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凯塔城堡西北角上的塔楼包着铁皮的小门通往地窖——摩罗公爵的金库,里面安放着许多橡木箱子。门顶上是列奥纳多的一幅未完成的壁画,他把墨耳枯里乌斯神画成威严的天使。1499年9月1日夜里,宫廷财务官安布罗乔·达·菲拉里和公爵收支监管官博贡佐·博托在助手们的协助下,从地窖里往外搬运钱币、珍珠——像装粮食一样盛在陶罐里——和其他珍宝,装进皮口袋里,然后加上漆封;仆人们再搬到花园里,驮到骡背上。一共装了二百四十个口袋,由三十头骡子驮着——淌着蜡油的残烛照亮了箱子的底部,那里还剩下一堆堆的金币。
摩罗坐在金库出口旁的一个柜台后面,柜台上堆满账簿。他没留意财务官们的工作,心不在焉地看着蜡烛的火苗。
他的统帅加莱亚佐·桑塞韦里诺逃跑了,法兰西人正在逼近米兰,自从他得到这些消息那一天起,他就陷入了这种奇怪的麻木状态。
所有的珍宝全部搬出地窖以后,财务官向他请示,是带走那些金银器皿还是把它们留下。摩罗看了看他,紧锁眉头,好像是在集中精力思考,想要弄清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立刻转过身去,把手一挥,又呆呆地盯着蜡烛的火苗。安布罗乔先生又把问题重复一遍,公爵根本没有听到。财务官们最终也没有得到答复,只好走了。只剩下摩罗一个人。
老听差玛里奥洛·普斯特洛禀报说,新任要塞司令贝纳迪诺·达·科尔特驾到。摩罗用手摩挲一下脸,站起来说道:
“是的,是的,当然,有请!”
他对名门贵胄没有好感,不信任他们,而喜欢从无名小辈中造就人才,把前者变成后者,后者变成前者。他麾下的高官显宦中间有烧炉工人、种菜者、厨师、骡夫的子弟。贝纳迪诺是后来当上御厨房记账员的宫廷仆人的儿子,青年时期也曾穿过仆役制服。摩罗把他提拔到第一流的国务要职,现在对他高度信任,委以保卫米兰城堡的重任,这可是他在伦巴第最后一个据点。
公爵和蔼亲切地接见了新任军事长官,让他坐下,在他面前摊开城堡防务图,并且向他讲解要塞驻军和城市居民沟通信息的暗号:需要紧急救援时,白天——在城堡主塔楼顶上举起一把弯曲的园艺刀,夜间——点燃三个火炬;士兵换防——在萨沃伊塔楼上悬挂白旗;火药不足——从炮楼上用绳子垂下一把椅子;葡萄酒不够用——悬挂一条女人的裙子;面包不够吃——悬挂一条男人的黑布裤子;缺少医生——挂出一个陶夜壶。
这些暗号都是摩罗自己发明的,他对此十分得意,仿佛如今获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于此了。
“你要记着,贝纳迪诺,”他最后说,“各种情况都考虑到了:你那里储备充足,钱款、火药、给养、火器足够用的;三千名雇佣兵的薪俸已经提前发放;被围困的要塞在你的手中能够坚持三年,可是我只要求你坚守三个月,如果我不回来救援——你尽可随意处置。好啦,好像就是这些了。再见。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
他拥抱他,跟他告别。
军事长官走后,摩罗让少年侍从铺床,他做过祈祷,便钻进冰凉的被窝里,可是却不能睡着。他又点燃了蜡烛,从行军包里拿出一沓纸,在里面翻出贝林乔尼的竞争对手安东尼奥·卡梅利·达·皮斯托亚的一首诗,此人背叛了自己的恩主——公爵,投靠了法兰西人。诗中把摩罗跟法兰西的战争描写成长着翅膀的斯福尔扎凶龙和古代高卢雄鸡的搏斗:
我看见雄鸡和凶龙的搏斗:
双方扭打在一起,互不相让;
雄鸡叨出凶龙的一只眼睛,
凶龙欲腾空而起,却不能。
雄鸡用爪子钳住他的嘴,
凶龙由于疼痛而浑身痉挛。
凶龙把命丧,高卢人成了主宰:
那些自命为比天高的人
必定受到人们的嫌弃——
他们是乌鸦,以尸体为生。
他一向是胆小鬼。他的心
只是在同我们争执中才显得英勇。
你把敌人召到祖国来,
你窃取了自己侄儿的权力,
噢,摩罗,上帝降给你灾难,
你已经不可救药,只有死亡;
假如你还没有忘记自己的幸福,
洛多维科,你如今可知道,
谁说:我是幸福的!
他们的痛苦何其多!
摩罗的心里很难过,同时又有一种甜蜜的屈辱感。他不禁想起来,也是那个安东尼奥·卡梅利·达·皮斯托亚不久前还曾写过阿谀奉承的颂歌:
有谁看见摩罗的荣耀,
如看见墨杜萨的脸一样,
他必定吓得呆若木鸡。
你是世界和战争的主宰,
一只脚踹破天,
另一只踏破地。
我们的公爵只用一个指头
就能把地球翻转过来;
你继上帝之后第一个
驾驭着宇宙的舵轮——
站在福耳图娜的车轮上。
已经是后半夜了。残烛的火苗闪动几下熄灭了,公爵在宝库昏暗的塔楼里走来走去。他思考着自己的痛苦、命运的不公正、人们的忘恩负义。
“我给他们做了什么事?他们为什么憎恨我?他们说我是恶人,是凶手。可是当年罗穆卢斯杀死了自己的兄弟瑞穆斯,还有恺撒和亚历山大,古代的一切英雄无一不是凶手和恶人!我想要给人们创造一个新的黄金时代,自从奥古斯都、图拉真和安东尼以后,人民就没有见过这种黄金时代。无须多久——统一的意大利在我的统治下将会繁荣昌盛,阿波罗的桂树和雅典娜的油橄榄将茁壮茂盛,将建成一个永久和平的王国,众缪斯的王国。我在君主中是第一个不是在血腥的战功中,而是在黄金世界之果——文明中寻求光荣伟大。布拉曼特、帕切利、卡拉多索、列奥纳多,还有许多别的人!遥远的未来,武器的轰鸣声寂静下来,子孙后代提起他们的时候必定把斯福尔扎的名字与之联系在一起。假如不是北方蛮族的野蛮军队入侵,我还要做许多事情,我作为新的伯里克利,能把我的新的雅典提到新的高度!为什么,为的是什么,天主哇?”
第二天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跟随摩罗的几千人马——在花园主要林荫道和往北通向阿尔卑斯山的大路上等候着公爵出来。
摩罗跨上坐骑,先到圣恩玛丽亚修道院去凭吊妻子的陵墓,最后一次向她祷告。
太阳升起的时候,这支凄惨的队伍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