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时早晨起来,透过挂霜的玻璃窗往外面看,看见了雪堆、灰色的天空、挂着霜雪的树木——他觉得冬季无尽无休,永远不会结束。
可是2月初却暖和起来了。房子向阳的一面,挂在屋檐下的冰溜子开始往下滴答晶莹的水珠;融雪在树干上留下深色的印痕;树的芽苞开始裂开;从飞渡的云彩缝隙里露出了蓝天。
早晨,阳光斜射进画室里来,弗兰切斯科把老师的靠背椅放在阳光下,老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晒太阳,一坐好几个小时,低着头,半闭着眼睛,把骨瘦如柴的双手放在膝盖上。从这双手上,这张脸上,都可看出无限疲惫的神情。
在画室里过冬的那只燕子已被列奥纳多驯化,在房间里盘旋,落到他的肩上或手上,允许人把它拿在手里和吻它的头;然后又扑棱一声飞起来,一声连一声地叫着,仿佛是感到了春天的到来。列奥纳多注视着燕子盘旋时小小的躯体以及翅膀的每一个动作——关于人的翅膀的幻想又在他的头脑里复苏了。
有一天,他打开放在画室一角的大木箱子,翻腾起里面的手稿、笔记本和无数散放着的纸片,那上面画着各种机器构造图以及他所写的二百卷《自然论》一书的片断札记。
他一生随时都想要把这些零乱的札记整理成一个有机的整体,编成一套伟大的《世界论》一书,可是却一直往后拖延。他知道,这里有些发现能够把人类的认识活动缩短几百年,能够改变人类的命运,把人类引上新的发展道路。可是,他也知道,不可能有这种结果:现在已经晚了,一切都将毁灭殆尽,跟《最后的晚餐》、斯福尔扎纪念碑、《安加利之战》一样,毫无意义,因为他在科学中也仅仅有理想,而没有行动,凡事只是开个头而没有结束,结果是一无所成,好像是好嘲弄人的命运对他进行了惩罚,因为他的愿望是无度的,行动却是微不足道的。他预见到了,人们将要探寻他已经找到的事物,去发现他已经发现了的事物——将要走上他的道路,跟随着他的足迹,可是却要绕过他,把他遗忘,仿佛他根本就不曾存在似的。
他找到一本已经陈旧得发黄的笔记本,只见封皮上写着标题是:禽类。他把这个笔记本放到一旁。
最近几年,他几乎没有研究飞行器,可是他却一直想着它。观察着这只被驯化了的燕子飞翔,他感到一个新的构想又在他的头脑里酝酿成熟,他决定再进行最后一次试验,这是最后的希望,也许是愚蠢的,但是如果创造出人的翅膀,将会挽救他一生的劳动,证明它没有白费。
他以一种顽强的精神开始了这项新的工作,就像画《先知约翰》时那样狂热和匆忙。他不再想到死亡,战胜了体弱和疾病,废寝忘食,一坐就是夜以继日,专心一意地埋头于绘图和运算。弗兰切斯科有时觉得他不是在工作,而是像个疯子似的在胡搞乱来。学生越来越惊恐和悲哀地看着老师的脸,只见这张脸抽搐得扭曲了,露出一种绝望的神情,这好像是愤怒,好像是意志的努力——希望实现不可能达到的目标,人类有了这种希望就不能不受到惩罚。
几个星期过去了。梅利齐与老师寸步不离,夜里也不去睡觉。过了三夜以后,极度的疲惫终于征服了弗兰切斯科。他在熄灭了的炉灶旁蜷曲在靠背椅上打个盹。
窗户上已经出现拂晓时的灰白色。睡醒了的小燕子叽叽喳喳地叫着。列奥纳多坐在一张小桌子旁,手里拿着鹅毛笔,弯着腰,在纸上书写着密密麻麻的数字。
突然间,他的身体轻轻一摇晃,鹅毛笔从手里掉下来,头耷拉下来,越来越低。他做了一次努力想要站起来,想要召唤弗兰切斯科,可是刚刚发出的叫喊声却停滞在嘴唇上了,整个身躯沉重地倒在桌子上,把桌子撞倒了。蜡烛掉到地上。梅利齐被响声惊醒,跳起来。在昏暗的晨曦中,他看见老师躺在地上,桌子翻倒了,蜡烛熄灭了,纸片散乱在地上。受到惊吓的燕子在屋里盘旋起来,扇动着的翅膀触到天棚上和墙壁上。
弗兰切斯科明白了,老师又发病了。
病人好几天昏迷不醒,躺在床上不断说胡话,仍然继续数学运算。他苏醒过来以后马上就要绘制飞行器构造图。
“不行,老师,您不能任性!”弗兰切斯科叫喊道,“我宁肯死,也不准许您在完全康复之前动手工作……”
“放到什么地方去了?”病人懊丧地问道。
“不管放到什么地方去了,您都不必担心——会妥善保管好的。等到您起床以后,全都归还您……”
“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列奥纳多又重复了一遍。
“拿到阁楼上去了,并且把门上了锁。”
“钥匙在哪儿?”
“在我这里。”
“给我。”
“得了吧,先生,您要它有什么用?”
“给我,快点儿!”
弗兰切斯科故意拖延。病人的两眼闪着怒火。为了不激怒他,梅利齐把钥匙给了他。列奥纳多把钥匙藏在枕头底下,这才放心。
他的病情开始好转,比弗兰切斯科设想的要快。
4月初,有一天过得很平静,跟胡利埃莫修士一起下象棋。晚上,弗兰切斯科由于一连数夜没有睡觉而筋疲力尽,坐在老师脚下的长椅上,头靠在行李上打起瞌睡来。突然,他好像是被人猛然推了一下,惊醒了。他听了听,听不见老师入睡的呼吸声。小灯熄灭了。他点上灯,发现床上空了;他找遍了楼上所有的房间,把巴蒂斯塔·维兰尼斯叫醒——他也没有看见列奥纳多。
弗兰切斯科想要到楼下画室去看看,可是想起了藏在阁楼上的图纸,便往那里跑去,推开没有上锁的门,发现列奥纳多没有穿好衣服坐在地板上,他面前一个木箱子翻过来充当桌子,他在一个小蜡头微弱的光亮下书写——可能是在为机器进行运算,嘴里很快地嘟哝着,好像是在说梦呓。这种嘟哝声,还有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蓬乱的白发、由于精神高度集中而皱起的眉毛、向下耷拉着的瘪嘴角——整个这张脸都显示出衰老无力,让人觉得很陌生,好像是以前没有见到过,弗兰切斯科感到可怕,停在门口不敢走进去。
列奥纳多突然抓起铅笔,在一张纸上用力划掉密密麻麻的数字,结果折断了笔尖,然后回头看看,发现了学生,脸色煞白,站了起来,身体摇摇晃晃。
弗兰切斯科奔过去搀住他。
“我跟你说过,”老师奇怪地冷笑着,小声说道,“弗兰切斯科,我很快就会结束。你看,现在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现在你不必担心了,我再不干了。够了!我老啦,愚蠢了,比亚斯特罗还愚蠢。什么都不知道。以前知道的,现在也都忘了。我搞什么翅膀呢……见鬼去吧,让一切都见鬼去吧!”
他从桌子上抓起那些纸,揉成一团,撕得粉碎。
他的病情从那天起恶化了。梅利齐预感到他这次已经站不起来了。病人有时一连数天昏迷不醒。
弗兰切斯科在宗教上很虔诚。他纯朴地相信教会所教的一切。凡是与列奥纳多有过密切交往的人都受到了他那“有害的妖术”的恶劣影响,唯有弗兰切斯科没有受到。他知道老师不会履行教会的各种仪式,可是凭着爱的本能,仍然觉得列奥纳多并不是个不信神的人。他对此并没有深入考虑,也没有询问。
可是一想到老师有可能死前不进行忏悔,他不禁惊惧起来。他为了拯救老师的灵魂,宁可把自己的灵魂贡献出来,但他却不能跟他谈这个问题。
一天夜里,他坐在病人床头,一边看着他,一边思考着这个可怕的问题。
“你在想什么呢?”列奥纳多问道。
“胡利埃莫修士今天上午来过,”弗兰切斯科说,有些答非所问,“想要见见您。我说不能见……”
老师直盯着他的眼睛,只见那里面表现出哀求、恐惧和期望的神色。
“弗兰切斯科,你想的不是这个。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
学生沉默不语,低下了头。
列奥纳多全都明白了。他把脸转去,现出阴郁的神色。他一直想要死的时候能跟活着时一样——自由自在和真诚坦率。可是又很可怜弗兰切斯科:难道现在在面临死亡的最后时刻里搅乱他的信仰吗?让这个唯一没有受到他的不良影响的学生受到诱惑吗?
他又看了看学生,把自己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放在他的手上,微笑着小声说道:
“我的孩子,你打发人去找胡利埃莫修士,请他明天上午过来。我想要进行忏悔和领圣餐。也请吉利昂先生过来一趟。”
弗兰切斯科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怀着无限感激的心情亲吻了列奥纳多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