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蒂冈的一个接待室被称作签字大厅,拉斐尔不久以前在这里完成了巨型壁画,画着阿波罗在帕耳那索斯山上众缪斯中间。教皇利奥十世坐在这幅壁画的下面,周围簇拥着罗马教廷的高官显宦、学者、诗人、魔术师、侏儒和弄臣。
他那庞大的躯体白皙而浮肿,像是患水肿病的老女人,胖胖的圆脸没有血色,两只蛤蟆眼凸起,整个相貌丑陋难看。他的一只眼睛几乎完全丧失了视力,另外一只也是视力不佳,每当他看什么的时候,他不使用玻璃近视眼镜,而使用一片研磨成多棱的绿柱石放大镜,那只尚有视力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给人以冷漠、明晰,但无限寂寞的感觉。教皇的骄傲是他那双手,的确很美:每逢遇到合适的场合,他都要展示出来,大肆炫耀一番,他的嗓音很受听,也同样是他的骄傲。
正式接见结束之后,圣上休息时跟近臣们议论着两篇新写的长诗。
这两篇长诗都是用无可挑剔的优美的拉丁文诗体模仿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写成的。一篇题为《基督纪》——是福音书的改写,按照当时盛行的写法把基督教和多神教的典故混杂在一起:譬如把圣餐称作“肉眼凡胎看不见的以刻瑞斯和巴克科斯的形象出现的神圣食品”,亦即面包和葡萄酒;狄安娜、忒提斯、风神埃俄洛斯曾经帮助过圣母玛丽亚;天使长加百列在拿撒勒告知圣母耶稣将要诞生时,使者神墨耳枯里乌斯在门外偷听,把这个消息通报给奥林波斯诸神,商议采取果断的对策。
另一篇长诗题为Siphilis,是献给未来的枢机主教皮埃特罗·本博的——就是他为了“不破坏自己的风格”而逃避阅读使徒保罗书信——以维吉尔的风格和无可挑剔的诗韵歌颂了法兰西病及其治疗方法——用硫黄浴疗并且涂抹水银膏。并且对这种疾病的起因做了这样的解释:据说古代有一天,一个名叫Siphilis的牧人嘲笑太阳神并把他激怒,太阳神为了惩罚他而让他生了一种用任何方法都无法治愈的病,后来自然女神亚美利加把秘密告诉了牧人,并且把他带到愈创木树林、硫黄矿泉和水银湖。后来西班牙的旅行家们越过大洋,发现了自然女神亚美利加生活的新大陆,结果也得罪了太阳神,因为他们狩猎时射死了给太阳神献祭的鸟,其中一只鸟能作人言,警告旅行家们说,阿波罗将要给他们带去法兰西病。
教皇能背诵这两篇长诗里的几个片段。他特别成功地朗诵了墨耳枯里乌斯在奥林波斯众神面前关于天使长报喜的那番话和牧人西菲利斯对自然女神亚美利加的爱情表白。
他朗诵完毕,听众赞叹不已,很有礼貌地克制着自己,仿佛是无意之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时,下人向教皇禀报说不久前从佛罗伦萨抵达罗马的米开朗琪罗求见。
教皇有些不高兴,可是立刻吩咐接见。
闷闷不乐的布奥纳罗蒂给利奥十世造成一种类似恐惧的感觉。他更喜欢乐观的拉斐尔,觉得他为人随和,有求必应,是个“老好人”。
教皇接见米开朗琪罗时虽然流露出一成不变的寂寞无聊,但对他仍然很亲切。画家谈起正事来,说他受到极其严重的伤害:佛罗伦萨圣洛伦佐教堂新建大理石门脸,本来约好让他给制作雕塑,可是突然被别人抢去了。教皇听到这里,岔开了话头,以习惯的动作把那片绿柱石放大镜放到那只仍然有些视力的眼睛上,和善地看了看他,可是这种和善所掩盖的却是狡黠的讥笑,然后说道:
“米开朗琪罗先生,我们有一件小事,想要了解一下您的高见:我弟弟朱利亚诺公爵建议我们聘用敝同乡佛罗伦萨人列奥纳多·达·芬奇。有劳大驾,请您说说对他的想法,把什么样的工作交给这位画家更得体一些?”
米开朗琪罗觉得人们都以好奇的目光注视着他,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丑陋并且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怯懦,阴郁地低下了头,保持着沉默。可是教皇却透过绿柱石放大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待着回答。
“圣上也许还不知道,”布奥纳罗蒂终于开腔了,“许多人认为本人是达·芬奇先生的敌人。真的也罢,假的也罢——我认为自己在这件事上充当审判是最不得体的,不管发表什么见解,好的或者坏的,都不适当。”
“我以巴克科斯神的名义发誓,”教皇活跃起来,看样子觉得很开心,惊叫道,“即使的确如此,我们仍然希望听听您对列奥纳多先生的高见,因为我们认为您非同别人,不会有偏见,并且毫不怀疑您对敌友一视同仁,评价敌人时表现出来的高尚品德决不会低于评价朋友。况且我从来不曾相信而且今后也不会相信你们二位真的是敌人。算了!像您和他这样的画家不可能不超脱任何虚荣。你们没有纷争的理由,有什么可竞争的?即使你们之间发生过小小的不愉快,为什么要记在心上呢?常言道,和气生财,纷争两败俱伤。我的孩子,假如我是您的父亲,我会让你们握手言和,难道您能拒绝我的要求而不向他伸出手吗?”
布奥纳罗蒂的眼睛闪出亮光;他时常发生这种情况:怯懦变成了气势汹汹。
“我不会向叛徒伸出手来!”他低沉而又断断续续地说,竭力控制自己。
“叛徒?”教皇接过来说,更加活跃了,“这种指控可不轻呀,米开朗琪罗,够重的了,我们相信您没有证据,决不会这么说……”
“我没有任何证据,而且也不需要证据!我说的都是尽人皆知的。他给摩罗公爵当了十五年的走狗,而摩罗第一个引来蛮族进犯全意大利,把祖国出卖给他们。主惩罚了这个暴君,让他罪有应得,毁灭了。这时,列奥纳多又投靠了更大的坏蛋——塞萨尔·博尔吉亚,身为佛罗伦萨的公民,偷偷绘制了托斯卡纳的地图,好让敌人轻而易举地征服自己的祖国。”
“不指责别人,就不会受到别人指责,”教皇说,露出一丝冷笑,“您忘了,我的朋友,列奥纳多不是军人,也不是国务活动家,只不过是个画家而已。自由的卡墨奈的仆人不是比别的凡人有更大的自由权利吗?你们画家是最高境界的居民,那里不分希利尼人和犹太人,不分奴隶和自由人,不分蛮人和斯基泰人,主宰一切的是阿波罗,因此政治、各民族和帝王的敌对,关你们什么事?像古代贤哲一样,你们岂不是可以称自己为宇宙公民吗?对于他们来说,哪里好——哪里就是祖国。”
“请原谅,圣上,”米开朗琪罗几乎是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不善言谈,不懂得微妙的哲理。习惯于把白的就叫白的,黑的就叫黑的。我觉得最卑劣的人莫过于不尊重自己的母亲,背弃祖国的人。我知道,列奥纳多先生自视为可以超越为人的一切规矩。可是他有什么权利?他向世人保证,要创造出奇迹来,好一鸣惊人。不是到时候了吗?该着手了。可是他的奇迹又在哪里?难道就是那些叫人发笑的翅膀吗?他的一个学生异想天开,想要借助于这种翅膀飞起来,可是结果却摔断了脖子,纯属傻瓜。我们怎么还能相信他的话呢?我们这些普通的凡人没有权利怀疑吗?不能知道他的秘密里面藏着的究竟是些什么货色吗?……算了,说这些干啥!古时候,人们把骗子就叫骗子,把坏蛋就叫坏蛋,可是如今却把他们叫作贤哲、宇宙公民,看样子不久就不会再有硬充三重伟大的赫耳墨斯和巨人神普罗米修斯的骗子和游手好闲之徒了!……”
教皇那双蛤蟆眼紧盯着米开朗琪罗,平静而冷淡地观察着他,思索着人世的忙忙碌碌和枉费心机,觉得高傲反而卑贱,伟大反而渺小。他突发奇想,要把这两个冤家对头弄到一块儿,唆使他们相互撕咬,安排一场类似于斗鸡似的前所未有的奇观——那才是富有哲理意味的娱乐,他本来就爱好稀奇古怪的事,这回必定从中得到极大乐趣,就像自己那些弄臣、残疾者、游方僧、猿猴和侏儒们殴斗一样,满足他享乐的怪癖。
“我的孩子,”他终于哀伤地轻轻叹息着说,“我现在看出来了,我们直到目前为止都不愿意相信的敌对,在你们二人中间的确是存在的,得承认,您对列奥纳多先生的评论让我大吃一惊。可是,米开朗琪罗,哪儿的事呢!关于他,我们听到的都是好话;切莫说艺术的伟大和学识的渊博——人人都说,他心地善良,他不仅同情人,而且就连哑巴畜生,甚至植物都非常爱护,丝毫不准人们伤害它们,就像印度的贤哲一样,旅行家们向我们讲了多少他们的好事……”
米开朗琪罗没有吭声,转过身去。他的脸不时地抽搐,愤怒得变了形。他感到教皇在讥笑他。站在一旁仔细观察谈话的皮埃特罗·本博明白了,这场玩笑有可能引出糟糕的结果来:布奥纳罗蒂可不会把教皇的想法视为儿戏。这位机灵的朝臣更乐意参与进来,他本人本来就不喜欢列奥纳多,因为传说他曾讥笑“模仿古人的”文学家,称他们为“插着孔雀羽毛的乌鸦”。
“圣上,”他说,“也许米开朗琪罗先生的话有一定的道理,起码是关于列奥纳多的种种传闻是相互矛盾的,有时真的让你不知信谁的好。据说他爱惜牲畜,不吃肉;可是与此同时却发明了武器,让人类灭绝,而且他还喜欢跟随死囚到刑场去,观看他们死前脸上恐怖的表情。我还听说,他的学生和马可-安东尼奥为了进行解剖不仅从医院里盗窃尸体,而且在基督教的墓地掘坟盗尸。——况且各个时代,凡是伟大的学者好像是都有某种非同寻常的怪癖:古人讲过著名的亚历山大学者埃拉西斯特拉特和塞利苏斯,说他们用活人进行解剖,当然这些活人都是被判处死刑的罪犯,这两个学者用对知识的热爱来为自己对人的残忍辩护,塞利苏斯说:Herophylus homine odit ut nosset.(阿波罗神庙的女祭司为了有知识而憎恨人)……”
“住嘴,住嘴,皮埃特罗!主的力量跟我们在一起!”教皇真的不知所措了,急忙制止了他,“切割活人——辉煌的科学,没说的!……你今后永远也别讲这种让人厌恶的话。我们要是早知道列奥纳多……”
他没有把话说完,虔诚地画了个十字。他那肥胖浮肿的躯体徐徐地摇晃起来。
利奥十世是个怀疑论者,同时又像老太婆一样迷信。他尤其害怕妖术魔法。一只手奖励诸如《西菲利斯》和《普里阿浦斯》这样的长诗的作者,另一只手在授予宗教审判长乔尔乔·达·卡萨雷修士的全权证书上签字,命令他与魔法师和女巫们斗争。
他听说掘墓盗尸的事,不禁想起了刚刚收到的一封告密信,起初并没有留意——这是朱利亚诺·美第奇手下一个人写的,此人是日耳曼玻璃匠约翰,曾在列奥纳多家里住过,指控画师从孕妇的尸体中取出胎儿,打着进行解剖学研究的幌子,实际上实施妖术。
不过教皇惊惧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很久:米开朗琪罗走后,举行了演唱会,圣上那首难度极大的咏叹调获得极大成功,这跟平时一样,使他的情绪非常好;后来中午小吃时,在弄臣会议上批准了侏儒巴拉巴洛骑象游街的程序,他非常开心,把列奥纳多的事给忘了。
可是第二天,画家要在一家修道院医院里进行解剖,修道院院长受到严厉的训斥——不准给画家提供尸体,不准他进入医院的房间,同时重申卜尼法八世De sepulturis(关于安葬)的训谕,凡未经教廷批准,严禁解剖人体,否则革除教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