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雅典一个观众如潮的柱廊里,展出了阿尔西诺亚的雕塑作品——《手提布鲁图之首的屋大维》。雅典人欢迎赫尔维迪乌斯·普里斯克的女儿,把她看成是古代艺术的复兴者。
一些负责秘密监视帝国境内知识界的情绪的特殊官员,公开的身份是审检官,向有关方面报告说,这件雕塑作品可能唤起民众热爱自由的感情:发现布鲁图的人头与尤里安的头很相像,认为这是罪恶地暗示不久前对加卢斯的处决;努力寻找屋大维与君士坦提乌斯相像之处。
事情发展成一起重大的侮辱陛下的案件,对这起案件的侦讯差一点儿没有落到保罗的手里。幸运的是宫内府以最高监督官的名义下达了严厉的命令,不仅把雕塑撤出柱廊,而且在皇帝钦差大臣的监督下予以销毁。
阿尔西诺亚想要把雕像藏匿起来。戈腾西乌斯非常恐惧,威胁要把自己的义女交给密探。
她对于世人的卑劣本性产生了厌恶:她允许戈腾西乌斯随意处置她的作品。请石匠把雕像砸碎了。
阿尔西诺亚急急忙忙地离开了雅典。保护人说服她同意伴同他到罗马,朋友们早就答应给他在那里谋一个皇家度支官的美差。
他们住在皇宫山附近,整日无所事事。女艺术家明白了,已经不可能再有昔日那种伟大而自由的艺术了。
阿尔西诺亚还记得与尤里安在雅典的一次谈话,这是她与生活唯一的联系。她觉得无所事事中的期待是无法忍受的。在绝望的时刻里,她想要立即结束一切,抛弃一切,马上到高卢去寻找年轻的副帝——与他一起取得权势,要么就灭亡。
可是恰在这时,她生了一场重病。康复时期那些漫长的安宁的日子里,一个叫作阿纳托利的年轻人给了她以安慰,此人是她的最飘忽不定的、但又忠心耿耿的崇拜者之一,他是宫廷盾牌兵百人长,罗得岛的一个富商的儿子。
他所以当了罗马军团的百人长,恰如他本人所说的,只是出于误会;他进入军界,完全是为了满足父亲的任性和虚荣心,这位富商认为最高的幸福便是看见儿子穿着宫廷盾牌兵金光闪闪的铠甲。阿纳托利用行贿的办法解脱了军务,有时间欣赏稀有的艺术作品,读书,参加饮宴,慵懒而奢华地旅行,在这种高雅的闲适中打发日子。但是他并没有像从前的伊壁鸠鲁主义者那样得到灵魂上的充实。他向朋友们抱怨说:
“我患有一种致命的病。”
“什么病?”他们带着不相信的微笑问道。
“这种病就是你们所说的我的机智,而我自己有时觉得则是凄惨的和奇特的疯狂。”
他的性格特点过于柔顺,很像女人,从中透露出疲惫和慵懒。
他有时仿佛是振奋起精神:或是在暴风雨中同渔夫一起到大海里去进行漫无目的的危险的游弋,或是到卡拉布里亚森林里去狩猎野猪和黑熊。他幻想参加刺杀恺撒的密谋,或者建立军功,探寻密多罗和阿特乃的神秘。凡是这种时刻,他能够以其坚忍不拔的毅力和勇敢精神让那些不了解他平时生活的人大为震惊。
可是这种亢奋很快就过去了,他又回到无所事事中来,更加萎靡不振和昏昏迷迷,更加闷闷不乐和更加惹人发笑。
“真拿你没办法,阿纳托利,”阿尔西诺亚用亲切责备的口吻对他说,“你太柔弱了,仿佛是浑身没有骨头。”
然而,与此同时,她在这最后一位伊壁鸠鲁主义者的本质中感觉到了古希腊时代的成熟性,她喜欢他那双疲惫的眼睛里流露出的阴郁的讥笑的目光,这是对生活中的一切的讥笑,也是对他自己的讥笑。他说:
“贤人能在自己最悲哀的思想里找到某种甜蜜,正如希墨托斯山里的蜜蜂能在最苦的花中采到蜂蜜一样。”
他那娓娓的谈话给阿尔西诺亚带来了安慰和陶醉,她开玩笑地把他称作自己的医生。
阿尔西诺亚康复了,但再也没有回到工作室里去,大理石的模样引起了她痛苦的感情。
这时,戈腾西乌斯为了庆祝自己定居罗马,决定在弗拉维乌斯斗技场为民众举办一次大型竞技活动。他经常到外地去采购,每天都从世界各地收到马匹、狮子、伊比利亚熊、苏格兰狗、尼罗河鳄、勇敢无畏的猎手、技巧高超的骑手、滑稽演员、专门挑选的角斗士。竞技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可是狮子刚刚从海路运到塔连特,还没有从那里抵达罗马。熊运到了,可是瘦弱不堪,像羔羊一样温顺。戈腾西乌斯焦急不安,夜不成寐。
他花高价雇了几名萨克森战俘角斗士,这是一些高傲的和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角斗两天之前的夜间竟然在监狱里相互勒死了,这让元老院议员非常气愤,他认为这将成为罗马平民百姓的笑料,是他的耻辱。戈腾西乌斯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差一点儿没有昏厥过去。
如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鳄鱼上了。
“你是否试过喂些切碎的小猪肉?”他询问负责护理鳄鱼的奴隶。
“给了。可是不吃。”
“牛肉也不吃吗?”
“牛肉也不吃。”
“涂了乳脂的面包呢?”
“连闻都不闻,把头转过去睡大觉。也许是生病了,或者是太累了。我们用棍子把嘴撬开,硬是把食物塞进去——却给吐出来。”
“我以朱比特的名义发誓,这些可恶的野兽把自己折磨够呛,把我也折腾苦了!第一天就放它们到舞台上去,否则都得饿死。”可怜的戈腾西乌斯坐到安乐椅上,呻吟起来。
阿尔西诺亚看着他不禁有些羡慕:他最低限度不寂寞。
她来到一个窗户朝着花园的房间。她的妹妹米拉正在这里在寂静的月光下拨弄竖琴,她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苗条而俊秀。在这寂静的月夜里,琴声如泪水一般流泻。阿尔西诺亚默默地拥抱着妹妹。米拉回报她以微笑,并没有停止弹奏。
从花园的墙外传来口哨声。
“这是他!”米拉说,站起来仔细听着,“快走。”
她用孩子的但有力的手紧握着阿尔西诺亚的手。
两个姑娘披上深色披风,走了出去。风在驱赶着云彩,月亮忽而躲到云彩的后面,忽而露出脸来。
阿尔西诺亚打开花园围墙上的一道小门。
一个少年向着她们迎面走来,只见他裹着一件羊毛袈裟。
“我们没有迟到吧,尤文廷?”米拉问道,“我担心你不来……”
他们走了很长时间,起初走在一条狭窄昏暗的胡同里,后来穿过一座葡萄园,最后来到光秃秃的田野,罗马的坎帕尼亚省就从这里开始。干枯的蒿草沙沙作响。远处明亮的月光下,可以看见塞维·图里乌时代建造的高架水渠。
尤文廷环视一番说道:
“有人过来。”
两个姑娘也转过头来。月光落到她们的脸上,那个人注视着她们二人,高兴地叫道:
“阿尔西诺亚!米拉!我终于找到你们了!你们往何处去?”
“到基督徒那里去,”阿尔西诺亚回答道,“跟我们一起去吧,阿纳托利。你会看见许多有趣的事。”
“到基督徒那里去?不可能……你不是一向憎恨他们吗?”百人长表示惊讶。
“我的朋友,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待一切越来越好,越来越心平气和了,”姑娘反驳说,“这种迷信不比别的好,也不比别的坏。再说,寂寞无聊,什么事不能做呢?我是为了米拉才要去的。她喜欢……”
“教堂在哪里?我们现在不是在旷野里吗?”阿纳托利问道,莫明其妙地四下张望。
“基督教的教堂被他们自己的兄弟阿里乌派给玷污了或者拆毁了,阿里乌派信仰基督跟他们不一样。你应该在宫廷里听说过关于‘本体同一’和‘本体类同’的争论。如今阿里乌派的对手便在地窖里祈祷,就跟最初遭到迫害的时候一样。”
米拉和尤文廷落在后面很远的地方,因此阿纳托利与阿尔西诺亚得以单独进行谈话。
“这是什么人?”百人长指着尤文廷说。
“古老的名门望族福里埃家族的后代,”阿尔西诺亚回答道,“母亲想要他当上执政官,可是他却违反她的意愿,幻想到荒漠中去向上帝祈祷……但他又爱自己的母亲,所以像是对待敌人一样躲避她。”
“福里埃家族的后代——竟然当了修士。噢,世道变了!”伊壁鸠鲁主义者叹息道。
这时,他们来到一个堆积着碎凝灰岩的古代矿场,沿着狭窄的台阶下到矿坑的底部。月光照亮了火山岩浆地貌红色的嶙峋巨石。尤文廷从一个半圆形的墙龛里拿出一盏带把手的陶灯,打着火,把灯点上。漂浮在灯碗里的捻子突然燃起长长的火苗,不停地抖动着。他们进入矿坑的一个侧面巷道。这个巷道是古罗马人开凿的,很宽敞,顺着很陡的斜坡通向深处。与其他一些地下通道相交叉,工人们当年就是通过这些通道运输凝灰岩的。
尤文廷带着同伴们在迷宫里转来转去。最后在一个矿井前停下来,揭开井盖。一股潮气从里面涌出来。他们小心翼翼地沿着很陡的台阶走下去。
最深处有一扇小门。尤文廷敲了敲。
门开了,一个须发皆白的看门的修士把他们领进一条很狭窄但很高的地下通道,这里的凝灰岩已经不是散碎的了,而是带颗粒的,易碎,便于挖掘坑道。
两侧从地面直到棚顶都铺着大理石板或者薄瓦,搭成无数的棺材。
不时地迎面遇到手执油灯的人。阿纳托利停下片刻,在闪烁的灯光照耀下读了一块石板上的铭文:“多罗泰,费利克斯之子,长眠在阴冷之地,光明之地,宁静之地——requiscit in loco refrigit luminis,pacis.”另一块石板上写着:“弟兄们,勿打扰我的最甜蜜的睡眠。”
这些铭文是积极乐观的。一段铭文说:“索弗罗尼亚,亲爱的,你将永远活在上帝的身上”——“Sophronia dulcis,semper vivis Deo”;往前不远处,“Sophronia vivis”——“索弗罗尼亚,你活着”。这些书写者似乎彻底悟到,根本不存在死亡。
任何地方都没有说“某某安葬”,而只是说“待在此处——depositus”。似乎是有成千上万的人一代接一代地躺在这里,不是死了,而是在这里睡眠,神秘地等待着。
墙龛里放着油灯,在混浊的空气里燃烧着,吐着长长的火舌,美丽的双耳罐里放着香料。唯有从棺材缝隙里散发出来的腐烂骸骨的气味,才让人想起了死亡。
地下通道分成好几层,越来越深。棚顶上不时地可以看到很大的通风孔,在坎帕尼亚通到地面。
有时微弱的月光从通风孔射进来,照亮了大理石板上的铭文。
他们在一条通道的尽头看见一个掘墓人在工作。只见他面带喜悦,嘴里哼哼着小曲,用丁字镐刨着带颗粒的凝灰岩,在他的头顶上出现一个圆形的穹隆。
掘墓总管身穿华丽的衣服,肥胖的脸显出狡猾的神色,他的周围站着几个基督徒。掘墓总管继承了许多地道,有权在他所占有的地段内出卖尚未安葬的空地;这个地段非常有利可图,因为这里安葬着圣徒拉甫连提乌斯的圣骨。掘墓人挣到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现在他正与有钱的但很吝啬的皮革商西蒙讨价还价。阿尔西诺亚停下片刻,想要听听。
“地点离开圣劳伦提乌斯远吗?”西蒙不信任地问道,心里琢磨着掘墓人要的大价钱。
“不远,六肘。”
“上面还是下面?”雇主步步紧逼。
“在右面,在右面,这样——斜对面。我跟你说,最佳的地点,我没有多要。昧良心的钱不管挣多少,全都攒不下!这样你就能同圣徒一起直接进入天国。”
掘墓总管熟练地给他丈量坟墓的尺寸,就像裁缝丈量身体准备裁衣一样。皮革商很有说服力地要求他考虑周详,免得躺进去太狭窄。
这时,一个衣着寒酸的老太婆走到掘墓总管面前:
“老奶奶,你要干什么?”
“送钱来了,缺欠的。”
“缺欠的什么钱?”
“购买直墓穴。”
“啊,记得。你为什么不愿意要曲墓穴呢?”
“不愿意要,老板。直墓穴躺进去都浑身骨头疼……”
地道里,特别是离圣骨越近的地方,每个角落都十分被看重,因此不得不在那些不能建造别的结构的地方掘一些曲折的墓穴,唯有穷人购买这种曲墓穴。
“我想上帝晓得,复活以前要在这里躺多久,”老太婆解释说,“要是进入曲墓穴,初期大概没什么,可是等到后来累了,可就不好了……”
阿纳托利听着,不禁钦佩起来。
“这比起密多罗的秘密更有趣,”他轻佻地微笑着对阿尔西诺亚说,“很遗憾,我以前不知道。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比这更愉快的墓地!”
他们进入一个相当宽敞的茔地。这里点着无数盏油灯。神甫在主持祈祷仪式。一位殉教者的棺材盖放在弧形穹隆的下面,便做了祭坛。
有许多人在祈祷,他们穿着白色的长衣。大家的脸都好像是很高兴。
米拉双腿跪下。她流着天真的爱的眼泪,仰望着茔地棚顶上的好牧羊人的形象。
在这地下陵园里很早就恢复了基督教初期教会制定的习俗:祈祷完毕以后,兄弟姊妹们相互“和睦亲吻”以示祝贺。阿尔西诺亚入乡随俗,吻了阿纳托利。
然后他们四人从底层进入上层,从那里有通道通往尤文廷的秘密避难所,那是一个被遗弃的多神教的骨灰寄存室,位于阿比亚大路一侧。
他应该在这里等船好逃往埃及,躲避母亲的追逐,因为母亲已经向地方长官把他告发了,他在这里跟来自下底比斯的上帝所喜欢的迪迪穆斯长老住在一起。
迪迪穆斯蹲在骨灰寄存处里用柳条编筐。月光从很小的通气孔射进来,照在他那毛茸茸的灰头发和长胡须上。
灵堂的墙壁从下到上是一排排的石龛,很像鸽子窝,每个石龛里都放着死人的骨灰罐。
老头非常喜欢米拉,米拉恭恭敬敬地吻了他那满是皱纹的手,请他讲讲苦行修士的故事。
什么都比不上这些奇异的故事更让她喜欢了。长老面带亲切的微笑,轻轻抚摸着米拉的头发。大家都围着长老坐下。
他给他们讲了底比斯、尼特里亚、美索不达米亚的隐修士的故事。米拉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把自己那纤细的手指紧紧地贴在胸脯上。双目失明的长老笑得像孩子一样温柔,丝线一般柔软的花白头发像是给他的头部罩上了光环。
大家都沉默不语。从罗马上空传来连续不断的雷声。
突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骨灰寄存室经过这道门通往地下陵墓。尤文廷站起来,走到门前,没有开门,问道:
“什么人?”
没有回答他;敲击声还在继续,但更轻了,仿佛是在祈求。
他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向后退了一步——一个很高的女人走进骨灰寄存处。她从头到脚裹着一件很长的白衣,低着头。她向前移动着,很像是一个病人,或者非常衰老。大家都默默地注视着走进来的这个女人。
只见她用手揭下蒙在脸上的衣裳——尤文廷大叫一声:
“母亲!”
女人向儿子奔过来,抱住他的双腿。
几绺白发露出来,耷拉在那张瘦削、苍白、可怜,但仍然很高傲的脸上。
尤文廷捧起母亲的头,亲吻着。
“尤文廷!”长老叫道。
尤文廷没有回答。
母亲高兴地小声对他说,仿佛是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我以为永远也见不到你了,我的儿子!我想要到亚历山大里亚去——你跑到荒原去,我也得找到你,如今全都结束了,是吗?你告诉我,你不走了。你一直等到我死去的时候。以后,你就可以随便了……”
长老问道:
“尤文廷,你听见我说话吗?”
“老头,”女人看着盲老头,说道,“你不能从母亲手里把儿子夺走!你听我说,——如果需要,我可以放弃我的祖辈的信仰,而信奉受难的基督,当一个修女……”
“你不懂得基督的法约,女人!做母亲的不能当修女,修女也不能当母亲。”
“我曾经在痛苦中分娩!”
“你爱他的不是灵魂,而是肉体。”
女人把目光投向迪迪穆斯,流露出无限的憎恨:
“你们狡猾,说谎,你们将遭到诅咒!”她大叫起来,“你们从母亲手里夺走儿子,你们引诱无辜者,你们将遭到诅咒,你们这些人身穿黑色衣服,害怕天上的阳光,你们是那个钉在十字架上的人的奴仆,憎恨生活,你们破坏世界上一切神圣的伟大的事物!……”
她的脸变形了。她的全身更紧地贴在儿子的双腿上,她气喘吁吁地说:
“我知道,我的孩子……你不会走了……你不能走……”
迪迪穆斯长老手里拄着拐杖,站在骨灰寄存室通往地下墓陵的门前。
“我以上帝的名义吩咐你,我的孩子,你得跟随我,抛下她!”他庄重地大声说。
于是女人主动地把孩子放开,小声地嘟哝着:
“好吧,你就抛开吧……走吧……假如你能……”
泪水从她的眼睛里哗哗地流淌出来,双手绝望地落到膝盖上。
她在等着。
“帮帮我吧,主哇!”尤文廷说,仰脸望着天上,脸色煞白。
“要是有人愿意跟随我而不恨自己的父母、妻子儿女、兄弟姊妹和自己的生活,那他就不能成为我的门徒。”迪迪穆斯说,摸索着走进门的里面,最后一次转过身来对见习修士说:
“你就留在世俗中吧,我的孩子,你要记住:你弃绝了基督。”
“教父呀!我——跟你在一起……主哇,这就是我!”尤文廷叫着,跟着老师走了。
她一动不动,没有去制止儿子,她的脸上毫无表情。
可是,当他们的脚步声消失了以后,她像是一棵被割断的小草,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开门!以虔诚的皇帝君士坦提乌斯的名义命令你们开门!”
叫门的是长官公署根据尤文廷的母亲的检举派来的军士,他们的任务是搜捕叛乱的撒伯里乌派教士,因为他们鼓吹上帝一位论,是皇帝的敌人。
士兵们用铁棍敲着骨灰寄存室的门。房子在颤抖。玻璃的和银的骨灰罐发出哀怨的碰撞声。军士们已经砸下了半边的门。
阿纳托利、米拉和阿尔西诺亚向地下陵墓里面的长廊奔去。基督徒们在狭窄的地下通道里乱窜,恰如被捣毁的蚁穴里的蚂蚁,奔向通往采石场的暗门和阶梯。
米拉和阿尔西诺亚不确切知道地下陵墓的位置。她俩迷路了,不知不觉地来到处于地下五十肘深的最下面的一层。这里呼吸困难。油灯的火苗带死不活,半明半亮。空气里散发着臭味,米拉感到头晕,然后便失去了知觉。
阿纳托利把她抱起来。他们每时每刻都担心碰上军士。还有另外一种危险:出口可能坍塌,他们将被活埋在地下。
最后,尤文廷喊他们了:
“往这儿来!往这儿来!”
他弯着腰,肩上扛着迪迪穆斯长老。
几分钟之后,他们到达了通向采石场的秘密出口,从那里到了坎帕尼亚。
回到家后,米拉还没有苏醒过来,阿尔西诺亚急忙给她脱下衣服,把她放到床上。
在微弱的晨曦中,姐姐跪在地上,长时间亲吻妹妹一动不动的瘦削的蜡黄的手。米拉睡着了,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她还从来没有过如此美丽,如此纯洁。她那小小的身躯仿佛是透明的,很有弹性,犹如很薄的雪花石双耳罐从里面被火光照亮。这火光只能与米拉的生命一起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