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道路泥泞难行,旅行拖延了两个星期。
9月18日深夜,公爵翻越最后一座山的时候,疾病缠身,疲惫不堪,决定在山顶上一个供牧人们宿营的洞穴里过夜。本来找一个比较安宁和舒适的处所并非难事,可是他故意选择这个荒凉的地方会见马克西米连皇帝派遣来的使臣。
篝火照亮了悬挂在山洞顶上的钟乳石。行军烤肉铁扦上烤着晚餐用的山鸡。公爵坐在行军折叠椅上,浑身裹得严严的,腿上敷着热水袋。身旁的卢克莱西娅小姐跟通常一样,安详稳重,沉默寡言,像个家庭主妇似的,在准备她自己发明的治牙痛的漱口剂,用的原料是葡萄酒、胡椒、石竹麝香和其他浓烈的香料:公爵牙痛。
“这样一来,奥道亚多先生,”他对皇帝的使臣说,不禁暗自欣赏自己的大灾难,“你可以向陛下禀报,您是在何处以及如何跟伦巴第的合法公爵会见的!”
经过长期的沉默和木然,他突然变得饶舌起来。
“狐狸有洞穴,鸟儿有窠,可我已经没有安身立足之地了!”
“科里奥,”他对宫廷史官说,“等你编写历史时,把今天在牧人山洞里过夜的事写进去——这就是伟大的斯福尔扎的后代最后一个避难所,而他的先世则是伊尼亚斯的随从——特洛亚英雄安格勒!”
“殿下,您的灾难值得新的塔西陀大书特书!”奥道亚多说。
卢克莱西娅把治牙的漱剂递给公爵。他看着她,情不自禁地欣赏起来。她那张白皙的脸被火光映红,油黑的鬓发抹在两耳的后边,额花上一根细线拴着的宝石垂在前额中间,她面带慈母般的温情的笑容,看着他,双眉颦蹙,眼睛里露出聚精会神的庄重而又孩子般的天真神情。
噢,亲爱的!就是她才不出卖你,不背叛你——公爵想道。
他漱完嘴之后说道:“科里奥,记下:烈火炼真金,患难见真情。”
侏儒小丑雅纳基走到摩罗面前。
“老哥哥,我说老哥哥!”他说着坐到公爵的脚下,亲切地给他捶着腿,说了起来,“你为什么愁眉不展,噘起嘴来生闷气?别管它,别管它!任何痛苦,只要不死,都是一剂良药。常言道:宁肯活着当驴作马,也不当帝王死去。鞍子!”他指着放在地上的一堆马具,叫了起来,“老哥哥,你瞧瞧:驴鞍子!”
“你高兴什么?”公爵问道。
“有一个老掉牙的故事,摩罗!不妨也给你讲讲。你愿意听我讲吗?”
“那好,你就讲吧!”
侏儒跳起来,他身上拴着的小铃铛都响起来,他挥动着丑角棒,一端挂着一个膀胱,里面装着一些干豌豆。
“那不勒斯王阿方索有位画家,名叫乔托。有一天,国王下令让他在宫墙上把那不勒斯王国画出来。乔托画了一头驴子,背上驮着国徽——国王金宝座和权杖——这头驴子在嗅着另外一个放在它脚下的新鞍子。‘这是什么意思?’阿方索问道。‘这是您的子民,陛下,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新的统治者。’画家回答道。这就是我说给你的故事,我的老哥哥。我尽管是个傻瓜,可是我的话却是对的:米兰人现在嗅着的法兰西人的鞍子,很快就得把他们的脊背磨伤——只要是让百姓们尽情尽兴,他们就会觉得旧的是新的,新的是旧的。”
“Stulti aliquando sapientes(笨伯有时也很聪明),”公爵露出忧郁的冷笑说道,“科里奥,记下……”
可是这一次他却没能够说出一句至理名言:从山洞口传来马嘶人语声。听差玛里奥洛·普斯特洛跑进来,神色惊惶,伏在总秘书官的耳朵上小声嘀咕起来。
“出了什么事?”摩罗问道。
全体肃静下来。
“殿下……”秘书官说,可是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他没有把话说完就转过身去。
“殿下,”路易吉·马利亚尼走到摩罗面前说道,“但愿上帝保佑殿下!您要做好各种准备:不好的消息……”
“说呀,快说!”摩罗叫喊起来,突然脸色变得煞白。
他在山洞入口的士兵和宫廷官吏中间看见一个人,只见他的高筒皮靴上沾满污泥。所有的人都一声不响地闪开了。公爵把路易吉推开,向信使奔过去,从他手中把信夺过来,拆开后溜了一遍,大叫一声,一头倒下去。普斯特洛和马利亚尼急忙把他搀住。
博贡佐·博托禀报摩罗,9月7日圣萨提尔节那天,叛徒贝纳迪诺·达·科尔特向法兰西国王的元帅让-雅克·特里乌齐奥交出米兰城堡。
公爵喜欢并且很会装昏厥。他有时在外交上利用这种手段耍花招。可是这一次昏厥却不是装出来的。
他很长时间没苏醒过来。最后,他终于睁开眼睛,叹了一口气,坐起来,虔诚地画个十字,说道:
“从犹大直到如今,没有比贝纳迪诺·达·科尔特再大的叛徒了!”
这一天,他再一句话也没说。
过了几天,马克西米连皇帝在因斯布鲁克城亲切地接见了摩罗;夜深时刻,公爵单独跟秘书官巴托洛梅奥·卡利科一起在恺撒宫中一个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口授,巴托洛梅奥记录给两名使臣的委托书,摩罗将秘密把这二人派往君士坦丁堡去晋见土耳其苏丹。
老秘书官聚精会神,面部没有任何表情。笔在纸上顺从地疾走,勉强跟得上公爵说话的速度。
“本公爵一向坚定不移地对陛下怀着敬仰与好感,尤其是现在,为了恢复我的国家,特别指望奥斯曼帝国国君宽宏的援助,特派出三名信使通过三条不同的路途前去谒见陛下,至少其中一人能够完成本公爵委派之使命……”
接下去,公爵向苏丹控告教皇亚历山大六世:
“教皇天生是个阴险和凶恶的人”……
秘书官的笔无动于衷,突然停下来。他皱起眉头,前额上也堆满皱纹,他以为没有听清,便反问道:
“教皇?”
“呶,是的,是的。快写。”
秘书官把头向纸垂得更近了,笔又唰唰地响起来。
“如陛下所知,教皇天生是个阴险和凶恶的人,促使法兰西国王进军伦巴第。”
描写了法兰西人的胜利:
“得到这个消息,本公爵感到非常惊恐,”摩罗承认,“认为最好是投奔马克西米连皇帝,等待陛下的援助。所有的人都背叛了我,欺骗了我,甚过一切人的是贝纳迪诺……”
说到这个名字,他的声音哆嗦起来。
“贝纳迪诺·达·科尔特是一条毒蛇,在本公爵的胸口暖和过来,他是个奴隶,曾得到本公爵的恩惠和重用,可是他却像犹大似的背叛了本公爵……不,等一等,不要提犹大。”摩罗醒悟过来,想起来了,他是在给不信仰基督教的土耳其人写信。
描写了自己的灾难后,他祈求苏丹从海上和陆上进攻威尼斯,保证奥斯曼帝国能够取得胜利并且消灭自己的宿敌圣马可共和国。
“陛下将会得悉,”他在国书的结尾说,“在这场战争中,如同在任何一项别的举措中一样,本公爵所拥有的一切皆属于陛下,陛下在整个欧洲未必能够找到更强有力的和忠诚可靠的同盟者。”
他走到桌子前,本来想要做些补充,可是一挥手,坐到椅子上了。
巴托洛梅奥用撒沙器往最后一页未干的纸上撒了些沙子。他突然抬起头来,看了看君主,只见公爵双手捂着脸,在哭泣。脊背、肩膀、浮肿的双下颏、刮得发青的面颊、光滑的头发——由于抽泣而颤抖。
“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天主哇,你的真理到哪里去了?”
他把脸转向秘书官,这张堆满皱纹的脸此时此刻让人想起一个泪流满面的老女人;他嘟哝着说:
“巴托洛梅奥,我信任你,你告诉我,凭良心说,我是对的还是错了?”
“殿下指的可是往土耳其派遣使臣的事?”
摩罗点了点头。这个年老的政客阴沉地皱起眉头,噘起嘴,前额上堆满皱褶。
“当然,从一方面来看,跟狼生活在一起就得像狼一样嗥叫,可是从另一方面来看……臣斗胆禀报殿下:要是再等等呢?”
“无论如何都不能!”摩罗叫喊着,“我等够了!我要让他们看看,米兰公爵可不是一个无用的卒子,不能让他们随意从棋盘上给甩掉,因为——你可看到了,我的朋友—— 一个无辜的人像我一样受到欺负,他要是不仅向土耳其苏丹求救,而且要向魔鬼求救,谁有胆量敢指责他?”
“殿下,”秘书官婉转地说,“是否应该考虑考虑,土耳其人进攻欧洲可能会导致出乎意料的后果……譬如对于基督教教会来说?”
“噢,巴特洛梅奥,难道你认为我没有事先考虑到这一点吗?我宁可死上一千次,也不愿意给我们神圣的教会母亲造成任何损害。上帝保佑吧!——你还不知道我的全部想法,”他补充道,露出从前那种狡猾而又凶恶的冷笑,“你等着瞧吧,我们要煮上一锅粥,给敌人设下一个圈套,让他们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两眼发黑!我只告诉你一点:土耳其苏丹——只不过是我手中的工具而已。时间一到——我们就能把他消灭掉,把穆罕默德罪恶的宗派消灭掉,把主的陵寝从异教徒手中解放出来!”
巴特洛梅奥什么都没有回答,忧心忡忡地把头低下。
“不好,”他心里想,“完全不好!陷入了空想。这算是哪号政治呢!”
公爵这天夜里向他所喜爱的那幅出自列奥纳多·达·芬奇手笔的圣母像——圣母被画成摩罗美貌的情妇切奇利娅·贝加米尼伯爵夫人的形象——怀着热烈的信心进行祈祷,期望得到土耳其苏丹的援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