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的行宫设在法诺的市政厅,这是一座古老的哥特式建筑物。
列奥纳多和马基雅弗利穿过一个阴森而寒冷的大厅——这是给不太显赫的求见者预备的接待室——进入里面一个小房间。看样子这里以前曾是小礼拜堂,拱形尖顶窗户上镶着五色玻璃,有一个为教堂合唱队而设的高台,上面用橡木雕刻成十二个使徒和基督教早期的一些圣徒。天棚上的壁画已经褪了颜色,在云彩和天使中间,飞翔着圣灵的鸽子。公爵的近臣都在这里。他们谈话的声音很小:君主大概就在隔壁。
里米尼的使臣是个秃头顶的小老头,很不走运,等候公爵接见已经三个月了,看样子由于多日没有睡眠而疲惫不堪,躲在教堂高台的一角打瞌睡。
门有时开一道缝,书记官阿加皮托把头伸出来,鼻子上架着眼镜,耳朵后面夹着鹅毛笔,现出张张罗罗的样子,请某一个求见者进去谒见殿下。
他每次出现,里米尼的使臣都病态地打个冷战,站了起来,可是发现还没有轮到自己,便深深地叹口气,重新打起瞌睡来,药房的铜杵有节奏的捣药声为他催眠。
市政厅里过于拥挤,由于没有别的合适的房间,小礼拜堂便充当了行军药房。窗前本来是设立神坛的地方,如今桌子上却摆满瓶瓶罐罐。主任医师——圣朱斯特大主教加斯帕莱·托雷拉是教皇和塞萨尔的御医,正在配制一种刚刚盛行的治疗法兰西病的新药——愈创木浸液,这种愈创木被称作“圣树”,是哥伦布从新发现的热带岛屿带回来的。大主教医师用那双好看的手揉搓着气味刺鼻的橘黄色的愈创木髓,把它揉成油乎乎的一团,面带亲切的微笑,解释着这种治病用的树木的特性。
大家都饶有兴味地听着:在场的许多人根据亲身的经验深知这种疾病的可怕。
“它是从何处传来的?”圣巴尔比诺的枢机主教痛苦地摇着头,困惑不解地问道。
“据说是西班牙的犹太人和摩尔人带来的,”埃尔纳大主教说,“如今颁布了反对渎神者的法令——感谢上帝,已经有所减弱。而五六年以前,不仅人,而且就连牲口,马、猪、狗都患上了,甚至树木和田野里的庄稼也不例外。”
医师对于小麦和燕麦能够患上法兰西病表示怀疑。
“天主的惩罚,”特拉尼大主教绝望地叹息道,“天主由于我们的罪孽而发怒,降临了灾难!”
谈话的人静了下来。唯有铜杵发出有节奏的捣药声,墙上壁画里画的基督教初期的师尊们仿佛是惊奇地听着新时代的牧师们奇怪的谈话。药房的神灯不停地闪烁,照耀着小礼拜堂,那种能治病的木头散发出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樟脑味,混合着以前神香残留下来的好闻的气味,罗马教廷的高级僧侣们在这里集会,好像是在举行秘密的宗教仪式。
“阁下,”公爵的占星术士瓦尔古利奥对医师说,“人说这种病通过空气传染,可是真的吗?”
医师怀疑地耸了耸肩膀。
“当然是通过空气!”马基雅弗利肯定了他的说法,露出狡黠的微笑,“不然怎能不仅在男人中间,而且也在女人中间流行呢!”
大家都笑了。
宫廷诗人巴蒂斯托·奥菲诺好像做祈祷一样,庄严地诵读了托雷拉大主教一本新书中的献诗——写的是公爵所患的法兰西病,说塞萨尔以自己的善行使一些古代伟人黯然失色:以公正无私压倒了布鲁图,以矢志不渝压倒了德西乌斯,以刚直不阿压倒了西庇阿,以忠心耿耿压倒了马可·雷杜卢斯,以宽宏大度压倒了保罗·艾米利亚——歌颂了罗马教廷的旗官,说他是水银疗法的奠基者。
进行这场谈话时,佛罗伦萨的秘书忽而把一个宫廷侍臣拉到一边,忽而又把另一个拉到一边,巧妙地询问塞萨尔将要奉行的政策,像个暗探似的,探听、查看和辨别气氛。他走到列奥纳多面前,低下头,把食指贴在嘴唇上,皱着眉头看他,若有所思地对他重复了几遍:
“我要吃蓟菜……我要吃蓟菜……”“什么蓟菜?”画家感到莫名其妙。
“问题就在这里——蓟菜是什么?不久前,公爵给费拉拉的使臣潘多尔福·科列努乔出了一个谜语,他说:我要吃蓟菜,一片一片地吃。这也许是暗示他要破坏其敌人的同盟,也许指的完全是别的事。我绞尽脑汁,已经想了一个小时!”
他伏在列奥纳多的耳朵上,小声说道:
“这里处处是谜和圈套!尽是胡说八道,你刚要谈谈正事——他们马上就把嘴闭上,像鱼似的,保持沉默,再不就像僧侣似的,只顾低头吃饭。可是却瞒不过我!我感觉到——他们在谈论什么。但究竟谈的是什么?您可相信,先生,哪怕是把灵魂抵押给魔鬼也好,也得弄清楚说的究竟是什么!”
他的两只眼睛闪着光芒,像个疯狂的赌徒。
阿加皮托的头从裂开一道缝的门里探出来。他向画家做了个手势。
一条很长的昏暗的通道戒备森严,许多阿尔巴尼亚轻骑兵在这里站岗,列奥纳多穿过通道以后进入公爵的休息室,这里非常舒适,墙上是丝绸的挂毡,上面织着一幅猎犀图,天棚上的壁画描绘的是帕西法厄王后对公牛的爱情。这头血红色的公牛,或者叫金牛犊,是博尔吉亚家族的族徽,房间里所有的装饰上都有这个形象,经常与教皇的三重冠和圣彼得的钥匙同时出现。
房间里烧得很暖和:医生们建议患者涂擦水银以后要避免穿堂风吹着,要晒太阳或者烤火。大理石的炉子里烧着气味芬芳的刺柏,神灯点的油里掺了紫罗兰香精:塞萨尔喜欢芳香。
他跟平时一样,穿着衣服躺在房间中央一张没有幔帐的低矮卧榻上。他只习惯于两种姿态:或是卧床或是骑马。他一动不动地把双肘支在座垫上,毫无表情地看着两个宫廷侍从紧挨着卧榻在一张碧玉小桌上下象棋,一边听着秘书官的汇报。塞萨尔具有一种特殊的本领:能够一心多用。他缓慢而单调地把一个金球从一只手扔到另一只手里,同时陷入沉思。这个金球散发着香气,他永远都不能离开香气,就跟永远都不能离开他那把坤式匕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