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佛涅树林里一片昏黑。热风驱赶着乌云。没有一滴雨水落到干旱的土地上。月桂树墨黑的树枝伸向天空,像是一双双祈祷时的手,神经质地抖动着。茂密的柏树形成一堵高大的墙壁,发出瑟瑟的声响,这声音很像愤怒的老人的低语声。
阿波罗神庙附近,有两个人在昏暗中小心翼翼地走着。一个身材矮小,他的眼睛是浅绿色的,像猫的眼睛一样,能够穿透夜幕。他拉着那个身材魁梧的人的手。
“哎呀,哎呀,大侄子!我们在这山谷里非得扭断脖子不可……”
“这里根本就没有山谷。你怕的是什么?从打洗礼以后,你完全变成一个婆娘了!”
“婆娘!我当年手执猎矛在希卡尼亚森林里捕猎狗熊的时候,脸不变色心不跳。这个地方可大不相同了!大侄子,我们俩得并排挂在一个绞刑架上晃荡!”
“好啦,好啦,闭嘴吧,笨蛋!”
那个小个子又拖着大个子往前走,大个子背上背着一捆干草,手里拿着一把铁锹。
他们二人溜到神庙的后面。
“就是这里!先用锹挖。挖到里面的木头挡板,再用斧子砍。”小个子小声说道,在树丛里摸索到院墙上一个用砖头胡乱堵上的缺口。
铁锹声被风在树木中间的呼啸声给淹没了。突然间,响起了叫声,好像是病儿的哭声。
大个子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停下了。
“怎么回事?”
“鬼!”小个子喊道,由于惊恐而瞪大了那双绿色的猫眼,一把拽住同伴的衣服。“哎呀,哎呀,你可别抛下我,大叔!”
“原来是只猫头鹰。可真吓死人了!”
一只硕大的夜鸟扑棱一声,扇动着翅膀向远处飞去,哭泣声久久地回荡着。
“我们扔下吧,”大个子说道,“反正也烧不起来。”
“怎么能烧不起来?木头腐朽了,干燥,有虫眼,一触动就散花了。只要一颗火星就能点燃。好啦,好啦,亲爱的,砍吧,别待着看热闹!”
小个子不耐烦地推了大个子一把。
“现在把干草塞到窟窿里去。对,再来,再来!为了圣父、圣子和圣灵!”
“你干吗乱转悠,盘来盘去,像条鳗鱼似的?你干吗龇牙?”大个子斥责道。
“嘻——嘻——嘻,怎能让人不乐呢,大叔?如今天使都在天上兴高采烈。不过,老兄,得记住:我们俩万一被抓住,可不能叛教!我与此无关……只不过是点把火开开心。给你火镰——打吧。”
“见你的鬼去吧!”大个子试图把他推开,“你别让人上当,可恶的蛇,呸!你自己点吧……”
“嘿,你变卦啦?……开什么玩笑,老弟!”
小个子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揪住大个子的胡子。
“我第一个举报你!他们会相信我……”
“好啦,好啦,别扯了,小鬼头!……给我火镰!没法子,得干到底。”
迸出了火星。小个子为了方便起见,索性趴在地上,更像一条蛇了。火苗在浇了焦油的干草上迅速蔓延开了,冒起团团浓烟。焦油发出噼啪的响声,火焰腾空而起,放射出红光,照亮了大个子阿拉加里惊恐万状的脸和小个子斯特隆比克猴子般狡猾的脸。他像是一个丑陋的小鬼,一边拍手,一边蹦蹦跳跳,像个醉鬼或者疯子似的,笑着说:
“我们要毁掉一切,毁掉一切,为了圣父、圣子和圣灵!嘻——嘻——嘻!小蛇,小蛇,跑得多么快!啊?……火让人开心吧,大叔?”
他那愉快的笑声包含着人类永恒的兽性,破坏所产生的兴奋。
阿拉加里指着黑暗,说道:
“你听见了吗?”
树林里跟以前一样,不见一个人影,可是他们却在风的呼啸声中,在树叶的簌簌声中听到了人的低语声。阿拉加里突然跳起来,撒腿逃跑。
斯特隆比克拽住他的长袍,尖声叫道:
“大叔!大叔!把我背上吧。你的腿长。否则的话,我一旦被抓住,可要告发你!”
阿拉加里停下来片刻。
斯特隆比克像松鼠一样,灵巧地蹿到萨尔马特人的背上,他们二人飞快地跑起来。小个子叙利亚人用两个哆哆嗦嗦的膝盖紧紧地夹着他的腰,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免得摔下来。虽然惊惧不安,他却无法忍住傻笑,同时又顽皮好动,轻轻地打着口哨。
两个纵火者跑出了树林,来到田野上,只见挂满灰尘的干瘪的麦穗垂向被太阳烤干了的土地。在漆黑的天际,从乌云的缝隙里露出西斜的月亮投射的一条光带。小个子斯特隆比克蜷缩在大个子的脊背上,睁着浅绿色的猫眼,像是一个邪恶的精灵,或者像是一个把牺牲者制服了的变形人。阿拉加里不禁感到迷信的恐惧:他突然觉得,伏在他脊背上的不是斯特隆比克,而是魔鬼变成的大猫,在挠他的脸,尖声叫着,哈哈地狞笑着,逼着他走向深渊。大个子绝望地跳跃几下,想要甩掉紧紧抓着他的那个重沉的包袱,他的头发竖了起来,他惊恐得号叫起来。他们在死气沉沉的田野里奔跑,挂满灰尘的麦穗垂向被太阳烤干了的硬邦邦的土地。在地平线上苍白的光带衬托下,他们三人巨大的影子越发漆黑了……
这时,在安条克皇宫的寝宫里,尤里安正在与东方行政区长官萨留斯蒂乌斯·塞昆德进行密谈。
“仁慈的恺撒,如此庞大的军队,我们到何处去筹集粮食呢?”
“我已经向叙利亚、埃及、阿普利亚派出了三层划桨战船——哪里粮食丰收,就到哪里去筹集,”皇帝说,“我告诉你吧,粮食一定会有的。”
“可是钱呢?”萨留斯蒂乌斯继续说,“推迟到明年,再等一等,是否明智呢?”
尤里安一直在室内大步走来走去,这时却突然停在老头面前。
“等一等!”他气愤地吼叫起来,“你们大家仿佛是商议好了。等一等!仿佛我现在可以等待,掂量权衡,三心二意。难道加利利教徒能够等待吗?你得明白,老头,我应该完成不可能的事,我应该在波斯取得伟大的胜利才凯旋,要么就战死沙场。再没有调和的余地。中间道路是没有的。你们跟我谈什么明智不明智呢?或者你认为马其顿的亚历山大是靠着明智战胜全世界的吗?难道像你这样一个温良恭俭让的人不觉得这个嘴上无毛的青年率领一小撮马其顿人去讨伐亚细亚的霸主是个疯子吗?是谁把胜利赐给了他?……”
“我不知道,”行政长官支吾搪塞地回答说,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我觉得,是英雄本人……”
“不是他本人,而是诸神!”尤里安叫道,“你听见了吗,萨留斯蒂乌斯,诸神也能帮助我,把胜利赐给我,这胜利比亚历山大的还要大!我的功勋始于高卢,将终于印度。我要踏遍全世界,从日出的地方走到日落的地方,作为一个伟大的马其顿人,作为酒神狄俄尼索斯。让我们等着瞧吧,到那时加利利教徒会说些什么;让我们等着瞧吧,当我从亚细亚凯旋的时候,现在讥笑智者的普通衣服的人将如何嗤笑罗马恺撒的剑吧!”
他的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辉。萨留斯蒂乌斯想要说几句,可是并没有开口。尤里安烦躁地迈着大步在屋里来回走起来,行政长官摇了摇头,老头那双睿智的眼睛流露出怜悯的神色。
“军队应该做好出征的准备,”尤里安继续说道,“我希望这样,你听见了吗?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不得拖延耽搁。三万人。亚美尼亚国王阿萨息斯答应跟我们结盟。有粮食。还需要什么?我需要知道,我随时都可以出发去攻打波斯。这不仅关系到我个人的荣耀、罗马帝国的安危,而且关系到永恒的诸神能否战胜那个加利利人!”
宽大的窗户正开着。一股热风夹杂着尘埃吹进室内,吹得三捻油灯上的三个微弱的火苗不停地摇曳。一颗流星划破黑暗的夜空,闪现一道亮光之后熄灭了。尤里安不禁打了个寒噤:这可是个不祥之兆。
有人敲门;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是谁?进来。”皇帝说。
那是几位哲学家朋友。走在最前面的是利巴尼乌斯,他今天比平日任何时候都更加趾高气扬,而且绷着脸。
“干什么来了?”尤里安冷冷地问道。
利巴尼乌斯跪下了,但照旧保持着目空一切的样子。
“奥古斯都,放我走吧!我再也不能待在宫里了。天天受欺凌……”
他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说什么馈赠、赏钱等全都没有他的份儿,还谈到忘恩负义、自己的功劳,说他写了多少宏伟壮丽的颂辞来赞美罗马恺撒,等等。
尤里安并没有听,而是厌恶地看着这位著名演说家,心里想:“难道这就是我年轻时读得那么入迷的那个利巴尼乌斯吗?多么渺小!什么样的虚荣心!”
然后,他们一齐说了起来:争论不休,吵吵嚷嚷,相互指责,甲说乙不信神,乙说丙重利盘剥,丙说丁荒淫无耻,采取了最愚蠢的毁谤——这不是贤哲们的意见分歧,而是食客们无耻的争风吃醋。他们由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而发狂,由于沽名钓誉、恶毒用心和寂寞无聊而彼此破口大骂。
皇帝终于说话了,他轻轻地说出几个字,迫使众人清醒过来:
“各位老师!”
大家立刻鸦雀无声了,好像是一群叽叽喳喳的喜鹊受到了惊吓。
“各位老师,”他带着苦笑,又重复了一遍,“我听你们说了好半天,现在也请允许我来讲一个寓言。一位埃及国王有几只训练有素的猴子,会跳皮里亚舞,给它们穿上甲胄,戴上面具,把尾巴给藏在紫袍里,因此当它们跳舞的时候,很难相信这不是人。演出一直受到欢迎。可是有一天,一名观众往舞台上扔了一把干果,结果怎么样呢?演员们撕破了紫袍和面具,露出了尾巴,开始用四条腿爬行,尖声叫着,为了争夺干果而相互撕咬起来。有些人也是这样,平时很认真地跳着智慧的皮里亚舞——一直跳到第一次分赏时为止。可是只需扔一把干果,贤哲们就变成了猴子:露出尾巴来,尖声叫着相互撕咬。各位老师,你们喜欢这个寓言吗?”
大家无言以对。
突然间,萨留斯蒂乌斯轻轻地抓住皇帝的手,朝着开着的窗户指去。
红色的火光被劲风吹得不停地抖动着,慢慢地染红了翻滚着的乌云。
“起火了!起火了!”大家异口同声地叫喊起来。
“河对岸。”有人估计说。
“不是河对岸,是加兰达马!”另一些人更正说。
“不对,不对,是在格西尔,在犹太人那里!”
“不是在格西尔,也不是在格兰达马,”有人说,表现出难以遏制的高兴,人们一看见起火,便产生了这种心情,“是在达佛涅树林里!”
“阿波罗神庙!”皇帝小声说道,突然间血液涌向心脏。
“加利利教徒!”他喊道,声音很可怕,说完便向门口奔去,然后登上楼梯。
“奴才们!赶快!备马,五十名军士!”
几分钟之后,一切都准备就绪了。牵到院子里来一匹黑牡马,它浑身颤抖,骑它很危险,那双充血的眼睛气愤地斜睨着。
尤里安在五十名军士的随从下,沿着安条克的马路驰骋起来。人群在他们面前惊恐地散开了。有人跌倒了,有人被马踩在蹄下。吵嚷声被马蹄的隆隆声和武器的撞击声所淹没。
驶出了城,疾驰了两个多小时。有三名军士掉队了,因为战马累死了。
火光越来越亮,散发着烟味,火红色的反光照亮了田野和落满灰尘的麦穗。好奇的人们从四面八方奔过来,好像是灯蛾投入火里,那是四郊乡下和安条克郊区的居民。尤里安从人们说话的声音里,在人们的脸上发现了快活的神情,仿佛是这些人跑去参加节日活动。
达佛涅树林带锯齿形的树尖上方,浓烟滚滚,火舌从这里跳出来。
皇帝进入神庙的围墙。这里人声鼎沸,许多人相互打闹,有说有笑。幽静的林荫路多年来一直被人所遗弃,如今却人如潮涌,万头攒动。平民百姓们玷污了圣林,折断了古老的月桂树的枝杈,把泉水搅浑,践踏了睡意蒙眬的柔弱的花朵。水仙与百合临死时吐着最后的芳香,徒然地抗拒着大火的灼热、平民百姓呼出的臭气。
“上帝显灵!上帝显灵!……”欣喜若狂的说话声在人群的头上回荡。
“我亲眼看见了,闪电击中了屋顶并且把它烧了起来!”
“这可不是闪电,你说得不对:这是大地迸裂,从地底下喷出了火焰,就在庙里偶像座的下面!……”
“那还用说!他们干了多少坏事!惊扰了圣骨!以为会平安无事。不可能这样!阿波罗神庙完蛋了,卡斯塔利亚泉水不灵验了,活该,罪有应得!自作自受!自作自受!”
尤里安在人群里看见一个妇女,只见她敞着上衣,可能是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她也在欣赏着大火,兴高采烈,脸上露出傻呵呵的笑容,怀里摇晃着一个吃奶的婴儿。婴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显然他哭过,刚刚安静下来,贪婪地吸吮着一只黝黑的肥大的乳房,不停地吧嗒着嘴;他用一只小手按着这只乳房,另一只,胖乎乎的,带有几个小涡,则伸向火光,仿佛是希望拿到一个闪光的招人喜欢的玩具。
皇帝收住马:再往前寸步难行了。一股热浪像是从火炉里冲出,向他迎面扑来。军士们等待着命令。可是已经没有什么可命令的了:他明白,神庙完了。
这个场面非常壮观。建筑物从上到下都在燃烧。里面的护墙板、腐朽的墙壁、干燥的檩椽桩柱——全都变成烧红的木炭,噼噼啪啪地落下来。一团团火星腾空而起,飞向天空,天空被染成血红色,好像要落下来,越来越低,让人觉得大难临头了。长长的火舌舔着空中的乌云,火焰好像一道沉重的幕布,被风吹得不停地飘动和发出隆隆的响声。
月桂树的叶子好像是被火烤疼了,抽搐着卷了起来。柏树梢烧着了,火焰由于有焦油而特别明亮,像是一支支巨大的火炬;白烟好像是祭祀香火冒出的烟;焦油一滴一滴地流淌下来,仿佛是这些与神庙同龄的古柏为神祇哭丧时洒下的金色泪珠。
尤里安一动不动地看着大火。他想要给军士们下道命令,只是从鞘里抽出剑来,勒紧缰绳让马直立起来,他气得咬牙切齿,但又软弱无力,仅仅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恶棍!”
远处传来人群的号叫声。他想起来了,神庙的后面有一个宝库,存放着祭神用的器物,于是他的脑海里掠过一个念头:加利利教徒在抢劫圣物。他做了一个手势,率领军士们向那里奔去。途中遇到一起悲惨的事件,他们不得不停下来。
“怎么回事?”尤里安问道。
“加利利教徒用石块打伤了戈尔吉斯祭司。”罗马人回答道。
“宝库呢?”
“完好。祭司站在门槛上,堵着门,不准玷污圣物。他不挪地方,直到头部被石头击伤而倒下。后来,打死了孩子。假如不是我们赶到驱散了人群,信奉加利利教的贱民们定会把这两个人踩烂,破门闯进去。”
“活着吗?”尤里安问道。
“刚有口气。”
皇帝跳下马。人们把担架轻轻地放下。他走过去,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掀开他所熟悉的祭司法衣的一角,只见法衣盖着两具躯体。
老头躺在用新鲜月桂叶做的垫子上,闭着眼睛,胸部缓慢地一起一伏。尤里安的心里不由得产生一种怜悯之情,他望着这个酒鬼的酒糟鼻子,觉得不久之前还那么难看,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藤条筐里那只瘦鹅——给阿波罗最后的一个祭品。毛茸茸的雪白头发上渗出了滴滴鲜血,尖尖的黑色月桂叶在祭司的头上编成一个花环。
紧挨着他,欧福里翁的小小躯体安息在担架上。他的脸一片煞白,但比活着的时候更美丽了,乱蓬蓬的金发上渗出几滴殷红的鲜血,头部侧着枕在一只手上,仿佛是在打盹儿。尤里安心想:
“爱情女神之子厄罗斯也应该是这样的,他是被加利利教徒用石头给打死的。”
于是罗马皇帝怀着崇敬之情跪在奥林匹斯诸神的受难者面前。尽管神庙被毁掉了,尽管平民百姓疯狂地欢庆胜利,可是尤里安却在这死亡中感觉到了诸神的存在。他的心软了,甚至憎恨也消失了。他噙着感动的泪水,弯下身去,亲吻一下这位神圣的老者的手。
垂死者睁开了眼睛:
“孩子在哪儿?”他轻轻地问道。
尤里安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欧福里翁的金色卷发上。
“在这里——在你的身边。”
“活着吗?”戈尔吉斯问道,抚摸着孩子的头发,最后一次表现出对他的疼爱。
他十分虚弱,甚至不能把头朝他转过去。尤里安没有勇气向垂死者讲出实情。祭司把目光转向皇帝,饱含着祈求。
“恺撒——把他托付给你。别抛弃他……”
“你安心吧,为了你的孩子,我将竭尽全力。”
尤里安就这样接受了保护人的任务,可是对这个被保护者来说,罗马恺撒既不能再做好事,也不能再做坏事了。
戈尔吉斯没有把逐渐僵硬的手从欧福里翁的头上挪开。突然间,他的脸上出现了生机勃勃的表情,他想要说话,可是仅仅断断续续地喃喃道:
“是他们!是他们……我早就猜着了……你们高兴吧!”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前面,一口气没有喘完,他的目光便暗淡了。
尤里安把死者的脸盖上。
突然响起了教堂欢庆胜利的歌声。皇帝回头一看,只见一条主要的柏树林荫道上有一支游行队伍,人多得数不清——长老们穿着绣金长袍,上面镶着许多宝石;庄严肃穆的执事手拎长链香炉,叮当作响;黑衣修士们手执蜡烛,童男童女们穿着制服,孩子们拿着棕榈叶。人群在头上高高抬着一辆金碧辉煌的小车,车上放着圣瓦维拉的圣骨匣,火光映在银匣上变成细碎的白点。这是皇帝下令从达佛涅迁往安条克去的圣骨。圣骨的迁移变成了一次示威游行。
“乌云与黑暗笼罩着他。”加利利教徒们欢庆胜利的歌声淹没了风的呼啸声和大火的呼呼声,飞向因火光而变得圣洁的天空。“乌云与黑暗笼罩着他。”
“烈火在他的前面引路,烧尽他周围的敌人。”
“群山一见到主的面容,即大地的主的面容,便像蜡一样熔化了。”
尤里安听到最后一句如此狂妄和如此欢快的话,不禁脸色变得煞白:
“让侍奉偶像和赞美偶像的人蒙受耻辱吧。所有的神都得匍匐在他的面前!”
他跳上马,拔出剑,高喊道:
“士兵们,跟我来!”
他冲进人群,要驱散他们,打翻圣骨匣,踏碎死人的骸骨。可是,有一个人却抓住了马的缰绳。
“滚开!”他愤怒地喊道,举起剑来,可是还没等砍下去,就在这一刹那却把手放下了。一个睿智的老人站在他的面前,原来是萨留斯蒂乌斯·塞昆德从安条克及时地赶到这里。
“恺撒!不要袭击手无寸铁的人们。你醒醒吧!”
尤里安把剑放进鞘里。
铜盔压迫他的头部,好像是烧红了一样,烤灼他的头部。他把铜盔摘下来,扔到地上,擦去头上的汗水。然后,他独自一人,没有带领士兵,光着头,向人群驶去,挥手让他们停下来。
大家都认出了他,歌声停了。
“安条克的人们!”尤里安竭力用意志来克制自己,几乎是心平气和地说道,“你们要知道:暴乱分子和纵火焚烧阿波罗神庙的人将受到严惩,对他们绝不姑息。你们讥笑我的仁慈,那么再让我们来看看,你们将如何讥笑我的愤怒。罗马恺撒本来能够让一座城市从地面上彻底消失,让人们忘记大安条克的存在。然而,我不这么做,只是离开你们。我要出征去打波斯人。如果诸神保佑我凯旋,那么,暴乱分子们,你们可要遭难了!木匠的儿子,拿撒勒人,你可就要遭难了!……”
他在人群的头顶上用剑比画了一下。
突然间,他觉得一个奇怪的非人的声音在他的身后清清楚楚地说道:
“拿撒勒人木匠的儿子正在给你做棺材。”
尤里安不禁浑身一哆嗦,他转过头去,可是没有看见任何人。他用手摩挲一下脸。
“这是怎么回事?是我产生了错觉吗?”他漫不经心地说,声音勉强听得见。
这时,燃烧着的神庙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劈裂声——部分木头房盖坍塌下来,直接砸到阿波罗的巨大雕像上。偶像从基座上倒下来,他用来为地母祭酒的金碗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显得很凄凉。中庭里一根挺拔的圆柱晃动了,科林斯式的柱头虽然遭到破坏,但仍然很优美,像是一朵被折断梗的白色百合花,垂落下来,摔到地上。尤里安觉得,整座燃烧着的神庙都要倾覆下来,压在他的身上。
古代大卫王赞美以色列神的颂歌庄严地飞向夜空,淹没了烈火的呼啸声和偶像倒塌的声音:
“让侍奉偶像和赞美偶像的人蒙受耻辱吧。所有的神都得匍匐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