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3年秋,佛罗伦萨共和国的终身最高行政长官皮埃罗·索德里尼邀请列奥纳多前去供职,准备派遣他到比萨前线去当军事机械师,建造围城用的器械。
画家在罗马度过最后的日子。
一天晚上,他在皇宫山上散步。当年这里曾经耸立着历代皇帝——奥古斯都、卡里古拉、塞普提米阿·塞维鲁的宫殿——如今却只有风在废墟里呼啸,从灰色的油橄榄树中间传来吃草的羊群咩咩声和蚂蚱的唧唧鸣叫。根据许多白大理石圆柱残骸判断,地下长眠着无比美丽的神像,如死人一样期待着复活。
傍晚的天空晴朗。拱门、拱顶和墙壁的残骸在夕阳的照耀下,在深蓝色天空的背景下,显得像火焰一样红。秋天树叶的金黄和紫红比起当年装饰着罗马皇帝的辉煌宫殿的金黄和紫红更加宏伟壮丽。
在山冈的北坡上,离卡普罗尼克花园不远的地方,列奥纳多跪在地上,拨开青草,聚精会神地观察刻着细腻花纹的古代大理石残片。
一条小径上,有一个人从树丛里走出来。列奥纳多扫了他一眼,站起来,又看了看,走过去,惊叫道:
“是您吗,尼科洛先生?”没有等到回答,便拥抱了他,像是对待亲人似的吻了他。
佛罗伦萨国务秘书的服装比在罗马涅时更旧了,更寒酸了:看得出,共和国的统治者们跟从前一样,没有娇惯他——待他很不好。他瘦了,刮得光光的面颊凹下去了,细长的脖子显得更长了,鸭子嘴式的扁平鼻子向前突起得更尖了,眼睛里闪烁的兴奋火光更加明亮了。
列奥纳多询问他,在罗马要停留很久吗?带着什么使命?当画家提到塞萨尔时,尼科洛转过脸去,躲避开他的目光,耸耸肩膀,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冷淡地回答道:
“由于命运的安排,我一生中成了这样一些事件的见证者,早已见怪不怪了……”
看样子他希望改变一下话题,也问列奥纳多将要干什么。听说画家将为佛罗伦萨共和国供职,马基雅弗利只是挥了挥手:
“您可不要高兴!上帝知道像塞萨尔这样英雄的恶行更好,还是像我们共和国这样蚁群的善举更好,二者不过半斤八两而已。您要是问我,我可以说:我了解人民管理国家的优越性!”他痛苦地佯笑了。
列奥纳多向他传达了安东尼奥·朱斯蒂尼雅尼的话,说他马基雅弗利想要向母鸡传授狐狸的狡猾,想要给绵羊镶上狼的獠牙。
“的确如此!”尼科洛纯朴地笑了,“我惹恼了那些笨鹅——由此看出,正派的人准备把我投进火堆里烧死,因为我第一个谈论了大家所做的事。暴君们宣布我是人民的叛乱者,人民认为我是暴君的走狗,圣徒们说我是不信神的人,善人说我是恶人,恶人最憎恨我,因为他们觉得我比他们还凶恶。”
他又凄凉地补充道:
“列奥纳多先生,您可还记得我俩在罗马涅的谈话?我时常思索这些谈话,我有时觉得我们二人是相同的命运。新的真理的发现,以前是,将来也还是危险的,跟新土地的发现一样。我们二人无论是在暴君与群众那里,还是在小人物和大人物那里——处处都是格格不入的,多余的,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是永远的被放逐者。凡是不同于众人的人,都单枪匹马地反对所有的人,因为世界是为群氓而创建的,那里除了群氓之外,没有任何人。事情就是这样,我的朋友,”他继续说,声音更小了,更加若有所思了,“我说,生在世界上真寂寞呀,生活中最糟糕的也许不是操劳,不是疾病,不是贫困,不是痛苦——而是寂寞……”
他们默默地走下皇宫山的西坡,从一条肮脏狭窄的街道向着坎比多里奥山脚下的农业神萨图耳努斯的神庙废墟走去——那个地方当年是罗马的集议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