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是教义问答课。讲授神学的是另外一位老师,是阿里乌派修士,欧特罗比乌斯神甫。他的两只皮包骨的手总是湿乎乎、冷冰冰的,两只蛤蟆眼虽然很明亮,但总是流露出阴郁的神色,身材很高,但瘦骨嶙峋,像是一根旗杆,却又驼背。他有一种令人不愉快的习惯,用舌头轻轻地舔手掌,然后迅速地擦擦已经花白的两鬓,随后必定立即把双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轻轻地扳动指关节,发出噼啪的响声。尤里安知道,他做完一个动作之后必定紧接做另一个动作,这让尤里安很不舒服。欧特罗比乌斯穿着带补丁的黑袈裟,上面有许多污痕,他说,他穿不好的衣服,是出于恭顺,实际上他是个守财奴。
这个老师是尤里安的宗教保护人尼科米底亚主教欧塞比乌斯给他挑选的。
修士怀疑自己的学生“固执任性,有见不得人的思想”,老师认为,尤里安如不改悔,这种思想将给他带来危险,使他永遭不幸。欧特罗比乌斯不知疲倦地谈论孩子对自己的恩人君士坦提乌斯皇帝陛下所应该有的感情。他讲解《新约》也好,诠释阿里乌派教义也好,或者解释预见性的先兆也好,这一切都归结到这个宗旨上来,就是要求“神圣地顺从和像儿子听从父亲般地恭顺”。原来,恭顺和爱是一种功勋,牺牲是一种受难——这只不过是君士坦提乌斯走向胜利,登上皇帝宝座所经历过的几个阶段。可是有时,这位阿里乌派修士谈到皇帝给予尤里安的恩德时,孩子默默地用深邃的目光直接盯着老师的眼睛,他知道修士此时此刻想的是什么,同样,老师也知道学生想的是什么,但他们二人都心照不宣。
尤里安在列数《旧约》中雅各的十二个儿子的名字时,如果由于想不起其中某一个而打起盹儿来,或者没有背熟祈祷词,欧特罗比乌斯也会默默地、幸灾乐祸地用那双蛤蟆眼盯着他,轻轻地用两个手指揪着他的耳朵,仿佛是在爱抚他;孩子感觉到他那锋利坚硬的指甲慢慢地扎进他的耳朵。
欧特罗比乌斯虽然表面上很忧郁,但却具有诙谐欢快的天性,并且自有其表现方式。他对学生往往使用一些最亲切的称呼:“我最亲爱的”“我第一个心上的人儿”“我可爱的儿子”,并且嘲笑尤里安的皇室出身;每逢揪尤里安的耳朵,尤里安并非因为疼痛,而是由于愤恨而脸色变白的时候,修士都奴颜婢膝地说:
“殿下是否生恭顺而愚昧的奴才欧特罗比乌斯的气呢?”
他舔舔手掌,摩挲一下鬓角,轻轻地扳动手指,发出几下噼啪声,补充说,教训懒惰的坏孩子有时得用枝条抽打,《圣经》里也曾提到这一点:枝条能启迪愚昧和执拗的头脑。他说这一点只是为了使尤里安身上“魔鬼式的傲慢精神”变得驯服。孩子知道,欧特罗比乌斯不敢把他的威胁付诸行动;况且修士本人在心里坚信,这个孩子宁肯死,也不准许体罚他。可是老师仍然时常这么说,而且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有一次快要下课的时候,讲解《圣经》中的某一个地方,尤里安讲到他从玛多尼乌斯那里听来的对趾人时突然停住了。也许他是故意这样做,以便激怒修士;可是修士却用手捂着嘴,嘻嘻地笑了起来。
“你从什么人那里听说有对趾人,我最亲爱的?呶,你可真让我这个罪人忍不住笑!我知道,知道老蠢货柏拉图讲到过这种人。可是你竟然相信人会两脚朝天走路?”
欧特罗比乌斯开始揭露哲学家们的异端邪说:人是按照上帝的模样创造出来的,认为人可以大头朝下走路,从而嘲弄上天,岂不可耻吗?尤里安因为他所爱戴的哲学家而受到伤害,提出地球是圆的,欧特罗比乌斯听到这里,突然止住笑,变得愤怒起来,满脸通红,跺着双脚。
“你从异教徒玛多尼乌斯那里听到这么多亵渎神明的谎言!”
每当他生气的时候,说话都结结巴巴,唾沫星子乱溅。尤里安觉得这唾沫是毒汁。修士更加凶恶地攻击埃拉多斯的一切哲人;他被尤里安触到了痛处,竟然忘了他面前的是一个孩子,说出一整套说教:指责毕达哥拉斯“发疯了”,狂妄无耻;至于柏拉图的无耻谰言,他觉得不屑一谈;他把这些哲学家称作“龌龊不堪的”;把苏格拉底的学说叫作“轻率冒失的”。
“你不妨读读狄奥根涅斯·拉埃梯乌斯论苏格拉底,”他幸灾乐祸地告诉尤里安,“就会发现,他原来是个放高利贷的。此外,他还以最卑鄙下流的丑行玷污了自己,谈论他的这种行为都觉得可耻。”
伊壁鸠鲁唤起了他特殊的仇恨:
“我认为他不值得一提:他贪恋各种享乐所表现出来的兽性,使他成为感情满足的奴隶的那种下流,足以表明他不是人,而是畜生。”
安静片刻之后,他又开始解释阿里乌派教义难以捉摸的细微特点,狂暴地攻击正统教会,把它称之为异教。
花园里的清新空气从窗户飘进来。尤里安装作注意听欧特罗比乌斯的样子,实际上他在想别的事——想到自己可爱的老师玛多尼乌斯,想起了他那些聪颖的谈话以及诵读荷马和赫西俄德的情景:与修士的课程真有天壤之别!
玛多尼乌斯不是诵读荷马,而是按照古代行吟诗人的习惯吟唱荷马;拉布达嘲笑说,他“像狂犬吠月”。老太监重读六音步长短短格的每个诗节,用手打着节拍——这的确让一些不习惯的人觉得好笑,而且他那张蜡黄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显露出庄重的表情。他那细声细气的女人般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尤里安没有注意到老人相貌的丑陋,享受的喜悦传遍了孩子的全身。神圣的六音步长短短格如涓涓之水缓缓而流,如狂涛怒浪汹涌澎湃:他看见了安德罗玛刻与其丈夫赫克托耳的生离死别,奥德修斯流落卡吕普索的岛子上,面对着荒凉的无边无际的大海,思念自己的故土伊塔卡的情景。尤里安的心甜蜜得疼痛,他无限向往埃拉多斯——诸神的故乡,所有他所爱戴的人的故乡。眼泪噙在老师的嗓子里,使他的声音颤抖,泪水终于从他那蜡黄的面颊上流淌下来。
玛多尼乌斯有时向他讲智慧、严峻的美德、争取自由的英雄之死。噢,这些话与欧特罗比乌斯的话相去天渊!他给他讲苏格拉底的生平,当讲到他在雅典公众面前发表《辩解篇》时,他竟然跳了起来,背诵了哲学家的演说词。他的脸变得安详而又略略表现出鄙夷的神色:原来——发表演说的不是被审判者,而是代表民众的法官。苏格拉底不请求宽恕,国家的整个政权、所有的法律——在人的精神自由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雅典能够处死他,却不能剥夺他那颗不朽灵魂的自由与幸福。这个野蛮的斯基泰人,这个从波里斯芬河畔买来的奴隶,高呼:“自由!”——这时,尤里安觉得这个字眼儿凝聚了全部的美,就连荷马的那些形象在它面前也都黯然失色。他瞪大眼睛,近于疯狂地看着老师,他兴奋得浑身发冷,不停地颤抖。
孩子感到有冰冷的皮包骨的手指触动他的耳朵,不禁从幻想中清醒过来。教义问答课结束了。他两腿跪下,念诵了感恩祈祷词。然后迫不及待地离开欧特罗比乌斯,跑回自己的小屋,拿起一本书,向他所喜欢的一个角落跑去,以便在那里自由自在地阅读。这是一本禁书,是不敬神的不正派的柏拉图的《会饮篇》。尤里安在楼梯上意外地遇到了正在要回去的欧特罗比乌斯。
“等一下,等一下,最亲爱的。殿下拿着的是一本什么书?”
尤里安镇静地看了他一眼,把书递过去。
修士在羊皮纸的封面上读到用很大的字母写着的标题:《使徒保罗书》。他没有把书打开便还给了他。
“正是应该如此。记住:我为你的灵魂对上帝,对伟大的君主负责。不要阅读那些异端邪说的书,特别是不要阅读哲学家的书,我今天把他们那些毫无价值的复杂费解的东西已经揭露得够充分的了。”
这是孩子一种常用的狡猾手段:他把书包上封皮,写上无伤大雅的标题。尤里安从童年起便学会了口是心非,而且做得滴水不漏,简直不像是个孩子。他哄骗人,特别是哄骗欧特罗比乌斯,觉得是一种享受。装腔作势、耍手段和口是心非,有时并非出自需要,而仅仅是一种习惯,觉得从中得到发泄愤怒和进行报复的乐趣。除了玛多尼乌斯,他哄骗所有的人。
马萨鲁姆有无数游手好闲的男佣女仆,他们之间钩心斗角、造谣中伤、阴谋诡计、怀疑告密,无尽无休。宫廷奴仆指望着得到赏识和晋升,不分白天黑夜地监视着失宠的皇室两兄弟。
尤里安自从记事起就每一天都等待着死亡,并且对胆战心惊的事已经逐渐地习惯了,他知道,不管是在室内,还是在花园里,他每迈一步都溜不过数千只眼睛。孩子听到许多事并且心里很明白,可是却不得不装作没有听见和不明白。有一次,他听见欧特罗比乌斯与君士坦提乌斯派来的奸细谈话,有几句传到他的耳朵里,只听见修士把尤里安和加卢斯叫作“皇室的狗崽子”。还有一次,孩子在厨房窗下的过道里无意之中听到厨师老酒鬼被加卢斯的某一大胆的举动所激怒,对自己的情妇、洗碗的女奴说:“但愿上帝保佑我的灵魂,普里西拉,——我真感到奇怪,为什么至今还没有把他俩掐死!”
上完教义问答课以后,尤里安从房子里跑出去,看见了绿树青草,他自由自在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阿尔格伊山的双峰上经年不化的积雪在蓝天的衬托下更加洁白。从近处的冰川飘来阵阵凉意。南方橡树茂盛繁密,墨绿的叶子闪闪发亮,林中无法通行,林边有一条通道伸向远方;稀疏的光线落到悬铃木的绿叶上,在叶片上不停地抖动。唯有花园的一侧没有围墙:尽头是悬崖峭壁。下面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原,一直延伸到天边,延伸到安蒂陶鲁斯山脚下。荒原上热浪滚滚。可是花园里,凛冽的瀑布飞流而下,发出隆隆的声响;夹竹桃树丛旁,喷泉四射,流水淙淙。马萨鲁姆数百年前曾是奢侈和半疯半癫的卡帕多细亚国王阿里亚拉法最喜欢的栖身之所。
尤里安带着柏拉图的书朝着离开悬崖峭壁不远的一个僻静的岩穴走去。那里竖着生有山羊蹄子、吹着芦笛的森林之神潘的雕像及其小小的祭坛。从石狮的嘴里淌出一股流水,落到石雕的贝壳里。岩穴的入口长满黄色的月季花,从花丛的缝隙望去,可以看到荒原上起伏的山冈,深蓝的颜色,仿佛是大海里的波涛;月季花的芳香充溢着岩穴。假如没有冰冷的流水,岩穴里定会很气闷。风儿把浅黄色的花瓣吹落,洒落到地上和水面。在黝黑而温暖的空气中可以听到蜜蜂的嗡嗡声。
尤里安躺在苔藓上,读着《会饮篇》。有许多地方,他还读不懂,可是书的美妙之处恰恰在于它是一本禁书。
他把书放下,又给包上《使徒保罗书》的封皮,然后轻轻走到潘神的祭坛前,他把这位欢快的神祇视为自己的老同谋者。他扒开一堆干树枝,露出凿穿了的祭坛,掀开盖在上面的木板,从里面取出一个用布包裹着的东西。孩子把这个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面前,这是他的创造,是一条华美的玩具战船,是一艘“利布伦式三层划桨战船”。他走到喷泉的水池旁,把战船放到水上。战船在涟漪上颠簸起来。一切都齐全了——三根桅杆、缆索和桨叶;船头涂着金;帆——是用拉布达送给的破烂绸子做的。剩下的只需要做一个舵轮。于是孩子着手做起来。他一边削着木片,一边不时地望着远方,透过月季花丛的缝隙望着高低起伏的山冈。忙于玩具战船,他很快就把所受到的屈辱、满腔的仇恨和永无休止的对死亡的恐惧全都忘到脑后去了。他把自己想象成奥德修斯,在茫茫的大海上漂泊,在没有人烟的山洞里藏身,建造战船,以便返回可爱的故国。在远处山冈中间,恺撒里亚城的房盖闪着白光,恰如大海上波涛泛起的白色泡沫,可是就在那中间——寺院屋顶上耸立着一个十字架,这个闪闪发亮的小十字架却让他觉得很不顺眼。这是一个永远不倒的十字架!他尽量不看它,埋头于自己的战船,从中得到安慰。
“尤里安!尤里安!你在哪儿呀?该到教堂去了。欧特罗比乌斯召唤你到教堂去!”
孩子浑身一哆嗦,急忙把战船藏到祭坛的窟窿里,整理一下头发、衣服。当他走出岩穴的时候,他的脸重新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这是通常孩子所没有的,口是心非的表情——生活仿佛是离开了他。
欧特罗比乌斯用冷冰冰的皮包骨的手拉着尤里安的手,领着他向教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