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奥纳多同意参加把阿尔诺河水引离比萨的工程,因为他坚信这项军事措施日后或迟或早必定带来更重要的和平效益。
他早在青年时代就曾幻想开凿一条运河,让阿尔诺河从佛罗伦萨直到比萨入海口的一段能够通航,修建灌溉水网,扩大良田的面积,把托斯卡纳变成一个繁花似锦的大花园。他在札记中写:“如果普拉托、皮斯托亚、比萨和卢卡都参加这项工程,每年就能提高二十万杜卡特的经济收益。谁能够支配阿尔诺河里的水,他就能把每公顷土地变成一个聚宝盆。”
列奥纳多一生都为君主效力,并没有向人们真正地显示出科学在自然界面前的权威,现在,当他行将步入老年之际,命运之神也许会给他最后一个机会,让他在为民众的服务中实现这一任务。
马基雅弗利向他承认欺骗了索德里尼,隐瞒了这一构想的实际困难,让他相信似乎只需要三四万个劳动日。列奥纳多不愿意承担责任,决定把全部真实情况都告诉最高执政官,向他提交了预算报告,证明开凿两条引水渠——至利沃伦沼泽,深度为七码,宽度为二十至三十码,总面积为八十万平方肘,需要不少于二十万个劳动日,也许还要多一些,这取决于土质。长老们大吃一惊,纷纷指责索德里尼:他们不明白,他怎么会产生这样一个荒唐的想法。
尼科洛仍然还抱着一线希望,四处奔波,耍阴谋施诡计,连篇累牍地书写报告,说得天花乱坠,让人相信业已开始的工程的效益是毋庸置疑的。可是,尽管庞大的经费支出日益增加,工程进展却每况愈下。
尼科洛先生好像是在劫难逃:不管他接触什么——全都事与愿违,不管什么事情,一旦到了他的手里,就化为泡影,变成嘴里说的空话,变成头脑里的抽象思想,变成恶意的玩笑,受到损害最大的还是他本人。画家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的一些往事:他谈起赌场上赢钱的方法时总是信心十足,头头是道,可是实际操作起来,他却经常输得精光;还有,他曾提出营救玛丽娅的方案,结果却没能成功;他夸口会排列马其顿式步兵方阵,结果却遭到惨败。
这个奇怪的人物不可遏制地渴望行动,可是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能力,他是个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是一只天鹅,但只会在陆地上蹒跚而行,既不会飞翔,也不会游泳——列奥纳多在他身上认出了自己。
他在给最高执政官和长老们的报告中建议:要么立即放弃这项工程,要么不惜任何庞大开支,把它进行到底。可是共和国的统治者们按照自己的惯例,认为采取中间道路更好一些。决定把已经掘好的运河当成注水战壕,当成阻挡比萨军队前进的障碍,因为任何人都不相信列奥纳多那些过于大胆的想法,于是从佛罗伦萨另外请来一批水利和掘土专家。可是,正当佛罗伦萨进行争论,相互指责,在各种场合、集会和会议上对这个问题争执不下,用黑白两色的圆球进行表决的时候——敌人却等得不耐烦了,用大炮的圆弹把已经完工的堤坝摧毁殆尽。
画家终于对这项措施感到厌恶了,一谈起它来,他就不能不产生反感。他已经无须留在工地上,可以返回佛罗伦萨了。可是,他偶然得悉乔昆达先生将于十月上旬离开卡拉布里奥,于是列奥纳多决定晚回去十天,以便在佛罗伦萨能够遇上蒙娜丽莎。
他数着天数。现在,他一想到分离的期限还要延长,一种迷信的恐惧和怅惘便袭上他的心头,因此他努力不去想这件事,跟任何人都不谈起它,也不打听,担心别人回答说她不能按时返回。
他终于在一天清晨回到了佛罗伦萨。
这是一个阴晦的秋天早晨,空气潮湿——他觉得特别亲切,因为这让他想起了乔昆达。阳光透过蒙蒙的雾色,宁静而朦胧,像是水里的光线一样,赋予女性面孔以特殊的魅力。
他已经不再问自己,他俩将如何见面,他对她说些什么,怎么办才能以后永远不再跟她分开,让乔昆达先生的夫人成为他唯一的永远的挚友。他知道,一切事情都自有其自然的结局——难于办到的将会轻而易举,不可能办到的将会成为现实——需要的只是见面。
“主要的是不去想,自然会有好的结果,”他重复着拉斐尔的话,“我问她。她当时没有来得及说的话,现在也不会说:为了洞悉山洞里最后的和最奇异的秘密,除了好奇心之外,还需要什么?”
这种喜悦之情充溢了他的心灵,仿佛他如今并非五十四岁,而是年方十六,仿佛他的一生才刚刚起步。只是在内心的深处,思想的光辉根本没有照射到那里,这种喜悦之情掩盖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先去找尼科洛,要把有关的文件和掘土工程图纸转交给他。他准备第二天上午到乔昆达先生家去,可是他没能按捺得住,决定当晚从马基雅弗利那里回来经过隆加尔诺大街他们家的时候,向马夫、仆人和看门人打听一下主人是否回来了,他们是否一切都平安。
列奥纳多沿着托纳布奥尼大街向圣三位一体大桥走去——这条路恰好跟他启程前一天夜里所走路的方向相反。
傍晚时突然变天了,这在佛罗伦萨的秋天是常有的。从蒙奥内山峡谷里吹来北风,像穿堂风一样猛烈。穆杰洛山的峰顶被霜染成白色,好像一个老人的白发。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突然,地平线上的云层破裂开,露出一条狭窄的蓝天,夕阳向泥泞的马路上、屋顶上和行人的脸上洒下黄铜色的冷光。雨滴好像是黄铜的粉末。远处窗户上的玻璃闪闪发亮,好像是烧红的火炭。
桥头圣三位一体教堂的对面,滨河街与托纳布奥尼大街的拐角上耸立着斯皮尼宫,这栋高大的建筑物用未经雕琢的灰褐色石头建成,窗户上镶着栏杆,墙顶上建有雉堞,很像中世纪的城堡。大墙下面,像佛罗伦萨许多古老的宫殿一样,排列着一家挨一家的店铺,也都是石头建筑物,都很宽敞,佛罗伦萨的市民不分年龄和社会地位,随时都坐在这里进行骰子赌博,传播新闻,谈论正事,冬天晒太阳,夏天则躲在阴凉的地方休息。宫殿朝着阿尔诺河的一面,搭着篷瓦盖的敞廊,里面摆着长椅。
列奥纳多经过敞廊时看见一些相识的和不相识的人在这里集会。有人站着,也有人坐着。他们谈话很热烈,根本不理会风和蒙蒙细雨。
“先生,列奥纳多先生!”有人喊他,“请您过来一下,评评我们的争论。”
他停下来。
争论的是《神曲·地狱篇》第三十四歌里的几句谜一般的诗:诗人讲到巨人狄斯,说他站在可恶之井的底上,上半身露在冰的外面。这是被推翻的天使大军的首领,“悲哀之国的皇帝”。他有三个脸孔——黑的、红的和黄的——好像是三位一体神的魔鬼形象的折射。每一张嘴里用牙齿咀嚼着一个罪人:黑脸咀嚼着出卖了耶稣的犹大,红脸咀嚼着谋害罗马皇帝恺撒的布鲁图,黄脸咀嚼着同样也是谋害恺撒的卡西乌。人们争论的是为什么阿利吉耶里要处罚起来反抗人神的人——谋杀尤利乌斯·恺撒的人和起来反抗神人的人,即最大的叛逆者——而且给他们施加的是同样的刑罚,因为全部差别只在于布鲁图的双腿在狄斯的嘴里,头露在外面,而犹大的双腿露在外面,头在嘴里。一些人解释说,但丁是基伯林党,维护皇权,反对教皇在人世的统治,认为罗马帝国跟罗马教会同样神圣和为拯救世界所必需。另外一些人不赞同这看法,认为这种解释是离经叛道的异端邪说,不符合最虔诚的诗人的基督教精神。越是争论,诗人的秘密越加捉摸不透。
一位年岁很大的呢绒富商详细地向他解释了争论的症结,列奥纳多由于风吹而略略眯起眼睛,朝着远处望去,只见沿着隆加尔诺滨河大街走来一个人,他迈着难看的沉重步子,像是一头熊,走得漫不经心,衣着很寒酸,拱肩驼背,骨瘦如柴,大脑袋,一头坚硬的黑色卷发,生着稀疏的打绺的山羊胡子,一双招风耳,一张扁平的脸上颧骨很高。这是米开朗琪罗·布奥纳罗蒂。他早在青年时代被一个雕塑方面的竞争对手恶毒的玩笑激得发了疯,跟他打起架来,结果鼻子被对方一拳头给砸扁,这给他增添了特殊的丑陋,甚至让人厌恶。一双黄褐色的小眼睛有时充血而射出奇怪的目光。肿眼皮总是通红,几乎没长睫毛,因为他不满足于短促的白天,经常熬夜。头上顶着一盏圆形的小灯笼,这使他很像独眼巨人——前额中央长着一只发出火光的眼睛,在地下的黑暗中蹒跚而行,像熊一样发出低沉的叫声,用铁锤愤怒地跟石头搏斗。
“您怎么看,先生?”争论的人们问列奥纳多。
列奥纳多一直希望他跟布奥纳罗蒂的争执能以和平的方式结束。他在离开佛罗伦萨期间很少想到这场争执,几乎是把它忘了。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平静而开朗,他准备向自己的竞争对手说些好听的话,他觉得米开朗琪罗不能不理解他。
“布奥纳罗蒂先生是阿利吉耶里的研究专家,”列奥纳多面带安详的笑容,很有礼貌地指着米开朗琪罗说,“他能比我更好地向你们解释这个地方。”
米开朗琪罗像平时一样,低下头,没有向两侧看,因此没有注意到集会的人群。他从列奥纳多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便停住脚步,抬起了眼睛。
他腼腆和怯懦到了野蛮的程度,对人们的目光不能容忍,因为他从来也没有忘记自己的丑陋,为此而感到痛苦难堪:他觉得人人都讥笑他。
他出乎意料地遇到这样一个场面,一瞬间感到不知所措:皱着眉头,以怀疑的目光看了看大家,两只黄褐色的小眼睛由于阳光和人们的目光而病态地眯缝着,绝望地眨巴着充血的眼皮。
他的竞争对手脸上露出开朗的笑容,两道洞察一切的目光从上面俯视着他,因为列奥纳多的身材比米开朗琪罗高大——像他经常发生的那样,怯懦立刻变成了疯狂。他很长时间不能说出一句话来。他的脸忽而发白忽而变红,面颊上布满大小不一的斑点。最后,他终于尽了最大的努力,用低沉压抑的声音说:
“你自己来解释吧!你书不离手,是个最聪明的人,取得伦巴第那些阉鸡的信任,一尊黏土雕塑搞了十六年,最后还没来得及铸成青铜的——应该感到可耻而放弃这一切!”
他感到说了不应该说的,为了贬低竞争对手,他要寻找足以伤害人的字眼儿,可是没有找到。
大家都静了下来,把好奇的目光集中在这两个人身上。
列奥纳多沉默不语。两个人默默地相互看了一阵——一个人仍然面带以前那种温顺的微笑,但现在很惊奇和悲哀;另一个人面带轻蔑的冷笑,但他做得很不得体,脸由于抽搐而变了形,更加丑陋了。
在布奥纳罗蒂的疯狂面前,列奥纳多那种安详温柔的美变成了无限的软弱。
列奥纳多曾经画过一幅画,描绘了两个怪物——龙和狮子的搏斗:长着翅膀的凶龙是空中之王,战胜了没有翅膀的地上之王。
如今在这两个人之间无意识地不自觉地发生的一切,很像是那场搏斗。
列奥纳多感觉到,蒙娜丽莎是正确的:他的竞争对手永远都不会饶恕他那种“比狂风暴雨还厉害的安静”。
米开朗琪罗本想还要补充几句,但只是把手一挥,迅速地转过身向前走去,迈着难看的像熊一样的步子,驼着背,仿佛他的肩上压着难以置信的重负。他很快消失不见了,仿佛是消融在蒙蒙细雨与不祥的夕照混合而成的红黄色的混沌之中了。
列奥纳多也继续走自己的路。
在桥上,一个参加斯皮尼宫旁集会的人追赶上他——此人行动敏捷,相貌丑恶,很像犹太人,尽管他是血统纯正的佛罗伦萨人。画家不记得这个人是谁,他叫什么名字,只是知道他心地恶毒,喜欢散布流言蜚语,拨弄是非。
桥上的风更猛了,在耳边呼啸着,像冰凌一样扎着脸。河水朝着远处落日的方向流淌,天空低垂而昏暗,像石头一样沉重,仿佛是地狱里熔化的铜液做成的天幕。
列奥纳多走在桥面一条狭窄干爽的小路上,没有留意那个追上来的同行者——他在泥泞中连蹦带跳,像条狗似的蹿到了前面,盯着画家的眼睛,谈起了米开朗琪罗。看样子他想要从列奥纳多嘴里掏出一句话来,以便立刻转达给竞争对手并且在城里散布。可是列奥纳多却沉默不语。
“请问,先生,”这个人死乞白赖地不肯落后一步,“您大概还没有画完乔昆达的肖像吧?”
“没画完,”画家回答道,不禁阴沉起来,“跟您有什么关系?”
“不,没啥,只不过是问问而已。画一幅肖像整整花费了三年的时间,可是还没有画完。在我们这些外行人看来,现在已经完美无缺了,我们想象不出来还要画成什么样!”
他讨好地笑了。
列奥纳多厌恶地看了看他。这个相貌丑恶的人突然变得让他痛恨起来,假如他不克制自己,定会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扔进河里去。
“那么怎样处置这幅肖像呢?”这个多嘴多舌的人继续说,“也许您还没有听说吧,列奥纳多先生?”
他看来是故意卖关子,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他是有所考虑的。
画家对自己的同路人突然透过厌恶感到一种恐惧——他的躯体仿佛是滑溜溜的,像泥鳅一样,不停地乱动。也许这个人嗅到了什么,他更加像犹太人了;双手不停地颤抖,眼睛一个劲儿地眨巴。
“咳,我的上帝呀,也难怪,您今天早晨才从外地回来,还不知道哩。您想想,多么大的不幸呀!可怜的乔昆达先生第三次丧偶了。丽莎太太被上帝召去已经一个月了……”
列奥纳多两眼一片漆黑。顷刻之间,他觉得要摔倒。那个人带刺儿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
可是画家经过难以想象的努力终于控制住自己——他的脸只是有些苍白,仍然没有表露出任何异样:起码是同行者没有察觉出任何变化。
他彻底绝望了,走到弗雷斯科巴迪广场上,陷进没脚脖子的烂泥里,他落在后面了。
列奥纳多清醒过来以后,第一个念头是那个喜欢传播流言蜚语的家伙在说谎,故意编造出这个消息,以便试探一下他会做出什么反应,然后到处去讲,好给关于列奥纳多与乔昆达的爱情关系的谣言添油加醋。
死亡的消息虽然真实可靠,但往往乍一听起来,都不可信。
可是,就在这天晚上,他了解到了一切:弗兰切斯科先生在卡拉布里奥的商务活动开展得很顺手,从那里向佛罗伦萨发出一批生羊皮,归途中在偏僻的小镇拉戈内罗,蒙娜丽莎·乔昆达突然病故了,有人说是死于沼泽寒热症,另一些人说死于传染性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