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罗亚斯特罗·达·佩列托拉最后一次试验用翅膀飞翔失败摔下来,虽然没有摔死,但也没有完全康复:成为终生残疾。他不会说话了,只能嘟哝一些含糊不清的单词,因此除了老师,任何人都听不懂他的话。他拄着拐棍,在房子里游来荡去,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高高的个子,丑陋的面孔,蓬乱的头发,像是一只大鸟。他或者注意听别人谈话,好像他尽力要听懂似的;或者盘腿坐在角落里,不理会任何人,把一条长布带子缠在一根棍子上——这是老师给他想出来的营生,因为机械匠的手还跟以前一样灵巧,需要活动;刨木棍,锯击木游戏用的木棒,削陀螺;或者一连数个小时处于半昏迷状态,面带毫无意义的微笑,挥动着双臂,像翅膀一样,含糊不清地哼哼着同一支歌曲:
咕噜噜,咕噜噜,
仙鹤和老鹰
在阳光下面飞,
大地看不清,
仙鹤和老鹰
咕噜噜,咕噜噜。
然后用那只独眼看着老师,突然开始轻轻地抽泣起来。
每逢这种时刻,他非常可怜,列奥纳多赶快转过身去或者急忙走开,可是他又没有勇气远远地离开病人。他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从来也没有抛弃他,一直关怀他,寄钱给他,只要是在某处定居下来,必定把他接到自己身边来。
这样过去了许多年,列奥纳多一直觉得这个残疾人是对他的责备,是对他一生努力创造人的翅膀的讥笑。
他也同样可怜另一个学生塞萨尔·达·谢斯托——他也许最跟他贴心。
塞萨尔不满足于模仿,想要形成独立的风格。可是老师却泯灭他的个性,要使他成为自己那样的画家。塞萨尔并不是个意志薄弱的人,不肯驯服,但又不是个意志特别坚强的人,不能完全战胜外在的压力,因此只是绝望地痛苦,无端地发火,既不能自我解脱,也不肯自我毁灭。跟乔万尼和亚斯特罗一样是个残疾人——不死不活,是被列奥纳多“给着了邪祟的”“给毁坏了的”人中间的一个。
安得雷亚·萨拉伊诺告诉老师,塞萨尔跟拉斐尔·桑蒂的学生进行秘密通信——拉斐尔当时正在罗马给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绘制梵蒂冈壁画。许多人预言,由于这颗新星光芒四射,列奥纳多注定要黯然失色——老师有时觉得塞萨尔密谋背叛他。
可是朋友的忠诚并不比敌人的背叛好一些。
伦巴第一批年轻的画家在米兰开办一所学校,取名为“列奥纳多学院”,这批人中间有些是他从前的学生,有些是后来的学生,更多的则是硬往他身上贴,自我标榜为他的追随者。他从远处注视着这些无辜的叛卖者的活动,知道他们并不清楚自己在干些什么。他看见自己一生中最神圣的和最伟大的创作成了无知者的财产:《最后的晚餐》中基督的面容经过临摹而传给后代的,给加上了教会的庸俗气味,乔昆达的微笑显露出来的是无耻,变成淫荡的了,或者给涂上柏拉图式爱情的幻想色彩,变得和善和愚蠢——每逢想到这些情况,一种厌恶之感便涌上心头。
1512年冬,马可-安东尼奥·德拉·托雷在加尔达湖畔的里瓦·迪·特伦托镇给穷人医治伤寒病被传染而死,年仅三十岁。
列奥纳多失去了最后一位虽非亲密但也并不比别人疏远的朋友。随着他的生活越来越笼罩上老年的阴影,把他与周围世界联系起来的线索一根接着一根被斩断了,他日益陷入无声无息的荒漠之中,他有时觉得他沿着一条狭窄的阶梯走进黑暗的地下,用铁锹在嶙峋的巨石中开辟一条路来,“表现出倔强的严肃”,也许是愚蠢地指望着在地下有一条通向另一重天的通道。
一个冬夜,他只身一人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外面暴风雪的呼啸声,就像他得到乔昆达死亡的消息那天夜里一样。夜里的狂风发出非人的吼声,诉说着人心所能理解的并且感到亲切的哀愁——这是由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可怕黑暗中最后的孤独所引起的哀愁,这是处在古代混沌——世间万物之父的怀抱中所感到的无限寂寞而产生的哀愁。
他想到死亡,这种思想如今越来越经常地出现在他心中,跟对乔昆达的思念合为一体。
突然有人敲门,他站起来,把门开开。
走进来一个陌生的少年,只见他那双善良的眼睛充满欢乐,被冻得通红的脸蛋洋溢着朝气,深褐色的卷发上雪花融化了,发出晶莹的亮光。
“列奥纳多先生!”少年惊喜地叫道,“您不认识我了?”
列奥纳多仔细地端详一阵,认出了自己当年那个八岁的小朋友,他曾经带着他在瓦普里奥春天的林莽中游荡——他就是弗兰切斯科·梅利齐。
他怀着慈父般的温情拥抱了他。
弗兰切斯科讲道,他从博洛尼亚来,1500年法兰西人入侵以后不久,父亲不愿意看见祖国的耻辱和灾难,就带着他到那里去了,后来他在那里生了重病,拖延了多年,不久前离开了人世;梅利齐记得列奥纳多当年对他的允诺,便前来投奔他。
“什么允诺?”老师问道。
“怎么?您忘了?我可真蠢,还抱着很大的希望!难道您真的忘记了吗?那是在我们分手前的最后几天,在曼德洛村,在康皮奥内山脚下的雷科湖上。我们下到一个废弃的矿井,您当时怕我跌倒抱着我,您说您要到罗马涅去为塞萨尔·博尔吉亚供职,我哭了起来,想要跟您一起偷偷地离开父亲,可是您不想带我,向我保证,再过十年以后等我长大的时候……”
“记得,记得!”老师兴奋地打断了他的话。
“那就是了!我知道,列奥纳多先生,您不需要我。可是我也不会妨碍您。您别撵走我。反正我是不走了,您撵我,我也不走……随您的便,老师,您愿意怎么处置我都行,我可是永远也不离开您……”
“我亲爱的孩子!”列奥纳多说,他的声音颤抖了。
他再次拥抱他,吻着他的头,弗兰切斯科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对他怀着充分的信任和柔情,列奥纳多当年在铁矿井里沿着滑溜溜的可怕的台阶往黑暗的地下越走越深,怀里抱着的正是这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