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师和学生散步回来经过以弗所人烟稠密的港口帕诺摩斯的时候,他们发现一起非同寻常的骚动事件。
许多人在马路上跑来跑去,挥动着燃烧着的焦油火把,嘴里喊着:
“基督徒们在拆毁神庙!该我们遭殃了!”
另一些人则叫着:
“奥林匹斯诸神该死了!阿斯塔耳忒被基督战败了。”
扬布利科斯本来想要从僻静的巷子里走,可是稠密的人群却裹着他们沿着凯伊斯特罗斯河的河滨大街走去,经过以弗所的阿耳忒弥斯神庙。宏伟的神庙是迪诺克拉底的创造,像一座城堡,巍然屹立,庄严肃穆,牢不可破,在繁星闪闪的天空下更加醒目。硕大圆柱的底座上雕刻着很小的雕像,火把的亮光在上面不停地闪动。不仅整个罗马帝国,而且世界各国人民都非常崇敬这座神庙。
人群中有人犹豫不决地喊道:
“以弗所的阿耳忒弥斯是伟大的!”
有数百个声音回答他:
“奥林匹斯诸神和你的阿耳忒弥斯该死了!”
市武备局的黑色建筑物上空升起了血红色的火光。
尤里安看了看老师“神圣者”,竟然认不出他来了。扬布利科斯又变成一个怯懦的病老头。他抱怨头疼,表示担心夜里会开始浑身酸痛,女仆忘记准备泥敷剂。尤里安把外面的披风给了老师。可是他仍然很冷。脸上露出病态的表情,他把耳朵捂上,不想听见街上的吵嚷和哈哈笑声。扬布利科斯最怕的就是人群,他说过,没有比民众的精神更愚蠢和更让人讨厌的魔鬼了。
现在,他指着从身边跑过的人们的面孔对学生说道:
“你看,多么丑恶,多么卑鄙,又多么自信!难道做个人岂不可耻——做一个像这些人一样的行尸走肉和肮脏不堪的东西,岂不可耻吗?”
一个年老的女基督徒一边哭着一边数落着:
“我那个生病的小孙子对我说:奶奶,给我煮点儿肉粥吧。——我说,好的,亲爱的,我就去了市场,买回来肉。——自己心里想:眼下肉恐怕比面包便宜。女邻居在院子里喊:——你在煮什么,你也许还不知道吧?眼下市场卖的肉有毒。——我说,怎么有毒?怎么回事?——她说,是这样,得墨忒耳的祭司为了侮辱善良的基督徒,夜间把整个市场和所有的肉店都给洒上了祭祀水。城里的人谁都不吃这种有毒的肉。可是这些偶像的祭司却挨了石块打,得墨忒耳的魔鬼神庙给拆掉了。——于是我就把肉粥倒给狗吃了。说起来轻松——花了六个小银币呀!一整天也挣不来。毕竟没有让小孙子中毒。”
另外一些人说,去年,有一个吝啬的基督徒,吃了很多献牲用的肉,他的整个肚子腐烂了,家里有一股臭味,亲人都逃走了。
来到广场上。这里有一座很小的神庙,供奉着得墨忒耳-伊西斯-阿斯塔耳忒——三头六臂的女神赫卡忒,这就是主管天上万神和地上万物之母的神秘的威力无边的生殖和丰产女神库柏勒。一群修士从四面八方把庙宇团团围住,好像一大群黑压压的苍蝇围着一块蜜饯;修士们爬上白色的台阶,攀登楼梯,唱着圣诗,把雕像砸碎。圆柱在震动;大理石的碎片乱飞;这座神庙好像是个活物,在呻吟。人们企图放火焚烧建筑物,但没能办到:因为神庙完全是用大理石建的。
突然间,庙里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同时伴随着悠扬悦耳的歌唱声。民众胜利的欢呼声冲上云天。
“绳子,绳子!把脚和手给绑上!”
人群唱着祈祷词,高兴地大声笑着,从庙门沿着台阶用绳子往下拖着一位女神的躯体,白晃晃的,发出声响,这是众神之母的银像,是斯科帕斯的创作。
“投进火里,投进火里!”
在泥泞的广场上把女神拖起来。
一个掌管法律的修士宣读了君士坦提乌斯的弟弟君士坦斯皇帝不久以前颁布的一项法令的片断:
“Cesset superstitio,sacrificiorum aboleatur insania——禁止迷信活动,取缔愚昧的献牲活动。”
另一个修士在火把照耀下宣读了写在一卷羊皮纸上的菲尔米库斯·马特努斯的De erro profanarum religionum——《论宗教愚昧的迷误》一书的摘录。
“两位神圣的皇帝陛下!救助不幸的多神教徒吧。宁可采用暴力拯救他们,也不能让他们毁灭。请撕下神庙的装饰:让里面的财宝充实你们的国库吧。一旦还有人给偶像献牲,就得把他连根铲除。杀死他,用石块殴打他,哪怕这是你的儿子、你的兄弟、睡在你的怀里的妻子。”
人群中响起欢呼声。
“奥林匹斯诸神该死!”
一个身材高大的修士披散着黑发,一绺头发沾在汗渍渍的前额上,只见他举起一把铜斧,在神的躯体上选择一个地方准备砍下去。
有人建议道:
“往肚子上砍,砍那个不知羞耻的肚子!”
银质的躯体瘪了,变形了。斧头哐啷地响着,在万神和人类之母,哺育者得墨忒耳的腹部留下许多砍削的痕迹。
一个年老的多神教徒用衣服把脸遮盖起来,不想看见这种亵渎神明的行为;他一边哭泣一边心想,如今一切都完了——世界毁灭了:大地母亲得墨忒耳不再愿意给人类生产粮食了。
一个来自美索不达米亚沙漠的隐士,身上穿着羊皮,手里拄着拐杖,拿着一只盛水用的葫芦,脚上穿着钉有铁钉的平底鞋,跑到女神面前。
“我四十年没有洗过澡,目的是不看自己的赤裸身体,免得受到诱惑。可是,弟兄们呀,来到城市里一瞧,处处都能见到万恶的神祇们的赤裸裸的躯体。可以长期忍受魔鬼的诱惑吗?在房子里,在街头,在房顶上,在浴室里,在脚下,在头上,处处都有万恶的偶像。呸,呸,呸!休想啐出这些邪恶!……”
这个老头憎恶地用脚踹了一下库柏勒的乳房。他践踏这只裸露着的乳房,他觉得这是活人的乳房;他想要用自己脚下锋利的铁钉把它踩瘪。他愤怒得喘不过气来,小声叨咕着:
“赤身裸体的,万恶的,你该死,你该死!你这个该死的老母狗!”
虽然女神遭到他的脚踩,但她的嘴上仍然保留着从前那种平静的微笑。
人群把女神抬起来,想要扔进篝火里去。一个喝醉酒的手艺人喘气散发出大蒜的气味,向女神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拢了很大一堆篝火,市场上由于洒上祭祀水而中了毒的木制摊床全都扔了进去。寂静的繁星在人群的高处透过弥漫的烟气眨着眼睛。
女神被扔进篝火里,想要把她的银质躯体熔化。她撞到燃烧着的木头上,又发出温柔的悦耳的声音:
“能化出五塔兰银子。三万个小银币。我们把一半上呈皇帝供发放士兵的军饷用,另一半赈济饥民。库柏勒看来还能给民众带来些好处。用女神给士兵和乞丐铸造三万枚银币。”
“加柴!加柴!”
火焰更旺了,人人都更愉快了。
“我们来看着,能不能飞出来魔鬼。听说每尊偶像里都有一只魔鬼,而女神的身上可能有两三只……”
“一开始熔化,魔鬼便会灼热难忍,它就得从万恶的嘴里蹿出来,样子像是一条血淋淋的蛇,或者像是一条火蛇……”
“不,得提前画十字,不然可能钻到地里去。前年拆毁了阿佛罗狄忒神庙,有人泼了圣水。你们想怎么样?从衣服里面钻出一些小鬼来。怎么?我亲眼所见。在白衣的褶子里,臭气熏天,黑色的,浑身是毛。像老鼠一样,唧唧地叫。等到把阿佛罗狄忒的头砍下来以后,大鬼才从脖子里跳出来,这样长着两只角,尾巴脱了毛,身上光秃秃的,没有毛,像是长癞的狗……”
有人不相信,插嘴道:
“我不想争论。也许你们看见过魔鬼,可是前几天在加兹拆毁宙斯偶像的时候,里面并没有魔鬼,而是如此下流,让人羞于启齿。外表上——道貌岸然,凶煞吓人:象牙、黄金,手里是雷电霹雳武器,可是里面——蜘蛛网、老鼠、灰尘、生锈的横梁、拉杆、钉子、有味的焦油,还有一些鬼才晓得的破烂。这也就是你们的神!”
扬布利科斯的脸像白布一样苍白,眼睛无光,拉起尤里安的手,把他领到一旁。
“你看,看见了两个人吗?这是君士坦提乌斯的密探。你的哥哥加卢斯已经被押往君士坦丁堡去了。你得当心!今天便会发出告密信……”
“怎么办,老师?我习惯了。我知道,他们早就盯上我了……”
“早就盯上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的手在尤里安的手里一动。
“他们在嘀咕什么?看呀——这不就是不信神的人吗?喂,老家伙,动一动,拿些柴来!”一个流浪汉感到自己是个胜利者,大叫道。
扬布利科斯小声对尤里安说:
“我们蔑视,可是得屈服。岂不是一样吗?人的愚蠢不会伤害神灵。”
“神圣者”从一个基督徒手里接过一块劈柴扔进火堆里。尤里安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密探微笑着紧盯着他,似乎是在考验他。
于是口是心非的习惯、对人和自己的蔑视等弱点主宰了尤里安的心灵。他感到背后有密探在盯着他,便走到柴堆前,拾起一块很大的劈柴,随着扬布利科斯之后扔进火堆里,只见女神的躯体在里面已经变了形,在熔化。他看见,熔化的银水从她的脸上淌下来,像是濒死时的汗珠,可是嘴上仍然保持着不可战胜的安详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