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列奥纳多在数学中没有得到平时那种乐趣。忽而站起来,在室内走来走去,忽而坐下,画起画来,可是刚一动笔又放下;他的心里产生一种朦胧的惶惑不安,好像他应该决定一件事,但犹疑不决。头脑里不停地萦绕着一个想法。
他想到了乔万尼·贝特拉菲奥如何跑到萨沃纳罗拉那里去,后来又回来了,并且好像暂时安下心来,全力以赴地献身于艺术。可是从打那次夭折的火中决斗以后,特别是自从米兰传来那个预言家死亡的消息那天起——他变得更加可怜和茫然若失了。
老师看出了他很痛苦,想要离开他而又不能,猜到了这个学生内心进行的斗争——这种斗争如此激烈,不能不让人感觉到,他的心又是如此脆弱,他没有力量克服自己的矛盾。列奥纳多有时觉得应该把乔万尼支使开,把他打发走,这样才能挽救他,可是他又没有勇气这么做。
“我若是知道怎样才能帮助他就好了。”画家想。
他苦笑着。
“我让他着了邪祟,糟蹋了他!也许人们说得对:我的眼睛有邪气……”
他登上黑暗的螺旋形楼梯,敲了门,可是没有人答应,于是他把门推开。
小小的斗室里一片昏黑。可以听到雨滴打在房盖上和瑟瑟秋风的声音。墙角上圣母像前的神灯半明半暗。白墙上挂着一个黑色的基督受难十字架。贝特拉菲奥穿着衣服趴在床上,笨拙地转过脸来,像是患病的孩子,弯曲着双膝,把脸埋在枕头下面。
“乔万尼,你睡着了吗?”老师说。
贝特拉菲奥跳了起来,瞪着痴呆的眼睛,看着他,向前伸出双手,露出无限惊惧的表情,如玛娅的眼睛里表露出来的一样。
“你怎么了,乔万尼?是我……”
贝特拉菲奥好像是刚刚清醒过来,用手慢慢地揉着眼睛:
“啊,是您,列奥纳多先生……我觉得……我做了个可怕的梦……”
“原来是您。”他不眨眼地盯着他,好像是还不相信似的。
老师坐到床沿上,把手放到他的前额上。
“你发烧了。你生病了。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乔万尼想要转过身去,可是突然又看了列奥纳多一眼——他的嘴角耷拉下来,哆嗦着,把两只手合在胸前,祈求地小声说:
“老师,您把我赶走吧!我自己不会主动走的,可是我又不能留在您这里,因为……对了,对了……我在您面前是个卑鄙的人……是个叛徒!”
列奥纳多一把抱住他,把他紧紧地贴在自己身上。
“你怎么了,我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难道我没有看到你很痛苦吗?假如你认为自己在我面前有什么过错,那么我宽恕了你的一切:也许有朝一日你也能宽恕我……”
乔万尼惊惧地向他抬起那双大眼睛,突然难以抑制地紧紧地贴着他,把脸埋在他的怀里,感到他那胡子像绸子一样柔软。
“假如有一天,”他一边哭一边嘟哝说,浑身不停地颤抖,“假如我离开您,老师,请您不要以为我不爱您……我有一些很可怕的想法,好像是发疯了……上帝抛弃了我……噢,但愿您别认为——不,我爱您胜过世上的一切,胜过我的蒙师贝内德托!任何人都不能像我这样爱您!”
列奥纳多面带安详的笑容,抚摸着他的头和挂着泪水的面颊,像对待小孩子似的安慰他说:
“好了,够啦,够啦,别哭!难道我不知道你爱我,我可怜的傻孩子……这可能又是塞萨尔给你灌输的吧?”他补充说,“你为什么要听他的?他很聪明,同时也很可怜——他爱我,尽管自以为恨我。他有许多事都不明白……”
乔万尼突然静下来,不再哭了,用奇怪的考验的目光盯着老师的眼睛,摇着头。
“不是,”他慢慢地说,好像是艰难地说出每一个词,“不,不是塞萨尔。是我自己……也不是我自己,而是他……”
“他是谁?”老师问道。
乔万尼紧紧地贴在他身上;他的眼睛又惊惧地睁大了。
“不要说了,”他说,声音很低,勉强听得见,“我请求您……别谈他了……”
列奥纳多感觉到乔万尼在他的怀里浑身发抖。
“听我说,孩子,”他说,声音和蔼亲切,但又故作严厉,好像医生对待患者一样,“我看得出,你的心里另有所想。你应该把一切都告诉我。我想知道一切,乔万尼,你听见了吗?那样你就会轻松了。”
思索片刻,又补充道:
“告诉我,你方才说的是什么人?”
乔万尼战战兢兢地环视一下周围,把嘴凑到列奥纳多的耳边,气喘吁吁地小声说:
“您的同貌人。”
“我的同貌人?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做梦吧?”
“不,完全清醒……”
列奥纳多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一瞬间觉得乔万尼是在说呓语。
“列奥纳多先生,您在两天前星期二的晚上没有到我这里来过吧?”
“没有来过。难道你自己不记得吗?”
“不,我记得……是这样,老师,您瞧——这说明,来的就是他!”
“你这是从何说起,我怎么会有同貌人?这是怎么回事?”
列奥纳多感到乔万尼想要讲出来,并且指望这会让他轻松下来。
“怎么回事?是这样的。他到我这里来了,就像您今天这样,也是在这个时间,也是坐到床沿上,像您现在这样,所说的和所做的都跟您一模一样,他的脸也跟您的脸一样,只不过是在镜子里。他不是左撇子。我刚刚想,这也许不是您;他马上知道了我在想什么,可是外表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他故意装作我们俩都一无所知。只是临走的时候,他转过身来对我说:‘乔万尼,你从来也没有见到过我的同貌人吗?假如将来看到,你可别害怕。’这时我全都明白了……”
“你直到现在还相信,乔万尼?”
“怎么能不相信呢?我看见了他,就像现在看见您一样……他跟我谈话了……”
“谈了什么?”
乔万尼用双手把脸捂住。
“最好是说出来,”列奥纳多说,“否则你就要想,就要痛苦。”
“他说的,”贝特拉菲奥说,以绝望的祈求的目光看着老师,“都是不好的,可怕的事!仿佛世界上只有一部大机器,一切都像那个挥动着爪子的可怕的大蜘蛛一样——那是他……不对,不是他,是您——发明的……”
“哪个大蜘蛛?啊,是的,是的,我记得。你在我那里看见了那个武器的图纸吧?”
“他还说,”乔万尼继续说道,“人们称作神的,是一种永恒的力量,它是那个可怕的大蜘蛛的动力,让它挥舞那些血淋淋的钢铁巨爪;真理和谬误,善与恶,生与死,对于他来说都是一回事。恳求他放弃这一切,是不可能的,因为他跟数学一样:二乘二不可能等于五……”
“好啦,好啦。你别折磨我啦。够了。我已经知道了……”
“不,列奥纳多先生,等一等,您还没有全都知道。您再听听,老师!他说,基督降临是徒劳的——他死了之后并没有复活,没有用死亡战胜死亡——在棺材里腐烂了。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哭了。他可怜我,安慰我说:不要哭,我可怜的傻孩子——本来就没有基督,但有爱;伟大的爱——是伟大认知的女儿;凡是知道一切的人,就爱一切。您看,用的全都是您说过的话!他说,从前,爱来源于软弱无能、奇迹和无知愚昧,而现在——来源于力量、真理和知识,因为蛇没有说错:你们吃了知识树的果子,你们就会跟神一样了。听了他的这番话以后,我明白了,他——是魔鬼派来的,于是我诅咒他,他走了,可是说还要回来……”
列奥纳多饶有兴味地听着,学生说的好像已经不是病人的呓语了。他感觉到乔万尼的目光现在几乎是很平和,但很锐利,刺进了他心灵最隐秘的深处。
“最可怕的是,”学生小声说,慢慢地把老师推开,用呆滞的目光盯着他,“最让人厌恶的是:他向我说这一切的时候,竟然微笑着,是的,是的,跟您现在一模一样!”
乔万尼的脸突然变得煞白,抽搐起来,他把列奥纳多推开,野蛮和疯狂地叫喊起来:
“你……又是你!……装腔作势……以上帝的名义……滚开,该死的!”
老师站起来,用威严的目光看了看他,说道:
“但愿上帝保佑你,乔万尼!我看出来了,的确,你还是离开我为好。你可记得《圣经》里所说的:‘惧怕的人在爱中不能完全彻底。’——假如你完全彻底地爱我,你就不会惧怕——就会懂得,这一切都是胡言乱语,我并不像人们所认为的那样,我没有什么同貌人,人们把我叫作反基督的奴仆,可是我信仰基督和救世主也许比他们更强烈。请原谅,乔万尼!但愿上帝保佑你。别害怕——列奥纳多的同貌人永远不会再来找你……”
他并没有发怒,而是无限悲哀,说话的声音颤抖。他站起来要走。
“是这样吗?我对他说的是真话吗?”他想道,就在这同一瞬间,他又感到,假如为了拯救他,必须说谎——那么他准备说谎。
贝特拉菲奥双腿跪下,亲吻老师的手。“不,不,我不再这样了!我知道,这是发疯……我相信您……您瞧着吧,我一定丢掉这些可怕的想法……请您原谅我吧,原谅我吧,老师,不要抛弃我!”
列奥纳多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怜悯看着他,弯下腰,吻了他的头部。
“那好,乔万尼,你可要记着——你向我做了保证。”
“现在,”他以平时那种心平气和的声音补充说,“我们快点儿到楼下去吧。这里很冷。在你完全康复之前,我决不让你离开我。顺便说一下,我有一件紧急的工作:你得帮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