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安为准备远征而忙碌了一个冬天。一开春,三月五日,他率领六万五千人的军队从安条克出发了。
山上的积雪融化了。花园里,扁桃树赤条条的树枝还没有生出叶子,在阳光下已经绽开白色的和粉红色的花朵。士兵们去打仗欢天喜地,像过节一样。
在萨莫萨塔造船厂用从陶罗斯山谷里采伐的巨大雪松、红松和橡木建造了一千二百条战船,组成一支庞大的舰队,从幼发拉底河顺流而下,直抵卡利尼克城。
尤里安迅速渡河,经过希厄拉波利,抵达卡雷以后,兵分两路,一路继续向南,沿着幼发拉底河岸向波斯边境进发。往北派出另一支三万人的军队,由普罗科皮乌斯和塞巴斯提安指挥。他们的任务是与阿美尼亚的阿萨息斯王会合以后扫荡阿纳迪亚贝纳和希利奥科姆,经过科杜埃纳,在底格里斯河畔的泰西封城下与主力部队会师。
皇帝事先估计到了每一个最小的细节,反复权衡,细心考虑,可以说是兴致勃勃。凡是明白这个作战部署的人,无不为他的英明、伟大而又平凡的素质感到惊奇。
四月初,大军抵达西尔塞西乌姆,这是位于阿博尔河汇入幼发拉底河的河口处罗马帝国在美索不达米亚的最后一个要塞,当年由戴克里先建造。用驳船搭成浮桥。尤里安下达命令:翌日晨越过边境线。
晚上很晚的时候,各项准备工作一一就绪,尤里安回到帐篷,虽然很劳累,但心情愉快。他点上油灯,想要开始他所喜欢的一项工作,他每天夜间休息时都必定分出一部分时间从事这项工作——写作一部内容广泛的哲学著作:《反基督徒》。他是在百忙中抽时间,在军号声、兵营里的歌声和巡逻队的吆喝声中写这部著作的。让尤里安高兴的是这样一个想法:他跟那个加利利人的斗争表现在各个方面,表现在凡是可以进行斗争的方面,既在战场上,也在书本里,既使用罗马的利剑,也使用古希腊时代的智慧。他一向把教父们的著作、教会的经典和主教会议的信条要点带在身边。他精心钻研《新约》,努力的程度不亚于钻研柏拉图和荷马,皇帝在破旧书卷的空白处亲笔写下许多尖刻的批语。
皇帝脱下覆着尘土的盔甲,洗了脸,坐到行军用的小桌旁,把芦苇笔蘸满墨水,准备写作。可是,两个信使打破了他的宁静:一个从意大利来的,另一个从耶路撒冷来的。尤里安听了他们二人的汇报。
消息并不让人高兴:刚刚发生的地震摧毁了小亚细亚的美丽城市尼科米底亚;来自地下的打击使君士坦丁堡的居民陷入一片惊慌;根据《希维拉预言书》,一年之内切不可越过罗马国界。
来自耶路撒冷的信使带来安条克的阿利皮乌斯的一封信,尤里安曾经委派这位侍从官重建所罗门庙。多神的奥林波斯的崇奉者决定重建被罗马人毁坏的供奉以色列的单一神的神庙,这自古以来就是矛盾的,可是尤里安却自有其打算,就是在各国人民面前,在世世代代的历史面前,推翻《福音书》这样一项预言的真实性:“将来在这里,不会留下一块石头;全都被破坏。”犹太人兴奋地响应了尤里安的号召。从四面八方送来捐献。建筑的构思非常宏伟。匆匆忙忙地开始了工作。尤里安把工程总监委托给自己的朋友、前不列颠总督安条克的阿利皮乌斯侍从官。
“发生了什么事?”皇帝惴惴不安地问道,皱着眉头,看着信使阴沉的脸色,没有急于拆开信件。
“非常不幸,圣上!”
“说吧。别害怕。”
“起初清扫垃圾和拆除古代所罗门庙残垣断壁的废墟,一切都很顺利,可是刚刚开始建造新的建筑物,却从地窖里冲出一些火球,石块飞落各处,工人被烧伤。第二天,高贵的阿利皮乌斯下令重新开工。再次出现了这种怪事。后来又出现了第三次。基督徒欢欣鼓舞,多神教徒惊恐万状,没有一个工人同意下到地窖里去。建筑工地上连一块石头都没有留下来——全都被破坏了……”
“胡说,你这个混蛋!你本人可能就是加利利教徒!……”皇帝勃然大怒,举起手来要打跪在他面前的信使。“婆娘们的愚蠢谣言!难道阿利皮乌斯侍从官就不能挑选一个精明一些的信使?”
他匆匆忙忙地拆开封印,把信展开,读了一遍。信使没有错:阿利皮乌斯肯定了他的话。尤里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把信拿到油灯前,细心地重读了一遍。突然他的脸变得通红,把嘴唇咬出了血。他把信揉成一团,扔给了站在一旁的奥里巴西乌斯医生:
“你读读,你是不相信奇迹的。要么是阿利皮乌斯侍从官发疯了,要么就是……不——这不可能!”
年轻的亚历山大里亚学者把信拾起来,不慌不忙地读了一遍,沉着冷静,无动于衷,他平时做一切事情都是如此。
“谈不上任何奇迹,”他说,把明亮的目光转到尤里安身上,“学者们早就描写过这种现象:古代建筑物的地窖数百年来一直封闭着,空气不能流通,因此有时集中了高浓度的可烧性气体。只要打着火把下到这种地窖里去,便会发生爆炸,突然燃烧起来的大火会烧死不小心的人。愚昧无知的人便觉得这是奇迹。可是这里也跟各处一样,知识之光能够驱散迷信的黑暗,给人的理性以自由。一切都很好,因为一切都很自然,符合自然界的意志。”
他平静地把信放到桌子上,他那棱角分明的薄嘴唇上掠过了扬扬得意的微笑:
“是的,是的,当然是这样,”尤里安面带苦笑,说道,“应该设法稳定人心!尼科米底亚的地震也好,君士坦丁堡的地震也好,《神谕书》的预言也好,安条克的干旱也好,罗马的大火也好,埃及的水灾也好,这一切都是可以解释的,一切都是自然的。一切都是自然的,唯有一点很奇怪,那就是一切都跟我作对——大地和天空、水与火,好像还有神!……”
萨留斯蒂乌斯·塞昆德走进帐篷。
“伟大的奥古斯都,你曾吩咐向埃特鲁里亚的占卜师了解诸神的意旨,他们劝你推迟军事行动,明天不要越过边境:占卜师的占卜鸡不管怎么祈求,它们就是拒不吃食,挓挲着毛一动不动,不肯啄大麦粒,——这可是个不祥之兆!”
尤里安颦蹙双眉,大为恼火。可是突然间,他的眼睛闪耀起愉快的神色,他笑了,笑得十分突然,众人都默不作声地向他投去惊异的目光。
“原来是这样!不啄食吗?是吗?我们拿这些蠢鸡可怎么办呢?听从它们的吗?返回安条克吗?让加利利教徒兴高采烈,拍手称快吗?我的朋友,你去见埃特鲁里亚的占卜师,向他们宣布御旨:把所有的圣鸡全都抛到河里,让它们先喝个够,然后也许就想要吃食了!”
“仁慈的奥古斯都,看来明天越过边境的决定是不能更改的了,我是否应该这样来理解你的意思呢?”
“对!我用我们未来的胜利发誓,用我们帝国的伟大发誓,任何会占卜的鸡都吓不倒我,——无论是大水还是烈火,无论是天空还是陆地,就连诸神也吓不倒我!已经迟了。命运之签已抛出。我的朋友们,整个自然界中可有什么东西比人的意志更神圣的吗?在各种各样的神谕书里有什么能比我愿意这三个字更有力量吗?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感觉到了我的命运的神圣。起初,各种各样的预兆把我搅糊涂了,像一张罗网似的把我紧紧地束缚住了,可是现在——我已经不再有什么东西可以丧失的了。假如诸神将要抛弃我,那么我也……”
他突然打住了,脸上露出奇怪的苦笑来。等到近臣们都离去以后,他走到行军用的祭坛前,那上面供奉着墨耳枯里乌斯的小银像,跟平时一样,他打算进行晚祷,撒了几粒神香,可是突然转过身去,脸上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苦笑,走开了。他躺到一张充当床铺的狮子皮上,熄了灯,睡了,睡得很安详,很实——有时,人们在巨大的不幸前夕往往会这样睡的。
天刚放亮,尤里安就醒了,心情特别愉快。从兵营里传来起床后的嘈杂声,吹起了号角。
尤里安骑上马,朝着阿波尔河驶去。
四月初的早晨,空气清新,几乎停滞不动。似乎尚未睡醒的微风从幼发拉底河上吹来。“我们走吧,”他对祭司说,“把门关上,不让任何人进来。”
河面上停泊着一排排的战船,绵延数十斯塔迪斯。自从薛西斯时代以来,还不曾见到过如此威武的舰队。
从戈尔迪安金字塔形的陵墓后面射出太阳的第一缕光线,这位恺撒当年虽然战胜了波斯人,却在河的这岸被阿拉伯人腓力所杀。在寂静的平原上,露出太阳鲜红的边缘,好像一块烧红的炭,紧接着,所有战船桅杆的顶端透过早晨的昏暗立到被染成淡红色。
皇帝发出信号,于是八个五千人的巨大队列迈着整齐的步伐前进了,大地被震得颤抖并且发出轰隆声。罗马军队开始过桥——越过波斯国界。
尤里安骑着马到达河的对岸,登上一座很高的沙丘——波斯的国土。
走在禁卫军最前面的是盾牌兵百人长阿纳托利,他是阿尔西诺亚的崇拜者。
阿纳托利看了皇帝一眼。尤里安的外貌发生了变化。在新鲜的空气里,在兵营的劳作中度过了一个月,对他大有裨益:他成了一名英勇的军士,黝黑的脸膛,眼睛闪烁着青春的朝气和欢快,很难再认出从前那个书生气十足的哲学家来,他那时面黄肌瘦,眼睛里流露出学者那种忧郁的神色,须发蓬乱,一举一动都表现出烦躁不安的样子;穿着一件昔尼克学派的外衣,手上和衣服上都染上了墨水点子。这个演说家尤里安甚至遭到安条克街头流浪儿的奚落。
“注意听,注意听:恺撒要训话了。”
大家安静下来,唯有武器相互碰撞发出轻微的响声,还有战船底下的潺潺流水声和绸子战旗迎风招展的呼啦声。
“英勇无畏的战士们!”尤里安高声喊道,“我在你们的脸上看到了这种大无畏的勇敢精神,我无法抑制自己的高兴,由衷地向你们表示致敬。伙伴们,你们应该记住:世界的命运就掌握在我们的手中,我们将要重新缔造古罗马帝国的伟大辉煌。你们要磨炼自己的意志,准备赴汤蹈火:我们一去不复还!我将率先冲锋陷阵,作为一名骑兵,作为一名步兵,我要战斗在你们的行列中间,到一切困难和危险的地方去,与你们中间最末等的人完全平等,因为从这天起你们已不是士兵,不是奴隶,而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孩子!假如变幻无常的命运注定要我在战斗中阵亡,我会感到十分幸福,因为我是为罗马而死,就像斯凯沃拉、库尔齐乌斯这些伟大的男儿和光荣的德修斯的后代那样!伙伴们,勇敢战斗吧,你们要记住:强者必胜!”
他从鞘里抽出剑来,伸向前方,指着无边无际的沙漠让军队看。
士兵们举起盾牌,一边摇晃着,一边高呼:
“光荣属于战无不胜的恺撒!”
战船劈开河里的波浪,罗马的雄鹰在队伍的头上飞翔,白色的战马驮着皇帝迎着初升的太阳向前冲去。
戈尔迪安金字塔形陵墓阴冷的蓝色影子投到金色的平滑的沙子上,尤里安很快就从清晨的阳光里驶进这个孤零零的坟墓投下的长长的不祥的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