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蒙娜丽莎按照通常的时间来到他的画室,她是第一次一个人来的,没有带一向陪同她的卡米拉教妹。乔昆达知道,这是他们二人最后一次见面。
阳光灿烂,光辉耀眼。列奥纳多撑开布篷——围着黑墙的院子里笼罩着一片柔和的暗淡的光亮——透明的暗影仿佛是水下的光线,赋予她的脸以最大的魅力。
只有他们二人在场。
他默默地工作着,全神贯注,心里平静,忘记了昨天想到即将分手和不可避免的抉择时的心情,对于他来说,仿佛是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时间停滞了——她仿佛是总要这样坐着,并且将永远坐在他面前,面带安详的奇怪的微笑。他在生活中所办不到的,他在内心里却办到了:把两个形象合而为一了,把现实与映象,把活的她和不朽的她结合在一起了。这给他带来了无限的喜悦,让他感到如释重负。他现在不可怜她了,也不惧怕她了。他知道,她将彻底屈从于他——她将接受一切,忍受一切,死了也不会气愤。他不时地看看她,流露出一种好奇心,仿佛是观看押赴刑场的死囚,观察他们脸上最后的痛苦的颤动。
他突然感觉到,她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仿佛是呼吸在镜子表面留下的雾气,这是跟她格格不入的,并非他引起的,也是他所不需要的。为了保护她——重新把她吸引进自己的魔圈,驱逐这种阴影,他开始给她讲故事,那声音婉转动听,但带有命令的口气,像是魔法师在念咒语,讲的是一个童话,像谜语一样神秘莫解,他有时把这类故事记在日记里。
“我希望看到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化出来的不为人知的新的形象,我没有力量抗拒这种愿望,因此长期以来,在崇山峻岭里奔波,最后终于发现一个山洞,我困惑不解地停在入口前。可是,我还是下了决心,低着头,弯着腰,把左手放在右腿的膝盖上,用右手遮着眼睛,以便习惯于山洞里的黑暗,便走了进去,向前迈出几步。我皱着眉头,眯缝着眼睛,注意观看,不断地变换路线,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忽而向东,忽而向西,摸索着前进,努力想要有所发现。可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在洞中待了一段时间之后,不由得产生两种感情,相互进行斗争——恐惧和好奇——考察黑暗山洞的恐惧和好奇——那里面有没有某种奇异的秘密?”
他沉默了。她脸上那道与她格格不入的阴影仍然没有消失。
“这两种感情中,哪一种战胜了?”她说。
“好奇。”
“您了解到了山洞的秘密吗?”
“凡是能够了解的,都了解到了。”
“您要说给人们吗?”
“不能全部,而且我也不会说。不过我很想把好奇心的力量传授给人们,以便让它总能唤起他们的恐惧。”
“假如仅仅有好奇心还嫌不够,列奥纳多先生,那将如何?”她说,眼睛里突如其来地射出光芒,“假如还需要别的什么东西才能够洞悉山洞里最后的,也许是最奇异的秘密,那又将会如何?”
她盯着他的眼睛,露出一种他在她的脸上从来没见到过的微笑。
“还需要什么?”
她沉默不语。
这时,一缕耀眼的阳光从两个布篷的缝隙里射进来。水下的昏暗变得明亮了。她的脸上那种如遥远的乐曲声的魅力,那种明亮的“暗影”和“暗光”被破坏了。
“您明天要走吗?”乔昆达说。
“不,晚上就走。”
“我也很快要走了。”她说。
他聚精会神地看着她,想要补充一句,可是没有说出来:他猜测到,她所以要离开佛罗伦萨,是因为不愿意当他不在的时候留在这里。
“弗兰切斯科先生,”蒙娜丽莎说,“要到卡拉里奥去料理事务,去三个月,一直待到秋天,我要他把我带去。”
他转过身去,皱起眉头,懊丧地看了看毒辣辣的刺眼的阳光。喷泉里本来无色透明的喷水,如今在阳光的照耀下,变成五彩缤纷的彩虹——开放出生命之花。
他突然感觉自己复归到生活中来了——怯懦而软弱,既可怜别人又让人可怜。
“没关系,”蒙娜丽莎说,“撑开布篷。还不晚。我也不累。”
“不,反正一回事。够了。”他说着,放下画笔。
“您永远也画不完这幅肖像吗?”
“为什么?”他急忙地反驳说,好像是吓了一跳,“难道您回来以后不再到我这里来了?”
“会来的。可是过了三个月,我也许会变成另外的样子,您会认不出我来。您也说过,人的面孔,特别是女人的面孔,变化得很快……”
“我想要画完,”他慢条斯理地说,仿佛是自言自语,“可是我不知道。我有时觉得,我想要做的,却不能办到……”
“不能?”她很惊奇,“我听说,您从来不把一幅画画完,因为您所追求的是不可能实现的……”
他在她的话里听出来,或者只是感觉到无限温柔的责备。
“是这样。”他想,他觉得很可怕。
她站了起来,像平时一样,简单地说了一句:
“到时间了。再见,列奥纳多先生。祝您一路平安。”
他抬起眼睛看着她——在她的脸上又感觉到了责备和祈求。
他知道,这一瞬间对于他们二人来说是无可挽回的,将永远铭记在心,犹如死亡一样。他知道,在这个时刻里不能沉默不语。可是他搜肠刮肚,却找不到应该说的话,他越发感到他们二人之间的那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在加深,而他自己却变得更加软弱无力。而蒙娜丽莎则向他微笑着,那笑容跟从前一样安详和开朗。可是他却觉得这种安详和开朗很像死人的微笑。
无限的怜悯刺痛了他的心,让他难以忍受,他感到更加软弱无力了。
蒙娜丽莎把手伸过来,他默默地吻了一下这只手,自从他们相识以来这是第一次——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到,她迅速地弯下腰,用嘴唇接触一下他的头发。
“让上帝保佑您。”她说,仍然是那么平凡。
当他清醒过来以后,她已经不在了。周围笼罩着夏日午后的宁静,比黑沉沉的半夜更加威严。
传来缓慢的金属撞击声——那是邻近塔楼上的钟声,听起来跟夜间一样,但更加威严和雄浑。这声音在诉说着时间飞快的流逝,可怕的孤独的老年的临近以及从前时代的一去不复返。
最后一个声音震颤了很久,最后终于消失了,仿佛是在重复着:
Di doman non c\'e certezza——
切莫寄希望于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