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近的一座修道院大门和护窗板都严严地关着,里面响起了修士们的祈祷声;从远处传来祭祀酒神巴克科斯的欢乐声:为了压下这种声音,修士们在祈祷声中加进了哀号声。
“神啊,你为何永远遗弃我们呢?你为何向你草场的羊发怒如同烟冒出来一样呢?”
“你使我们受邻国的羞辱,被四周的人嗤笑讥刺。”古代先知但以理说:“主把我们出卖给了叛教的王,他是世界上最狡猾的人。”这句话突然具有了新的含意。
夜深人静的时候,马路上悄然无声,修士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净室。
帕尔忒尼乌斯教兄不能入睡。他的脸苍白而恭顺。每当他跟人说话的时候,他那双跟少女一样纯洁的大眼睛便流露出忧伤困惑的神情。他平时说话很少而且模糊不清,仿佛是很费力气,几乎经常都很突然和幼稚,听的人不能不感到可笑。他有时无缘无故地笑起来,一些很严肃的修士问道:“你龇牙干什么,想要讨好魔鬼吗?”他怯生生地解释说,他是在笑“自己的想法”。这就更加让所有的人都相信他是个疯修士。
可是帕尔忒尼乌斯教兄却掌握一种了不起的技艺——能用很精美的花体字母书写书的标题。他的技艺不仅能挣到钱,而且给修道院带来了荣誉,甚至在很遥远的地方都有了名气。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假如他能够懂得人世的荣誉意味着什么,他会害怕,而不会高兴。
绘画有时让他付出沉重的劳动,因为他要使细枝末节都达到完美的极限,可是他却不把这看成是劳动,而是看成休息。他从来不说“我得工作了”,而经常都是请求老院长,深情地爱着他的潘提卢斯:“教父,请允许我去休息。”
画完某一个细节,花体字母最细微的一笔之后,他往往拍拍手,夸奖自己几句。他非常喜欢夜间的孤寂,因此学会了在灯下作画——色彩很奇特,但这并没有损害童话般的图案。
帕尔忒尼乌斯在那间穹隆低矮的净室里点燃了陶灯,把它放在搁板上,那上面并排放着瓶瓶罐罐、细笔、颜料箱、朱砂、金粉银粉匣。他画个十字,小心翼翼地蘸了笔,开始在封面的上端画两只孔雀的尾巴,金孔雀在碧绿的田野上从清泉里饮水。它们像鸟儿饮水时那样,仰起头,伸长脖子。
周围放着其他一些没有画完的羊皮纸卷。
这是一个超自然的世界:书页的四周,环绕着奇异的造型,树木、藤蔓、动物等。帕尔忒尼乌斯创造这些形象时,不假思索,但脸上却开朗而愉快。埃拉多斯、亚述、波斯、印度和拜占庭以及朦胧想象出来的未来世界——各个时代和各国人民全都朴素地融合在修士的天堂里,这个天堂光芒四射,如同五彩缤纷的宝石,环绕着《圣经》的标题。
施洗者约翰往基督的头上浇水,一旁,异教神约旦倾斜着双耳罐往出倒水,像这个地区古代的主人一样,殷勤地拿着毛巾,等着救世主受洗完毕之后好递给他。
帕尔忒尼乌斯教兄心地纯朴,并不害怕古代神祇;他们让他高兴,好像早就变成了基督教的神。他在山顶上画一个以裸体少年形象出现的山神,当他画以色列人过红海时,一个手执船桨的女人体现的是大海,而裸体的男人βυθоζ——希腊语为阳性——应该表示吞没了法老的深渊。岸上坐着沙漠,其形象是身穿黄沙色长袍的哀愁的女人。
有些地方——马弯着脖子,长袍打着褶子,纯朴的山神双肘拄地趴着,或者约旦神递给基督毛巾,透露出希腊化时期的审美观念,裸体美。
这天夜里,“游戏”却没有让画家开心。
经常不知疲倦的手指颤抖了,嘴角上没有平时那种微笑。他一边留心听着,一边拉开柏木柜橱的抽屉,取出装订用的锥子,画了十字,用手遮着油灯的火苗,轻轻地走出净室。
过道里静悄悄,很气闷。唯一的一盏神灯放在古老的双扇象牙圣像前。圣母怀中抱着圣婴耶稣,头上的光环中本来镶嵌着两块很大的椭圆形蓝宝石,如今已经被多神教徒抠去,送回狄俄尼索斯神庙的原处。
象牙由于年代悠久而发黄,帕尔忒尼乌斯觉得那上面两个丑陋的黑洞很像活人身上的脓疮,这种亵渎神明的行为让画家的心深深地不安。“主哇,帮助帮助吧!”他用手触摸着圣婴耶稣。
他在教堂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一个软梯:修士们用这个软梯爬到寺院圆顶上去点燃那里的神灯。他拿了软梯,走向一条狭窄黑暗的通道,其尽头有门通向外面。肥胖而又满面红光的寺院司库霍里西乌斯正在干草堆上酣睡,发出很响的鼾声。帕尔忒尼乌斯像个影子似的从他身边溜过去。门上的锁吱吱呀呀地开了。霍里西乌斯欠了欠身子,眨眨眼睛,又一头倒在干草堆上了。
帕尔忒尼乌斯爬过不很高的围墙。城郊的马路上不见一个人影。一轮满月悬挂在中天。大海发出喧嚣声。
他走到狄俄尼索斯神庙有阴影的一侧,把软梯向上抛去,一端扣在神庙墙角的铜装饰上。软梯正好悬在人面狮身怪兽一只抬起来的爪子上。修士爬上房顶。
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公鸡报晓和犬吠的声音,然后又寂静下来,只有大海还在喧嚣。他把软梯抛过去,于是下到神庙的里面。
这里鸦雀无声,神的两个瞳孔,也就是那两块椭圆形蓝宝石在月光下闪烁着可怕的生命之光,直接瞪着修士。
帕尔忒尼乌斯打了个寒噤,急忙画了个十字。
他爬到祭坛上。不久前,最高祭司尤里安吹起了这里的火焰。帕尔忒尼乌斯的脚掌感觉到了没有完全熄灭的灰烬的温暖。他从怀里取出锥子。神的眼睛在他的近处,紧挨着他的脸在闪光。画家看见了狄俄尼索斯无忧无虑的微笑,洒着月光的大理石躯体,欣赏一会儿这个古代的神祇。
然后开始工作,努力用锥尖把蓝宝石挖掘出来。他的手常常违反他的意志,很爱惜这精美的大理石。
工作终于结束了。失去了眼睛的狄俄尼索斯用两个黑洞威严而又悲哀地看着他。帕尔忒尼乌斯不禁恐惧起来:他觉得有人在偷着监视他。他跳下祭坛,跑到软梯前,向上攀登,又把软梯悬挂在墙的外面,但没有挂牢,因此爬到下面几磴时脱落下来,摔到地上。他脸色煞白,头发蓬乱,衣服弄脏了,可是手里仍然紧紧地攥着蓝宝石,像个小偷似的,穿过马路,向修道院跑去。
看门人没有睡醒。帕尔忒尼乌斯把门开了一条缝,溜进去,回到了教堂。他看了看圣像,心里平静下来。他试着把狄俄尼索斯的蓝宝石眼睛镶进黑洞里:在这里比在原地更合适,于是在圣婴耶稣的光环里又闪闪发亮了。
帕尔忒尼乌斯回到净室,熄了灯,躺到床上。突然在黑暗中全身缩成一团,用手捂着脸,无声地笑了起来,像是个淘够了的孩子,一方面为自己的淘气行为而高兴,一方面又害怕大人知道。他在心里这样笑着进入了梦乡。
帕尔忒尼乌斯早晨睡醒的时候,从小窗户的栏杆往外望去,看见了普罗班蒂斯海波涛滚滚。几只鸽子在窗台上咕咕地叫着,拍打着蓝色的翅膀。夜里的笑仍然还留在他的心里。
他走到工作台前,高兴地看着一帧封面上没有画完的小画。这是上帝的天堂:亚当和夏娃坐在草地上。
初升的太阳把光线通过窗户洒到画面上,图画闪烁着天堂的光辉——金色、紫红色和蔚蓝色。
帕尔忒尼乌斯工作时没有察觉到他赋予亚当以古代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奥林匹斯式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