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奥纳多从故宫里出来,在广场上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塑像前停下。
这个巨大的白色大理石雕像耸立在佛罗伦萨市政厅门前,好像是一个卫兵,在深色石头的严谨而工整的塔座上显得更加光辉夺目。
这个青年裸露着身体,有些消瘦。右手因拿着投石器而下垂着,因此手臂上的血管隆起来;左臂在胸前抬起,手里攥着一块石头。两道眉毛向上翘起,目光注视着远方,好像是在瞄准。狭窄的前额上,卷发编织在一起,仿佛是形成一个花环。
列奥纳多想起了《圣经·撒母耳记(上)》里的一段话:
大卫对扫罗说:你的仆人为父亲放羊,有时来了狮子,有时来了熊,从羊群中衔一只羊羔去,我就追赶它,向它进攻,将羊羔从它口中救出来。它奔过来要伤害我,我就揪着它的胡子,将它打死。你的仆人曾打死狮子和熊,那些未受割礼的非利士人向永生的神的军队骂阵,也必定像狮子和熊一般。大卫又说,耶和华从狮子和熊的爪下拯救了我,也必定从那些非利士人的手中拯救我。扫罗对大卫说,你可以去吧,耶和华必与你同在。扫罗把自己的战衣给大卫穿上,将铜盔给他戴上,又给他穿上铠甲。大卫把刀挎在战衣外,试试能走不能走,因为素来没有穿惯,就对扫罗说:我穿戴这些不能走,因为素来没有穿惯,于是就脱掉了。他拿起棍杖,又在溪中挑选了五块光滑石子,放在袋里,就是牧人带的囊里。手中拿着甩石的机弦,就去迎战那些非利士人。非利士人也渐渐地迎着大卫而来,拿盾牌的走在前头。非利士人看见大卫就藐视他,因为他年轻,满面红光,容貌俊美。非利士人对大卫说:你到我这里来拿着棍杖和石子,难道我是狗吗?非利士人指着自己的神,诅咒大卫。非利士人又对大卫说:来吧,我将你的肉给空中的飞鸟、田野里的走兽吃。大卫对非利士人说:不,你比狗还要坏。神马上就要把你交到我的手里,我要把你打死,割下你的头,把你的尸体和非利士人军队的尸体都送给天上的飞鸟和地上的走兽吃——整个大地都会知道,以色列有神。
萨沃纳罗拉就是在这个广场上给烧死的,他自称先知是毫无根据的;而米开朗琪罗的大卫耸立在这个广场上则比吉罗拉莫更像是先知,是马基雅弗利所期待的那个英雄。
列奥纳多在自己竞争对手的这件作品中感觉到了灵魂,这个灵魂也许是跟他的灵魂相等同,但又永远势不两立,犹如行动与静思默想,热情与冷漠,风暴与寂静一样针锋相对。这种与他格格不入的力量却又吸引着他,唤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想要走得更近一些,彻底地认识它。
佛罗伦萨鲜花玛丽亚大教堂的建筑工地上,曾经放着一大块被一个不高明的雕塑家所糟蹋了的白色大理石:优秀的雕塑师认为它已经毫无用处,拒绝使用它。
列奥纳多从罗马抵达佛罗伦萨的时候,有人建议他用这块大理石雕刻一件作品。可是他一向慢慢腾腾,反复考虑,进行测量和计算,就在这个时候,另外一位画家,比他年轻二十三岁的米开朗琪罗·布奥纳罗蒂抢了过去,以惊人的速度,不分昼夜地工作,终于用二十五个月的时间完成了这件巨型雕塑。列奥纳多当年雕塑斯福尔扎纪念碑时花了十六年的时间,而且那还仅仅是个泥胎,如果用大理石来雕刻像大卫这样的庞然大物,他得花费多少时间——他甚至不敢想。
佛罗伦萨人宣布米开朗琪罗在雕塑艺术领域里是列奥纳多的竞争者。布奥纳罗蒂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挑战。
如今准备在会议大厅里画战争题材的壁画,虽然至今尚未动笔,他又要在绘画领域中跟列奥纳多开展竞赛了,他这种勇敢精神未免轻率和冒失。
布奥纳罗蒂在自己的竞争者身上遇到的是温顺和赏识,可是越是如此,他的憎恨也就越发无情。他觉得列奥纳多的平静是一种轻藐。他怀着病态的痛苦听着种种谣传,寻找借口进行争论,利用每一个机会来刺激对手。
大卫雕像完成以后,长老们邀请佛罗伦萨优秀的画家和雕塑家商讨把雕像安放在何处。列奥纳多附和建筑师朱利亚诺·达·圣加洛的意见,认为应该把巨型雕塑安放在长老议会广场上奥尔康尼敞廊的深处,即中央的拱门下面。米开朗琪罗得悉这一情况以后,宣布说,列奥纳多出于嫉妒想把大卫藏在最昏暗的角落里,阳光从来都照射不到那里,好不让任何人看见它。
有一天,列奥纳多在画室里,也就是在他给乔昆达画像的那个四面围着黑墙的院子里,举行一次通常的集会,出席的有许多画师,其中包括波拉伊奥利兄弟、年迈的桑德罗·波提切利、费利皮诺·利皮、佩鲁吉诺的学生洛伦佐·迪·克雷迪。集会上谈论起哪种艺术高级,雕塑还是绘画——这是当时艺术家们所喜欢争论的话题。
列奥纳多默默地听着。与会者问到他,他说:
“我认为,艺术离开技艺越远,就越完美。”
他又补充道,脸上掠过一丝模棱两可的微笑,让人难于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讥笑:
“这两种艺术的主要区别在于:绘画要求更大的精神上的努力,而雕塑则要求肉体上的。雕塑家为了把蕴藏在粗糙和坚硬的石头里的形象释放出来,用锤子和凿子一下一下地敲击,用大理石把它刻画出来,累得筋疲力尽,像个卖苦力的人似的,汗流浃背,汗水里混合着尘土,弄得肮脏不堪,脸被弄脏了,落满大理石的白色粉末,像是个面包匠,衣服上沾满碎屑,像是落上一层雪,家里堆满了石头,处处是灰尘。可是画家却穿着漂亮的衣服,悠然自得地坐在画室里,用轻巧的画笔涂着让人赏心悦目的颜色。他的房子清洁明亮,安静舒适,挂满美丽的绘画;他一边工作一边欣赏音乐,或者一边谈话,一边听别人朗读,没有锤子的叮当声或别的让人厌烦的声音干扰他……”
列奥纳多的话传到米开朗琪罗的耳朵里,他认为这番话是针对他说的,但压下了怒火,只是耸了耸肩膀,面带恶毒的冷笑,说道:
“达·芬奇先生不过是小酒馆侍女的私生子而已,可是却娇生惯养,四体不勤。我是古老世家的后代,可是并不以自己的工作为耻,不怕流汗,不怕脏,宁愿当个卖苦力的人。至于说到雕塑和绘画的优劣问题,这种争论是荒唐的:各种艺术都是一样的,来自同一个源泉,追求达到同一个目的。如果有人断言绘画高于雕塑,并且谈论起别的艺术种类来也硬充内行,那么他的思想水平未必高于我的洗碗女工。”
米开朗琪罗急急忙忙地在会议大厅里开始狂热地画起来,希望赶上自己的竞争对手,而且认为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他选择了比萨战役中的一个场景:一个炎热的夏日,佛罗伦萨的士兵们在阿尔诺河里洗澡;响起了警报声——敌人出现了:士兵们急匆匆地跑上岸来,他们在清凉的河水里消除了身体的疲劳,从河里钻出来,服从于义务,穿上沾满灰尘的和散发着汗酸味的衣服,披上被太阳晒得很热的铠甲。
米开朗琪罗如此描绘战争,显然是为了反驳列奥纳多,他并没有把战争表现为毫无意义的残杀——“最野蛮的愚蠢行为”,而是表现成英勇的功勋,履行永恒的义务——英雄们为了祖国的光荣和强大而进行的斗争。
佛罗伦萨人像是观看一场热闹的演出似的,饶有兴味地关注着列奥纳多和米开朗琪罗的较量。就像菜肴里不加胡椒和食盐就会淡而无味一样,他们觉得这场竞赛不能脱离开政治,因此匆匆忙忙地宣布说,米开朗琪罗拥护共和国,反对美第奇,而列奥纳多则拥护美第奇,反对共和国。这场争论对于所有的人来说都成了可以理解的了,越来越激烈,从室内移到街道和广场上来,就连那些跟艺术毫不相干的人也都参加进来。列奥纳多和米开朗琪罗的作品分别成了两个敌对营垒的战斗旗帜。
事情弄到这种地步,一些匿名者夜间往大卫雕像上投石块。社会名流说这是民众干的,而民众的领袖们则指责社会名流,艺术家们则认为这是不久以前在佛罗伦萨开办了画室的佩鲁吉诺的学生们干的,而布奥纳罗蒂则在最高执政官面前宣布说,列奥纳多收买了一批歹徒向大卫雕像投石块。
许多人相信了这一说法,起码是装出相信的样子。
有一天,列奥纳多正在给乔昆达画像——画室里除了乔万尼和萨拉伊诺之外,没有任何人——当谈到米开朗琪罗的时候,列奥纳多对蒙娜丽莎说:
“我有时觉得我如果能够跟他当面谈谈,一切误会就自然迎刃而解,这场愚蠢的争论将会不留下任何痕迹:他就会理解我不是他的敌人,没有任何人能够像我这样爱他……”
“够了,能这样吗,列奥纳多先生?他能理解您吗?”
“会理解的。”画家说,“像他这样的人不能不理解!糟糕的是他太怯懦了,没有自信心。他痛苦,嫉妒,害怕,是因为他还不了解自己。这是糊涂和愚蠢!我要是能把一切都告诉他,他就会安下心来。他有什么可惧怕我的呢?您知道,夫人——前几天我看见了他为《洗澡的军人》画的草图,我简直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任何人都想象不出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以及他将成为什么样的人物。我知道,即使是现在他也不仅跟我并驾齐驱了,而且超过了我,是的,是的,我感觉到了这一点,是超过了我!”
她看了看他,乔万尼觉得她那种目光像一面镜子,也反映出列奥纳多的目光。她微微地笑了,笑得很奇怪。
“先生,”她说,“您可记得《圣经》中有一处说:‘先知以利亚从罪恶的亚哈王那里逃出来,跑到荒凉的何烈山,神对他说:你出来站在山上,在我面前。那时耶和华从这里经过,在他面前狂风大作,崩山碎石,耶和华却不在风中。狂风过去之后,发生地震,耶和华也不在其中。地震过去之后,燃起烈火,耶和华也不在火中。烈火熄灭之后,刮起微风,耶和华就在其中。’也许布奥纳罗蒂先生就像在神面前刮得山崩石碎的狂风一样强而有力。可是他却没有神即在其中的那种安静。他也知道这一点,他恨您,因为您比他强而有力——犹如安静比狂风更强而有力。”
河对岸老红衣玛丽亚教堂的布兰卡奇小礼拜堂里,有托马索·马萨乔的著名壁画——这对于意大利所有的伟大画家来说都是一所学校,列奥纳多从前曾经向他学习过——就在这座小礼拜堂里,列奥纳多有一天看见一个陌生的少年,他几乎还是个孩子,正在研究和临摹这些壁画。他穿着一件旧的黑上衣,上面沾满颜料,可是衬衣却很干净,但很粗糙,看样子是家里做的。他身材纤长,动作灵活,细长的脖子异常白皙,很像贫血的少女,长圆的卵形脸很美,白净而甜蜜,但让人觉得有些扭扭捏捏,一双大眼睛油黑明亮,像是佩鲁吉诺画圣母像时以其为模特的翁布里亚地区的村女,那双眼睛像天空一样深邃莫测,从中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段时间,列奥纳多在福音玛丽亚修道院教皇大厅里又遇到了这个少年,当时他的素描《安加利之战》正在这里展出。只见这个少年在研究和临摹这幅画,跟研究和临摹马萨乔的壁画一样用心。或许是这个少年如今已经认识列奥纳多,两眼紧紧地盯着他,想要跟他说话,可是又没有这种勇气。
列奥纳多发现了这一点,便向他走过去。这个年轻人激动得涨红了脸,慌慌张张地对他说,他把列奥纳多看成是自己的老师,认为他是意大利最伟大的画家,米开朗琪罗不配给《最后的晚餐》的作者解鞋带。他说这番话有些曲意逢迎的意味,但却表现出孩子般的天真无邪。
列奥纳多后来又有几次遇到这个少年,跟他进行过长谈,也看过他的画,对他了解得越多,就越加坚信,他将出息成一个伟大的画师。
这个少年很敏感,反应很快,就像一切声音的回声一样,像女人一样容易受到他人的影响——他模仿过佩鲁吉诺,也模仿过平土利鸠——他不久前曾在他的锡耶纳藏书楼里工作过,尤其是模仿过列奥纳多。可是,老师在这种不成熟的外表下却看出了感情的清新,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身上遇到过的。最让他惊奇的是,这个男孩子已经洞察到了艺术和生活最深层的奥秘,这仿佛是无意之中,他本人似乎并没有这种愿望;像游戏似的,轻而易举地战胜了最大的困难。他取得一切成就好像是不费吹灰之力,他在艺术领域仿佛是根本没有进行过永无休止的探索、劳动、努力、彷徨、困惑,而这一切在列奥纳多一生中却成了他的最大苦恼。老师告诉他,必须细致而有耐心地研究大自然,必须把数学的精确规律与绘画的法则结合起来,这个少年一边听着一边盯着他的眼睛,表现出惊诧的和心不在焉的神色,看样子他本来感到枯燥无聊,可是还很注意听,只是出于对老师的尊敬。
有一次,他不假思索地突然说出一句话来,意义之深刻,几乎是让列奥纳多大吃一惊:
“我发现,你作画时,如果不思考,会画得更好一些。”
这个男孩子投入了自己的整个身心,对他来说,列奥纳多一生中不断地寻求的感性与理性、爱与知的统一和完美的和谐——实际上是不存在的,而且也不可能存在。
他性情温驯,不经思考而自明,这让列奥纳多感到更大的困惑,更加担心艺术的未来,更加担心自己一生为之奋斗的事业——这种困惑和担心超过了布奥纳罗蒂的愤怒和憎恨。
“你从什么地方来,我的孩子?”最初见面时,他有一次问他,“你的父亲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我生在乌尔比诺,”少年和蔼地,多少有些做作地微笑着回答道,“我的父亲是画家乔万尼·桑蒂。我的名字——拉斐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