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西斯一世是个好色之徒。历次远征时,除了主要大臣、弄臣、侏儒、占星术士、厨师、黑奴、女仆、文书和神父之外,跟随国王的还有一群“快活姑娘”,由“命妇”约安娜·林耶尔率领。她们参加一切庆祝活动,甚至参加教堂的各种仪式。行宫跟这个行军妓院密不可分,很难确定哪里是妓院,哪里是行宫:“快活姑娘”有一半都是宫廷女官;宫廷女官又都靠着淫荡而给自己的丈夫捞到圣米迦勒天使长金质勋章。
国王的荒淫是无限度的。贡税与日俱增,可是金钱仍然不够用。从百姓身上已经没有什么可搜刮的了,于是弗兰西斯便开始向自己的大臣索取贵重的餐具,有一次竟然从法兰西最伟大的圣徒马丁·图尔的棺椁上把银栏杆取下,用来铸币。他这样做并非由于他思想解放,而是由于拮据,因为他认为自己是罗马教会忠诚的儿子,对一切离经叛道和不信教的人都进行迫害,认为他们是对自己的王位的侮辱。
自从圣路易时代以来,民间一直保存着一个传说,据说瓦卢瓦王室家族有个祖传的治病秘方:历代君王都能通过手的触摸治愈疥癣和瘰疬等病症;复活节、圣诞节、圣灵降临节以及其他一些节日前夕,盼望治好病的人不仅从法兰西各地,而且从西班牙、意大利、萨瓦等地纷纷汇集而来。
洛伦佐·美第奇举行结婚典礼以及每逢太子举行洗礼仪式的时候,安布瓦斯都聚集很多病人。在规定的那一天,把他们放进国王城堡的院子里。首先,如果信念能够坚定不移,那么国王陛下便绕场一周,挨个为病人画十字,用手指触摸其患处,嘴里念念有词:“国王摸一摸——上帝给治愈。”如果信念不坚定,治愈的机会便很少。如今所念的咒语变成了祝愿:“但愿上帝给你治好病——国王摸一下。”
仪式完毕之后,端来一个脸盆和三块手巾:一块用醋浸湿,一块用清水浸湿,一块用橙子香水浸湿。国王洗了脸,把手、脸、脖子擦干。
见过人们的贫穷、丑陋和疾病之后,他想要散散心中的愁闷,休息一下眼睛,看看美丽的东西。他想起来早就要到列奥纳多的画室去看看,于是带着几名贴身侍从来到杜克卢城堡。
画家虽然身体虚弱和不舒服,但却为了画《先知约翰》而勤奋地工作了一整天。
夕阳的光线从拱形尖顶窗户斜射进来,照亮了画室——这是一间大屋子,很冷,地上铺着砖,天棚上横着一根一根的橡木椽子。画家利用一天最后的光线,抓紧时间工作,要把先知举起来的指向十字架的右手画完。
窗外传来脚步声和人语声。
“你听,”老师转过身来对弗兰切斯科说,“任何人都不接见。你就说生病了,或者不在家。”
学生走进门厅,想要截住不速之客,可是没料到看见了国王,只好恭恭敬敬地行个礼,为他把门开开。
列奥纳多刚刚来得及把立在《先知》一旁的乔昆达肖像遮盖上。他经常这样做,因为他不喜欢让别人看见这幅肖像。
国王走进画室。
他的衣着华贵,但打扮并非无可挑剔,衣料颜色过于鲜艳和花里胡哨,佩戴的金饰、刺绣和宝石过多。黑缎裤子紧紧地裹着臀部,短上衣的黑丝绒和金锦缎纵向条纹相间,袖子过于肥大,带有无数开口——所谓“天窗”;黑色平顶圆帽上面插着一根鸵鸟羽毛;前胸上的四方开口把端正白皙的脖子暴露出来,细腻得如同象牙雕的;他用香水也不适度。
他年仅二十四岁。他的崇拜者们说,弗兰西斯仪表堂堂,一副伟人相貌,只消看上一眼,即使是不认识他,也能立刻感觉出来:这是国王。他的确身材匀称,高大,灵活而又刚健有力;他善于做出和蔼可亲的样子,富有魅力;可是他的脸却窄而长,过于白净,卷曲的胡须黑得像是焦油,前额很窄,鼻子细长而且像锥子一样尖,仿佛是往下抻出来的,两只狡猾、冷漠的眼睛闪闪发亮,好像是刚刚切割的锡块,一对薄薄的嘴唇鲜红而湿润,整个表情让人感到不愉快,过分坦率,无所顾忌,几乎像野兽一样——说不上像猿猴,说不上像山羊,让人想起喜欢吓唬人的山林之神浮努斯。
列奥纳多想要按照宫廷的礼节向弗兰西斯行屈膝礼,可是国王制止了他,他自己却行了个鞠躬礼并且很尊敬地拥抱了他。
“我们很久没有会面了,列奥纳多先生,”他亲切地说,“身体如何?工作忙吗?是否有新的大作?”
“一直病病歪歪的,陛下。”画家回答道,把乔昆达的肖像拿起来,想要放到一边去。
“这是什么?”国王指着画问道。
“一幅旧的肖像画,陛下。被您看见了……”
“反正一样,干脆拿过来看看。您的画越看越让人喜欢。”
一个宫廷侍从看到画家拖延不动,便把罩布揭下,露出了《乔昆达》。
列奥纳多现出不高兴的神色。国王坐到安乐椅子上,默默地看了很久。
“美妙绝伦!”他最后终于说道,好像是结束了沉思,“这个美丽的妇人我好像是见到过!这是什么人?”
“蒙娜丽莎,佛罗伦萨市民乔昆达的夫人。”列奥纳多回答道。
“很久以前画的吗?”
“十年前。”
“她现在还是这么漂亮吗?”
“死了,陛下。”
“列奥纳多·达·芬奇先生,”宫廷诗人圣热勒说,用法语的发音说出画家的名字,“画这幅画花了五年的时间,还没有画完,起码他本人是这么说的。”
“没画完?”国王感到很奇怪,“还要达到什么程度?像活的一样,只是不会说话……”
“我得承认,”他又对画家说,“你可真是值得羡慕,列奥纳多先生。跟一个这样的女人共处了五年!你可就不能抱怨命运了,你真幸运呀,老头。她的丈夫怎么看?她要是没死,你也许至今都画不完她的肖像!”
他笑了起来,眯缝着亮晶晶的小眼睛,更像喜欢吓唬人的山林之神浮努斯了:他根本没有想到,蒙娜丽莎可能是个忠诚的妻子。
“我的朋友,”他又增加了冷笑,“你在女人方面可真是个行家。你看这肩膀,这胸脯!还有看不见的东西,应该是更美……”
他用男人那种不遮不盖的眼光看着这个女人,剥光了她的衣服,想要占有她,从她身上得到无耻的快感。
列奥纳多沉默不语,脸有些苍白,垂下了目光。
“要想画这样的肖像,”国王继续说道,“仅仅是个伟大画家还不够,须要洞悉女人心灵的一切秘密——女人的心灵是走不出来的迷宫,是魔鬼都解不开的乱线团!她看起来温文尔雅,娴静稳重,两只手交叉着放在胸前,像修女似的,并不能把水搅浑,可是你等着吧,没法相信她,怎么也猜不透她的心里装着些什么!”
Souvent femme varie,
Bien fol est que s\'y fi e——
女人变幻无常,
傻瓜才相信她。
他从自己写的一首诗里面引用了两句,这是他有一次思考女人的口蜜腹剑时写的,并且用钻石刻在尚博城堡窗户的玻璃上。
列奥纳多走到一旁,故意把另一个画架移近亮处。
“听说,陛下,”圣热勒伏在国王的耳朵上,为了不让列奥纳多听见而小声地说,“这个怪人不仅没有动过蒙娜丽莎·乔昆达,而且一生中都没有爱过一个女人,还完全是个童男,不知这是不是真的……”
他进一步压低了声音,面带顽皮的微笑,又说了一些也许是非常下流的话,譬如关于苏格拉底式的爱情、关于列奥纳多的某些学生异常漂亮,关于佛罗伦萨画家们的放荡不羁等等。
弗兰西斯表示惊讶,可是耸了耸肩膀,故作大度地冷冷一笑,好像是个聪明的社交人物,没有任何偏见,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并不想妨碍他人生活,明白在这种事情上穿衣戴帽各好一道的道理。
他看完了《乔昆达》之后,又把注意力转到旁边另外一幅未完成的画上来。
“这是什么?”
“从葡萄和神杖来看,应该是巴克科斯。”诗人猜测道。
“那么这个呢?”国王指着并排的一幅画。
“另外一个巴克科斯吧?”圣热勒没有把握地说。
“奇怪!”弗兰西斯很奇怪,“头发、胸脯、脸——完全像是少女。很像蒙娜丽莎,微笑也是一样的。”
“也许是安德罗根吧?”诗人说,可是国王学识浅薄,不了解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于是圣热勒提起了柏拉图一个关于两性人的古代寓言:这种雌雄同体的两性人是太阳和大地的孩子,比现代人更完美,集中了男女两性的功能于一身,强大有力而且高傲自负,像提坦一样,决定向众神挑战,把他们赶下奥林波斯山。宙斯在镇压他们的时候并不想把这些叛乱分子彻底消灭干净,以便不失掉献牲和献牲者,于是用霹雳把他们劈为两半,如柏拉图所说的,“就像腌咸蛋时用细线或头发丝把蛋切成两半一样”。从那时起,被分开的两半各自成了男人和女人,但是被分开很痛苦,便相互吸引,渴望到一起,这种渴望便是爱情,让人想起雌雄同体的原初时代。
“也许,”诗人最后说,“列奥纳多先生幻想出这幅作品,企图复活在大自然中已经灭绝了的物种:想要让男女两性重新集中于一身。”
弗兰西斯听着解释,用刚刚观看《蒙娜丽莎》时那种赤裸裸的无耻的目光看着这幅画。
“老师,你来解决我们的疑难吧,”他对列奥纳多说,“这是谁,是巴克科斯还是安德罗根?”
“二者都不是,陛下,”列奥纳多满脸通红,像犯了过错似的,不好意思地说,“这是先知约翰。”
“先知?不可能!你说什么?”
可是,他仔细一看,在画面黑暗的背景上发现一个很细的芦苇十字架,便困惑莫解地摇了摇头。
他觉得神圣与罪恶的混合是亵渎神明的,不过他也很喜欢。何况他又马上觉得这不值得关注:画家的头脑里什么怪念头不可能产生呢?
“列奥纳多先生,我购买这两幅画:《巴克科斯》,哦,想起来了,叫《约翰》,还有《蒙娜丽莎》。你要多少钱?”
“陛下,”画家怯懦地说,“还没有画完哩。我估计……”
“无所谓!”弗兰西斯打断他的话,“《约翰》恐怕得画完,就这样吧,我再等等。《乔昆达》嘛,你就别再动了。反正也不会再好到哪儿去了。我想要马上就拿回去,明白吗?你说说价钱吧,别害怕:我不会跟你讨价还价。”
列奥纳多感到必须找个借口才好拒绝。可是这个人不管接触到什么,一律都把它变成淫秽下流的东西,对这种人能说些什么呢?怎么向他解释呢:乔昆达的肖像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不管给多少钱,他都不同意跟它分手?
弗兰西斯以为列奥纳多沉默不语是因为担心卖贱了。
“那好吧,没法子,既然你不想说,那么我就出个价钱。”
他看了看《蒙娜丽莎》,说道:
“三千埃丘。少吗?三千五吧?”
“陛下,”画家又开始说,声音颤抖着,“请您相信……”
他停住了,他的脸又有些发白。
“好啦,四千,列奥纳多先生。这回够了吧?”
宫廷侍从中间响起了窃窃低语声,他们感到吃惊:任何一个艺术保护人,哪怕是洛伦佐·美第奇也好,任何时候都不会给绘画出这么大的价钱。
列奥纳多抬起目光,看着弗兰西斯,表现出无法形容的窘迫。他准备跪到他的脚下,像祈求饶命一样求他不要把《乔昆达》从他手中夺走。弗兰西斯把这种窘迫理解为感恩,于是站起来打算走,告辞时再次拥抱了他。
“就是说,一言为定了?四千。钱嘛,你什么时候要都可以。明天我就派人来取《乔昆达》。你尽管放心,我要挑选个最合适的地方放置,保证让你满意。我了解这幅画的价值,会给后代保管好它。”
国王走了以后,列奥纳多坐到安乐椅上。他惘然若失地看着《乔昆达》,始终不相信所发生的事。他的头脑里产生了一些荒唐的幼稚想法:把画藏起来,让他们找不到,就是以死刑相威胁,也不交出来;或者打发弗兰切斯科把画送到意大利去;再不就是亲自带着画逃跑。
天黑了。弗兰切斯科好几次到画室来看情况,可是不敢跟老师谈什么。列奥纳多一直坐在《乔昆达》前,他的脸在黑暗中变得更加苍白和麻木,像死人一样。
那天夜间,他来到弗兰切斯科的房间,这时学生已经躺下了,但还没有入睡。
“起来。跟我一起到城堡去。我需要见国王。”
“天晚了,老师。您今天太累了。会再发病的。况且现在也不舒服。最好还是明天吧?……”
“不,现在就去。点上灯笼,陪着我去。——你要是不愿意,我就一个人去。”
弗兰切斯科不再反对了,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他俩就向城堡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