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萨鲁姆是从前卡帕多细亚历代国王的宫殿,巨大的寝宫里此时非常昏暗。
年方十岁的尤里安睡在硬板床上:光秃秃的木板上只铺着一张豹皮;孩子自己愿意这样。年老的教师玛多尼乌斯用斯多葛主义哲学的严厉规范培养他,并没有白花力气。
尤里安睡不着。不时刮起的狂风,在山谷里哀号,像是一只被捕获的野兽。然后突然寂静下来,在这种奇异的寂静中,可以听到很大的雨滴不时地落到石板上的声音,可能是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的,声音很响亮。尤里安有时觉得,在漆黑的穹隆里可以听到蝙蝠迅速扇动翅膀的声音。他清晰地听到哥哥睡眠中的呼吸声,——他是个娇生惯养和脾气任性的孩子——现在正睡在绵软的床铺上,挂着落满灰尘的古老的幔帐,这是卡帕多细亚历代国王奢侈生活的最后一件遗物。从隔壁房间里传来玛多尼乌斯老师沉重的鼾声。
突然间,墙壁里面秘密楼梯的小铁门开了,发出轻轻的响声。尤里安感到光线刺眼睛,年老的女奴拉布达走进来,她手里端着一盏油灯。
“奶娘,我害怕,别把灯拿走。”
老太婆把油灯放在尤里安床头一个半圆形的石龛里。
“睡不着吗?是不是头痛?想要吃点儿东西吗?玛多尼乌斯这个老罪人,总是让你半饥半饱。我给你拿来了蜜饼,很好吃。尝尝吧。”
给尤里安弄吃的,是拉布达的一桩乐事;可是玛多尼乌斯白天不准她做,她只能夜间偷偷地送来一些甜食。
瞎眯眯的老太婆艰难地拖着两条腿,总是穿着修女的袈裟。人们认为她是女巫,但她却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古代的和现代的最愚昧的迷信在她的头脑里汇成一种类似于疯狂的离奇古怪的宗教:她把祈祷和咒语,把奥林匹斯诸神与基督教的魔鬼,把教堂里的仪式与巫师的魔法混在一起。她全身挂满了十字架、用死人骨头做的亵渎神明的辟邪物和装着圣骨的护身香囊。
老太婆对尤里安怀着一种真挚的爱,认为他是君士坦丁皇帝唯一合法的继承人,而君士坦提乌斯则是个杀人凶手和篡夺皇位者。
拉布达比任何人都了解弗拉维乌斯皇室的谱系、这个家族古老的传说;记得尤里安的祖父君士坦提乌斯·克洛卢斯;宫廷的血腥秘史保存在她的记忆里。老太婆每到夜间便不加选择地把一切都讲给尤里安听。孩子的心灵对许多事情还不能理解,但他听着,由于朦胧的恐惧而感到心脏好像是停止了跳动。她目光暗淡,用冷漠而单调的声音讲述着这些无尽无休的可怕的故事,就像讲述古老的童话一样。
拉布达放好油灯,给尤里安画个十字,瞧瞧他胸前的琥珀辟邪物是否完好无损,为了驱赶邪恶的精灵而说上几句咒语,然后才离开。
尤里安陷入半睡半醒的昏沉状态。他觉得很热,寂静中从高处落下来的稀疏的雨滴,仿佛是掉进容器里而发出清脆的响声,让他感到痛苦得难以忍受。
他分辨不清他是睡着了还是没有睡着,夜间的风在呼啸,或者是如同命运女神帕耳开一样衰老的拉布达在嘀咕,伏在他的耳朵上悄悄地讲述着可怕的家族传说。他从她那里所听到的,他在童年时代所看见的,全都混合成一种令人痛苦的梦境。
他看见了躺在灵寝里的君士坦丁大帝的尸体。死人的脸上被涂了胭脂和白粉,理发师用假发巧妙地做成多层的发式。小尤里安被带过来,让他最后一次亲吻伯父的手。孩子感到害怕;他看着紫袍、戴在假发上的花环式皇冠和在送葬的烛光下闪闪发亮的光辉灿烂的宝石而感到目眩。他在浓烈的阿拉伯香料味中第一次嗅到了腐烂的气味。可是宫廷侍从们、主教们、太监们、军事长官们却把皇帝当成活人一样进行膜拜;外国使节们遵守繁缛的礼仪,向他鞠躬,说些感激不尽的话;大臣们宣读敕令、法律和元老院的决定,请求死人恩准,仿佛他能听到似的;人群中响起阿谀奉承的低语声,人们说,他如此伟大,根据神明的特殊恩典,死后也还是他一个人主宰世界。
尤里安知道,君士坦丁杀死了自己的儿子;这个年轻人的全部罪过只在于人民过分爱戴他;儿子受到继母的谗言:她像费德拉爱上了丈夫的前妻之子希波吕托斯一样,对他产生了罪恶的爱情并且对他进行报复;后来查明,皇后竟然与御马司的一个奴隶发生了罪恶的关系,于是把她关进烧热的浴室里窒息而死。后来又轮到德高望重的李锡尼头上。尸体压着尸体,牺牲接着牺牲。皇帝受到良心的折磨,祈求多神教的祭司以其神秘力量为他净化灵魂,但他遭到拒绝。于是主教告诉他,唯有基督教才有那种神秘力量能够洗清这种罪恶。瞧那面华丽的“拉伯龙”旗,用宝石缀成基督的名字的神幡,在这个杀子者的灵寝上空闪烁着光芒。
尤里安想要醒过来,想要睁开眼睛,可是办不到。稀疏的雨滴像以前一样清脆地滴答着,像是沉重的泪珠。风还在呼啸,可是他却觉得那不是风在呼啸,而是拉布达那个年老的命运女神帕耳开在窃窃私语,伏在他的耳朵上嘀咕着弗拉维乌斯家族可怕的故事。
尤里安在做梦,梦见他置身于阴冷潮湿之中,身边是一些装着帝王骸骨的棺材,这里是君士坦提乌斯·克洛卢斯的家族陵墓。拉布达把他藏起来,藏到一个最黑暗的角落,在棺材中间,她也把正患病的浑身瑟瑟发抖的加卢斯藏起来了。突然间,在上边,在宫殿里,响起了濒死前的号叫声,这声音从一个房间传到另一个房间,在空无一人的大厅的石头穹隆下面缭绕。尤里安听出了父亲的声音,想要用叫喊声来回应,想要朝着他奔过去。可是拉布达用那双皮包骨的手制止了他,小声说道:“别出声,别出声,会到这里来的!”然后把他连头遮盖起来。楼梯上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拉布达给两个孩子画十字,嘴里嘀咕着咒语。敲门声,皇帝的一队禁卫军在火把的照耀下冲了进来:他们已经换上了僧侣的衣装,由尼科米底亚主教欧塞比乌斯率领,黑色袈裟下面铠甲闪烁着寒光。“为了圣父、圣子和圣灵!回答,什么人在这里?”拉布达带着两个孩子躲在一个角落里。“为了圣父、圣子和圣灵,什么人在这里?”又说了第三遍。然后,杀人凶手们拿着明晃晃的剑开始搜查。拉布达一头跪到他们的脚下,指着患病的加卢斯和束手无策的尤里安说:“你们不怕上帝吗?五岁的孩子能给皇帝做什么坏事?”军士强迫这三个人亲吻欧塞比乌斯手里的十字架,宣誓忠于新的皇帝。尤里安记得一个很大的柏木十字架,上面有一个珐琅的救世主肖像:下面,在一棵深色的老树上可以看到鲜血的痕迹——杀人者拿着十字架的手上沾满鲜血,这是他父亲的鲜血或者是六个堂兄弟——达尔马提亚、安尼巴利安、涅波西安、小君士坦丁中间某一个人的鲜血,或者是别人的鲜血:弑兄者为了登上皇帝的宝座而迈过七具尸体,这一切又是以钉在十字架上的人的名义进行的。
尤里安由于寂静和恐惧而醒过来。响亮而稀疏的雨滴不再往下落了。风停了。石龛里油灯的火苗一动不动,又细又长。他从床上跳起来,倾听着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声音。寂静让人难以忍受。
突然,楼下响起了高声说话和脚步的声音,这些声音从一个房间传到另一个房间,在空无一人的大厅的石头穹隆下面缭绕——这里,在马萨鲁姆,也跟在那里,在弗拉维乌斯家族的陵墓里一样。尤里安战栗一下,他觉得他好像还是在做梦。可是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于是他叫起来:
“哥哥!哥哥!你还在睡?玛多尼乌斯吗?难道你们没有听见?”
加卢斯醒了。玛多尼乌斯赤着脚,白发蓬乱,穿着短睡衣——他是太监,脸色焦黄而浮肿,满是皱纹,很像一个老女人,向着暗门奔去。
“督军的士兵!赶快穿上衣服!得逃跑!”
可是已经晚了。传来铁器的哗啦声。小铁门从外面给锁上了。楼梯的石柱上闪耀着火把的光亮,在这亮光中出现一面紫色的龙旗和一个军士头盔上闪闪发亮的基督十字架。
“本人,马可·斯库迪洛,身为弗莱腾西斯军团统兵官,谨以虔诚的奥古斯都·君士坦提乌斯皇帝陛下的名义,承担保护尤里乌斯之子尤里安和加卢斯之职责。”
玛多尼乌斯站在卧室关着的门外,挡住了士兵们的路,摆出耀武扬威的架势,手里拿着一把剑,尽管这把剑很钝,没有任何用途:年迈的老师只是在课堂上给学生讲《伊利亚特》时用它为学生们直观地演示赫克托耳和阿喀琉斯战斗时的姿势。这位课堂上的阿喀琉斯本来连一只鸡都未必能杀死,现在他却在普布利乌斯的鼻子底下按照荷马时代战争艺术的一切规则挥动着剑。这不禁激怒了喝醉酒的普布利乌斯。
“滚开,你这个混蛋,老不死的东西,不过是一只吹起来的尿泡而已!如果不愿意让我捅破,把你的气放出来,你就赶快躲开!”
他一把抓住玛多尼乌斯的脖子,把他推向很远的地方,玛多尼乌斯撞到墙上,差一点儿没有跌倒。斯库迪洛跑到卧室的门前,把门打开。
油灯的火苗仍然一动不动,在火把的红光照耀之下显得苍白了。统兵官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君士坦提乌斯·克洛卢斯的两个后人。
加卢斯身材高大而健壮,但他的皮肤纤细娇嫩,白净而无光泽,像是一个少女;浅灰色的眼睛无精打采,神情漠然;浅色的头发如同亚麻(这是君士坦丁家族共同的特征),打成许多发卷,遮住了肥胖的脖子。加卢斯十八岁,虽然身体已经发育成熟,下颏上已经长出毛茸茸的胡须,可是现在却像是个孩子:他的脸上流露出天真的困惑和惊惧;嘴唇颤抖着,好像小孩子准备要哭泣的时候一样;他束手无策地眨巴着眼睛——眼皮由于刚刚睡醒而有些浮肿和发红,眉毛亮晶晶的,嘀咕着:“上帝保佑,上帝保佑!”
尤里安是个纤细瘦弱的孩子;脸色苍白,不漂亮,不端正,黑色的头发粗硬而光滑,下唇向前突起。但他那双眼睛却很独特,使他的脸变得很有特色,看见一次之后再也不能忘记,这双眼睛很大,很奇特,变化多端,闪烁着非儿童的紧张和病态的光芒,有时让人觉得是疯狂。普布利乌斯曾经多次看见过年轻时代的君士坦丁大帝,这时不禁暗自想道:
“这个孩子将会像他的伯父。”
尤里安对士兵们的恐惧消失了,他感到的是愤怒。他紧紧地咬着牙,把床上的豹皮披到肩上,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斯库迪洛,下嘴唇颤抖着;右手在豹皮底下攥着一把波斯匕首,这是拉布达偷偷送给他的;匕首的刃涂了毒药。
“狼崽子!”一个士兵指着尤里安对自己的伙伴说。
斯库迪洛想要迈进卧室的门槛,这时玛多尼乌斯产生一个新的念头。他扔掉毫无用处的剑,抓住统兵官的衣服,突然尖声尖气地叫了起来,如同细声细气的女人一样,让人感到突如其来:
“你们干什么,一群恶棍?你们怎敢侮辱君士坦提乌斯皇帝派来的人?我奉命要护送这两位皇室少年返回宫廷。陛下重新给了他们恩宠。这是命令。”
“他说什么?什么命令?”
斯库迪洛看着玛多尼乌斯:他那张堆满皱纹的老太婆般的脸证明,他的确是个太监。统兵官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玛多尼乌斯,可是清楚地了解太监在皇宫里享有多大的恩宠。
玛多尼乌斯从藏书箱里急匆匆地取出一些羊皮纸卷,其中有赫西俄德和荷马的书,并且把一个羊皮纸卷递给了统兵官。
斯库迪洛展开以后脸色变得煞白:他只读了前几行文字,看见了皇帝的御名——皇帝在诏书里总是自称为“朕”,而没有注意看年月日;当统兵官在羊皮纸卷的镶金带上发现他所熟悉的巨大国玺的深绿色蜡印时,他的眼睛模糊了,膝盖弯曲了。
“对不起!误会……”
“喂,你们这些无赖!从这里滚开!你们的魂儿也不得到这里来!还醉醺醺的呢!这一切都将禀报给皇上!”
玛多尼乌斯从斯库迪洛哆哆嗦嗦的手中把羊皮纸卷夺过来。
“我知道,知道你们这些坏蛋以基督的名义干些什么勾当!从这里滚开!”
可怜的统兵官做了一个撤出的手势。于是玛多尼乌斯重新拾起那把很钝的剑,挥舞起来,很像《伊利亚特》中的将士。只有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百人长向他奔过来,叫喊道:
“放下,放下!我要捅破这个老尿泡,看看它如何破裂!”
醉汉被人架走了。
听到脚步声停息之后,玛多尼乌斯才相信危险已经过去了,他高声大笑起来,他那有气无力的女人般的阉人躯体笑得前仰后合。他把一个教师所应保持的庄重全都丢在脑后了,穿着短睡衣,赤着脚,又蹦又跳,兴奋地喊道:
“我的孩子,孩子们!赞颂赫耳墨斯吧!我们很巧妙地把他们应付过去了。这份诏书三年前已经作废了。一群傻瓜蛋,傻瓜!”
出太阳之前,尤里安睡得很熟,很安静。他很晚才醒过来,精力旺盛,精神愉快,从寝宫带栏杆的小窗户往外望去,只见湛蓝的天空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