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奥纳多第一次在米兰为摩罗供职期间,曾经跟一个当时还很年轻的学者一起进行解剖学研究,此人名叫马可-安东尼奥,虽然年仅十八岁,但已经很有名气了。他出身于维罗纳古老的德拉·托雷贵族世家,他对科学的热爱是家传的。马可-安东尼奥的父亲在帕多瓦讲授医学,几个哥哥也都是学者。他本人从少年时代开始便献身于科学,正如从前显赫家族的后代作为骑士献身于心上的夫人和上帝一样。无论儿童的游戏,还是少年的情欲,都不曾吸引他离开这种枯燥的学术研究。他本来爱上了一个少女,可是认为不能同时为两个主人——爱情与科学效劳,便离弃了未婚妻,并且彻底脱离了世界。他早在童年时代由于过度用功而损害了身体。他骨瘦如柴,脸色苍白,像是一个苦行僧,但他的脸形却仍然很漂亮,长相很像拉斐尔,只是表情更加深沉和忧郁。
当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意大利北方两所著名的学府——帕多瓦大学和帕维亚大学就曾经由于他而进行过争论。等到列奥纳多再次来到米兰时,二十几岁的马可-安东尼奥已经是欧洲第一流的科学家了。
他们二人对科学有着共同的追求:他俩抛弃了希波克拉底和盖伦的中世纪阿拉伯解释者的经院解剖学,而代之以试验和对自然的观察、对活的机体构造的研究;但是,表面的相同却掩盖着深刻的分歧。
画家在知识的最新领域里感觉到了一种秘密,这种秘密透过一切现象吸引着他,就像磁石透过布也能吸引铁一样。他描绘脖颈的肌肉时写道:“这些肌肉两端仅以细线固定在腱鞘的外缘上:造物主做了这样的安排,让它们有可能按照需要自由扩展和收缩,伸长和缩短。”他在给腰部肌肉的插图做的文字说明中写道:“请看这些美丽的肌肉——a,b,c,d和e,假如你觉得它们太多,你就试试看——把它们减少,假如你觉得它们太少——就增加,而觉得不多也不少——那么你就给这个奇异的机器最初的创造者唱赞歌吧。”因此,对于他来说,任何知识的最终目的都在于对未知,对神的必然——力学中第一推动力、解剖学中最初的创造者的惊叹。
马可-安东尼奥也在自然现象中感觉到了秘密,可是并没有对它屈服,既没有力量否定它,也没有力量战胜它,跟它搏斗,惧怕它。列奥纳多的科学通向上帝;马可-安东尼奥的科学反对上帝,他想要用新的信仰——对人的理性的信仰来取代失去的信仰。
他很仁慈,时常拒绝富人的邀请,而到穷人中间去,免费为他们治病,接济他们钱财,并且准备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贡献给他们。他有一颗善良的心,不同于世人,他沉湎于自我观照。每逢谈到僧侣和教会人士的愚昧无知和对科学的敌视时,他的脸便扭曲了,眼睛射出无法抑制的愤怒之火。列奥纳多感觉到,这是一个仁慈的人,如果给他权力,他就会为了理性而把人们送进火堆里去,正如他的敌人——僧侣和教会人士为了上帝而把他们烧死一样。
列奥纳多在科学领域中跟在艺术领域中一样,是孤军奋战的。马可-安东尼奥的周围却有一帮学生。他吸引着一批人,作为一个预言家,点燃了他们的心,他创造出奇迹,与其说是用药物,不如说是用信仰使病人获得新生。年轻的听众跟他的学生们一样,把老师的思想推向极端。他们已经不再斗争,而是无所顾忌地否定了世界的秘密,认为科学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必定能够战胜一切,解决一切,把旧的信仰大厦彻底推倒,夷为平地。他们吹嘘自己不信神,就像小孩子夸耀自己的新衣裳似的,他们像小学生一样横行无忌——他们的嚣张气焰让人想起小狗狂妄的吠叫。
画家对这些伪科学家的偏执残暴就像对那些虚伪的上帝奴仆的偏执残暴一样,感到厌恶。
“当科学取得胜利之时,”他忧虑地想,“平民百姓也走进科学的圣殿,他们能否像玷污了教会那样玷污科学,民众的知识是否会比民众的信仰更庸俗?”
那个时代,教皇博尼法西八世下过训谕,明文禁止获得解剖用的尸体,因此这么做很困难而且很危险。二百年前,蒙迪尼·德伊·卢齐作为第一个有勇气在波洛尼亚大学当众解剖两具尸体的学者,他选用的是女人的尸体,当时认为女人“更接近于动物”。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受到良心的折磨,他本人承认,头部是“灵魂和理性的居所”,因此他根本没敢进行解剖。
时代变了,马可-安东尼奥的学生们胆量并不小。任何危险,甚至任何犯罪,都不能让他们望而却步,他们弄到了新鲜的尸体:不仅花大价钱从行刑人员和医院太平间的管理人员手中购买,而且明目张胆地从绞刑架上抢夺或者暗中盗窃,掘坟开棺,只要老师允许,他们也可能夜间在偏僻的郊区杀死过往行人。
丰富的尸体使德拉·托雷的工作变得尤其重要,对于画家来说也很珍贵。
他用鹅毛笔和红铅笔画了一系列解剖图,在空白处写下说明和札记。在研究的方式上,两位研究者的对立暴露得更加明显。
一个仅仅是学者,另一个是学者兼画家。马可-安东尼奥有知识;列奥纳多有知识,同时还热爱生活——爱加深了知识。他的绘画如此严谨,同时又如此美丽,很难断定何处是艺术的终结和科学的开始:二者相互渗透,汇合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他在一篇札记里写道:“如果有人反驳我说,用尸体来研究解剖学比根据我的绘图进行研究会更有好处,那么我可以回答他:假如你在一次解剖中能够看到图中所画的一切,固然是这样;可是无论你有什么样的洞察力,你也只能看见和了解几根静脉。而我,为了拥有完善的知识,解剖过十多具各种年龄的人的尸体,解剖过各种器官,把包裹着静脉的肌肉全部切去,而没有让静脉流出血来,哪怕是静脉像头发丝一样细,也不让它流出一滴血来。有时一具尸体不够用,因为在研究的过程中它腐烂了,于是我又解剖了许多尸体,直到对人体结构完全认知为止。同一个研究课题一般都进行两次,为的是找出差异。我的绘图不断增多,描绘了每一个器官和部位,就像你把这些器官和部位拿在手里,翻过来,调过去,从各个角度,从里往外,从外往里,从上往下,从下往上进行观察。”
画家明察秋毫的洞察力,使他的眼睛和手具有了学者借助于数学仪器的精确性。隐藏在肌肉里或黏糊糊的外壳里的静脉和分布在肌肉里的神经本来不为任何人所知,可是却被他的左手用解剖刀所触动和发现——他这只手如此强有力,能把马蹄铁掰弯,这只手如此温柔,能够在乔昆达的微笑中捕捉到女性美的奥秘。
马可-安东尼奥除了理性之外,不相信任何东西,在先验的知识面前有时感到困惑,甚至感到惊恐,觉得这是一种奇迹。
画家有时对自己说:“应该如此,这样才好。”他经过研究确信,的确是那样,于是造物主的意志便与观察者的意志完全相吻合:美便是真,真便是美。
马可-安东尼奥感觉到,列奥纳多在科学中就像在一切领域中一样,只是钻研一时,好像是在游戏,同时还保留着别的方面的兴趣,与此同时,他还发现,本来要求无限耐力,要求“顽强的严肃性”的工作,到了画家的手里,却成了游戏和娱乐。
列奥纳多在一则札记里对读者说:“如果你热爱科学,那么厌恶感不妨碍你吗?如果你克服了厌恶感,那么夜间你站在被切割成一块块的血淋淋的死人尸体前,你不感到恐怖吗?如果你战胜了恐怖,那么你能够产生为了描绘人体所必需的完全明确的构想吗?如果你有了这种构想,那么你能拥有透视学的知识吗?如果你有了这种知识,那么你能够掌握测量肌肉的力量和紧张所必需的几何学的论证方法和力学知识吗?最后,还有一项最主要的——你拥有足够的耐力和精确性吗?我是否具有这些素质呢?我所写的一百二十卷解剖学的书足以表明这一点。我没有使自己的著作达到理想的结果,这并不是考虑到什么利害关系,或者由于马虎大意,而只是因为时间不够。
“在我之前,托勒密在其《天文学大成》中描绘了宇宙,我也是如此,描绘了人体——这是个小的宇宙——宇宙中的宇宙。”
他预感到,他的著作一旦被人们所认识和理解,就会在科学中引起一场最伟大的变革,因此他期待着“追随者”和“继承者”,希望他们能够重视他的绘图“给人类带来的恩惠”。
他写道:“让《力学基础论》这本书能为你研究运动和人以及其他动物的力量规律开拓一条道路,让你能够依据力学以及几何学的明确性证明解剖学的一切原理。”
他把人和动物的器官视为活的杠杆。对于他来说,一切知识之根源都在力学之中,力学是“第一推动力奇异的公正性”的体现。第一建造者的良好意志产生于第一推动力公正无私的意志—— 一切秘密的秘密。
列奥纳多除了数学的精确性,还提出了猜测、预测和假说,以其大胆的精神让马可-安东尼奥大吃一惊,他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就像一个人第一次看见山,觉得远处的山峰像是悬挂在空中的云彩一样,他很难相信这些幽灵般的高山的花岗岩的根基深深地埋在地心里。
列奥纳多解剖孕妇的尸体,研究了胚胎发育的各个阶段,他感到惊讶的是人体的构造与动物,不仅仅与四条腿的走兽,而且也与鱼类和鸟类非常相像。
他写道:“试把人与猿猴以及其他许多同一种属的动物相比较。试把人的内脏与猿猴、狮子、牛、鱼和鸟的内脏相比较。试把人的手指与熊掌、鱼鳍、鸟翼和蝙蝠翅膀的骨骼相比较。”
“一个人能够掌握人体的完善知识,他就能触类旁通,因为所有动物的器官都是相像的。”
他在躯体构造的多样性中发现了发展的统一规律、自然界把万物连在一起的统一法则。
马可-安东尼奥大发脾气,把这些假说称作胡说八道,认为与学者的身份不符,违反知识准确性的精神;但他在争论中遭到失败以后,有时好像也着了迷,保持沉默,只是听。每逢这种时刻,他的脸都像孩子般温柔,像僧侣般严肃,很美丽。列奥纳多看着他那双深邃的总是忧郁的眼睛,感到这个科学的隐士不仅是科学的祭司,而且也是它的祭品:对于他来说,伟大的悲哀是“伟大的认知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