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得远的”阿波罗医院是专门为穷人、无家可归者和残疾人而开设的,医院主要建筑物的大门上面,大理石的门楣上用希腊文刻着荷马的两句诗:
我们全都来自宙斯——可怜的无家可归者。
我施舍的很少,凡是施舍皆怀爱心。
尤里安走进里面的柱廊,院子的四周排列着整齐的爱奥尼亚式圆柱。这个建筑物从前曾经是少年体育学校。
天近黄昏,静谧而温馨。太阳还没有落山。可是从医院的柱廊里,从里面的房间里却传出浓重的臭味。
这里横躺竖卧着一批孩子和老人,有基督徒也有多神教徒,有生病的也有健康人,有残疾人、畸形人、虚弱者、瘸子、浑身长满溃烂的痂疤的人、患积水而浑身浮肿的人、因脱水而骨瘦如柴的人,——这些人的脸上带着一切罪恶和痛苦的印记。
一个老女人穿着破衣烂衫,半裸露着身子,皮肤黝黑,好像是枯叶的颜色,她把长满脓疮的脊背在爱奥尼亚式圆柱的大理石上擦来擦去,以解除瘙痒。
神像的底座旁,坐着一个皱皱巴巴的畸形者,很难说他是个孩子还是个老人。他双手搂着弯曲的大腿,把下颏顶在膝盖上,慢慢地左右摇晃着,脸上表情麻木,凄凉地哼哼着:
“耶稣基督、神子,宽恕我们这些罪人吧!”
医院总监马可·奥索尼乌斯来了,他显得很可怜,浑身哆哆嗦嗦。
“最英明和最仁慈的恺撒,你是否可以光临寒舍?——此处空气不好。不远就是麻风病隔离区,可能传染。”
“你就是总监吗?”
奥索尼乌斯尽量不呼吸,免得受到传染,把身子弯得很低。
“是否每天都发放面包和葡萄酒?”
“一切都如神圣的奥古斯都所吩咐的那样。”
“多么肮脏!”
“这些人都是加利利教徒。他们认为洗澡是一种罪恶:不管用什么力量都无法把他们赶到澡堂里去……”
“让人把账簿拿来。”尤里安说。
总监双腿跪下,嘴里喃喃道:
“陛下,一切都井井有条,可是发生了不幸:账簿全都烧了……”
皇帝的脸色阴沉起来。
这时,病人中间响起来了号叫声。
“奇迹,奇迹!身体虚弱者竟然站起来了!”
尤里安转过身去,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从腐烂的草垫上站起来,脸色由于高兴而变呆,眼睛里流露出天真信任的神情,向他伸出双手。
“我相信,我相信,”那个虚弱者说,“你是神,降临人间了!你的脸跟神的脸一样!摸摸我吧,给我治治病吧,恺撒!”
“奇迹,奇迹!”病人们欢呼道,“光荣属于皇帝,光荣属于能治病的阿波罗!”
“到我这里来,到我这里来!”另外一些病人号叫着,“只要你说上一句话——我的病就能好!”
落日的余晖从开着的大门射进来,柔和的光线照亮了“射得远的”阿波罗的大理石的脸。皇帝看了看,突然明白了医院里的全部情况,他觉得这是一种渎神的行为:神的眼睛不应该看见这种丑恶。这所古代的少年体校当年曾是希腊人进行自由竞技训练的场所,尤里安本来想要把加利利教和多神教的这些败类,把人类这种恶臭的腐败物全都从这里清除出去。既然古代的神祇复活了,那么他就应该消灭掉这些畸形者和虚弱者,使令人窒息的空气得到净化,他的眼睛才能光芒四射,犹如射出的一根根利箭!
他急急忙忙地离开阿波罗医院,一句话都没说,把奥索尼乌斯的账簿也忘到了脑后。有人告密说医院总监贪污受贿,他想这可能是真的,可是他感到疲惫不堪,心里充满了厌恶,因此没有勇气调查核实真假。
他回到宫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下令不接见任何人,躲到自己最喜欢的一个地方,就是濒临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四周环绕着圆柱的高平台。
一整天是在无聊的琐事中,在官吏们的争吵中,在检查账簿中度过的。揭发出许多贪污行为。皇帝发现,他的一些最好的朋友都在欺骗他。这些古希腊派的学者、诗人、演说家,他本来授权他们治理世界,可是他们却盗窃国库,并且不少于君士坦提乌斯时代的基督教太监和主教们。
无家可归者收容所、类似于修道院的哲学家隐修院、阿波罗和阿佛罗狄忒医院都成了那些机灵的人敛财的好地方,而且不仅仅加利利教徒,就连多神教徒也都觉得它们十分可笑,是恺撒亵渎神明,在胡搞乱来。
他感觉到他全身由于无益的极度疲倦而酸痛。他熄了灯,躺到行军床上。
“应该在寂静中心平气和地思考一下。”他望着夜空,对自己说。
可是又不愿意思考。
一颗巨大的星星在漆黑的夜空闪闪发亮。尤里安合上眼睛,星光透过眼皮射到他的心里,他觉得凉丝丝的,非常惬意。
他感到有人走进屋来,清醒过来,不禁浑身一抖。月光射到圆柱中间。一个高高的老人站在他的床头,只见他那长长的胡须像月光一样白,脸上深深的皱纹表现出来的不是痛苦,而是坚强的毅力和深邃的思想。尤里安欠起身子,低声说道:
“老师!是你吗?”
“是的,尤里安,我来跟你单独谈谈。”
“我洗耳恭听。”
“我的孩子,你要毁灭,因为你背叛了自己。”
“马克西穆斯,连你也反对我!”
“记住,尤里安:赫斯佩里得斯的金苹果永远是绿的和硬的。仁慈——是熟得过分而腐烂的果子那种柔软和香甜。你吃素,你弃绝女色,你多愁善感,你仁慈,你自称是基督教的敌人,可是你自己却是个基督徒。告诉我,你想要靠着什么战胜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
“诸神的力量——美与欢乐。”
“你有力量吗?”
“有。”
“可有力量承受完全的真理吗?”
“是的。”
“可是你要知道——他们并不存在。”尤里安惊恐地看着老师平静的充满智慧的眼睛。
“你说‘他们并不存在’,这指的是谁?”他问道,声音颤抖了,脸色煞白。
“我是说:神并不存在。只有你——独自一人。”
马克西穆斯的学生什么都没有回答,把头垂到胸前。
老师的眼睛里流露出深厚的温情。他把一只手放在尤里安肩上:
“你不必悲伤。或者你没有明白吧?我想要考验你一下。神是存在的。瞧你多么脆弱。你不能独自一人。神是存在的——他们都爱你。可是你要记住:不是应该由你把被缚的提坦普罗米修斯的真理与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加利利人的真理结合在一起。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告诉你,没有降临的他是什么样的,他是未知者,是两个世界的调解者。”
尤里安沉默不语,仍然吓得脸色煞白。
“他就要出现了,”马克西穆斯继续说,“犹如闪电出自乌云,将带来死亡,同时又把一切全都照亮。他既可怕又不可怕。在他身上,善与恶,恭顺与高傲融汇在一起,犹如光明与黑暗在朦胧的晨曦中一样。人们顶礼膜拜他,不仅是因为他仁慈,而且也因为他残忍:这残忍中包含着神奇的力量与美。”
“老师,”皇帝惊叫道,“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一切。告诉我,你就是未知者,我对你顶礼膜拜,我追随着你。”
“不,我的孩子!我只是来自他的光明的光明,来自他的精神的精神。可是我并不是他。我是希望,我是报信者。”
“你为什么躲避人?你应该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好让他们了解你……”
“我的时机未到,”马克西穆斯回答说,“我已经数次来到世界上,还将要不止一次来到世界上。人们害怕我,忽而把我叫作大智者,忽而叫作诱惑者,忽而叫作魔法师——俄耳甫斯、毕达哥拉斯、以弗所的马克西穆斯。然而,我是无名者。我闭着嘴,蒙着脸从人群旁走过。因为我能向人群说些什么呢?我说出第一句话,他们都不能明白。我的爱与自由的秘密对于他们来说比死亡都可怕。他们离开我十分遥远,甚至踢不到我,抛掷石头也打不着我,我虽然是他们的先知,可是他们却不认识我。我生活在棺材里,与死人谈话;我登上高山之巅,跟群星谈话;我进入荒原,倾听青草如何成长……大海的波涛如何呻吟,大地的心脏如何跳动,——我等待着时机。可是时机还没到来,于是我又得走开,如同一个幽灵,闭着嘴,蒙着脸。”
“你不能走,老师,不能抛弃我!”
“别害怕,尤里安,我不能彻底抛弃你。我爱你,因为你应该为我而毁灭,我可爱的孩子,你不能得救了。在我来到世界上向人展现自己的面貌之前,还得有许多伟大的被摈弃的叛教者由于激愤反抗上帝而毁灭,他们都跟你一样,有一颗深邃而又双重的心,受到我的智慧的诱惑。人们将要诅咒你,可是永远都不会忘记你,因为你的身上打着我的印记,你是我所创造的,你是我的智慧之子。未来数百年以后,人们将从你的身上认出我来,从你的绝望中认出我的希望来,透过你的耻辱认出我的伟大来,犹如透过浓雾认出灵魂来一样。”
“噢,神圣的老师,”尤里安惊叫道,“即使你的话是谎言,也让我为这谎言而死吧,因为它比真理还美!”
“从前我曾祝愿你生,祝愿你登上皇帝的宝座,尤里安,如今我祝愿你死和不朽。去吧,为了未知者,为了将要降临的反基督而毁灭吧。”
老人像父亲为儿子祝福一样,面带庄严而慈祥的笑容,把双手放在尤里安的头上,亲吻了他的前额,说道:
“我又要隐遁起来了,进入黑暗的地下,任何人都不会认出我来。让我的精神在你的身上永世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