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莱茵河不远的地方,在军事据点Tres Tabernae(三酒店镇)和不久前被阿勒曼尼人占领的罗马城市阿亨托拉图穆之间,有一片茂密的森林,地面布满沼泽,一天晚上很晚的时候,艰难地走着两个迷路了的士兵:一个是行动笨拙的彪形大汉,生着火红色的头发,长着一张天真纯朴的脸,是在罗马军队中服役的萨尔马特人,名叫阿拉加里;另一个身材瘦小,黝黑的脸上堆满皱纹,是叙利亚人,名叫斯特隆比克。
树上长着苔藓和菌瘤,林子里一片漆黑。天气温和,无声地落着雨滴,湿漉漉的白桦树叶和松树针叶散发出清新的气味,远处传来布谷鸟的鸣叫声。每当干枯的树枝发出沙沙的或咔嚓的响声时,斯特隆比克都惊吓得浑身发抖,急忙抓住同伴的手。
“大叔,大叔!”
他把阿拉加里叫作大叔,并非由于亲属关系,而是出自友谊:这两个人从地球相对的两端来到罗马军队。北方的蛮族是个贪吃的大肚汉,不沾女人的边,看不起叙利亚人,认为他胆小如鼠,贪淫好色,食量有限,可是尽管嘲笑他,却把他当成一个孩子而可怜他。
“大叔!”斯特隆比克哼哼唧唧,越发抱怨起来。
“你哼唧什么?够了!”
“这个林子里有熊吗?大叔,你是怎么想的?”
“有。”阿拉加里阴郁地回答道。
“我们能撞上吗?啊?”
“那就打死它,剥了皮,卖了买酒喝。”
“如果不是我们把它打死,而是它把我们咬死呢?”
“胆小鬼!一下子就看出来是个基督徒。”
“为什么基督徒必定是胆小鬼?”斯特隆比克生气了。
“你亲自对我说的,你们的书里说:‘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都转来由他打’。”
“是这样说的。”
“这就是了。既然如此,也就不要打仗了:敌人打你的右脸,你就把左脸给他打。你们全都是胆小鬼——就是这样!”
“副帝尤里安是基督徒,但不是胆小鬼。”斯特隆比克辩解说。
“我知道,大侄子,”阿拉加里继续说,“事情发展到要打起仗来,你们还是宽恕。咳,可怜虫!你的肚子不比我的拳头大。吃上一个葱头,一整天不知道饿。因此你的血液就像这沼泽地里的积水一样。”
“咳,大叔呀,大叔,”斯特隆比克责备地说,“你为什么要跟我提起吃的!心口又难受极啦。亲爱的,给我一头大蒜吧!我知道,你的口袋里还有剩下的。”
“假如我把这最后的几头给了你,明天我们俩就得饿死在这树林子里。”
“咳,恶心,恶心!假如你现在不给,我浑身无力,就得倒在地上,你可就不得不背着我了。”
“见你的鬼去,吃吧!”
“一块面包,一块面包!”斯特隆比克哀求道。
阿拉加里骂骂咧咧地把最后一块士兵的面包干给了朋友。他本人昨天晚上吃了很多肥猪肉和酸豌豆,起码能挺上两天。
“静一些,”他停下来,说道,“号角声!离开军营不远了。应该朝北走。我害怕的不是熊,”阿拉加里思索片刻,继续说,“而是百人长。”
军士们开玩笑把这个可恶的百人长叫作Cedo Alteram——“来个新的”,因为每逢鞭打违纪的士兵手里的藤条折断的时候,他都显出高兴的样子,喊道:Cedo Alteram!于是这两个词也就成了他的绰号。
“我相信,”蛮子说,“‘来个新的’对待我的脊背就像鞣革匠对待牛皮一样。情况不妙哇,大侄子,不妙!”
他们二人掉队了,因为洗劫一个村庄的时候阿拉加里像平时一样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而斯特隆比克挨了一顿毒打:原来这个小个子叙利亚人想要强行得到一个美丽的法兰克少女的青睐,年方十六的美女是一个被打死的蛮子的女儿,给了他两记耳光,他立刻趴到地上,然后又用两只雪白而有力气的脚上去踩。“这不是一个姑娘,而是个魔鬼,”斯特隆比克后来讲道,“我不过是拧了她一把,可是她却差一点儿没有打断我的肋骨。”
号角声越来越清晰了。
阿拉加里像猎犬一样嗅了嗅风,他闻到有烟味:应该是附近有罗马军营的篝火。
天黑了,他们很难辨认出道路来。一条小径消失在沼泽地里了,他们从一个塔头墩子跳到另一个塔头墩子上。起雾了。一棵大枞树的枝杈上悬挂着一绺绺很长的如同白发似的青苔,树上突然间有个东西扑棱一声。斯特隆比克吓得一屁股坐下了。原来是一只松鸡。
他们完全迷失了方向。
斯特隆比克爬到一棵树上。
“莱茵河!莱茵河!”阿拉加里惊叫起来,“快走!”
他们在这些古老的白桦树和枞树中间艰难地行进。
“大叔,我要沉下了!”斯特隆比克叫唤着,“有人拖我的脚。你在哪里呀?”
阿拉加里费了很大力气帮助他走出沼泽地,一边骂着,一边把他扛到自己的肩上。萨尔马特人脚底下感觉到有一条泽间小径,是罗马人铺的,原木已经快要腐烂了。
泽间小径把他们二人引到大路上,这是尤里安麾下的将领塞维鲁斯的军队不久以前在森林里砍伐出来的。
蛮军想要切断这条道路,按照自己的习惯,在路上堆放了许多砍伐的原木。
他们不得不从这些原木上爬过去。这些杂乱堆放的巨大原木,有的已经腐朽,只是上面盖着苔藓,脚一踩上去便松散了,有的很坚硬,但被雨淋湿,很滑,每走一步都很困难。尤里安的一万三千人的军队可能就是在这样的道路上艰难地前进的,而且永远都担心遭到敌人的袭击,而更糟的是,皇帝所有的将领,除了塞维鲁斯之外,全都忘恩负义地抛弃了军队。
斯特隆比克哼哼唧唧,吹毛求疵,召唤同伴:
“我不能再往前走了,异教徒!我要倒在沼泽地里了,要死了!就连你那张万恶的脸都看不见了。喂,你这个没有心肝的家伙!现在看出来了,你身上没有十字架。深夜里跑到这样的道路上来闲逛,这是基督徒应该做的事吗?把你送给那个不信神的百人长,让你挨他的皮鞭子。我不能再往前走了!”
阿拉加里强行拖着他,等到道路平坦一些,又把同伴背起来,不管他如何抗拒,骂他和揪他。
过了一些时候,斯特隆比克在这个“异教徒”的背上竟然睡着了。
半夜的时候,他们走到罗马军营的大门前。一片寂静。很深的护城河上的吊桥早就撤了。
两个朋友不得不在军营后门附近的树林子里过夜。
拂晓时,响起了号角。雾气弥漫的树林里传来一种烧焦的气味,夜莺还在啼鸣。不久,夜莺受到军营里的声音惊吓,也终于停止了啼鸣。阿拉加里睡醒了,闻到了士兵们吃的热面汤味,于是把斯特隆比克叫醒。两个人都很饥饿,虽然可恶的百人长“来个新的”已经武装上了带刺儿的藤条,他们仍然走进营房,坐到大家共同使用的大锅旁。
前大门附近的主帅帐篷里住着副帝尤里安,他彻夜未眠。
自从他得到皇后欧萨维亚的保护而在梅迪奥兰被定为副帝那天起,他便满怀热情地从事军事训练,不仅在塞维鲁斯的指导下钻研军事艺术,而且还想要精通普通士兵的业务:在阴森的兵营里,在操练场上,与新兵一起,整天踏着铜号声学习列队正步走、学习射箭和使用投石器,全副武装跑步,跳越篱笆和壕沟。他克服着当修士时养成的口是心非的习惯,君士坦丁家族的血统——几代人严峻而勇猛的军人习性,在这个少年身上苏醒过来。
“噢,神圣者扬布里科斯和柏拉图,但愿你们能够看见你们的门徒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他有时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慨叹道。他指着铜武器,对老师说:
“塞维鲁斯,我是哲学家和爱好和平的学生,这种武器对于我来说很不相配,就像给牛配上鞍子一样,不是吗?”
塞维鲁斯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狡黠地笑了。他知道,这种叹息和抱怨只是装模作样,实际上,副帝很得意自己在军事科学上取得的成就。
几个月的时间,他变化很大,成长了,成熟了,许多人在他身上很难认出从前那个瘦削的“小希腊人”,当年在君士坦提乌斯的宫廷里人们曾经以讥笑的口吻这样称呼他,唯有尤里安的那双眼睛仍然燃烧着那种奇怪的、非常锐利的、近乎狂热的光芒,任何一个人即使是瞬间相遇之后都会铭记不忘。
他日益感到自己更有力量,不仅在体力上,而且也在精神上。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平凡的人平凡的爱。军团的士兵们一开始就喜欢上了真正的恺撒,皇帝的堂弟在军营里学习军事业务,不羞于过士兵们那种粗野的生活。老兵们严肃的脸上露出温柔的微笑,他们赞赏恺撒日益增长的机敏,回忆自己的青年时代,不禁对尤里安迅速的成功感到惊讶。他走到他们中间,与他们谈话,听他们讲述从前远征的故事,听他们建议如何捆绑铠甲才不至于磨损皮带,远距离行军时如何行走才不至于疲劳。流传一种说法:君士坦提乌斯皇帝派遣一个没有经验的少年到高卢来与蛮族作战,是为了让他去送死,以便铲除这个竞争的对手,因此将领们在宫廷太监的唆使下纷纷背叛了副帝。这就更加强了士兵们对尤里安的热爱。
他所受过的修士教育培养了他谨小慎微、笼络人心和逢迎讨好的本领,因此他在军队中努力巩固士兵们对他的热爱和加强对皇帝的憎恨。向他们谈论自己的堂兄君士坦提乌斯时,往往带着模棱两可的狡猾的温顺表情,垂下目光,做出是个牺牲者的样子。
靠着勇敢无畏来吸引军士们热爱自己,这对于副帝来说,是比较容易做到的,因为战死沙场比起哥哥遭到那种不光彩的被处决的命运,是值得的——奥古斯都也可能为他准备了这种结局。
尤里安效仿古罗马统帅的榜样安排自己的生活,太监玛多尼乌斯的斯多葛主义哲学有助于他从童年起就摈弃生活的奢华。
他睡眠的时间比普通士兵要少,而且不是在床铺上睡觉,只是在地上铺一个很硬的长毛毡子。夜里一部分时间用来休息,另一部分时间用来处理军机和国务大事,剩下的时间献给缪斯。
他在征战中也不离开所喜爱的那些书。他不断从马可·奥勒留、普卢塔克、斯维托尼、执政官卡托等人的著作中汲取灵感,白天努力完成夜间读书时所幻想的事。
阿亨托拉图穆战役前一天那个值得纪念的早晨,尤里安听到点名号声,急忙全副武装,下令把战马牵来。
然后,他躲到帐篷里一个最隐蔽的地方。这里有一个墨耳枯里乌斯小神像——这是一位喜欢活动的、象征着成功和欢乐的神祇,他手执缠着两条蛇的神杖,头上戴着有飞翅的头盔。尤里安跪在他的面前,向三脚香炉里抛撒几粒神香。副帝以其占卜术的知识而自豪,根据香烟上升的方向来判断这一天是否吉利。夜间,他三次听到乌鸦在右面啼叫——这是不祥之兆。
他深信自己在高卢战争中必定取得突如其来的胜利,认为这绝非人力所能左右,于是迷信与日俱增。
他走出帐篷,头部撞到门上的木头横梁上。他的脸色立刻阴沉起来。种种预兆都不吉利。他暗自决定把战斗推迟到第二天。
军队出发了。穿越森林的道路十分难行,堆积的原木挡住了前进的路。
将是炎热的一天。罗马人刚刚走了一半的路程,蛮族军队驻扎在莱茵河左岸,离开阿亨托拉图穆城很近的一个荒凉的平原,天已经到了晌午,到达那里还有两万一千步的路程。
士兵们都累了。
刚一走出森林,副帝便把他们集合在一起,让他们围成数圈,就像露天竞技场里的观众一样,于是他便成了圆心,百人长和千人长围绕着他,如同四射的光芒:这是一种通行的队列,统帅训话时可以让更多的人听得清楚。
他用简短的平常的话向他们解释说,时间已经晚了,疲劳将影响打胜仗,比较合理的是就地安营扎寨,等到第二天早晨精力旺盛之际再投入战斗。
军队里掀起了抱怨的声音。士兵们用长矛敲击盾牌,这是表示不能容忍,他们大声呼喊,要求他立即下令,让他们投入战斗。副帝从他们脸上的表情明白了,不应该违背他们的意志。他在人群里感觉到了他所熟悉的那种慷慨激昂的热情,认为这是取得胜利所必不可缺少的,况且只要稍不谨慎,就足以酿成骚乱。
他跳上马背,做了一个手势,军队重又出发了。
下午的太阳开始西斜的时候,他们已经抵达了阿亨托拉图穆平原。莱茵河在不高的山冈中间闪着粼粼的波光。南部是覆盖着黑黝黝森林的孚日山脉。雨燕在这条壮丽的日耳曼大河不见帆影的水面上飞掠,柳树把浅绿色的枝叶低垂到河面。
突然间,最近的一个山冈上出现了三个骑手:那是蛮军的斥候。
罗马人停止前进,开始组成战斗队列。尤里安的周围集拢了六百名身披铠甲的骑手——铁甲骑兵,他亲自统率右翼的骑兵;左翼——是步兵,由老将塞维鲁斯指挥,他经验丰富,年轻的副帝在各个方面都对他言听计从。蛮军派出骑兵迎战尤里安,为首的是阿勒曼尼国王克诺多玛。克诺多玛的侄子,年轻的阿格纳里克统率步兵迎战塞维鲁斯。
战斗号角、铜号、螺号齐鸣,写着千人长的名字的军旗、画着巨龙的紫色神幡、作为罗马军徽的铜鹰是军团前导,向前挺进。一向勇往无敌的持钺兵和前锋部队布置在最前面,面部表情平静而庄严,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大地在颤抖和呻吟。
突然间,左翼塞维鲁斯的步兵停止了前进。埋伏在战壕里的蛮军突然冲出来,向罗马人发起进攻。尤里安从远处看见自己的部队乱了阵脚,便急忙赶过来救援。他尽力稳住士兵,效仿尤利乌斯·恺撒用简洁有力的话分别向各个千人长进行鼓动。他说“exurgamus,viri fortes(冲啊,最勇敢的儿郎们)”或者“advenit,socii,justum pugnandi jam tempus(时候到了,朋友们,为正义而战)”——这个年方二十六岁的青年人骄傲地想道:“我如今很像古代的某个英雄!”他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刻里,头脑里所萦绕的是他读过的那些书,让他高兴的是所发生的一切都恰如蒂图斯·利维乌斯、普卢塔克、萨卢斯特等人所描写的那样。富有经验的塞维鲁斯沉着镇静,以自己的机智使副帝的狂热降温,尽管给这个年轻人以一定自由,但对军队的主要指挥权却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中。蛮军的箭、带着很长绳索的投枪、用投石器射出的巨石呼啸而来。
罗马人终于面对面地看到了这些令人生畏的而又神秘莫测的北方人,莱茵河对岸茂密森林里的居民,关于他们有过许许多多令人难以置信的传闻。在这里遇到了奇异的装束:一些人身上穿的不是衣服,赤裸的脊背上披着熊皮,头上戴的不是头盔,而是披头散发,上面顶着张着大嘴和露着猴牙的野兽的头;另一些人的盔形帽上支棱着鹿角和牛角。阿勒曼尼人蔑视死亡,赤膊上阵,只是手里拿着剑和长矛;他们的火红色头发在头顶上系成很大的发束或发辫,从后面垂到脖子上;很长的白髭在红色的脸膛上特别醒目,两端向下耷拉着。许多人非常野蛮,不知道使用铁器,打仗用的长矛尖端是用鱼骨做的,上面涂了毒药,因此比铁矛还厉害:只要被这可怕的矛尖刺破一处,人就会在难以形容的痛苦中慢慢死亡。他们不穿甲胄,而是从头到脚覆盖着钉在亚麻布上的马蹄薄片,这些不为人知的野人穿着这种装束,身披鸟类羽毛和鱼鳞,很像是妖怪。这里有一个生着浅蓝色眼睛的撒克逊人:他不惧怕任何大海,但却害怕所踏上的陆地;还有一个老西坎布尔人:他打了败仗以后把自己的头发剃掉,作为痛苦的标志,如今头发已经长出来了;还有赫鲁利人,他们的眼睛是暗绿色的,几乎与他们居住的遥远的海湾里的海水一样;也有勃艮第人、巴塔维人、萨尔马特人;还有一些没有名字的半人半兽:罗马人只是在临死之前才看清他们可怕的面孔。
前锋部队把盾牌连接起来,缓缓向前推进,形成一面铜墙,任何武器都无法击穿。阿勒曼尼人发出类似于熊吼的叫喊声,迎面扑来。开始了肉搏战——胸脯对着胸脯,盾牌对着盾牌。平原上尘埃滚滚,遮天蔽日。
就在这时,右翼的铁甲骑兵涌动了,开始逃跑。他们有可能把后卫的军士踩死。那里透过黑压压的箭与矛,在弥漫着尘埃的阳光下,显露出克诺多玛国王火红色的缠头。
尤里安及时地向那里冲去。他明白了其中的诡计:蛮军的步兵故意埋伏在骑兵中间,在罗马骑兵的脚下钻来钻去,用短剑划开战马的肚皮,战马倒下去,随之把铁甲骑手摔到地上,他们由于铠甲过重而无法站立起来。
尤里安横在路上,要么把逃跑的骑兵阻挡住,要么被他们踩在脚下。逃跑的铁甲骑兵指挥官的战马撞上了副帝的战马。他看见尤里安,既羞愧又害怕,停了下来,脸色煞白。尤里安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他突然把书本上的种种规定全都忘在脑后,弯下腰,一把抓住逃跑者的喉咙,大吼一声:“胆小鬼!”他自己也感到这声音很陌生,很野蛮。
副帝扭脸转向敌人。于是所有的铁甲骑兵全都停下,看到在战斗中被撕毁的恺撒巨龙神幡——不由得无地自容。一瞬间,庞大的铁甲骑兵队伍掉过头去,轰隆隆地驶向蛮军。
敌我双方混杂在一起了。一杆长矛击到尤里安的胸部,铠甲救了他一命;一支箭从耳旁呼啸而过,箭尾的羽毛擦到他的面颊。
就在这一瞬间,塞维鲁斯派遣罗马人半开化的盟友科尔努特人和布拉卡特人骁勇的军团前来救应力量薄弱的骑兵。他们有一种习惯——在濒于死亡的可怕时刻和殊死的战斗中唱起军歌。
科尔努特人和布拉卡特人唱起悲壮而凄凉的军歌:开头声音很低沉,像是夜间树叶簌簌作响,可是军歌越来越嘹亮、庄严而悲壮,最后变成狂怒的吼叫,如同大海的狂涛撞击崖岸时发出的咆哮。他们唱着这支军歌,激发出自己的狂暴。
尤里安顾不得观看和思考:只是感觉到口渴和举着宝剑的右手疲惫得疼痛。对于他来说,时间消失了。可是塞维鲁斯没有放过鼓起来的士气,机智地指挥着战斗。
副帝在战场的中央,在军队的心脏发现了身材魁梧的克诺多玛火红色的缠头,感到不可理解和绝望:蛮军的骑兵像楔子一样插进他的阵地。尤里安暗自想道:完了,全都毁了!他想起了早晨种种不祥之兆,最后一次向诸神进行祈祷:“帮助我吧,——因为假如不是我,那么有谁能够在大地上复兴你们的神权,奥林匹斯诸神?”
处在军队中间的是神威军团的老军士,他们由于其英勇善战而被称作“拼命者”。塞维鲁斯寄希望于他们,并没有错。一个神威军团的军士高声吼道:
“Viri fortissimi!最勇敢的儿郎们!我们不能出卖罗马和副帝。我们要为尤里安而战死!”
在神幡下须发变白的老兵们,再一次走向死亡,威武而平静。
尤里安兴奋得流出了眼泪,向他们奔过去,想要跟他们死在一起。于是他再一次感觉到了平凡的爱的力量,民众的力量使他升华了。
惊惧感笼罩着蛮军:他们浑身发抖,撒腿逃命。
军团的铜鹰军徽张开凶猛的嘴,在阳光下,在弥漫的尘埃中闪闪发光,伸展翅膀,再一次起飞,向逃窜的部族宣告永恒之城的胜利。
阿勒曼尼人和法兰克人在死亡,战斗到最后一息。
一个蛮人一条腿跪在血泊里,仍然用已经无力的手举着已经钝了的剑或者折断了的长矛;他那双失去了光辉的眼睛里没有恐惧,也没有绝望的神情,只有复仇的渴望。
甚至一些被认为是被击毙的人都从地上爬起来,他们虽然被践踏得半死,却用牙齿咬住敌人的大腿,咬得那么紧,罗马人把他们在地上拖来拖去。
六千名北方男儿倒在战场上或者淹死在莱茵河里。
那天晚上,副帝站在一个山冈上,身上洒满夕阳的光辉,像是罩着光环,把在莱茵河右岸捉到的国王克诺多玛押到他的面前。只见他身体肥胖,气喘吁吁,汗水淋漓,脸色苍白,他的双手被捆绑在身后:他跪到自己的胜利者面前——年方二十六岁的罗马恺撒把自己的一只小手放在蛮王蓬乱的火红色头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