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罗拉莫·梅利齐曾在斯福尔扎宫廷供职。十年前,他的年轻的夫人谢世,他便离开宫廷,隐居在阿尔卑斯山脚下一处孤零零的庄园里,此处位于米兰东北,有五个小时的骑马路程。他在这里远离尘世的烦扰,过上了哲学家的生活。亲手侍弄果园,潜心研究奥妙无穷的知识和音乐,他是音乐的热情爱好者。据说吉罗拉莫先生从事魔法,想要从阴间召回妻子的亡灵。
炼金术士加莱奥托·萨克罗博斯科和路加·帕乔利修士偶尔到他这里来做客,就柏拉图的理念和毕达哥拉斯指挥天体音乐的数的法则通宵达旦地进行争论。可是给主人带来最大快乐的却是列奥纳多的来访。
开凿玛尔特赞那运河的时候,画家经常到这个地区来,喜欢上了这处美丽的庄园。
瓦普里奥坐落在阿达河的左岸。运河从河流和果园中间通过。阿达河在这里受到一道道石坎所阻,水流湍急。河水奔腾咆哮,犹如大海潮水的轰鸣。阿达河的两岸由黄色的砂岩风化而成,陡峭险峻,河水碧绿冰凉,波涛汹涌澎湃;而并行的运河却水波不兴,平滑如镜,流水来源于山涧,所以也跟阿达河一样,一片碧绿,但两岸笔直,因此河水平缓宁静,无声无息,仿佛是进入了沉睡的梦乡。这种强烈的反差使画家觉得充满了寓意:他进行过比较,但始终不能决定,他亲自监造的玛尔特赞那运河是人的理性和意志的创造物,而阿达河是它的姊妹,却是高傲的,粗犷的,二者哪个更美;不过他的心灵则感到两条河同样亲切和同样可以理解。
站在果园的高台上远眺,眼前展现的是伦巴第的绿色平原,位于贝尔加莫、特雷维利奥、克雷莫纳和布雷西亚之间。夏天,从一望无际的得到充分灌溉的草场上飘来干草的清香。肥沃的田野上,茂盛的燕麦和小麦长到了果实累累的果树枝叶的高度,麦穗和梨、苹果、樱桃、李子接吻——整个平原成了一个巨大的果园。
北方的远处是黝黑的科莫山。它的后面,高耸着弧形的阿尔卑斯山的余脉,再往北,高耸入云的雪峰在阳光下变成金黄和玫瑰色,光彩夺目。
伦巴第平原生机勃勃,每个角落都经过人手的创造而得到升华,而阿尔卑斯山峦则是原始荒凉的,列奥纳多在二者之间感觉到一种充满和谐的巨大反差,犹如在宁静的玛尔特赞那运河和汹涌澎湃的阿达河之间一样。
跟他一起到庄园来做客的有路加·帕乔利修士和萨克罗博斯科炼金术士,他那栋在韦切利城门外的住房被法兰西人所毁。列奥纳多喜欢孤独,总是躲开他们。但是他却很快跟主人的小儿子弗兰切斯科混熟。
这个男孩子像小姑娘一样腼腆,曾经很长时间躲避他。可是有一天,他奉父亲之命到他的房间里来办一件事,看见一种五颜六色的玻璃,画家借助于这种玻璃研究色彩的规律。列奥纳多建议他透过玻璃看看。孩子觉得很好玩,非常喜欢。一些熟悉的物品具有了童话般的样子——或是阴郁的,或是欢快的,或是敌视的,或是亲切的——这取决于他观看的是什么颜色的玻璃:黄的,蓝的,红的,紫的,还是绿的。
他也喜欢上了列奥纳多的另一个发明——一个小暗箱:一张白纸上出现一幅活生生的图画,可以清晰地看到磨坊的轮子在旋转,一群寒鸦在教堂上空盘旋,樵夫佩波那头灰色毛驴摇晃着尾巴,在泥泞的道路上迈动着蹄子,白杨树梢被风吹得摆动——弗兰切斯科忍不住了——兴奋得拍起手来。
但最让他入迷的是“测雨器”,这上面有一个带刻度的铜环、一个像天平上的横梁似的横杆以及拴在其两端的两个圆球:一个涂着蜡,另一个用棉纸包着;当空气湿度过大时,棉花吸收潮气,它所包裹着的球便加重而下垂,从而带动横梁的一端也随之下垂,根据铜环上的刻度,可以准确地测量出湿度,而蜡球因为不渗水,因此跟以前一样轻。这样一来,横梁的活动就可以预报一至两天的天气情况。孩子自己也动手做了一个测雨器,当他的预报兑现了,家里的人都大为惊讶,这让他异常高兴。
弗兰切斯科就读于附近的一所乡村小学,教堂里年迈的神父洛伦佐在这里任教,孩子学习很懒惰:拉丁文文法背诵起来让他厌恶;一看见涂抹着墨水的绿色书脊的算术书,他的脸就拉长了。可是列奥纳多的科学却不是这样;孩子觉得他的科学十分有趣,犹如童话一般。力学、光学、声学、流体力学的各种仪器好像是一些魔术道具,吸引着他。从早到晚,他不知疲倦地听列奥纳多讲故事。画家跟成年人接触时轻易不敞开自己的心扉,因为他知道,任何一句话说得不谨慎,都可能引起对他的怀疑或讥笑。可是他同弗兰切斯科谈论一切都开诚布公而且简单明了。他想起了主的话:“我真心诚意地告诉你们,如果你们不变得像孩子那样单纯,你们就不能进入天国。”他又补充一句:“就不能进入知识的天国。”
那时,他正在写《星辰论》一书。
3月之夜虽然天气还很冷,可是已经有了早春的气息,他跟弗兰切斯科一起站在房顶上观测流星,画出月亮里的阴影,以便以后好进行比较,看看其轮廓是否发生变化。有一天,孩子问他:帕乔利说,星星像宝石一样,由上帝给镶嵌在结晶体的天上,天旋转,也带动星星运转并且产生音乐,这种说法对吗?老师解释说,根据摩擦的原理,天体在千百年的过程中一直以飞快的速度旋转,就会破碎,其结晶体的边缘就可能磨坏,音乐就可能停止,“吵吵嚷嚷的跳舞”就可能停下来。
他用针把一张纸扎透,让孩子从小洞眼里往外看。弗兰切斯科看见了星星,只见这些星星没有闪光,很像一些无限小的圆点或小球。
“这些圆点,”列奥纳多说,“是很大的,比我们的世界大出数百倍,数千倍,而我们的世界丝毫也不比所有的天体坏,因此不应该受到歧视。由人的理性发现的主宰地上的力学法则,同样也支配其他的世界和太阳。”
他就这样恢复了“我们的世界的高贵”。
“我们的地球,”老师说,“在别的星球上的居民看来,也是一颗这样的明亮的灰尘,就跟我们看别的世界一样。”
“在那些星星后面有什么?”他问道。
“还有别的世界,弗兰切斯科,还有我们看不见的星星。”
“可是在它们后面呢?”
“还有别的。”
“那么在尽头呢?”
“没有尽头。”
“没有尽头?”孩子重复着,列奥纳多感觉到弗兰切斯科的手在他的手里发抖——小桌上放着各种天文仪器,中间点着一盏神灯,火苗一动不动;列奥纳多在神灯的光亮下看见孩子的脸突然变得苍白了。
“列奥纳多先生,”孩子越来越困惑了,他慢腾腾地说,“天使、上帝的侍者、圣母和坐在宝座上的圣父,还有圣子和圣灵,都在何处呢?”
老师本来想要说,上帝无处不在,在地上的一切沙粒中,同样也在太阳上和其他的宇宙中,可是他不愿意扰乱孩子的信仰,所以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