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暴风雨之夜。乌云翻滚,偶尔穿透云缝的月光与闪电的光芒奇特地汇合在一起。温暖的风夹带着腐烂的海草的咸味,猛烈地吹来,雨点倾斜地从天而降。
一个骑手向着博斯普鲁斯海峡岸上一处孤零零的废墟驰去。远古时代,这里曾经居住着特洛亚人,这个废墟就是当年充作了望塔的堡垒,如今只剩下一堆堆荒草丛生的乱石和残垣断壁。下面有一所茅屋,那是给恶劣天气迷路的牧人和流浪者预备的栖身之所。
骑手在半坍塌的穹隆下面把马拴好,拨开带刺儿的牛蒡草,敲起低矮的房门来。
“是我,梅罗埃。开门!”
一个埃及女人把门开开,放他进到塔里去了。
骑手走到暗淡的火炬前,火光照到他的脸上。这原来是尤里安皇帝。
他们二人走了出来。老太婆非常熟悉这个地方,拉着他的手往前走。
拨开枯死的飞茅硬茎,在悬崖峭壁裂缝中找到一个低矮的入口。他们二人顺阶而下。大海就在近处。波涛拍击着崖岸,震动着大地,但是石壁却把狂风挡住了。埃及女人用火石打出火来。
“先生,这是油灯和钥匙。在锁眼里转动两圈。修道院的门就开了。你如果遇见看门人,不必害怕。我已经花钱收买了。只是要注意,别弄错了:上层通道左侧第十三个净室。”
尤里安打开门,顺着一个陡坡往下走了很久,陡坡上用古代的石板砌成很宽的台阶。不久,地窖变成了一条很狭窄的缝隙,两个人并排便无法通行。这条秘密通道当年曾经把瞭望塔与海湾对岸的堡垒连接起来,而如今则把被遗弃的废墟与修道院连接起来。
尤里安从地窖里走出来,高高地站在汹涌澎湃的大海上面被波涛侵蚀的尖峭的岩石中间,开始攀登在悬崖上凿成的狭窄的阶梯。爬到最高处以后,他看见一堵砖砌的围墙。墙壁凸凹不平——许多砖块突出在外。用脚踩着和手抓着这些砖块,可以爬进修道院小巧的花园。
他走进一个很整齐的院子。这里的一切都散发着宁静温馨的气息。墙上爬满朱槿花。在温暖而又动荡的空气中,这些花朵散发着浓烈的香味,又给人一种惊恐不安的感觉。
楼下的一扇窗户的护板没有从里面闩上,尤里安轻轻地打开,爬进窗里。
迎面向他扑来修道院所特有的混浊的空气,散发着潮湿、神香、老鼠、草药和新鲜苹果的气味,这苹果是会过日子的修女们贮存在仓库里的。
皇帝走进一条很长的走廊,两侧各有一排门。
他数到左侧第十三个,便轻轻地把门打开。净室里点着一盏雪花石的小灯,灯光暗淡。室内散发着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温馨的气息。他屏住呼吸。
下边的一张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上面躺着一个身穿黑色修女长袍的姑娘。她可能是在进行祈祷时睡着了,没有来得及脱掉衣服。她睫毛的阴影落到苍白的面颊上,眉头紧锁,庄严肃穆,像死人一样。他认出了阿尔西诺亚。
她变化很大。唯有头发还跟从前一样:根部是深金黄色的,梢上是浅黄色的,像阳光下的铜一样。
她的眼皮动了一下,长出一口气。
在他的眼前,闪过阿玛宗人的矫健的身影,洒满阳光,光彩夺目,犹如帕台农神庙里金光灿灿的大理石神像。这个修女正睡在一个黑色十字架的阴影下面,尤里安把双手向她伸过来,低声说道:
“阿尔西诺亚!”
姑娘睁开眼睛,平静地看了看他,没有表现出惊奇和恐惧,仿佛是事先就知道他要来。可是等清醒过来以后,她不禁打了个寒噤,用手摩挲着脸。
他向她走过来:
“别担心。你说一句话——我就走。”
“你来干什么?”
“我想要知道,是否是真的……”
“尤里安,反正一样……我们二人不能相互理解。”
“听说你信奉他了,是真的吗,阿尔西诺亚?”
她没有回答。
“你可记得在雅典的那个夜晚吗?”皇帝继续说,“当时我是加利利教的修士,你可记得那时你是如何考验我的吗,犹如现在我在考验你一样?阿尔西诺亚,当年你的脸上表现出来的是高傲和力量,而不是加利利教徒那种奴隶般的恭顺!你为什么口是心非,表里不一?心灵不会发生这种变化。请你跟我说真话。”
“我想要得到权势。”她轻轻地说道。
“权势?你还记得我和你的结盟!”他高兴地叫道。
她面带苦笑,摇了摇头:
“噢,不记得!……主宰人的权势——不值得。你自己对此很清楚。我想要的是主宰自己的权势。”
“就是为了这个,你进入了荒原吗?”
“是的。还有一点——是为了自由……”
“阿尔西诺亚,你还跟从前一样,只爱自己,只爱自己!”
“我希望爱自己,也爱别人,如他吩咐的那样。可是我却办不到:我恨自己,也恨别人。”
“最好是根本就别活着!”尤里安说道。
“应该战胜自己,”她慢慢地说,“不仅应该战胜自己身上的对死亡的厌恶,而且也应该战胜对生的厌恶——这是相当困难的,因为生比死更可怕。然而,你既然能够彻底战胜自己,那么生与死就是一样的了——到那时便会获得自由!”
她紧紧地锁起两道细细的眉毛,表现出顽强倔强的毅力。
尤里安大失所望地看着她。
“他们怎么让你发生了如此的变化!”他轻轻地说道,“你们不是折磨人的人就是受折磨的人。你们为什么要残害自己?难道你没有看见——你的灵魂里除了愤恨和绝望之外已经一无所有……”
她憎恨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到这里来?我并没有叫你来。你走吧。你想什么,这关我什么事?我有自己的思想和苦恼,这就够我受的了!……我和你之间横着一道鸿沟,活人休想迈过去。你说:我并没有信仰。是的,我没有信仰,可是我想要有信仰,你听见了吗?——想要有而且也必将有。残害自己的肉体,用饥渴使它干瘪,我将变得比没有生命的石头还麻木不仁。但主要的——是理性!应该把理性扼杀,因为它是魔鬼。它比一切希望都有诱惑力:我要消灭它。这将是最后的真理,也是最伟大的真理!到那时便有了自由。到那时我们再看看,我身上是否还有什么放荡不羁的,是否会说:我没有信仰。”
她合起双手,伸向天空,无望地祈祷着:
“主哇,饶恕我吧!主哇,你在哪里?你听见我的话了吗,饶恕我吧!”
尤里安跪倒在她的面前,双手抱住她的腰身,把它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前,他的眼睛闪烁着胜利的光辉。
“噢,姑娘,我现在看到——你不能离开我们,想要离开,可是办不到!走吧,跟我一起走吧——明天你就成为罗马帝国的皇后,成为世界的主宰者。我像个小偷似的来到这里,我作为皇帝离开这里,带着自己的收获。这是对加利利教徒一次多么大的胜利呀!”
阿尔西诺亚的脸变得凄怆而又平静。她看了尤里安一眼,觉得很可怜,没有把他推开:
“可怜的,可怜的人儿,跟我一样!你自己也不知道要把我带往何方。你寄希望于谁?你的诸神已经死了。尸体已经腐烂发臭,我害怕受到传染,我逃避臭味,因此才跑到荒原来。你离开我吧。我不能给你任何帮助。你走吧!”
他的双眼闪耀着愤怒的火光。
可是她说话的语气更加平静,表现出更大的怜悯和同情,因此他的心颤抖了,冷却了,好像受到了死亡的伤害:
“你为什么要欺骗自己呢?难道你不是跟我们大家一样,是个不信神的人,是个苦恼不堪的人吗?你想一想,你的仁慈、流浪者收容院、希腊祭司们的布道都意味着什么。这一切只不过是对加利利教徒的模仿而已,这一切都是新的,是古代的伟人、埃多拉斯的英雄们所没见到过的。尤里安,尤里安,难道你的诸神是从前的奥林匹斯诸神吗,像他们一样光辉灿烂而又残酷无情吗?他们可是蓝天之子,非常可怕,用献牲的鲜血和死者的痛苦取乐。人的鲜血和痛苦——是神的琼浆玉液和美味佳肴。而你的神——受到迦百农渔夫们的信仰的诱惑,软弱无力,温顺而有病,出于对人们的怜悯而死亡,——因为,你可看到,怜悯众生,对于神来说就是致命的!”
暴风雨停息了。从窗户可以看到,乌云散开了,露出高深莫测的蓝天,在悲哀的绿色霞光照耀之下,阿佛罗狄忒星在死亡。皇帝感到极度疲倦。他的脸像死亡一样煞白。他尽了可怕的努力装作心平气和的样子,可是阿尔西诺亚的每一句话都渗进他的心灵深处,刺伤了他的心。
“是的,”她继续说,“你们有病,你们想要拥有自己的智慧,可是你们却软弱无力。迟到的多神教徒,这就是对你们的诅咒!你们既没有力量行善,也没有力量作恶。你们既不是白昼,也不是黑夜,既不是生,也不是死。你们的心——既在这里,又在那里;驶离了一个岸边,却没有靠拢另一个岸边。你们信仰也罢,不信仰也罢,总是要不断变化,永远摇摆不定,想要做件事,却又办不到,因为你们没有理想。唯有这样的人才有力量,他们看见一个真理却看不见另一个真理。他们将战胜你们——你们聪明,可是具有二重性,软弱无力……”
尤里安费劲地把头抬起来,仿佛是在承受着巨大的重负,说道:
“你是对的,阿尔西诺亚。我的灵魂没有体验到恐惧,我的毅力是顽强不屈的。命运的力量在牵着我走。如果我注定要早死,我知道,我的死亡在诸神的面前是美丽的。别了!你看见——我走了,没有愤怒,虽然悲伤,但心情平静,因为你现在对于我来说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