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的脸很粗糙,颧骨很高;他披头散发,满脸胡须;他穿的不是长袍,而是一个粗麻布的补了又补的破口袋,披的不是厚呢斗篷,而是一张落满灰尘的羊皮,头上戴着一顶僧帽;他拄着一根很长的棍子,一端尖尖的,走起路来发出咚咚的声音。潘瓦二十年来没有洗过澡,因为他认为身体的洁净整齐是一种罪恶,相信有一种身体洁净的魔鬼。安条克以东有一片可怕的荒漠,叫作哈利邦的别列亚,那里有无数的毒蛇和蝎子栖息在干涸了的井底,潘瓦就住在这样的一口井里,靠一种特殊的含淀粉的甜芦苇秆度命,每天吃五根。虚弱得差一点儿没有死了。于是他的学生们开始给他往井底送食物。他允许自己每天食用半塞克斯塔耳浸水的滨豆。他视力减退,皮肤上长了疮痂。他增加了不多的油脂,可是却责备自己嘴馋。潘瓦从学生那里了解到,基督的羔羊遭受反基督恶狼迫害,也就是受尤里安皇帝迫害,于是他离开荒漠,来到安条克坚定那些在信仰上发生动摇的人的信心。
“听呀,听呀,——长老要讲话了!”
潘瓦登上澡堂门前的台阶,站在大理石台阶上路灯的下面,用手在自己周围比画了一圈,让百姓们看多神教的神庙、公共浴场、店铺、宫殿、裁判所、纪念碑。
“将来在这里,不会留下一块石头;全都被破坏!一切都将过去,一切都将毁灭。大火将要燃烧,吞没世界。这——就是可怕的基督审判,前所未有的奇观!我把视线射向何处?我要欣赏什么?欣赏爱情女神阿佛罗狄式如何赤身裸体地带着自己的儿子小爱神厄罗斯在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面前狂舞吗?欣赏宙斯带着已经熄灭的霹雳闪电与奥林匹斯诸神一起躲避至高神的霹雳而慌忙逃命吗?欢乐吧,遭受迫害的人们!你们的审判者——罗马长官,地方总督在哪里?他们被大火所吞食,这火焰比焚烧基督徒的大火更猛烈。哲学家们曾经以自己的智慧而自豪,可是如今却在地狱里燃烧,在自己的学生们面前羞愧得满脸通红,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法也好,柏拉图的论证也好,都帮不了他们的忙!悲剧演员们号啕大叫,比在索福克勒斯和埃斯库罗斯的任何一出悲剧里都更加凄惨!走钢丝的杂技演员在地狱的火上乱蹦,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敏捷灵巧!我们是一些粗俗而又愚昧的人,高兴得发抖,对聪明而高傲的强者们说:看哪,这就是被讥笑者,这就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木匠和打零工度日的姑娘的儿子,这就是身穿紫袍头戴荆冠的犹太人的王!这就是安息日的违背者,这就是着了魔的撒马利特人!这就是你们在监狱所捆绑的那个人,你们往他脸上吐唾沫的那个人,你们逼他喝胆汁和醋的那个人!我们听见了号叫声和咬牙声,我们哈哈大笑,心里充满欢乐。看哪,我们的主耶稣降临了!”
污水沟清洁工格卢图林双腿跪下,眨巴着红肿的眼睛,仿佛看见了基督降临,向他伸出双手。铜匠攥紧拳头,一动不动,像是一头公牛正准备进行可怕的跳跃。长圆脸的纺纱工全身各个部位都哆嗦着,一边毫无意义地傻笑,一边叨咕着:“主哇,主哇,可怜可怜吧!”流浪汉和力工们粗糙的脸上露出喜悦的表情,为弱者战胜强者,奴隶战胜老爷而由衷地高兴。妓女母狼轻轻地笑着,露出了牙齿,醉醺醺的眼睛显得很严肃,闪烁着对复仇不可遏制的渴望。
突然间,响起了武器碰撞的哐啷声和整齐沉重的脚步声。从街角后面出现了罗马军士——夜间巡逻队。走在最前面的是东部统兵官萨留斯蒂乌斯·塞昆德。此人长着一个四角形的罗马官吏的脑袋,鹰钩鼻子,光秃秃的宽大头顶,目光炯炯有神,精明而沉着,身穿镶着紫边的元老院议员长袍,一举一动没有任何架子,而表现出古代贵族的纯朴高尚作风。
一轮淡红色的月亮从远处万神庙的圆顶上缓缓升起——这座万神庙是马其顿王亚历山大的继业者之一安条克·塞琉古建造的,月光在罗马军士的盾牌、盔甲上的反光给人以不祥的感觉。
“散开,市民们,”萨留斯蒂乌斯对着人群说,“圣上有令,夜间禁止在街头集会。”
平民百姓骚乱了,嗡嗡地叫起来。孩子们打起口哨,尖声尖气地唱起了顽皮的童谣:
喔——喔——喔!
可怜的大公鸡倒霉了,
雪白的大公牛倒霉了,
皇帝下令宰掉它们,
给坏透的诸神献牲!
响起了铁器碰撞声:罗马军团的军士们齐刷刷地把剑从鞘里抽出来,准备向集会的人群刺去。
“你们好,勇敢的撒旦军队,你好,英明的罗马长官!你们大概想起了古时候,你们那时焚烧我们,教授我们古代哲学,而我们却为你们向上帝祈祷。没法子——欢迎……”
军士们举起剑。统兵官做了一个手势,制止了他们。
他发觉,人群已被他牢牢地掌握在手中了。
“你们吓唬我们有什么用,蠢货?”潘瓦转向萨留斯蒂乌斯,继续说,“你们能怎么样?你们只消有一个黑夜和两三把火炬就足以进行报复了。你们害怕阿勒曼尼人和波斯人;我们——比阿勒曼尼人和波斯人更可怕!我们——无处不在,我们——也在你们中间,不计其数,捉也捉不完!我们没有边界,没有祖国;我们只承认一个共和国——宇宙共和国!我们——是昨天的人,已经占领了世界——城市、城堡、岛屿、自治市、委员会、兵营、特里布、库里亚、皇宫、元老院、审判大会等,全都是我们的,唯有神庙还都给你们留着。噢,假如我们不把恭顺、仁慈作为自己的本分,假如我们不是宁肯被杀也不愿意杀人,我们就会把你们消灭掉!可是我们不需要剑与火;我们人数如此多,只要全体一下子远远离去,你们就得毁灭,你们的城市就会空无一人,你们就会为自己的孤独——世界的沉寂而感到惊恐;任何生活都将停滞,笼罩着一片死亡。你们要记住:罗马帝国唯有靠着我们基督徒的忍耐才得以存在!”
所有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到潘瓦的身上:任何人都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披着流浪哲学家粗糙的旧斗篷,脸色枯黄而消瘦,头发蓬乱,蓄着很长的黑胡须,在几名同行者的伴同下快速地从罗马军士中间走过来,而这些军士见到他毕恭毕敬地闪开道路。他伏在统兵官萨留斯蒂乌斯的耳朵上小声说道:“你为什么迟延?”
“如果稍等一会儿,”萨留斯蒂乌斯回答道,“他们自己就会散去。此外,加利利教徒中殉教者太多了,还会产生新的:他们争着去死,就像蜜蜂争抢蜂蜜一样。”
这个穿着哲学家服装的人向前走出几步,以坚定的声音大声说道,像是一个习惯于发号施令的军事长官一样:
“驱散人群!把暴乱者抓起来!”
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响起了惊叫声:
“奥古斯都,奥古斯都·尤里安!”
军士们手执明晃晃的剑,冲进人群。那个拾破烂的老女人摔倒了,她在军团士兵们的脚下挣扎着,尖声叫着。一些人逃跑了。身材矮小的斯特隆比克比最先躲藏起来。开始了厮打。石块乱飞。铜匠保护着潘瓦,向一个军士投去一块石头,可是却击中了站在一旁的母狼。她微弱地喊叫一声,倒在地上,浑身是血。她心里想,她要死了,将要成为一个殉教者。
一个军上抓住了格卢图林。可是污水沟清洁工已经做好了准备——他觉得当个殉教者受到人人尊敬,那种状况与他平时过的半饥半饱的生活相比简直就是天堂,然而,他的破烂衣裳散发着臭味,那个军士立刻厌恶地把俘虏释放了。一个马夫赶着一头驮着新鲜圆白菜的毛驴,无意之中混进了人群中间,他一直张着嘴听着长老讲话。等到他发现危险以后,想要逃跑,可是毛驴却发起犟脾气来。马夫从后面用棒子打和大声吆喝,可是白费力气。毛驴两只前蹄像是钉在地里一般,支棱着耳朵,翘起尾巴,发出震耳欲聋的号叫声。
毛驴的叫声很长时间在人群的上空回荡,淹没了濒死的人的呻吟声、士兵们的谩骂声和基督徒们的祈祷声。
奥里巴西乌斯医生陪同尤里安来到这里,这时走到他的面前说道:
“尤里安,你这是干什么?凭着你的智慧,这样做值得吗?”
奥古斯都看了他一眼,使他不由得感到语塞,不再作声了。
尤里安近来不仅变了,而且衰老了:消瘦的脸上有一种可怜而又可怕的表情,患有慢性的不治之症的人或者思想高度紧张而接近于发疯的人通常有这种表情。
一份纸莎草纸文件——他亲自书写的御诏偶然落到他那双强有力的手里,他不知不觉地揉搓起来,后来终于盯着奥里巴西乌斯的眼睛,压低声音说道:
“你离开我,你们这些蠢货连同你们的诤谏全都离开我。我知道我在干什么。一群不信神的坏蛋,不能像跟人那样跟他们谈话——一群野兽,就得把他们消灭掉……再说,经一个多神教徒之手打死十个加利利教徒,又能算得上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奥里巴西乌斯闪过一个念头:
“他现在多么像自己的堂兄君士坦提乌斯——在其愤怒的时刻里。”
尤里安向人群喊叫起来,他本人也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陌生,很可怕:
“只要我在诸神的保佑下还是皇帝,你们就得听从我的,加利利教徒们!你们尽可嘲笑我的胡须,我的衣服,可是绝对不可嘲笑罗马法律。你们要记住:我处决你们并非由于信仰,而是由于暴乱。——把这个坏蛋给我锁起来!”
他用哆哆嗦嗦的手指着潘瓦。两个浅发、蓝眼睛的蛮族士兵把长老抓了起来。
“你说谎,渎神者!”潘瓦得意扬扬地叫起来,“你是由于我们信仰基督而要处决我们!当年你曾宽恕过哈尔凯顿的瞎子玛里斯,你为什么不肯宽恕我呢?你为什么一反常态,不再用脉脉的温情掩盖暴行,用诱饵包裹住鱼钩呢?你的哲学哪里去了?或者已经不再是那种时候了?你走得太远了?弟兄们,我们不要怕罗马恺撒,我们怕的是天上的上帝!”
这时,任何人都不想逃跑了。殉教者们英勇无畏,相互感染。巴塔维人和克尔特人看着这些人笑哈哈的恭顺的和无所畏惧的面孔,被这种视死如归的精神给吓坏了,甚至就连孩子都主动朝着剑与矛走去。尤里安想要制止屠杀,可是为时已晚。“蜜蜂飞到了蜂蜜上。”他只能绝望而又轻蔑地惊呼:
“不幸的人们!如果你们活腻了,找根麻绳或者登上悬崖并不困难!”
潘瓦被捆绑着给高高抬起,还在兴奋地喊着:
“你们杀戮吧,把我们都杀死吧,罗马人。可是我们的人数将会增加!锁链——是我们的自由,软弱——是我们的力量,我们的胜利——就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