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看地图,就在此处,印度洋里的塔普罗班岛以西,注明:西壬海怪。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对我讲过,他航行到这个地方没有发现西壬,感到非常奇怪……您笑什么?”
“不,没什么,奎多。请继续说下去,我听着。”
“我知道,知道……列奥纳多先生,您认为西壬是根本不存在的。可是有一种动物用脚掌当伞遮挡阳光,还有俾格米人,长着两只特大的耳朵,一只当褥子铺,另一只当被子盖。再譬如,有一种树,结的不是果实,而是蛋,能孵出鹅黄色的鸭子来——它的肉有鱼肉的味道,所以在斋戒的日子里可以食用。一艘船航行到一个岛屿,船员们登岛后生起篝火做晚饭,可是后来发现这根本不是个岛屿,而是一条巨鲸,这件事是一个老水手在里斯本对我讲的,他是个头脑清醒的人,讲的时候以上帝的名义发誓,说这完全是真事儿。您对这些可做何解释?”
这场谈话是在发现新大陆五年以后的1498年4月6日复活节期间进行的,地点是佛罗伦萨离老市场不远的皮货街波姆佩奥·贝拉迪商行栈房楼上的一间屋子;波姆佩奥在塞维利亚拥有几处货栈,兼营造船业,他监造的船舶开往哥伦布发现的新大陆。奎多·贝拉迪先生是波姆佩奥的侄儿,自幼对航海就有极其浓厚的兴趣,曾经想要参加瓦斯科·达·伽马的旅行,但染上当时出现的一种很可怕的疾病,意大利人把这种病叫作法兰西病,法兰西人把它叫作意大利病,波兰人把它叫作日耳曼病,莫斯科人把它叫作波兰病,而土耳其人则把它叫作基督教病。他看遍了医生,在各种灵验的圣像前供奉蜡制的阴茎,但全都无济于事。他终于全身瘫痪,终生动弹不得,可是他的头脑却保持着活力,经常听水手们讲述航海历险,彻夜阅读有关书籍和研究地图,在幻想中遨游各大洋,发现未知的土地。
各种航海仪器——铜制赤道仪、象限仪、六分仪、星盘、罗盘、星象仪等把他的房间装饰得像是船舱。晒台的门朝着佛罗伦萨的敞廊,从开着的门往外望去,只见四月黄昏时分清澈的天空已经变得暗淡了。神灯的火苗不时地被风吹得摇晃。从楼下货栈里传来各种外国调料——印度胡椒、姜粉、桂皮、肉豆蔻和丁香的气味。
“就是这样,列奥纳多先生!”奎多用手搓着两条裹得严严实实的病腿,总结说,“常言道:信念能够把山移。假如哥伦布也像您一样,产生了怀疑,他就会一事无成。您得同意:为了发现人间天堂的位置,受尽折磨,三十岁熬白了头发也是值得的!”
“天堂?”列奥纳多很惊讶,“您指的是什么,奎多?”
“怎么?您还不知道?难道您没有听说过?哥伦布先生在亚速尔群岛附近对北极星进行过观察,他以此证明地球并非在此之前设想的那样,不是球形的,也不是苹果形的,而是梨形的,有一个突出部分,或者说有一处鼓起来的地方,很像女人的乳头。这个乳头就是一座山,很高,山顶触到了月球——天堂就在那里……”
“不对,奎多,这违背科学的结论……”
“科学!”交谈者轻蔑地耸了耸肩膀,打断了他的话头,“您可知道,先生,哥伦布是怎样谈论科学的?我给您从《预言书》里援引他本人的一段话:‘绝非数学、地图、理性的论据帮助我完成了我所做的事,而唯一有助于我的是先知以赛亚关于新天和新地的预言’。”
奎多沉默了,他的关节又疼痛起来。在主人的请求下,列奥纳多招呼仆人来把病人抬到卧室去了。
只剩下画家一个人,他开始用数学运算来检验哥伦布在亚速尔群岛附近对北极星进行的观察,结果发现了严重错误,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多么无知!”他感到很吃惊,“完全是在无知的情况下无意之中碰上了新大陆,而他本人却像盲人似的,并没有看到——并不了解自己的发现;还以为是中国,是所罗门的俄斐,是天堂。至死也不会知道。”
他把1493年4月29日的第一封信又读了一遍,哥伦布在这封信里向欧洲宣布了自己的发现,这封信的标题是《为本世纪建立了许多丰功伟绩的克里斯多弗·哥伦布关于不久前发现的印度群岛的信》。
列奥纳多进行运算和查看地图熬了个通宵。他有时到晒台上,观看天上的星辰,思考着新土地和新天空的预言家——这位奇特的幻想家有着一颗孩子般的心灵和头脑,他不禁把哥伦布的命运跟自己的命运进行比较:
“他知道得很少,做得却很多!而我有这么丰富的知识——却不得前进一步,就像这位全身瘫痪的贝拉迪一样:终生向往未知的世界,可不能向前迈出一步。他们说,信念。可是难道完全的信念跟完善的知识不是一回事吗?难道我的眼睛不比盲目的预言家哥伦布的眼睛看得更远吗?要不就是人的命运即如此:为了认知,就得目光敏锐;为了实干,就得盲目。”