能地非要跟那个遗传了他对印刷文字不加区别、饶有兴致的分析癖好的孩子如此严厉地争吵、争辩,对他来说自己的态度已经够粗鲁了。
弗雷德丽卡想起关于《女孩的水晶石》的插曲。比尔——谁也不知道他在什么灵感的指引下窥探到的——发现那套书藏在弗雷德丽卡床下的一只箱子里。他把书搬出来,满脸闪烁着愤怒和愉快的红光,然后把那些书全放在一个破烂垃圾箱里烧了,那东西是他原来用来焚烧花园垃圾的。一本接一本的《女孩的水晶石》被粉碎,变得焦黑,脆薄的黑色纸灰碎片和暗淡的火苗飘起来,在夏天的天空中飞舞。比尔用一根铁棍搅着,好像在主持某种仪式。弗雷德丽卡在草坪上绕着他手舞足蹈,挥舞着手臂,大声尖叫,表达的愤怒再清楚不过。
温妮弗雷德经常被自己的这个孩子惊吓到。弗雷德丽卡有时好像被魔鬼迷惑住了。她的学期报告的结尾总是总结说她的风格甚至笔迹都具有“攻击性”。温妮弗雷德认同这样的评语。斯蒂芬妮要更加温柔,更加懒散,也被认为更加聪明。温妮弗雷德相信,马库斯平和内敛。她喜欢这两个孩子,因为他们总是像自己那样以坚韧的耐心应对愤怒。弗雷德丽卡却总是那么严阵以待。
喝咖啡的时候,亚历山大终于可以介绍自己这部戏的主题了。他曲里拐弯地讲起来,先引出克罗和自己关于那所新大学的计划,对这份计划比尔立刻表示反对。比尔对商谈进展情况了如指掌,他告诉亚历山大,刚开始他曾对这些新生事物充满希望,因为它们就脱胎于刚起步的草根成人教育。但是,现在他已经失去耐心,厌倦了那些副校长把他的教学大纲搅得一塌糊涂,最后跟其他大学的课程没有区别,厌倦了克罗把鼻子伸进自己不想做的领域,厌倦了主教增添华而不实的摆设以及新设了神学院。他们所有的期望就是办个粉饰得漂漂亮亮的模仿版牛津,建满了东拼西凑、宏大又老气的本地楼宇,上面装满铜把手,涂满可怕的天蓝色,以庆祝大不列颠节日,让大学老师显得神气十足。不用,谢谢你,他说。他的作品没有了那些小题大做,大惊小怪,还会一如既往上演。至于克罗,他像只老蜘蛛,他会坐在塔里,抛出蛛网,捕捉文化苍蝇,然后弄成副校长,让亚历山大记录他的话。这位新的文艺复兴人物没有必要感谢你——认字,识数,一手经验和口齿清楚就够了。
亚历山大说是要搞个庆祝活动,他本人已经写了部戏,而且很乐意比尔对剧本提意见。这部戏将在节庆期间上演。他很幸运。他提到了克罗纯地方性的文化启蒙计划。他有些犹豫地说,他知道这需要比尔的支持。他说希望夏季学期能拥有些时间,来排练这部戏,但这得看比尔的。这时,他跟克罗在一起时,以及在天桥上感觉到的那种愉悦和独立感,已经离他而去。他说话严肃庄重,甚至带着歉疚。比尔听得出神了,在一个塑料和金属混合的机器里卷着手卷香烟,舔着嘴唇,漫不经心地捻弄着黏糊发黑的生烟草卷,以及烟纸的细边,动作极为精准。
“那是个什么东西?类似文化露天盛会?”
“不,不是。”
“新文艺复兴运动的行动计划?”
“不,是一部戏剧,一部历史剧,一部诗剧。关于那位女王的。”他犹豫了下,“我想取名叫《一位女士的惊人时代》,借用那幅画像的名字。但是最后我们决定叫《阿斯翠亚》,因为朗朗上口。我从弗兰西斯·耶茨‘关于伊丽莎白女王,作为处女座的阿斯翠亚’中借鉴了大量技巧。”
他看得出,比尔认为所有这些都是狂妄自负的想法,走的是错误的学术路子。
“哦,你最好让我看看这部作品。有多余的副本吗?”
亚历山大拿出克罗的油印稿。他略微吃惊地意识到,比尔的头脑中根本就没有掠过这样的念头:他可能写了部不错的戏。比尔的口气还是那种校长式的,鼓励勤奋工作,但体面地抑制住他最终提供不了的热情。
弗雷德丽卡说:“我们能参加表演吗?我们自己算本地文化吗?我想当演员。”
“哦,”亚历山大说,“肯定会有面试,很多面试。面向每个人,包括学生。不过我本人很想建议马库斯——如果他愿意的话——考虑出演一个角色。我想知道他,嗯,你怎么想?”
“我觉得他在《哈姆雷特》中展现了真正的才华。”比尔说。
“我也这样觉得。”亚历山大说,“我也这样觉得。有个挺理想的角色非常适合他。”
“爱德华四世,我敢说,”抑制不住自己的弗雷德丽卡说,“他能演。简直太幸运了。”
“不想演,”马库斯说,“谢谢你。”
“我真的觉得,”比尔说,“你能驾驭,甚至用你的努力……”
“不想。”
“至少给我们个理由。”
“如果没有详细指导,我不可能贸然涉足。”
“你的奥菲莉娅演得很好。”
“我不会演。我不愿演,我不想演。我不会演。”
“这事儿我们可以再商量。”亚历山大说,话里有话,从比尔那里转开。
“不想。”马库斯坚定地说,但是音调开始高起来。
门铃响了。弗雷德丽卡跳起来去开门,回来时惊讶地说:
“有个助理牧师来拜访。他想见斯蒂芬妮。”
她的语调让这件事变得似乎荒唐而不合时宜,像从喜欢冷嘲热讽的夏洛蒂·勃朗特、伊丽莎白·盖斯凯尔或者汉弗莱·沃德女士的作品里跑出来的小插曲。助理牧师从来不曾拜访过波特家。准确地说,没有任何人来拜访过。助理牧师可能拜访过别的所有人家,但肯定没有来过这里。
“别让人家站着,这样不礼貌。”温妮弗雷德说,“让他进来。”
助理牧师进来了,站在过道里。他身材庞大,又高又胖,毛发粗重,黑色的头发粗糙又桀骜不驯,眉毛很浓,下巴厚实,被生机勃勃的胡茬儿遮盖住了。黑色长袍从强壮有力的肩膀上松弛地垂下来。脖套上方露出的脖颈粗壮又结实。
斯蒂芬妮紧张地介绍了他。丹尼尔·奥顿,埃勒比先生的助理牧师,来自里思布莱斯福德的圣·巴多罗马教堂。丹尼尔·奥顿看着这个混搭的聚会,声音洪亮地问他是否可以坐下,这种音调可能是牧师最常见的策略,目的是不让他们太尴尬。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约克郡口音——约克郡南方工业区的腔调,跟温妮弗雷德的北方口音相比少了些曲折变化和音乐性。
“如果这是一次牧师拜访,”比尔说,“我应该立刻说,你走错人家了。这里没有经常去教堂做礼拜的人。”
助理牧师对这话未做回应。他只说耽搁几分钟来跟斯蒂芬妮——跟波特小姐谈谈,如果可以的话。他答应牧师宅里的小朱丽叶过来看看那些小猫怎么样了。他在弗雷德丽卡坐的那张沙发另外半边坐下,似乎凭借本能已经认定那只箱子里是什么。他朝里望去。
“情况还不赖,”斯蒂芬妮说,“不过现在这么说还为时尚早。”
“那孩子显然心里很自责。”丹尼尔·奥顿说,“我希望你能饲养它们。”
“请不要拔高她的期望——请不要对我期待过高。这些小猫不仅没有了妈妈,还没长大呢。其实,这真是件不理智又轻率的差事。”
“确实,您说得没错,这是实话。我上这儿来——因为某些个人原因,我没有时间提前和你打声招呼——是想告诉你,你真是为那孩子干了件挺棒的事情。”
单调的约克郡口音中微微洋溢着一丝牧师特有的虚情假意。比尔迅速又克制地说:“我们已经听了很多关于这只猫的故事了。谢谢你。”
丹尼尔听了这句话,那颗黝黑的大脑袋微微转过来,明显评估了一番这句话的分量。他又转向斯蒂芬妮。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让你有兴趣参与点我的工作。你很善良,而且已经明显表现出对我的工作的某种兴趣。我得在工作上努力进取,否则会一无所获,某种东西,让我有种感觉,好像你是最合适帮忙的人选。只是个想法。我不知道……”
“以后吧,说不定可以。”斯蒂芬妮说,满面潮红,盯着自己的膝盖,几乎听不见声音。
“也许我打扰到你们了,”丹尼尔说,“如果这样的话,很抱歉。”
亚历山大看看手表,又看看波特夫妇,再看看助理牧师。
“你们教堂上有些壁画精美极了,奥顿先生。依我看英国没有可以与其相媲美的。教堂中殿上方的那幅《地狱之嘴》——还有那非常英国特色的讨厌的蠕虫——尤其精美。即便褪色了,烈火燃烧的熔炉仍然栩栩如生,非常好看。可惜你没有看过一本内容更加翔实的指南书,不是那么狂热。作者是一位前教堂牧师的妻子,我想。”
“我不知道。我没有读过那本指南书。而且我也缺乏对所谓精美的判断能力。你说得肯定没错。”
“你来错地方了,”比尔说,“如果你想让这屋里什么人协助你工作的话。据我所知,你代表的这个机构传播的是谎言和错误的价值观,我倒希望跟它毫无关系才好呢。”
“嗯,这点显而易见。”丹尼尔说。
“我生活的文化环境,它的各种风俗习惯和未经深思熟虑的道德反应是根据某个意识形态术语构筑起来的,而这个意识形态又建立在一个其准确性缺乏可靠证据支撑的历史传说,以及一个否定生活的偏执之徒圣·保罗的说教的基础之上。我们全都忍受着它。我们都对教会彬彬有礼。我们从来没有质问过,如果我们立刻把它扫荡掉,我们会发现什么真相。”比尔怒目而视。这些是他经常说的话,但往往没有机会当着神职人员讲。
“我没有请你去教堂,我来是想让波特小姐参与我目前实施的一个项目。”
“你应该请我去教堂,这才是重点。如果你有什么信仰的话。这种东西根本没有死,只是软弱无力。”
“我有自己的信仰。”丹尼尔·奥顿说,用厚实的双手紧紧抓住自己巨大的膝盖。
“哦,我知道。一个上帝,天堂和人间的创始人,等等。还有圣徒们的团结默契,罪恶的宽恕,死而复生,生命的永恒。这些你真的信吗?你相信天堂和地狱吗?我们相信的东西都很重要。”
“我相信天堂和地狱。”
“黄金城,小天使,六翼天使,会发声的喇叭,珍珠河,火坑,爪子和皮翅膀,通往那堆永不熄灭的篝火的淡黄色的路,这一切,你都相信吗?或者信别的什么?还是信某种现代版的说法,说什么你自己的性格就是你的永恒地狱?我对现代牧师很感兴趣。”
“好像不仅仅是我,”丹尼尔说,“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公共生活就是个谎言,因为它闹鬼般反复无常。绝大多数人对这样的反复无常浑然不觉,就因为你传播这些病态和腐朽的画面。两块厚板上的一具尸体。还有大火啊苹果树之类刺激人心的不实画面。”
“你为什么要攻击我?”
“在我看来,《李尔王》中的真理要比所有福音教义加起来的总和还要多。我希望人们有自己的生活可过,而且还过得丰富多彩,奥顿先生。你是障碍。”
“我明白,”丹尼尔说,“我没读过《李尔王》。我做这些的时候,不是为了更高级的人。我会修正这个疏漏。我得马上回家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不是那种能说善辩的牧师,也不是布道者。你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你不能那样说话,爸爸。”斯蒂芬妮突然说,“他在实践你的教诲。我亲眼见过他做的事情——在医院和各种地方,全都是你谈起实践经验时经常提及的地方,而那些地方你从不去。他知道《李尔王》,即便没有读过。”
“我敢说我更熟悉我的《圣经》。”
“我相信你。”斯蒂芬妮说,“但这一点有利于你的观点还是他的观点,我会让他自己判断。请原谅我们,奥顿先生。”
“那么你会在某个更合适的时间和我谈了?”丹尼尔对斯蒂芬妮说。他像波特夫妇一样,思想单纯得有些过分。
“我什么都没承诺。”
“可你会谈的。”
“我很钦佩你的工作,奥顿先生。”斯蒂芬妮说,态度很僵硬。
“好吧。我这就走了。”
亚历山大又看了看手表,然后说他也要走了。他们一起出去,来到没有人影的大街上,在多少有些友善的沉默中站了片刻。
“那人一定是疯了,”丹尼尔·奥顿说,“我什么都没做。”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是个有信仰的人,还是他那个时代成长起来的颇受欢迎的说教者,完全叛逆于自己的成长环境。”
“哎呀,太像我了,只不过道路不同。我们应该彼此惺惺相惜才对。我不敢说能做得到。这不太重要。我自己也说不上是什么传教士。无非是些词语说来说去。”
“说来说去就是他的工作。”
“那就让他坚守去吧。他缺乏优雅。”他的语气中没有丝毫迹象表明他的这句批评是否跟神学、审美有关,或者说的压根是完全不同的领域。他向亚历山大伸出一只大手握了握就走了,壮硕的身影摇摇晃晃地朝城里走去,丝毫谈不上优雅。亚历山大赶紧匆匆忙忙朝相反的方向出发,像所有特别着急按时赴约而不害怕早到的人那样,他已经把自己搞得迟到了。他开始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