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的一天,列奥纳多向慷慨大方的显贵加斯帕雷·维斯康蒂求助,以便偿还阿尔诺多钱庄的借贷和支付行刑吏的欠款,因为他索要两具怀孕女尸的钱,威胁说如不支付,就要告到宗教裁判所去——他奔波了一整天,晚上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家里,首先到厨房烘干衣服,后来从亚斯特罗手里拿了钥匙,向工作室走去;可是还没有进屋,在门外听见了里面有人谈话。
“门上了锁,”他想。“怎么回事?难道有小偷?”
他仔细一听,听出了自己学生乔万尼和塞萨尔的声音,于是猜到他们是在偷看他的秘密文稿,那是他从来没有拿给任何人看过的。他伸手去开门,可是突然觉得他们因为没有防备他突然到来,看到他必定会惊慌失措,于是他本人倒是替他们感到不好意思起来。他像个犯了罪过的人似的,踮着脚,红着脸,东张西望地离开了房门,走到工作室的另一端,为了让他们听见,他故意大声叫喊道:
“亚斯特罗!亚斯特罗!拿蜡烛来!你们都躲到哪儿去了?安得雷亚、马可、乔万尼、塞萨尔!”
工作室里说话的声音静下来。有一个东西发出咔嚓的声响,好像是一块玻璃掉到地上摔碎了。窗户框发出响声。他仍然仔细听着,没有走进屋里去。他的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不是气愤,不是痛苦,而是难过和厌恶。
他没有猜错:原来是乔万尼和塞萨尔从院子里经过窗户钻进屋里来,从他的桌子抽屉里翻出一些秘密文稿、绘画和日记在偷看。
贝特拉菲奥脸色煞白,手里拿着一面镜子。塞萨尔根据镜子的映象读着列奥纳多反写的文稿:
“Laude del Sole——《太阳颂》。”
“我不能不责怪伊壁鸠鲁,他断言太阳的大小实际上跟我们看见的一样;我敬佩苏格拉底,他贬低伟大的明灯,说它只不过是熔化的石头。有些人把人的神化看得高于太阳的神化,我倒是想要找到有足够分量的话来驳斥他们……”
“跳过去吗?”塞萨尔问道。
“不,我求你,”乔万尼说,“一直读完。”
“用人的形象对神进行膜拜的人,”塞萨尔继续往下读,“大大地迷误了,因为人即使能有地球那么大,比起宇宙中勉强可见的一颗最小的行星来,也是渺小的。况且人人都不免一死,最终化成灰烬……”
“奇怪!”塞萨尔很惊讶,“怎能是这样?崇拜太阳,可是好像是不曾有过能以死亡战胜死亡的神!”
他翻过一页。
“还有——你听着。”
“在欧洲各个角落都为那个死在亚洲的人的死亡而痛哭。”
“你明白吗?”
“不懂。”乔万尼小声说。
“基督受难。”塞萨尔解释道。
“噢,数学家们,”他往下读,“把你们的光辉洒到这种愚昧上来吧。灵魂不可能离开肉体,没有血肉、骨骼、舌头和肌肉,就不可能发出声音和进行动作。——下面划掉了,分辨不清。这是结尾:至于对灵魂其他的各种说明,我认为都胜过神父们的说法,他们自诩为人民的导师,由于天启而了解自然的奥秘。”
“哼,这些文稿若是落到宗教裁判所的神父手里,列奥纳多先生可就吃不消了……又是一项预言。”他读了起来:
“将来人们什么都不干,轻视贫困和工作,却能过得很奢华,住在像宫殿一般的房子里,付出看不见的代价,却能获得看得见的珍宝,并且让人相信,这是敬神的最佳方法。”
“赎罪符!”塞萨尔猜中了,“这很像萨沃纳罗拉!是在往教皇的菜园里抛石头……”
“死于一千年以前的人能够养活活着的人。”
“这里不明白。有点玄妙……不过——也对,的确是这样!‘死于一千年以前的人’——这是受难者和圣徒,修士们用他们的名义敛钱。”
“跟那些有耳朵却听不见的人说话,在那些有眼睛却看不见的人面前点上神灯。”塞萨尔解释说,“这指的是圣像。”
“妇女将向男人承认自己的一切罪过,承认自己见不得人的丑事。”
塞萨尔又解释说:“这指的是忏悔。乔万尼,怎么样,你喜欢吗?啊?真是个怪人!你想想看,这些谜语是为什么人想出来的?其实这里面并没有真正的恶意。有的只是——打诨逗趣,渎神的游戏!”
他又翻过去几页,读道:
“许多人贩卖假的奇迹,欺骗无知的百姓,有谁揭穿他们的欺骗——就得被处死。”塞萨尔说,“这可能是指吉罗拉莫教兄搞的火中决斗和揭露奇迹的科学。”
他放下笔记本,看着乔万尼。
“是这样吗?还有什么证据?看来很明确,是吗?”
贝特拉菲奥摇了摇头。
“不对,塞萨尔,根本不是这样……噢,要是能够找到他讲得直截了当的地方就好了!”
“直截了当?不,老弟,你可别指望!本性就是如此:什么事情——都模棱两可,总是闪烁其词和拐弯抹角,像女人似的。难怪他喜欢谜语。你就是捉摸不透他!况且他本人也不了解自己。他对于自己来说也是个很大的谜!”
塞萨尔是对的——乔万尼想,直截了当地渎神,比这种暗喻的讥笑要好,这是不虔诚的多马用手指捅着耶稣的伤口时露出的微笑……
塞萨尔指着一小张用橙黄色铅笔画在蓝纸上的图画让他看——这是夹在机器图纸和数学运算里面的,画着贞女玛丽亚在荒原里抱着圣婴,她坐在石头上,在沙地上用手指画着三角形、圆和其他一些几何图形:圣母在教圣子几何——这是一切知识的源泉。
乔万尼长时间地看着这幅奇怪的图画。他想要读读下面的题词。他把镜子拿过来。塞萨尔看了镜子里的映象,勉强认出前面的几个字:“必然——是永恒的老师。”——这时从工作室传来列奥纳多的声音:
“亚斯特罗!亚斯特罗!拿蜡烛来!你们都躲到哪儿去了?安得雷亚、马可、乔万尼、塞萨尔!”
乔万尼浑身一抖,脸色煞白,把镜子掉到地上。镜子摔碎了。
“不好的兆头!”塞萨尔冷冷地一笑。
他俩像是被发现的小偷,匆匆忙忙地把文稿塞进抽屉,收拾起玻璃碎片,打开窗户,跳到窗台上,抓着排水管和爬在墙壁上的浓密的葡萄藤溜到院子里。塞萨尔失去控制,跌倒了,险些把腿摔脱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