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回到家以后发现公爵的总秘书官阿加皮托签署的命令,让他第二天谒见殿下。
卢乔本来要继续前往安科纳,但留在法诺休息一天,应该第二天早晨启程,因此前来向他们辞行。尼科洛谈起唐·拉米罗·德·洛尔加被处死一事。卢乔问他怎样认识这一处决的真实原因。
“猜测像塞萨尔这样的君主行为举动的原因,是很困难的,几乎是不可能的,”马基雅弗利说,“不过既然您想要了解我的看法——那就请便吧。罗马涅在被公爵占领之前,正如您所知道的,处于许多小暴君的压迫之下,社会动荡不安,盗贼蜂起,横行霸道,民不聊生。塞萨尔为了马上结束这种局面,任命自己忠实而聪明的仆人唐·拉米罗·德·洛尔加为总督。他靠着残暴的镇压在百姓中间引起了对法律的惧怕,在很短的时间内制止了混乱的状态,取得了国内的完全安定。君主发现目的已经达到,决定铲除自己残忍的工具:下令把总督抓起来,以横征暴敛为借口将其处决并且曝尸广场。这一残忍的措施一时间满足了百姓的要求,平息了他们的怨气。公爵的这一举动英明而值得效仿,他从中得到了三个好处:首先,以前那些小暴君在罗马涅种下了纷争的莠草,如今却给连根拔掉;其次,让百姓们相信君主并不了解那些残酷的手段,他把自己的手洗得一干二净,把责任完全推到总督的头上,但却享受到了他的残暴的果实;第三,把自己的宠臣拿给百姓献祭,做出一种高尚的和大公无私的范例。”
他说话的声音平静而安详,脸上保持着无动于衷的神色,仿佛是在解释一个抽象的数学结论:唯有眼睛的深处,有一种调皮的,大胆的,几乎像小学生似的胆大妄为的欢快火花时隐时现。
“公正无私固然很好,没说的!”卢乔说,“可是,尼科洛先生,从您的话里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种表面上的公正无私实际上是最大的卑鄙无耻!”
佛罗伦萨共和国的秘书垂下目光,努力熄灭其中跳动着的火焰。
“可能,”他冷淡地补充道,“非常可能,先生;可是这又能怎样呢?”
“什么,又能怎样?难道您认为这种卑鄙无耻值得效仿,是治国安邦的英明举措吗?”
马基雅弗利耸了耸肩膀。
“年轻人,当您在政治方面获得了某些经验的时候,那么您自己就会看到人们如何行动以及应该如何行动,这二者是有区别的,如果忘记这种区别,就必定使自己遭到毁灭,因为所有的人在天性上都是邪恶的和不道德的,只是由于某种利益或者某种惧怕才迫使他们行善。这就是为什么我说,阁下,为了避免毁灭,首先应该学会装扮成善良人的艺术,至于在行动上当不当一个善良的人,那就取决于需要了,不要害怕良心的谴责,可以秘密作恶,不秘密作恶,就不可能保持住权力,因为您要是精确地研究了善与恶的本质,就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许多看来是善行的举动反而使人遭到毁灭,而看来似乎是罪恶的举动却扩大了君主的权力。”
“得了吧,尼科洛先生!”卢乔终于发火了,“既然这样来看问题,那么说,什么事都是可以允许的了,没有任何邪恶和卑鄙的事是得不到辩护的了……”
“是的,什么事都是可以允许的,”尼科洛更加冷淡和安详地说,好像是为了加深这番话的意义而举起手来,重复道,“凡是愿意并且能够进行统治的人,什么事都是允许的!”
“正是如此,”他继续说道,“回到我们开始时的话题上来,我的结论是:瓦伦蒂涅公爵靠着唐·拉米罗的帮助统一了罗马涅,制止了盗贼蜂起和横行霸道的局面——这样做不仅很明智,而且尽管残忍,但却比佛罗伦萨人更仁慈——因为他们在自己的领地上允许暴乱和动荡存在,所以说残忍虽然让少数人不安,但比仁慈更好,因为仁慈的结果却使百姓在叛乱中死去。”
“然而,请原谅,”卢乔看样子完全被弄糊涂了,感到震惊,突然醒悟过来,“怎么是这样?难道不曾有过一些这样的伟大君主吗,他们没做任何残忍的事?譬如说安东尼或者马可·奥勒留两个皇帝——古代史和近代史中这样的君主还少吗?”
“请您不要忘记,先生,”尼科洛反驳道,“我现在所指的与其说是守业的君主,不如说是创业的君主;与其说是维持政权,不如说是夺取政权。当然,安东尼和马可·奥勒留两位皇帝所以能够是仁慈的,因为这并没有特别损害国家的利益,因为在此之前的数百年间残暴和流血的事件已经发生过无数了。您只消想一想,罗马奠基时,母狼所哺育大的两兄弟中间,一个杀死了另一个——这是罪大恶极的行为——可是从另一方面来看,弑兄却是建立统一政权所必不可少的,假如不发生这种罪行,有谁能知道——罗马是否能够存在下去,两个政权并存,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内讧,罗马是否会在内讧中灭亡呢?如果把弑兄的罪行放在天平的一端,把永恒之城的一切善举和英明放在另一端,有谁能够知道,天平的哪一端会翘起来呢?当然,有些君主的伟大是建立在类似的罪恶的基础之上的,应该重视他们最黑暗的方面。可是有人一旦放弃了善的道路,如果不愿意灭亡,那么就应该义无反顾地走上恶的道路,坚决走到底,因为人们只要是遭到小的或者中等的伤害就会进行报复,于是伟大的帝王就得剥夺他们进行报复的力量。这就是为什么君主只能给自己的国民造成无限的伤害,而放弃了小的和中等的伤害。可是大部分人选择的却是介于善与恶之间的中庸之路,这是一条最有害的道路,人们既不能彻底地行善,也不能彻底地作恶。作恶要求有伟大的勇气,于是他们就在恶行面前退却了,只是避重就轻地做出通常的卑鄙行为。”
“您所说的不禁让人毛骨悚然,尼科洛先生!”卢乔十分惊讶,因为社交的经验提醒他,要想摆脱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谈话,最体面的办法就是开开玩笑,于是他尽量微笑着补充道:
“您随便说好了,我仍然不能想象您真的就是这样认为的。我觉得难以置信……”
“绝对的真理经常都是难以置信的。”马基雅弗利枯燥地打断了他的话。
列奥纳多一直注意听着,早就发现尼科洛故意装作冷漠的样子,偷偷地向交谈者瞥去审视的目光,好像是希望检查一下他的思想所产生印象力量——这些思想的新颖和非同凡响是让人感到惊讶还是感到恐惧。这种间接的和犹豫不决的目光包含着虚荣心。画家感觉到,马基雅弗利不能控制自己,他的头脑虽然敏锐精细,却不具备信心十足的所向无敌的力量。他不希望像所有的人那样思考问题,厌恶人云亦云,可是却走上另一个相反的极端——言过其实,追求稀奇的思想,尽管不全面,但无论如何也得耸人听闻和一鸣惊人。他把一些内涵相反的辞藻结合在一起,玩弄这种前所未有的修辞游戏——例如善行和残暴,就像魔术师耍明晃晃的宝剑一样,既勇敢无畏又灵巧麻利。他有一个武器库,里面装着的是精巧的光辉诱人和可怕的似是而非的真理,他把这些武器像毒箭一样射向诸如卢乔先生这样的敌人——体面的和思维健全的市侩。他因他们嚣张跋扈的卑鄙,因自己不被人理解的优越感而向他们进行报复,刺激他们,挖苦他们——但并不杀死他们,甚至不让他们受伤。
画家突然想起自己从前在木制盾牌上画的那个怪物——那是根据塞尔·皮埃罗·达·芬奇的要求而画的,是用各种让人厌恶的毒虫蝎蛇拼凑起来的。尼科洛先生是否也是这样无目的地和没有私欲地拼凑成一个恶棍,一个不曾有过的,不可能存在的君主,一个违反自然的和迷人的怪物——美杜莎的头,用来吓唬人呢?
可是,列奥纳多在这种轻率的任性和顽皮的想象力下面,在那种无动于衷的外表下猜出了他的极大痛苦——仿佛魔术师耍宝剑时故意把自己割出了血:赞颂别人的残忍也体现了对自己的残忍。
“有些病人为了寻找止痛的方法而故意刺痛自己的伤口,他是否就是一个这样的病人呢?”列奥纳多想。
这颗陌生的灵魂十分复杂,神秘莫测,列奥纳多还不了解其最后的秘密。
正当他以好奇的目光注视着马基雅弗利的时候,卢乔先生孤立无助地,好像是在荒诞的噩梦中,跟美杜莎的幽灵般的头进行着斗争。
“有什么办法呢?我不争论了,”他退却到健康思维的最后阵地上,“您说君主必须是残忍的,如果把这用在从前时代的人身上,也许有一定的道理。他们有许多事情都是可以原谅的,因为他们的善行和功勋高于一切举措。可是,尼科洛先生,这跟罗马涅公爵有什么关系?Quod licet Jovi,non licet bovi.(允许朱庇特做的事情,却不允许牛做。)允许亚历山大大帝和尤利乌斯·恺撒做的事情,是否允许亚历山大四世和塞萨尔·博尔吉亚做呢?关于后者眼下还不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是恺撒还是粪土?至少我认为大家都会同意我的看法……”
“当然,大家都会同意您的看法!”尼科洛已经明显地丧失了自制力,于是打断了他的话,“但这还不算是证明,卢乔先生。真理可不是待在人人行走的大路上。为了结束争论,我最后向您说一句:我观察着塞萨尔的行动,发现都是完全对的。我认为凡是想要通过武力取得政权的人,都可以拿他为效仿的榜样。他把善行与残暴结合在一起,他对人善于使用安抚和消灭这两种手段,因此他在很短时期里建立起的政权得以巩固,如今他在意大利,也许是在全欧洲,是唯一的独裁者,至于将来等待着他的是什么样的命运,现在还很难想象……”
他的声音颤抖了。凹陷的面颊上出现了红色的斑痕。像是热病患者一样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他像是个未卜先知者。一个无耻之徒笑嘻嘻的假面具下面露出一张萨沃纳罗拉从前的门徒的面孔。
卢乔争论得疲倦了,建议到隔壁小酒馆里去喝上两三瓶,用这种方法讲和——他刚一出口,未卜先知者立刻就消失了。
“您知道什么?”尼科洛说,“最好是到别的地方去。我在这方面嗅觉很敏锐!我想,现在这里应该有漂亮的姑娘……”
“这座糟糕透顶的城市能有什么样的姑娘呢?”卢乔表示怀疑。
“您听我说,年轻人,”佛罗伦萨国务秘书庄重地说,“任何时候都不要小瞧糟糕透顶的小城市。愿上帝保佑您!正是在最肮脏的城郊,在最黑暗的角落里,有时才能挖掘出来漂亮的小妞!”
卢乔毫不拘束地拍了拍马基雅弗利的肩膀,把他叫作淘气鬼。
“天太黑,”他推托说,“天太冷,得冻僵了……”
“打着灯笼,”尼科洛坚持己见,“穿上皮袍子,头上戴上风帽。至少没有人能认识我们。这种历险行为越神秘,才越有趣。列奥纳多先生,您跟我们一起去吗?”
画家谢绝了。
他不喜欢男人们粗野地谈论女人,通常怀着一种无法遏制的羞耻感回避这种谈话。这个年过半百的人在探索大自然的奥秘时勇敢无畏,敢跟随着死囚赴刑场,以便观察濒死的人脸上最后的惊恐表情,但是有时却由于某个冒失的笑话而不知所措,像个孩子似的,满脸通红,不知往哪儿看是好。
尼科洛拉着卢乔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